宋庄
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说,如果你的照片拍得不够好,那是你向前线靠得还不够近。
徐怀中靠得太近了。他看见拖着长尾巴、腆着大肚子的直升机蝌蚪般游来游去,螺旋桨搅动的声音也如夏日河边的蛙群呱呱叫个不停。
这是1966年他在越南西贡经历B-52等地毯式轰炸后,看到的美国直升机为地面部队运送给养一幕。那时,他作为“中国作家记者组”组长,率组从金边秘密进入越南南方,自1965年冬至次年春,经历了四个多月战地采访。
这并非他经历的唯一战争。少年时代,徐怀中曾经在太行山经历了日军的“二月大扫荡”,接着是“五月大扫荡”,继续实施铁壁合围和篦梳式清剿。只是没想到20多年后,徐怀中又同越南南方军民一起,领略了美军立体化的“一月大扫荡”……
战争经历未见得与文学作品划等号,但是徐怀中做到了。他曾经写出《西线轶事》《阮氏丁香》等一部部具有广泛影响的作品,《西线轶事》甚至被誉为“启蒙了整个军旅文学的春天”。
48年之后,他根据当年的“战地日记”完成了非虚构作品《底色》,真实地记录了上世纪60年代中期一个中国军人作家、记者的思想、情感和心态。因为“抗美援越”、“对越还击”的两次参战经历和换位思考,加上近半个世纪的时空距离,他获得了在以往战争经历中从未有过的内心体验,一些深思与明悟。
1941年,12岁的徐怀中考取了位于河南涉县的抗日边区政府办的太行第二中学,正是在那里,他开始接触文学,读了鲁迅的《阿Q正传》,也读了普希金的小说集。更多的阅读是《铁流》《毁灭》《恐惧与无畏》等苏联小说。
“我们经常把书拆开来读,你读一半,他读一半,谁先读完就催对方交换。可以说,正是在最困难的时候读到的那几本书,使我产生了对文学持续一生的兴趣。”徐怀中说,1949年到了重庆,虽然有书店了,但是没有钱,仍然买不起书,就站在书店柜台旁边看,对他影响比较深的是梅里美的小说《嘉尔曼·高龙巴》,司汤达的《红与黑》,雨果的《九三年》等。他喜欢法国作家的小说,也喜欢俄罗斯文学,《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等作品,他一部接着一部读,深受影响。
1945年徐怀中毕业后入伍,在18集团军前方总部剧团(后改为二野文工团)任美工,战争结束以后,50年代初他到了重庆,在西南军区政治部文工团当研究员。这一时期,徐怀中创作了两部话剧、一部歌剧,还有一部大歌舞,但是遗憾的是没有一部作品被搬上舞台。徐怀中转移到小说创作,是接受了夫人于增湘的建议。
于增湘是部队的舞蹈演员,平时喜欢阅读外国小说。她鼓励徐怀中说:“你为什么不写小说呢?”从此徐怀中转向小说创作。重庆解放之后,他跟部队进入西藏,每年最少有半年待在西藏。修筑川藏路的工兵部队、牧场、农场他都待过。拉萨通车后,从西康到拉萨一共有三个农场,徐怀中在每个农场都住了很长时间,跟农、工一块种地,还学会了开拖拉机。《地上的长虹》是徐怀中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写的便是修筑康藏公路的经历。当他回到重庆,把稿子寄给了解放军文艺社,又到西藏去了。等再回来时,有一天他看见地摊上摆着薄薄的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印着“地上的长虹”几个字,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惊喜之余,徐怀中把地摊上仅有的五本书全部买下来。
1955年西南军区撤销,徐怀中从重庆调到云南军区文化部,与军区创作室几位作家画家同住瓦仓庄四号,一处两层楼别墅小院。在这里短短的两三年时间内,他完成了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和电影文学剧本《无情的情人》。他最初的几个短篇习作,如《十五棵向日葵》《雪松》等,多是在西藏深入生活时匆匆写下来的,初稿一直带在手边,也是在瓦仓庄四号,才沉静下来作了修改,陆续投送《边疆文艺》发表。
1958年初,徐怀中调至《解放军报》,五年后调入总政文化部创作室从事专业创作。这期间,由于我国政治文化领域里“左”的思想泛滥,电影文学剧本《无情的情人》受到错误的批判。“文化大革命”中,徐怀中的一些作品又受到不公正的审查,并为此被调回昆明军区工作。
“文革”期间,一大批干部“下放”处理,徐怀中是其中之一。“军管”小组宽大为怀,对“下放”去向,个人可以提出意见,徐怀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昆明军区,从此又在云南生活了八年有余,1976年再次奉调回总政。
此后,徐怀中陆续发表了报告文学《母亲在我们背后》《团长和他的儿子》;中短篇小说《西线轶事》《阮氏丁香》《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等,尤其是《西线轶事》,被誉为“启蒙了整个军旅文学的春天”。
作为一位军旅作家,只有争取到最前线去经受种种考验,积累丰富的战场体验,才可能进入文学写作的殿堂。以往每次去前线,徐怀中像小孩子过新年穿新衣,满怀激情跃跃欲试。但奔赴“对越还击作战”前线,以及写作《西线轶事》,他的心态要复杂得多、沉重得多。在接受记者采访的过程中,徐怀中提及当年写到某些人物和生活细节时,仍禁不住潸然泪下。
1979年2月17日,对越自卫还击战打响了,徐怀中接到通知,总政要组织一个战地采访小组到云南前线,指定徐怀中为组长。那时,他刚刚大病初愈,身体非常虚弱,一度出现休克。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他是提着几大包中药丸子上的飞机,看上去完全不在状态。
3月16日战争结束,部队采用“倒卷帘”(即交替掩护)战术撤回国,徐怀中又随着作战部队到四川乐山访问某师通信连女子电话班。在连队写出了小说《西线轶事》的一部分,他读给女电话兵们听,征求她们的意见和建议,姑娘们谁都不说话,一个个低下头笑个不停。那笑声含有女孩子的羞怯与抑制不住的欢乐,显然她们给予了完全认可。
初稿为中篇,6万多字,徐怀中是把中越两方面人物交叉在一起写的。那时《人民文学》只登载短篇,编辑建议把描写我方人物故事的章节抽出,紧缩为不超过3万字的短篇。从初稿中抽出的描写越方的另一部分文字,经作者重新整理,拟题为《阮氏丁香》,作为《西线轶事》的姊妹篇,发表在《十月》杂志。这一来,倒形成了一种鲜明的效果,对比之下,能够清晰地看出中越两国是在怎样一种特定社会背景下投入这场战争的:中国刚刚从十年动乱的梦魇中挣扎出来,是最需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越南则是连绵二三十年遍地烽火刚刚熄灭,未及疗治创伤。两个社会主义邻国鸡犬相闻,他们的战士却用对方的语言彼此大叫“缴枪不杀”。
“文革”刚刚结束,思想解放运动随之潮涌般到来,《西线轶事》的写作,实际上是十年浩劫后在心中积郁已久的沉思愤懑,以那场边界战争为井口喷发而出。如果将战争比作一株大树的树冠,引发战争的社会原因就是深扎在泥土中大树的根须。徐怀中并没有过多描绘那场战争的树冠,而是着力于地面以下的根须部分。
徐怀中谦虚地说,“不是《西线轶事》《阮氏丁香》写得多么好,也并非自视颇高,但这两篇战争题材小说,包括刊载于1966年3月3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的一篇通讯——《坚贞不屈的女英雄阮氏珠》,我都十分珍视,诚可谓敝帚自珍。”他说,这篇通讯拿给现在的年轻读者,他们会感觉枯燥无味,难以下咽。但通讯被译为越语,在战火纷飞的南方丛林中广为传播,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总部以及各地军民,每天傍晚准时集体收听连续广播。这令徐怀中感动不已。作为一名战地记者,还要什么?这两次战争,他都是亲历者,自然会在感情上产生某种特殊联系。他总是自作多情地想:我的这些文字,是为在战争中失去生命者和苟活至今的人,保留下来的他们彼此相通的一线信息。
多年后一次搬家时,偶然找到了近40年前在越南南方作战地采访时的两个日记本,这使徐怀中获得意外的惊喜。翻阅旧时日记,他似乎可以伸手触及时空纵深,俯拾流云逝水。从越南南方最高军事指挥员阮志清大将、越南的“圣女贞德”女副司令员阮氏定,到普通士兵,以及城市武装的女“交通员”们,徐怀中在他的塑料封面小本上记录下了多少可歌可泣的人物,记录下战地生活中那些平平常常又颇有声色的逸闻趣事,也描述了炸沉美军“卡德号”航母之役、布林克饭店之战、公理桥伏击失败之憾等重大事件……徐怀中决定放下其它创作,先着手写一部长篇非虚构文学《底色》。若以历史事件发生的时间为顺序,这一部新作《底色》在前,本应该列为“上集”,《西线轶事》《阮氏丁香》在后,本应作为“下集”。也就是说,在推延了三四十年之后,作者才来补写了“上集”。
《底色》的写法融小说、散文、通讯、政论于一体,同时又显示出作家长期的知识储备、文化修养和战争思考的底蕴。他确定要用非虚构形式出现,做到观察高度真实、客观、公正,强调作者的亲历性,作为自己戎马半生的一行足印;同时又希望在宏观展现上更开阔,揭示复杂多变的冷战国际格局,既有一条时间顺序的线索,又力争突破呆板的回忆,尽可能适应叙事的需要。现在看来,基本上达到了预期效果,但徐怀中也坦言尚有不足:“还应该写得更活脱灵动一些。有关冷战与大国关系的议论部分还应该更加鲜明犀利,进一步强化思辨意义。”
在越南南方的四个多月,给徐怀中留下了太多深刻的记忆。在他看来,越战和抗日战争及抗美援朝有根本的不同。现在到处都在讲“非对称性战争”,一个陌生的军事学术语。其实,越南南方抗击美国大举入侵不就是典型的“非对称性战争”吗?交战双方军力以及支援能力差距之大根本不成比例,使得这个差距已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说明问题的是什么呢?是越南人的加重脚踏车,是绑在车座和车把上的两根木棒棒。直到越战结束,美国的补给物资还在海港码头堆放如山,而越南人多是靠光着脚丫子推着脚踏车驮运大米,来支撑这一场战争。
徐怀中在《底色》后记中写到,1979年中越两国兵戎相见,这一页历史插曲过于沉重,道理上可以讲得清楚,但从感情上翻过去这一页绝不是那么容易。在战争生活中,徐怀中不仅看到毁灭和绝望,也看到无限希望和光明,看到永不泯灭的人性光辉。他到南线收容所访问越南女俘,炮火停息没几天,越南女孩子已经在向中方小卫生员递纸条了:“我觉得你的性格特别好,你可以写纸条给我吗?”她全然忘记了不久前她们如何争先恐后报名参加青年冲锋队,誓与“北寇”战斗到底。
一部战争史,往往讲不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两国之间或是多国之间竟至于妄动干戈。天下兴亡系于一身的最高决策者们,不论多么伟大英明,也不免在这里留下败笔。所幸的是,人们世世代代经历多了,也便懂得了抛却仇恨,越过种种有形无形的警戒线走到一起来,彼此给予同情,给予友善,给予援助。而那个越南女俘,更是不顾一切,把寄托着她无限遐想的一张小纸条递过去了。她是何等痴心,不受任何观念的束缚与驱使,仅凭一缕倾慕之情,就足以抵消国家战争动员令。人的纯粹感情属于天性,不是任何战争力量所能阻挡所能改变得了的。
澳大利亚记者贝却迪在越南待了十多年,以第一手新闻向世界发出自己的声音;加拿大广播公司驻远东记者迈克尔·麦克利尔也在越南待了十年,写下了《越战10000天》。这些战地记者的职业精神对徐怀中有很大的触动,他发自内心地感到钦佩。“我们与西方记者不同,我们只能集中时间做战地采访。他们是从始至终跟踪越战,追求历史观察,着重从战争各方领导层的决策谋篇加以宏观把握,对态势发展有透彻的了解,这是我们做不到的。”美国记者在前线以身殉职的就有135名,多数是摄影记者。全世界战地摄影家,国籍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到头来却总是不可避免地相聚在同一个陌生的“故乡”。
在徐怀中他们之前,有“中国新闻工作团”一行九人经胡志明小道,行军九个月才到达南方。徐怀中出访的时候,我方已经和金边打通了关系,徐怀中之行已不必由河内南下走胡志明小道,而是直接从金边潜入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总部。正因为对胡志明小道没有亲历生活,感同身受欠着一层,导致了他顺水推舟的描写,说什么在战争后期,“胡志明小道上的女志愿者们,已经悄无声息地度过了青春期,发育成熟,成为健壮俊美的南方妇女了。”而事实上,在极端恶劣的生存条件下,女志愿者们身体受尽摧残,不可挽回。“胡志明小道”作为一个无法仿制的战争品牌保留了下来,而留给十多万女志愿者的只能是无尽的苦难和悲惨。
好在《底色》初稿中这段文字得到及时改正,但徐怀中一直感到很愧疚。他坦言:“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并没有真正感知这一场战争,并没有真正感知越南南方。作为一名战地记者,我缺少内心情感的充分投入,我太麻木,太冷漠,我太轻松愉快了。”又说:“根本上讲,还是有做客思想,毕竟战争是在人家国土上打,真情投入不能与越方人员相比。我回敬人家的是低度酒,兑了水的。”老作家的自我反思令人感动。
“中国作家记者组”南方之行分量最重的一项安排,就是采访最高军事指挥员阮志清大将。在徐怀中的印象中,阮志清就像一团火,极端热情,两眼穿透力很强,好像能洞悉人的一切。阮志清被认为是越南劳动党上层的一个“亲华派”,他口无遮拦,讲了一大段完全是同情中国的话,令徐怀中非常吃惊。访问没有做记录,机密性太高,徐怀中害怕丢失,后来他凭记忆写出阮志清的原话,再三跟同去越南的战友核对,以求准确。
战争,无论规模大小或时间长短,也无论内战还是对外战争,无论是最神圣的保卫战争还是最不韪的非正义之战,最终都是以人的个体生命来结算的。在《底色》中,徐怀中以凝重与激越的笔触记述了阮志清之死。这位大将并非如河内讣告中所称死于突发心脏病,而是同众多“越共”官兵一样,也是在B-52轰炸机的机翼之下定格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一位将帅,无论你怎样大智大勇,怎样久经历练沉稳老到,也无论你建立了怎样的丰功伟绩,在某种必要情况下,个人所能采取的最后一个动作,和所有参战士兵们一样,那便是交出自己活扑棱棱的一条性命。”
徐怀中对战地摄影大师卡帕怀有深深的敬意。卡帕的作品被誉为“战地摄影不朽之作”,他总是擅于捕捉战争中稍纵即逝的动感形象,将人在生死交替的一瞬间定格为永恒。徐怀中说,卡帕以他无声的语言塑造了一系列人的生命雕塑,他的镜头纵深无限,他摄取到的是人类战争的“底色”。
所以徐怀中决定,自己的新作就以《底色》为书名。战争是人类历史的永动机,无论以何种名义发动这一部机器,它的“底色”不会有任何区别,那就是死亡、毁灭、残酷、绝望。卡帕本人也没有逃出战地摄影者的宿命,他正是在越南战地触雷身亡的。他原希望出现在他镜头下的种种惨剧有一天能够停止上演,看来卡帕的一番苦心恐怕也只能是付诸东流。正如卡帕的挚友唐·麦库里所说:“我不再生活在幻影中,人类只能一直遭受苦难,直到时间尽头。”
采访的最后,我问徐怀中,能否评价一下自己在创作上的理想和遗憾。他说,翻查自己的文学流水账,其中写满了遗憾和沮丧。由于种种原因,荒废了很多时间,加之有写作习惯上的弊病,总是要把一段段文字背诵下来,才能落笔到纸上,这就决定了他的“爬行姿态”,写不了几篇东西。他说,“我读过这样一段箴言:‘一个被揉皱的纸团儿,浸泡在清水中,渐渐平展开来,直到恢复为一张洁白的纸。人的一生一世,也应作如是观。’现在对我而言,时间很有限了,但我还是会在文学写作这一汩清澈的泉水中浸泡下去,直至重新平复为一张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