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

陆晨燕

编辑推荐：

★心似双丝犹问剑，寻根祭祖追先魂：

乍看题目，编辑心里就默默地把其定位为青春期小文。细细读完，才知这哪是小情绪，分明是大情怀。盘错的树根，是陆氏家族生生不息的血脉;遒劲的树干，是祖辈们铁骨铮铮的信念。有过枝叶错杂，有过古村迷宫，在纠结与彷徨中也曾茫然失措，但无论是陆秀夫还是“我”，都可以拨云见日，终得豁然开朗。本文的难能可贵处在于善于布局，草蛇灰线。明线是“我”在榕树、古村中寻觅;暗线是陆秀夫的忠义壮烈以及我曾有过的迷茫。将二者和谐统一在一起的是古榕树，这既是陆氏根脉的代表，也是“我”合理使用的道具。它使“我”摆脱纠结，走出迷茫，最终走向大的家国情怀。（心芸）

我坐在榕树下。

这是一个安静的傍晚，这是一座沉默的古村。我坐在村口巨树的根上，心里有些乱。想着最近棘手的几件事，看着遒劲的树枝，任思绪飘散。气根触地，在我周围长长垂落，树根盘错，在大地上高高隆起。大树被年岁雕刻得很苍劲，错综的枝叶记录下岁月的波纹。村里人逢年过节都要来拜树神，他们说，这是一棵三百岁有余的古榕树，是通灵的。

我的家就是这儿。

抬头，看着一片绿色，纠结的几件棘手的事慢慢隐去，心儿飞得更远了。忽而想起了青莲居士的“枝枝相纠结，叶叶竞飘扬”，呵！好一个“纠结”，形容此树实在是贴切。收回目光，眼前是迷宫般的村墙，再细想，这“纠结”一词，道出了树，更道出了一段历史，一件家事，一份亲情……

那是南宋末年，元朝的铁骑已踏上中原。朝中一干奸臣懦夫幻想求和，儿戏带兵，甚至甘为叛将。一时间局势恶化，情况危机。消息传来，有一人废私立公，上书朝廷，慷慨陈词愿领兵出征，他便是南宋宰相陆秀夫。可惜，上是昏庸无能的君主，下有结党营私的小人，陆秀夫怎会如愿？然后，元军攻下首都临安，怯懦的宋臣们或投降，或逃亡。再然后，文天祥被元军扣留，朝廷被迫流亡。陆秀夫不甘，他知道，忠君乃人臣之本分，兴亡乃匹夫之重责。山河破碎之时，他临危受命，带领着忠义臣民建立“海上朝廷”，与丞相张世杰共撑残局。可南宋腐朽已久，二人纵有满腔热情，纵使本事通天，也是回天乏术。终于，末日来临了。那日，凄风苦雨，愁云惨雾。陆秀夫携幼帝在小舟上，敌军慢慢包围……他心知自己已难以走脱，又惧幼帝落入敌手遭受欺凌，于是，他当机立断，盛装朝服，用白绫将幼帝与自己紧束，然后用海水为自己殉葬……就是这样的一位忠义之士，后来与文天祥、张世杰并称为“宋末三杰”。

我就是他的后代。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有十五岁了。那时候，在网上漫无目的地浏览，突然看到了一则关于钱岗古村的新闻，点进去，才发现了自己的家族历程。是的，这座古村叫作钱岗，陆秀夫走后，族人辗转逃来此地。即使此时，我心里都还是有些怪父亲，怪他为何一直不告诉我这段如此传奇的故事，怪他为何瞒着我这页如此光辉的历史——若是我早知道，不就又多了一份牛皮大话的资本了么？若是我早知道，在每一次心脏撞击胸腔的时候，不就又多了一份骄傲了么？

我发现有几片榕树叶和气根缠到了一起。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年先祖抱起幼帝投海时，究竟心里有多少味感情。历史的云烟厚厚地把真相掩盖，但即便仅有寥寥数字，也足可以看出这一段纠结缠绕的历史：大器晚成，壮志难酬，复国无路……从上书直谏到流离逃亡，不知道当时元军开出的价码有没有让宰相心动？不知投海时家眷的啼哭有没有让秀夫彷徨？不知当先祖的小舟被敌军包围之时，他有没有后悔？

我站起身，向古村深处走去。

古村的设计是迷宫，完完全全的迷宫。抗日战争的时候，村民为了保护自己，修改了原来的设计，将土黄色的村墙扭了好些弯。村里的老人说，这“迷宫”起了大用处，村民没伤着，还抓住过几个鬼子，村口的墙上还有着当年嚣张的弹孔……路很长，路也短，可七拐八弯，我竟也成了当年的鬼子，迷路了。走来走去，似是在原地兜圈。村路纠结，有好几次都走进了死胡同……我一下子着急了，本以为自己走得极有规律，可在这纠结纷乱的石路上，原来所谓的“规律”如同笑话。历史纠结，路却更加纠结，早前想着的几件麻烦事又回来了。我第一次开始祈祷，祈祷先祖的英灵能保佑我顺顺利利地找到出路，保佑我能走出这无休止的困局……

我一圈又一圈地走，一圈又一圈地回到原点。

反复地走着同样的路，不论意志多么坚定，总会绝望，如同困兽一般。绝望之时，看着沉默的古村，突然觉得心被拉扯了一下——当年的陆秀夫，也这么绝望过吧！国家衰微却寻不到救济之路时，得知干将文天祥被捕时，看着敌军小船逼近时……我继续努力地找寻着出路，但这会儿，对先祖的理解，又多了几分。刚想到此处，手指碰到了几处弹孔，纠结的道路慢慢变得单一。抬头，古榕树苍绿色的叶子一下子撞入眼前……

我走出来了！

我坐在榕树下。

还是这个安静的傍晚，还是这座沉默的古村。可我发现，我已不再是那个我了，早前的困惑，似是在我一圈一圈的行走中丢在了石子路上……

我懂了，我懂了。即使绝望如迷路人，如困兽，秀夫也不曾心动，不曾彷徨。或许元军的条件无比诱人，或许家人的啼哭让他心碎，但是他早已用赤胆忠心写下了无悔。不论经历了多少风雨，流过多少苦泪，不论思绪多么纷乱，情感多么纠结，他都不会后悔，因为深入骨髓的忠义是先祖无法抹去的品德，因为至深至浓的爱国情是先祖的航灯。有了这份情，领兵出征又何惧？临危受命又何妨？陆秀夫有忠贞……

我懂了，我懂了。父亲严格保密不透露丝毫家族历史，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家庭光耀也好，没落也罢，都不是现代人骄傲的资本，更不应该以此为傲。秀夫之前有陆贾，陆贾之前还有先人……生命本就是血脉纠结出来的奇迹，不论如何，每一次心跳本就是骄傲的资本。祷告先哲？省省吧！迷路之时，绝望之时，能够解脱自己的只有自己，能够理顺纠结的只有自己。若一遇困局就原地打坐高呼阿弥陀佛，只有等死，只有出局，绝无例外。再想刚才，古村里迷路的我若就此放弃找寻出路，放弃继续向前，现在或许还被困在原地，成为一只无头苍蝇。有了这样的认识，家族历史不说与后人又何妨？说与后人又如何？父亲有原则……endprint

我懂了，我懂了。从这件南宋末的历史，到这份父亲对我的亲情，不正是一种传承吗？陆氏用血脉纠结出亲情，用信仰拉扯出代代传承的精神。正是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这份永不含糊的信念，这份勇往直前的精神带领着一代又一代人不断进取，不断向前……

思及此，颇有些释怀。再纠结的世事，划归到一处，也变得简单。我用手摩挲着大榕树粗糙的枝干，直到手心生疼。我知道，这个安静的傍晚，这座沉默的古村，我永远不会开口说话的家乡，教会了我一份最宝贵的人生哲学，即：唯有忘却功劳，才能修养品性，如此一来，小可拯救自我，大可打遍天下。

我坐在榕树下，静静地想着最近的几件纠结事，默默地找寻着解决的出路……

★老师点评：

这是一篇内容丰富、富有创意的优秀散文，它竟然出自一名初中生之手，令人感到诧异。文章从“我”坐在榕树下写起，写“我”想着“纠结”的事，看到“纠结”的榕树，想起一段“纠结”的家族历史。接着写“我”站起身，向古村深处走去，因路“纠结”而迷路，因迷路而“纠结”。接着写“我”找寻出路，走出“迷宫”，有所感悟，摆脱内心“纠结”。最后写“我”坐在榕树下，想着几件纠结事，找寻着解决的出路。文章有几条线索贯穿始终，一是“我”的行踪，二是“我”的心路历程，三是“纠结”。这几条线索把现实和历史串连在一起，也把景物、事件、感情、哲理融为一体。

（荐评老师：周跃文）

★写作后记

当时写的时候，其实主要是想舒缓一下心里的郁闷，也巧，刚好那天回老家，心情不好，溜达到了老家的古村落，想着心事散着步，回头就把这两件事情结合起来写了下来。时过境迁，已然不记得当时自己纠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了，现在看来，很多地方处理得还是比较粗糙稚嫩，但也不乏趣味，如果能博读者一笑，甚至能给大家一点启发，也是我的荣幸。

这个村庄的历史，也就是我的老家，倒是很有趣。平时住在广州城里，很少能感受到这样古朴简单的村落气息，所以小时候了解得不多，长大了留心去了解时，才发现村落光辉的从前。

钱岗是这个村落的名字，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搜索引擎搜搜钱岗村。这是从化最古老的村子之一，后人考证说村落始建于宋，可以追溯到从化建县以前。村中村民多姓陆，古村里有陆氏宗祠，而钱岗陆氏则是“宋末三杰”陆秀夫的后裔。2003年，钱岗古村荣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项目奖”第一名，现已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得益于村民的爱护，古村落保护得较为良好。时有游客光临，也是十分配合村民的保护工作。

抗日期间，古村落也是惨遭日军侵略，但得益于其纵横交错的道路，村里老人说，鬼子进村时，村民躲进古村中，没多会儿鬼子来了，找不着人，还容易迷路，于是村民就趁其不备，予以还击。外人看似迷宫的村落小路，实则在村民眼中则是古人智慧遗留下来的保命大道。于是有人猜测，这迂回曲折的巷子或最初还有防盗的目的。村里有一老人，双目失明，听力也不好，不是很会说话，但身体健壮，在村民陆续搬出古村后，依然在村落畔生活，时而进村散步，却从未迷路，甚至还做过一些游客的向导，实在令人钦佩。老人家身体硬朗，在此也送上晚辈对她的祝福。

有人说广州是文化的沙漠——这便是反例，不去了解，岂能妄加断言？村子和人或会老去，实体或消亡，精神永传续，这是我们的岭南文化，这也是我们的中华文化。太多的实体消亡在了我们上下五千年的滚滚历史之尘埃中，然而这却不妨碍我们一代又一代华夏儿女谨慎、认真地，怀着赤子之心，把我们的文明努力传续下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