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曷因 黄晓星广西师范大学
从中日文化比较的视角研究《万叶集》中的马意象
陶曷因黄晓星
广西师范大学
摘要:马文化于公元4世纪末传入日本,随后进入了日本人的生活和文化之中,日本平安时代文学深受唐诗的影响,许多和歌诗人在和歌的构思和用词上都借鉴了唐诗。因此和歌与唐诗在咏马诗歌中,其意境、情趣、蕴涵的文化既有相同之处,也有各自的特色。中日两国诗歌中的“马意象”差异,与两国的自然条件、历史条件、社会发展阶段、风俗习惯等具体因素息息相关。
关键词:中日诗歌马意象创作特点文化差异
★基金项目:广西哲学社会科学规划研究课题“中日古典文学中的语言比较研究”(11BWW001)
马是最早进入人类生活及文学视野中的动物之一,在中日两国的诗歌作品中都存在着大量描写马、咏叹马的诗歌。然而,我们在阅读时不难发现,马这一意象在中日诗歌中的含义既有相似点,也有大相径庭之处。这样的差异有哪些体现?虽然目前中日两国对于唐诗及和歌的研究论著繁多,但从比较文学的角度,具体地考察某一典型意象,特别是考察马意象的平行研究尚不多见。因此,本文选取《万叶集》及白居易的诗歌作为比较分析的文本素材,通过大量年代相近的诗歌例子,比较两国诗人对“马意象”的审美差异,并分析各自的写作风格和特点。
早在公元4世纪末,马文化就已通过朝鲜半岛传入日本。日本出土的该时代的文物中,就发现了很多马具,如马镫、马鞍、辔,此外还有很多以马为题材的纹饰、首饰等,这就反映出马在当时已进入了日本文化和生活之中。而《万叶集》所收录的和歌最早可追溯至公元4世纪,万叶和歌对当时马的使用情况也有所描述。《万叶集》中,提及马的和歌多达九十二首,且马匹的名称众多,按照毛色、身高、年龄又分为马、驹、赤驹、黑驹、青马等,[1]内容涵盖交通、出游、狩猎、祭祀等生活的方方面面。万叶歌人还将马划入审美体系当中,赋予马意象独特的内涵,了解这些涵义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万叶集》中和歌的涵义。慨括起来,《万叶集》中“马诗”主要抒发了诗人以下几种情感。
(一)理想男子的形象化身
恋歌在《万叶集》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而“马”意象也常常出现在恋歌中,如《万叶集》中的第1271首和歌:
遠くありて雲居に見ゆる妹が家(へ)に早く至らむ黒駒[2]
右ノ一首ハ、柿本朝臣人麿ノ歌集ニ出ヅ。
(远在云居地,吾能望妹家,黑驹应早到,快马把鞭加。上一首,《柿本朝臣人麻吕之歌集》出。)[3]
这首和歌出自万叶集代表诗人柿本人麻吕编著的《柿本朝臣人麻吕之歌集》。该歌集本就以抒情著称,而这首和歌风格朴素,感情表达直率,体现了万叶集的风格。和歌并没有过多地着墨于马的骨质、眼睛及形体,也没有正面描写“妹”的身姿神采,仅通过扬鞭催马的动作就表达了男子望眼欲穿、渴望尽早与恋人相聚的心情。“黑驹”则成为该男子的形象化身。可以说,虽正面“不着一字”,但又“尽得风流”。此外,还有《万叶集》中的第3313首和歌:
川の瀬の石踏み渡りぬば玉の黒馬(くろま)の来(く)夜は常にあらぬかも。[2]
(河川流漱处,踏石渡河来、黑马前来夜,经常岂少哉。)[3]
这是一首以女子口吻创造的反歌,与前一首相比,表现方法更为含蓄而细腻。这首歌的前半句描写了潺潺流水及渡河时所踩的石头,传递出浪漫的意境,为后半句做铺垫。而后半句则感叹“黑马前来夜,经常岂少哉”,“黑马”成了那名男子的化身,痴情的女子如盼恋人到来一般盼望见到黑马的身影,表达了女子的闺怨。因此,它不仅仅是男子的坐骑,也成为寄托相思的对象。黑马的外形阳光、刚健、潇洒,而黑色则给人以稳重成熟的感觉。与其说以马喻人,一语双关,不如说在马中原本就蕴含有人的影子。
(二)表达离别的情绪
古时人们的远行离不开马匹。在日本和歌中,歌人为了渲染或表达离别的情绪,往往运用马匹这一意象为和歌的抒怀写意服务。如《万叶集》中的第365首
和歌:
塩津山打ち越え行けば我(あ)が乗れる馬ぞ躓く家恋ふらしも。[2]
(笠朝臣金村,盐津山作歌二首)(行越盐津山,我乘吾马驶,家人恋我乎,我马失蹄矣。[3]
这首和歌为奈良时期宫廷歌人笠金村所作。众所周知,马匹是古代交通体系中极为重要的工具,承载着人们出行的任务,因此,歌人在创作远行、送别题材的和歌时,常常会加入马匹的形象,这首和歌就是其中代表。和歌的上半部分以第一人称叙述了“我”将要骑着马翻山越岭,穿越盐津山;后半句则感叹道:家人一定很不舍吧,我的马都失蹄了。此处的“马失蹄”这一行为未必是真实发生过,在日本古典和歌中,认为马是由于不舍才造成失蹄,因此常常以“马失前蹄”喻家人思念远行的离人,已形成固定模式。中国也有“马失前蹄”这一成语,其中的“失“字与“失手”的“失”意思相似,用于比喻偶然发生差错而受挫。相同的动作在两国文学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三)表达缅怀天子的心情
《万叶集》代表歌人柿本人麻吕曾是当时著名的宫廷歌人,其创造的和歌也常常与皇家的行幸游宴、狩猎祭祀等活动有关,而柿本人麻吕本人也与天皇、皇后、皇子们关系密切。在《万叶集》收录的其八十四首和歌中,有这样一首:
日並(ひなみ)の皇子の命の馬並めて御狩立たしし時は来向ふ(0049)[2]
(日并古皇子,名驹并辔驰,驱驰来狩猎,此已是其时。)[3]
这幅浮现在作者脑海中的画面,是他幻觉的假象。因为此时草壁皇子已经去世。在作者的脑海里,已故的草壁皇子与其子轻皇子(文武天皇)并驾驰骋、一起狩猎的日子终于到来。[5]已经死去的皇子怎么可能死而复生、与儿子一起骑马狩猎呢?为何作者要描写出如此荒诞的场面?这首和歌可以说是一首草壁皇子的挽歌,并且反映出了当时的政治背景。柿本人麻吕为草壁皇子写的挽歌之所以如此出色,不仅仅是因为其宫廷歌人的身份职责,[5]还因为他对于草壁皇子带有真挚的崇敬与缅怀的心情。而且对于当时的轻皇子(即已故草壁皇子的儿子)及其身边的追随者则带有不满的情绪,[5]因此格外怀念草壁皇子当政的时期。他将草壁皇子视为神明,希望这样的明君能再次出现,哪怕只在幻想中出现,也能带给他莫大的安慰与鼓舞。这样一位令作者魂牵梦绕的可与日争辉的明君,他出现时的形象正是在名驹上驰骋,说明骑马与皇子英明神武的形象有着莫大的关联,名驹不仅是贤君的坐骑,更成了贤君的代称。
白居易所处的唐朝是中国诗歌发展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同时也是马文化发展的鼎盛时期。白居易所作的咏马诗自然也不在少数。使用北京大学全唐诗电子检索系统的专业版进行搜索,可查得在白居易诗歌中,仅仅诗题中含有“马”字的就有35项匹配。[5]此外,还有很多诗歌在内容上与马有紧密的关联。在此,对白居易诗歌中马意象的含义做大致的分类与归纳,其笔下的“马诗”主要与以下主题有关:
(一)战事的象征
唐朝时期对外军事交锋频繁,而对于在广阔的沙漠、草原地区开拓疆土防卫外敌,马是不可或缺的战略物资。因此,在构建马意象、咏叹马时,往往与战争、边塞及文人的功业情节有关,如白居易的《戏和微之答窦七行军之作》(出自《全唐诗》卷451-31):
旌钺从櫜鞬,宾僚礼数全。夔龙来要地,鹓鹭下辽天。赭汗骑骄马,青娥舞醉仙。合成江上作,散到洛中传。陋巷能无酒,贫池亦有船。春装秋未寄,谩道有闲钱。
由诗歌标题可知,这首诗是为了答窦七行军而作。诗歌开头便营造出一种排云驭气的气势,“旌钺”象征着权杖,已体现出要建功立业、效命疆场的豪情;而“夔龙”“鹓鹭”都是神话中非同一般的动物,在此称赞对方的身份尊贵与能力出众;“赭汗”则指骏马的汗水,常借指骏马,在此与“骑骄马”搭配,比喻对方身姿矫健如骏马,与座下的骄马十分相称。而在《想东游五十韵》(出自《全唐诗》卷450-3)中,马的意象也具有典型性:
海内时无事,江南岁有秋。生民皆乐业,地主尽贤侯。郊静销戎马,城高逼斗牛。平河七百里,沃壤二三州。(节选)
在这几句诗歌中,白居易以其惯有的朴实浅显的笔调描绘出国泰民安的场景,是其对于国家及人民生活的美好设想。诗歌中以“销马”暗指“消战”。若国家无战事、人民得以安居乐业,自然也就不需要大量的战马,因此便出现了“郊静销戎马”这样不合常理的现象。从中可以看出“马”在作者心中已与战争密不可分。
(二)表达离别的情绪
幅员辽阔的中国,运输、狩猎、旅行,都离不开马。因此,在“远行”“送别”这样题材的诗歌里,都少不了马这一意象。白居易的《离别难》(出自《全唐诗》卷27-101)就具有代表性:
杨柳陌上送行人,马去东回一望尘,不觉别时红泪尽,归来无可更沾巾。
诗歌题目已经点明这是有关离别的诗歌,但作者没有正面描写如何“送”行人、如何“离别”,短短四字“马去东回”就精简要约地概括了送别的过程,令人仿
佛听见嗒嗒的马蹄声,看到马匹飞奔而去后扬起的黄沙。诗人不忍写人的离去,只能落笔在马的奔跑上,反而烘托出了离别时凝重伤感的气氛。类似的典型诗歌还有《送客归京》(出自《全唐诗》卷441-43):
水陆四千里,何时归到秦?舟辞三峡雨,马入九衢尘。有酒留行客,无书寄贵人。唯凭远传语,好在曲江春。
从首句“水陆四千里”,我们可以推测出诗人送的客人归京的路途遥远,千里迢迢,既有水路又有陆路,句末还使用一个疑问句以加强语气,突出归京路途艰辛不易。从诗人对“舟”与“马”的对仗手法来看,舟与马在当时都是可以承担长途重负的主要交通工具,“四千里”的漫长路途中,马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三)表达有才之士不得志的情怀
马的品德与际遇格外能引起士人的共鸣,唐人常常以良马比人才,文人墨客也往往以良骥贤才自居。而当才华得不到知遇,壮志得不到舒展时,则常以年老、衰弱、羸弱的良马自比,写马实为写人。[5]白居易的诗歌中,老马瘦马的形象不在少数,如经典讽喻诗《羸骏》(出自《全唐诗》卷424-8):
骅骝失其主,羸饿无人牧。向风嘶一声,莽苍黄河曲。踏冰水畔立,卧雪冢间宿。岁暮田野空,寒草不满腹。岂无市骏者,尽是凡人目。相马失于瘦,遂遗千里足。村中何扰扰,有吏征刍粟。输彼军厩中,化作驽骀肉。
诗中的“骅骝”为赤色的骏马,这样从外形到品质都算得上上乘的良驹,却落得无人饲养,以至于“踏冰”“卧雪”,无容身之所;吃的是“寒草”,尚不足以果腹,可谓饱受冻馁之苦。独自立在黄河边,向着风中嘶吼的这番景象,其意境和气氛,都称得上“凄婉激烈,风骨情景”。诗歌中不仅记叙了骏马的悲惨命运,还塑造了一个阶级对立的形象:驽骀(劣马)。由于得不到相马人的赏识,千里马最终竟被官吏运进军队的马厩,化为了饲料,供劣马食用。两种产生如此强烈反差的结局,令诗歌更加切直刻露,讽刺效果无可复加。通过“瘦马”这一意象,鞭挞了统治阶级用人时见识浅陋,品学优良有才华的人得不到重用、受人迫害,平庸无才的小人当道,嫉贤害能的社会现实。
通过上文的比较与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万叶集》与白居易诗歌中的“马诗”既有相似的一面,又存在着一定差异。相同的“马”意象在中日两国的诗人眼里有共同的欣赏点,但又具有相对独立的传统特征与不同的审美情趣。《万叶集》中的“马诗”大致有以下创作特征:(1)在主题方面,重视个人的悲欢离合。从题材上看,《万叶集》的“马诗”中,感怀咏物、离别忧旅、闲适抒情的作品较多,与诗人个人的处境、情感关系更为密切,如“行越盐津山”“河川流漱处”等诗句。(2)在选材方面,寄情四季景物。《万叶集》的马诗中含有大量自然景物的意象,如山叶、溪水、青山、荻花、秋风等,歌人的审美关注点更多地集中在自然景物本身美的特征上,并竭力令自身融入大自然,如“馨香兹信土”“呼犬来闻猎”等。(3)故事的情理较为朦胧。《万叶集》中的“马诗”常常仅仅借马写出一个场景,描绘出一个情境,传递出某种感情。但并不描写出事件的梗概、前因后果、人物关系等,从时间到空间都较为模糊。
与《万叶集》相比,白居易的“马诗”有以下创作特征:(1)作品的内容、风格深受社会政治环境的影响。或体现功业情节,抒发报国之志,或影射黑暗污浊的政治现实,对其进行批判、讽刺。(2)气魄宏伟、风格凌厉。白居易的马意象常常使用于御寇、戍边、报国等题材中,诗人运用“赋比兴”等各种写作手法,写出磅礴的场面,塑造出昂然的形象,达到鼓荡人心的艺术效果。(3)把马身上的特征与人的特性巧妙结合,将良马树立为人世追求的伦理楷模。与《万叶集》相比,白居易诗歌关注点已超越了意象本身,扩展到了人的社会道德上。
中日两国诗歌中的“马意象”会产生如此大的差异,与两国的自然条件、历史条件、社会发展阶段、风俗习惯等具体因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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