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创体中的性情与才气——论赵翼诗歌

2015-10-26 15:03徐雅靖
安徽文学·下半月 2015年2期
关键词:赵翼诗体袁枚

徐雅靖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

赵翼《瓯北诗话》卷十二云:“心之声为言,言之中理者为文,文之有节者为诗。故《三百篇》以来,篇无定章,章无定句,句无定字,虽小夫室女之讴吟,亦与圣贤歌咏并传,凡以各言其志而已。屈、宋变而为骚,马、班变而为赋。盖有才者以《三百篇》旧格不足以尽其才,故溢而为此,其实皆诗也。自《古诗十九首》以五言传,《柏梁》以七言传,于是才士专以五七言为诗。然汉、魏以来,尚多散行,不尚对偶。自谢灵运辈始以对属为工,已为律诗开端;沈约辈又分别四声,创为蜂腰、鹤膝诸说,而律体始备。至唐初沈、宋诸人,益讲求声病,于是五七律遂成一定格式,如圆之有规,方之有矩,虽圣贤复起,不能改易矣。盖事之出于人为者,大概日趋于新,精益求精,密益加密,本风会使然,故虽出于人为,其实即天运也。”[5]175这一段虽然是就诗体的演变、格律的形成来阐明诗发展的脉络,但亦可从中发现赵翼的诗歌观是求新变,所谓“日趋于新,精益求精,密益加密”,且因赵翼也是史学家(从他对三百篇至七律的梳理即可见一斑),他从历史发展的眼光来看,认为这种新变既是“人为”,更是“天运”。新变的观念最突出的表现在他对诗歌评价为“创体”上。

一、诗体之创

相较《瓯北诗话》,论诗体更加详细的是《陔余丛考》卷二十三,其中把一言到十一言的始创之诗,到近世的流变都分析得条理清楚,不仅举出了单句为某言,亦列出全篇为某言的。他认为三言诗起于汉《安世房中歌》和《郊祀歌》;四言始于《尚书·益稷》舜所作“股肱喜哉”,《五子之歌》禹所训“内作色荒”;五言肈于《古诗十九首》和苏李赠答;六言发端于《诗经》中六字句如“曰予未有室家”;至十言、十一言诗,李白、杜甫之首创也。这种追根寻源的做法,看似是一种历史的考据癖,实际上更体现了赵翼对创新的看中。赵翼论五言诗时以汉成帝品录中无有五言,遂断定“盖在西汉时五言犹是创体”。提出了他的“创体”理念。创体即是“创其体”的名词形式,发明了一种新的诗歌体例之意。能充分表达诗人意图的诗歌,自二言起,赵翼把每一种初兴时都看成是创体,因此溯求每种诗体的最早诗句,正是对前代诗人“创其体”之功的致敬。《广雅·释诂》言“创,始也”。要言创体,必究此体之始也。在诗体溯源的背后还潜藏着一种“天运”观念,如五、七言诗后世最为通行,然其创始则晚。规整的五、七言诗都要待到汉武帝时也。赵翼引《文心雕龙》言“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衡也”。[6]451诗体应天运,时至则开。诗体之创,把司马迁的话反过来说,虽曰人事,岂非天命哉。在这种“天运”观念下,赵翼一方面承认诗歌发展的大势,另一方面他仍然强调五七言在《诗》《骚》中就已存在连用现象。大概正是在时运不至、诗体未开之时,诗人之创则最显可贵。另外,在某种诗体广为流行时,逆时而行,发掘古体入近体,亦可算作“创”。赵翼论六言时说:“盖此体本非天地自然之音节,故虽工而终不入大方之家耳。”[6]452一种诗体的流行是人力遵循自然音节规律的结果,但是像六言这样不入大方之家的诗体,“创为绝句小律,亦波峭可喜”。[6]452赵翼痛心孔融、阳俊之的六言诗,东方朔的八言诗不传于世,这种湮灭自然是符合自然规律与诗歌发展规律的,然而就创体之功来说,应该保存下来,因为它具有审美价值。《陔余丛考》卷二十三后半卷记录的回文诗、叠字诗、联句、集句、和韵、全平全仄诗,二十四卷前半卷的药名诗、人名诗、建除体、口吃诗、同一偏旁诗,是文人游戏笔墨,逞才斗智之作,有的可喜,有的可供喷饭。以这些诗入书,是为保存这些有创新意义而不入大方之家的诗所作的努力。

《瓯北诗话》卷四白香山诗,“大凡才人好名,必创前古所未有,而后可以传世”,[5]38“好名”“传世”用在白居易身上颇当,白居易为自己的诗流传于士庶僧道孀妇处女之口十分得意,把自己所写的诗集手写了五本,藏在寺庙内,以防散轶。赵翼强调诗歌创体,一种心理动因是想留名传世。他评点古人诗,常常要并列今人诗甚至自己的诗在后,《瓯北诗话》最后一篇“古今诗互有优劣”,流露出与古人争胜的思想。他同时也很忌讳今诗犯古诗,《陔余丛考》卷二十四专列“古今人诗句相同”。清朝有唐宋诗歌的高峰在前,清诗人负有很大的创作压力,想要诗词流传后世一个重要的方法就是“创前古所未有”。他引前朝诗人之“创体”为自己诗歌之创正名,甚至连大方之家不屑的口吃诗、名字诗也给予正面评价,可以说望“创”之切,不惜流于险途小道了。

二、诗句之创

诗句的创体概念比较模糊,赵翼评诗时也只道以“创体”“创句”“创格”,并不作详细分析,此亦古人评诗之惯也。综合来他评为“创体”“创句”的诗例来看看,可分为句法之创、属对之创、句义之创、平仄之创、用典之创。

句法之创如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韩愈“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苏轼“梦回闻剥啄,谁乎赵陈予”。古人作诗七言前四后三,五言前三后二为雄健句,[2]46破此惯例可谓创体。杜、韩诗皆是颠倒语法关系来破前四后三、前三后二的惯例。苏轼诗以问答入一句,三字为人名互不关涉,也可谓创句。

属对之创评白香山诗中最多。如《洛下春游》为五言排律,内含五个“春”字,以“春马有精神”对“春娃无气力”,既对偶又犯对也。六句律以中间一联对仗,首尾联单句为正体,而《樱桃花下招客》则前两联对仗,尾联不对;《苏州柳》以首联对仗,后两联不对;《板桥路》则又通体不对也。律诗以中间两联对仗铺排,尾联作结为正体,而五律《酒库》和七律《雪夜小饮赠梦得》都以第七句与第六句顶针,这样律诗就被平均分为上下半首。所谓属对之创即是在当分之处,后一联承前一联意思说下;有时呈顶真,致使后一联中出对句不对;或者于一联中故意破坏定势,该对处不对。

句义之创有别于后文所说诗义之创。句义之创指某句诗反/变古人之义而用之。这种情况类似西方文学批评中的parody,中文多翻成“戏拟”或“戏仿”,实则不单为戏而已,亦有严肃之仿拟,如果把parodied text看做X,则关键在于制造出一个能让人联想到X又不是X的文本。[7]《瓯北诗话》卷十一明妃诗,赵翼列举古来咏明妃诗,自石崇至白居易都是惋惜王昭君嫁入蛮荒,或赞其远嫁换来的和平。王安石“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则盛赞昭君之美本不可形之于图也。杨一清“能使明妃嫁胡虏,画师应是汉功臣”,则在前人诗句赞扬昭君和亲之功的基础上评论画师客观上亦有功劳。如明朝下第举子,作“金钱买取龙泉剑,寄与君王斩画工”,自比为昭君以詈骂考官也。王安石又有明妃诗作“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都为赵翼所不齿。赵翼赞皮日休推崇孟子,赞吴梅村用典全用正史,讥讽钱谦益仕新朝,可见其正道观念。句义之创又不可偏离正道,故作惊人语也。

平仄之创即拗句。七律之拗杜甫集内最多,而韩愈于一诗内运用最频也,如《答张彻》五律一首,句句用拗,赵翼评之为创体之最佳者。许浑“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第三第五字平仄互易。元遗山创拗在第五第六字,如“冷猿挂梦山月暝,老雁叫群江渚深”。

用典之创一是典故来源之创,不取正史而取小说稗语,二是典故时间之创,用本朝人事。《瓯北诗话》苏东坡诗“佐卿恐是归来鹤,次律宁非过去僧”,用徐佐卿化鹤、房次律悟到自己前身之事,均出唐人小说也。赵翼评曰:“想坡公遭迁谪后,意绪无聊,借此等稗官脞说遣闷,不觉阑入用之,而不知已为后人开一方便法门矣。”[5]77至于用本朝事详见《陔余丛考》卷二十四刘后村诗多用本朝事。有时用本朝事也不止于典故,有全用本朝事作诗者,经典如白之《长恨歌》、元之《连昌宫词》。赵翼云:“以本朝事作诗料运用,究欠稳重,后村之后,亦少有此体也。”[6]496亦是尊经的体现也。

三、诗义之创

《瓯北诗话》卷四论白香山诗:“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试平心论之,诗本性情,当以性情为主。奇警者,犹第在词句间争难斗险,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5]36奇险和平易都是诗义之创,言人所不敢言,言人所共欲言而不能言者,都是“创”的表现。正如《瓯北诗话》卷十一引戴植《鼠璞》云:“王介甫但知巧语之为诗,不知拙语亦诗也;山谷但知奇语之为诗,不知常语亦诗也。”[5]167此处以“坦易”来纠正“创体”的一个极端,即过度求新求异。言作诗本于性情,又和当时袁枚为代表的性灵说相一致。赵翼和袁枚私交甚厚,同在“乾嘉三大家”之列。赵翼虽不满袁枚之风流,二人在诗歌本性情上观点却是一致的,另外作为诗人的赵翼本身就属于性灵派。“诗体”,《瓯北诗话》并《陔余丛考》中所列体例,不过四十余种。“诗句”之创,不过于对仗、拗救、典故上出新出奇,多涉于作诗技巧也,其创新范围亦有限。唯有性情,如千人千面。诗歌若出自真性情,则鲜少同于前人也。性情不仅指人与生俱来的本性,亦与其人所读之书、所历之事的内化,即才气密不可分。才学者如苏轼熟读经史、旁通佛老,又好野史小说,从今所存《东坡志林》中异事、女妾、贼盗即可知也。东坡性好谐谑,故胸中书卷,常驱使自如,若游戏然。像《送郑户曹诗》全用郑姓故事,《嘲张子野买妾》又全用张姓故事及艳事也,《和周邠长官诗》以邠有服,故多用古人服中故事。这些诗是东坡广博学问与幽默性情相结合的体现。后人评白居易,以为其都作情语,不用才学。然而赵翼敏锐地发现到了白居易的不事雕饰是得益于陶潜和韦应物。“香山诗恬淡闲适之趣,多得之于陶、韦。”[5]41白居易幼时号为神童,27岁即登进士。他是在饱读诗书后选择了陶、韦一路。白居易少时为家贫所苦,入仕后贫儒骤富,不免沾沾自喜,是陶、韦之诗颐养了他的性情。今之所见不用才学者,乃是平生所学之结果,可以说是一种悖反。阅历者如《瓯北诗话》评査初白,以其少年(古人三十岁亦可言少年)时作贵州巡抚杨雍建幕僚,目睹了吴世璠叛乱下贵州军民的惨状,故其时之诗如“燕雀君臣空殿宇,蜉蝣身世阅沧桑”(黔阳诗)有“慷慨沉雄之气,不落小家”;自入京之后角逐于官场,饱经锻炼,性转老成,作诗则浑成、稳切,如“我与鹭鸶同照影,白头相对立多时”(独行池上)。在比较陆放翁与苏东坡的诗时,赵翼断言陆胜于苏。论胸中所藏之丰厚,化用典故之举重若轻、不着痕迹,以才气而言,陆不如苏。然苏轼坐诗案之后诗作骤减,亦为名所累,一有新作即被传抄流布,故不敢再直陈政事。陆游亲历南渡之耻,则秉笔直言用兵,其情则拳拳,其语则雄健,虽不合于朝廷和议之旨,而时人亦莫敢非议。再如赵翼评论元遗山,言其“才不甚大,书卷亦不甚多”。[5]117然而其诗自成一家、流传后世的原因是“盖生长云、朔,其天禀本多豪健英杰之气;又值金源亡国,以宗社邱墟之感,发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5]117

袁枚的性灵说其中的一个部分就是把性情和天才联系在一起。袁枚引杨万里“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3]2并表示自己深爱其言。他一方面认为“诗文之道,全关天分”,[3]488一方面又说“才者情之发,才盛则情深”。[4]足见他极端地强调天才的重要性,其实目的还是为鼓吹性情,正如佛家参禅,修行不到则不能开悟也。而赵翼则以“气”补充“才”,他评论元遗山即是一例也。在赵翼的诗论中,才学和人生阅历是并重的,它们都参与了诗人性情的形成,这里所说的性情,偏重在个人性格。综观赵翼对性情和才气的认识,用一句话来概括性情和才气的关系,大概就是“以才气写性情”。“创体”就狭义而言,可以落实到独创的诗体、句法、表现对象,广义上应该拓展到诗作的个人风格,这种“体”是依托才气、抒发性情的结果,即便应用旧有的诗歌体例,所作仍有首创的意义,以其能发前人所未发故也。用赵翼自己的话来说为:“吾自为赵体,乌论唐宋?”[1]

[1]王英志.袁枚暨性灵派诗传[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

[2]魏庆之.诗人玉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袁枚.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4]袁枚.小仓山房诗文集[M].上海:中华书局.

[5]赵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6]赵翼.陔余丛考[M].上海:商务印书馆,1957.

[7]Rose,Margaret A.Parody:Ancient,Modern,and Post-Moder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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