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吾”“我”

2015-10-26 02:35刘勋宁
咸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沙加词表第一人称

刘勋宁

(明海大学外国语学部,日本浦安)

释“吾”“我”

刘勋宁

(明海大学外国语学部,日本浦安)

汉藏语比较的结果,第一人称代词祖语应该是[ŋa]。这个结果正好对应于古代汉语的“吾”,可是“吾”产生得很晚。怎么认识这种现象就成为各家争议的焦点。本文旨在说明,历史比较不能简单比附,要在逻辑顺序和事实清理两方面下功夫,庶几可以近真。

汉藏语系;吾;我

1 汉藏语系的第一人称代词应该是[ŋa]

从民族语言的比较来看,汉藏语系的第一人称代词应该是[ŋa]。下面是新近出版的金理新的阐述:

藏缅语族语言中,第一人称代词“我”基本上是一致的,彼此明显有发生学上的关系。我们可以选择藏语的ŋa作为藏缅语族语言第一人称代词的代表。[1]453以藏语支、戎语支、缅语支的顺序来看一看藏缅语第一人称代词的具体使用情况:

藏语 拉萨 巴塘 夏河 阿力克 麻玛 文浪

ŋaŋa13ŋa231ŋaŋæŋe35ŋe35

麻羌 桃羌 普米 吕苏 木雅 纳木兹 扎坝

qɑŋɑ33ʔa35æ53ŋə53ŋa33ŋa13

卓戎 日戎 道孚 观戎 业戎 却隅 贵琼 史兴

ŋɑŋəŋaŋa53ŋo55ŋa13ŋə35ŋɜ35

墨脱 景颇 独龙 阿侬 达让僜 格曼僜 博嘎尔

—ŋai33ŋɑ53ŋɑ55xɑŋ33ki53ŋoː

义都

ŋɑ35

缅语 阿昌 仙岛 载瓦 浪速 波拉 勒期 怒苏

ŋɑːŋɔ55ŋɔ55ŋo51ŋɔ31ŋa55ŋo31ŋa33

彝语 撒尼 傈僳 哈尼 拉祜 基诺 纳西 嘎卓

ŋɑ33ŋɑ33ŋuɑ33ŋa55ŋɑ31ŋɔ42ŋə21ŋa55

除了个别语言或方言外,藏缅语族语言第一人称代词基本上是一致的。根据其分布的广泛性,我们认为藏缅语族的第一人称代词是从藏缅语继承下来的。其藏缅语第一人称代词的词根构拟为*ŋa。

在汉藏语系中,最为学界所认可的就是藏缅语族和汉语的亲缘关系。藏缅语族第一人称代词有如此高度一致的表现,按说这样的学术成果就应当被吸收进汉语的历史研究中来。然而由于上古汉语人称代词形式繁复,又由于学者之间立论抵牾,意见歧出,这些成果并没有被汉语史学界所采纳。由此事可以看出,汉藏语系的研究和汉语史的研究目前还是两张皮,不能贴合。要让两方面的研究结合起来,考释之前不能不先作一番理论上的清理。

2 人称代词的基本性质

在研究人称代词的历史之前,首先应当了解人称代词有哪些基本性质。就本文来说,涉及到以下前提:

定理一:人称代词是基本词汇;“我”则是基本词汇中的基本词汇。

斯瓦迪士(M.Swadesh)200词表,“我”在其中。斯瓦迪士100词表,“我”居其首。

陈保亚改造200词表为高阶100词表与低阶100词表,“我”居高阶词表之首。

雅洪托夫(S.E.Yakhontov)精选35词表,“我”居其中。

所谓基本词汇,就是日常生活不能脱离的词,在语言历史上不容易被替换的词。斯瓦迪士初制200词表,“我”就在其中,后又精选100词表,“我”居其首。陈保亚把200词表分为两部,最不容易变的为高阶100词,相对容易变的为低阶100词,“我”居高阶词表之首。雅洪托夫只取35词,也仍然有“我”。这些都说明,“我”是极不容易变化的。按照斯瓦迪士等提出语言年代学的初衷:“基本词汇的变化不但十分缓慢,而且不管哪一种语言其变化的时间进度几乎都是一定的,即1 000年中19%左右的词由不同语源的词来取代,81%左右的词则未被取代而得以保存。”[2]如果说,“我”是基本词汇之首,那也就是说,该轮到“我”被替换,总在5 000年以上。

定理二:人称代词句法分布广泛,潜藏着多种分裂的可能。

从句法分布上说,人称代词可以做主语、宾语和定语,即使做宾语,也还有动词宾语、介词宾语和双宾语的间接宾语之别。这就是说它潜存了多种分裂的可能。

我曾经讨论过“也”字读音的分裂,[3]33可以参考。

“也”字有多种语法作用,而出现的位置又不同(如语气词的定位后附,副词的定位前置等等),这就使它在语音上有了多种分化的可能。陕西清涧话和山西几个方言的“也”字读音分化的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也”字读音分化情况

定理三:人称代词经常做主语。主语有一个特点就是轻读。

汉字定理一:汉字是音节—语义文字,写汉字要兼顾音节和语义两个方面:音节明显脱位,要改写文字;语义距离过大,特别是语义回避不开的时候,要改写文字。

举例来说,“镐”的本字就是“镢”,两者共时语音完全没有关系,只好另外造字。“搞”的本字是“搅”,两者语音有一定距离,语义也有差别,于是写成不同的字。有人想把“分”“份”合并,可是“分饭”不是“份饭”,“十分”不是“十份”,奈何不得。

汉字定理二:汉字是超时空文字。只要时(古今)空(方言)上有联想关系,就尽量不变。

汉语方言众多,差别相当大。可并不是有差别就可以另外造字。比如上海话“这个地方”说:“kəʔ1kəʔ3di1fɑ~5”,除了头一字根据定理一,需要改写之外,其余三字不论是差别大,还是差别小,都不能写成别的字。

汉字定理一和定理二是矛盾的。一方求变,一方不变,正是这矛盾的双方的相互作用,促成了汉字的变化。

有了以上前提,我们就可以讨论上古汉语的人称代词了。本文讨论第一人称代词的“吾”和“我”以及它们的变体。

3 “我”是上古汉语使用频率最高的第一人称代词

读古文多的人,会以为古汉语“吾”“余”比较古雅,“我”比较土俗。所以仿古的文章常常用“吾”和“余”而不用“我”。下面引一段清代沈复《浮生六记》中夹有“我”字的段落看一看(括号里注明语法属性)。[4]79作者主要用“吾、余”(一次用到“汝”),用到“我”的地方明显是认为对话者鄙俗,才在应对中使用“我”字:

吾(定语)父一生辛苦,奔走于外,生余(兼语)不肖,既少承欢膝下,又未侍药床前,不孝之罪何可逭哉!吾(定语)母见余(宾语)哭,曰:“汝何此日始归耶?”余(主语)曰:“儿之归,幸得青君孙女信也。”吾(定语)母目余(定语)弟妇,遂嘿然。余(主语)入幕守灵,至七终无一人以家事告,以丧事商者。余(主语)自问人子之道已缺,故亦无颜询问。一日,忽有向余(宾语)索逋者,登门饶舌。余(主语)出应曰:“欠债不还,固应催索,然吾(定语)父骨肉未寒,乘凶追呼,未免太甚!”中有一人私谓余(宾语)曰:“我(主语)等皆有人招之使来,公且避出,当向招我(宾语)者索偿也。”余(主语)曰:“我(主语)欠我(主语)偿,公等速退!”皆唯唯而去。

然而,历史的真实却是“我”字最古老。据张玉金考察,甲骨文第一人称代词有“我、余、朕”三个。[5]张玉金更有详细的统计数字:“我”在殷墟甲骨文中已很常见,共出现611次,占第一人称代词出现总次数(811)的75.3%(74页)。[6]“余”共出现170次,占第一人称代词出现总次数(811)的21%(73页)。“朕”共出现30次,占第一人称代词出现总次数(811)的3.7%(73页)。显然,“我”占压倒性多数。“余、朕”的问题笔者另文讨论。这里只想简单指出,“余”是另外一个系统但不是通常所谓d系统,关于“朕”,笔者同意罗端的意见,不是人称代词。

下面引张玉金书中的一些例子[5]23来看(每项只选1例,引文以没有僻字为准,序号是原来的):

“我”的句法功能如下:

一是作语句主语。例如:

(2)庚寅卜,争贞:我其祀于河?(合集14549)

二是作领属性定语。例如:

(1)丙辰卜,永贞:呼省我田?(合集9611)

三是作动词的宾语。例如:

(3)辛酉卜,壳贞:乙丑其雨,不唯我祸?

贞:乙丑其雨,唯我祸?(合集6943)

四是作双宾语结构中的间接宾语。例如:

(2)贞:帝其作我孽?(合集14184)

甲骨文“我”字做第一人称代词,而且出现频次如此之高。这正好印证了前述定理一:人称代词不容易变化,“我”更不容易变化。

4 “吾”是上古汉语使用频率次高的第一人称代词

a韵母,上古属“鱼部”。“吾”正好是疑母、鱼部字,于是人们把比较的对象都对准了“吾”。可是“吾”产生得很晚,张玉金指出:“不见于殷代,始见于西周晚期的《周易》里,只出现了1次。在春秋时代的语料(春秋金文)中‘吾’共出现7次,频率明显增大。到了战国时代,‘吾’已是个很常用的第一人称代词了。在战国时代的语料中,‘吾’共出现了2 207次,占第一人称代词出现总次数(4 597)的48%。”[6]73

由于“吾”产生得很晚,于是就有种种猜测。

沙加尔认为:商代和西周甲骨文和铭文里yú“余”*bla(我)出现百余次,而wú“”或“吾”*aŋa却未见一例。[7]157西周的典籍反映的情况相同。……就书面记载来看,认为公元700年前的汉语中存在代词*aŋa的看法没有什么根据。

沙加尔的办法是根本否认早期存在ŋa。

沙加尔还引述并批评了David Bradley的看法:“David Bradley(个人交流,1997)提出上古汉语有第一人称单数代词*aŋa,这个词没有出现在甲骨文或铭文中的原因是该词太普通或太俗。”[7]157沙加尔批评道:“需要注意的是商代的甲骨文并不是要公开的东西,语言风格上也并不怎么讲究文学性或典雅,而且,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在“余”*bla和“”*aŋa同时出现的场合,似乎看不出“余”是雅还是俗。”在这一点上,沙加尔是对的,*ŋa与雅俗无关。

沙加尔对“吾”和“余”之间的关系这样推测:事实上*aŋa取代*bla的情况并不要求我们假定商代就存在第一人称代词*aŋa。[7]157大约公元前700年*aŋa的出现,以及*bla的消失很容易用类推来解释:比较一下就会发现,*aŋa替换了西周的第一人称单数*bla之后,东周的代词系统几乎完全对称了。这是典型的对称性类推(proportional analogy)现象。

罗端批评了沙加尔的这种看法:我们不能把“吾”[*ŋa]代替“余[*laʔ]”这个现象当作一个派生或演变的现象,因为我们没法证明[l-]声母到[ŋ-]声母的演变。[8]61

事实上,不止是没法证明[l-]声母到[ŋ-]声母的演变,按照汉字定理二,音变字可以不变,如果是*bla的音变成了*aŋa,继续写“余”就好,没必要找一个复杂难写的“”去写。就好比今天“我”字不仅脱离了“疑母”,而且发生了不规则音变——由开口变成了合口,也没有另外造字——根本就不需要。尤其是如果像沙加尔推测的那样,是类推的结果,那就更不可能写成另外一个字。因为类推的过程是不能观察的,就好像你不能知道今天的我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一样——除非是哲学讨论。

罗端则有自己的说法:“吾”是一个独立代词,出现在东部国家的语言里,并且逐渐代替了“余”。不过“余”还继续用于仿古的文体。[8]61

罗端的这种来自东部国家的看法,张玉金在说到周生亚的鲁方言说时已经予以批评[9]77:

有第一人称代词“我”和“吾”的文献,绝不限于鲁人(孟子为邹人,邹靠近鲁)所写的文献。春秋战国时代使用这两个代词的人所处的地域很广泛,主要有(省去具体例证):

西面的秦:……

北面的徐、晋、中山、燕:……

南面的楚、越:……

东面的齐宋:……

宋国、齐国靠近鲁国,还不能成为周生亚说的反证。但是西到周秦,北到晋燕,南到楚越都使用这两个人称代词,这说明周生亚说实在是不能令人信从。笔者同意张玉金先生的意见。

金理新也把ŋa的汉语对应词指向“吾”,他的解释是:“甲骨文以及早期金文由于文体的性质以及文字数量本身有限,不可能为语言里面的每一个语词创造一个记录文字。”[1]455他认为早期汉语里有ŋa是对的,但认为写不出字来则不合适。按照张玉金的统计,“我”出现过611次,相比之下就知道,如果那时候有“吾”,不可能不出现:第一人称代词是基本词汇,不可能因为数量有限而不造字——不造字也可以假借,假借不是造字之法,可免造字之困。

5 “吾”是在“我”变入歌部以后应运而生的

现在,我们必须换一个角度看问题。

文字的读音是不断当代化的。我们用现代汉语读《论语》,读《诗经》,除了那些以语音为戏(如谐音)的地方,是不存在问题的。正因为如此,有人不相信语言学家搞出的那些古音。还记得1990年偶然听古代文学广播讲座,教授是河南人,他说:我们用普通话读古代的四声就很对,用河南话读就不对了。可见能够发现语音在变化并且正确地理解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当明代陈第提出“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就成为破天荒的事。不过,因为经常说变,也就弄得草木皆兵,以为一切都流动不居,无可依信了。很多年前,我考证一个古词语的时候,有学者跟我说,一个词经过两千年早变了,我当即反问,甲骨文的“人”是不是现在的“人”?其实,甲骨文至今不变的词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批、一大批。甚至有时候还有很可玩味的事情,比如我们知道,古汉语的场所引介词是“於”,而甲骨文恰恰是我们今天的大白话的“在”。变中有不变,词汇是这样,语法是这样,语音也是这样。举例来说,小孩叫“爸”“妈”就从来不变。

“父”字,《广韵》扶雨切,遇合三上声麌韵并母。上古属鱼部。古无轻唇音,正是今天“爸”的音。举两首《诗经》押韵的例子:

《绵》: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歧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

《閟宫》:至于文武,缵大王之绪。致天之届,于牧之野。无贰无虞,上帝临女,敦商之旅。克咸厥功,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

那么,又为什么有“fù”的音呢?这里想引进一对概念:硬形式(hard form)与软形式(soft form)。书面语是一种硬形式,口语是一种软形式。媒体播音、朗诵文章、大会报告,一听就知道那不是日常说话。向众人说话,发音要到位,音域要加宽;语调可以抬高,但不能压低;语速不能太快,但可以放慢——所谓加宽、抬高、放慢,就是要“到位”,到位的形式是一种硬形式。日常说话,发音可以减省,音域变窄,语调不必太高,但可以压低,语速快慢差别加大,因而常有吃音、合音发生。和硬形式相比,这是一种富有弹性的形式,可以叫作软形式。我们常说,文言、口语分离,其实从一开始发音,就潜藏了这种分离的可能。

硬形式是一种刚性组织,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断地“牵发”,不断地“动身”,结果就会愈走愈远。这就是我们的“爸”终于走到了今天的“父”。

相对硬形式,口语可以偷懒,“爸”毕竟需要发小孩子最容易发的音。现在一般认为全世界小孩的“爸”“妈”都差不多,这是由于容易发音决定的,所以不作为语言同源的比较材料。

就上古音来看,“母”发音变化比“父”快,在《诗经》里属于之部。不过也还是遗留了一处例外:朝隮于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螮蝀》)

段玉裁认为“此古合韵也”。王力先生处理为鱼之合韵。

最近,平山久雄论“大”字的音,[10]2可以参看:为什么“大”产生了例外音变?那应该是出于强调:在日常谈话中“大”这个形容词常加以强调,使其主要元音[ɑ]发得特开特长,那么韵尾反而随之模糊,终至脱落。如此产生的乙音本应该只是在民间口语中通行的俗音,因此在唐以前的文献中很少得到反映。表示“大”义的形容词在别的语言中也会发生特殊音变,例如日语口语中dekai“大”常说dekkai,亦是强调的结果。

“强调”可能造成汉语里的例外,这是平山久雄先生的首议(关于其他语言的情况,可参看原文补注3)。而轻读造成例外,就是常识了。比如大家经常举例的“张各庄”的“各”因为轻读而保持了“家”读古声母k不变。再举一个当过教师的人都会有的体会:课本标音,“们”读轻声;可是我相信,在讲解“们”字的时候,大家都是读“阳平”的。甚至读“我们、你们、他们”的时候也是读阳平的。读阳平,就是硬形式,读轻声是软形式。软形式演变就不一定随文字系统的发音走,或者说,一定不随文字系统的发音走。事实上,北京口语的“们”已经远远不是个轻声的问题了,口语只剩下鼻音m附着在前一音节上,甚至“我们”合成了wan3me、m3me。

前述定理一管的不只是文字,也管语音。“我”保持“a”音不变正是口语的要求。另外,根据定理三,“我”轻读,也促成了语音脱离刚性系统的制约。

现在我们可以总结:“我”本来在鱼部。软形式由于轻读的结果,始终保持了口语“ŋa”的读法。而硬形式则随着语音系统的变化,变入歌部。因为硬形式的“我”已经离开了“ŋa”,这就需要记录口语中常用的“ŋa”,于是“吾”应运而生了。

6 历史留下了贯穿古今的标准形式“我、吾”以及“吾”诞生的过程

历史不仅给我们留下了贯穿古今的标准形式“我”和“吾”,而且也为我们记录了“吾”字诞生的痛苦过程。以下引自罗端(除“吾”字外,引文只引释读后的文字):另一个在东周金文中出现的第一人称代词是“吾”……春秋后期和战国初期,出现在齐、徐、燕、越和晋等国家,而且有不同的文字变体,但出现的频率不高,只用作修饰语(例36、37)和主语(例38)。

这些字形式复杂,字形多样,字里面都包含一个“鱼”字。“鱼”是声符,也就是“疑母”“鱼部”。所以,它们是“ŋa”的表音字无疑。

张玉金还指出,《楚辞·抽思》《老子》《越王钟铭》写作“虞”。[9]78

那么为什么不直接写“吾”呢?《字源》81页“吾”字条(陈英杰执笔):西周金文中多用来表“御”,即捍御、抵御义。毛公鼎:“以乃族干(捍)吾(御)王身。”此义也见用于传世文献,如《墨子·公孟》:“厚攻则厚吾,薄攻则薄吾。”既然“吾”字另有所用,根据汉字定理二,“ŋa”就不便直接借用“吾”。在经过漫长的竞争选择之后,才终于定型于“吾”。

事实上,远在甲骨文和西周汉语之间还产生过一个第一人称代词“卬”。

张玉金这样描写:“卬”在殷商语料中见不到,始见于西周语料中,共有4次。在春秋时代的语料中只出现了3次,很不常用。战国语料中见不到“卬”。[6]73

张玉金这样论到:周生亚认为“卬”是“吾”的变体,因为两者读音极为接近。[9]79“卬”为疑母、阳部,“吾”为疑母、鱼部,两者声母相同,韵部为阴阳对转关系。笔者认为周生亚的说法值得考虑,“卬”的时代在前而“吾”在后,所以要说变体,应是把“吾”看成是“卬”的变体,而不是相反。

从时间先后来说,张先生深有见地。究其实也不是谁是谁的变体的问题,而是为了记录口语,先人们进行了艰苦备至的努力,这些都是战士的尸体。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出现“卬”字,我以为这个时候“我”已经偏离a元音,需要另找一个跟[ŋa]接近的字,暂时找到的代替字(假借字)是“卬”。

顺便说一下,自从胡适《诗三百篇言字解》[11]之后,人们把“言”字开除出了古汉语“我”字的队伍。现在看来,《毛传》《郑笺》云:“言,我也。”大概是有道理的。“言”也是定型于“吾”之前的一个临时替代字。我同意俞敏[12]、黄树先[13]的意见。

本文在前面举例中提到上海话的“这个地方”的头一字根据汉字定理一需要改写。在上海方言作品中这个字被写作“葛、格、个、搿”等多种形体。当然也可以不改写,这就是所谓的写训读字。这跟“吾”的情况是一样的。

附注:2014年7月1日在早稻田大学召开了上古音研究新展开研究会,白一平(William H.Baxter)先生在回答笔者提问的时候告诉笔者,鱼部有很多轻声字,可为“我”字轻读之一助。谨向他表示感谢!

本文在首届古代汉语与民族语文国际学术研讨会(2014.8.16-20,武汉)上宣读。会后又在南开大学、陕西师范大学、中国社科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复旦大学演讲和征求意见,承蒙同仁提供意见和资料,谨致谢忱。

[1]金理新.汉藏语系核心词[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2.

[2]平山久雄.从语言年代学看闽语的地位[M]//丁邦新,张双庆.闽语研究及其与周边方言的关系.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2.

[3]刘勋宁.现代汉语研究[M].北京: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8.

[4]沈复.浮生六记[M]//涂元济,注释.闺中忆语五种.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3.

[5]张玉金.甲骨文语法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6]张玉金.先秦汉语第一人称代词的发展[M]//历史语言学研究:第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7]沙加尔.上古汉语词根[M].龚群虎,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4.

[8]罗端.先秦汉语人称代词系统的演变[M]//历史语言学研究:第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9]张玉金.西周汉语代词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6.

[10]平山久雄.“大”字da音史研究[M]//平山久雄.汉语语音史探索.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11]胡适.诗三百篇言字解[M]//胡适文存:第1集.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61.

[12]俞敏.《诗》“薄言”解评议[J].中国语言学报,1983(1):160-166.

[13]黄树先.汉语核心词探索[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An Interpretation of“Wu”and“Wo”

LIU Xunning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Meikai University,Urayasu,Japan)

Through a comparison of Chinese and Tibetan languages,the ancestral character for the first person singular should be[ŋa].This result happens to correspond with“Wu”in ancient Chinese. However,“Wu”came into being quite late.How to understand this phenomenon has become a controversial focus among different schools of scholars.This paper aims to demonstrate that history cannot be compared in a simplistic way.We should clarify the truth in the two aspects of logic and fact so that truth can be attained.

Sino-Tibetan System;Wu;Wo

H109.2

A

1672-2914(2015)05-0043-05

2015-08-28

刘勋宁(1955-),男,陕西清涧县人,语言学博士,曾在北京大学、筑波大学、华盛顿大学任教。现任明海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国内多所大学教授、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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