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禅
祖母不识字,可祖父却说,祖母给他写了一辈子的情书。家里人谁也没有见过祖母的情书,但大家都确信情书的存在,因为祖父每次说起时,脸上的表情都是掩饰不住的情真意切。
我很好奇,一个大字不识的女人,是怎么写情书的。纠缠过祖父多次,他就是不肯开口说。
问的次数多了,我心里有点儿不忿。不就是情书嘛,这么保密干吗?祖父真小气。
还有一件事让我耿耿于怀。祖父有一个朱红的梨木小箱子,用一把小小的锁锁着。箱子放了几十年,色泽黯淡,锁扣上也生了锈。有一次,祖父整理箱子时被我发现,我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敏捷地推开我的手,又把箱子小心地放回原处。
从那以后,我好奇的东西又加了一样:梨木箱子。可是,任凭我怎么撒娇、纠缠,祖父都心如铁石,对我的要求丝毫不理睬。
这种好奇心一直伴随我长大。直到我十六七岁,开始萌发了懵懂的感情,知道把男孩子送的发卡放到抽屉的最深处,把花瓣夹在书页间,更把男孩子送的情书东躲西藏怕别人看见时,我才明白,原来爱情是极为私密的事情,并开始理解祖父的行为。
晚年时,祖父祖母拒绝和孩子们住在一起,他们待在弄堂里的老房子,哪儿也不去。
一天中午,我去看望他们,远远地看见了温馨的一幕:明媚的阳光里,祖父在弄堂的家门口晒衣服,他的腰板已经挺不起来,他用一根竹竿挑着衣服架子,眯着眼睛,努力将衣服挂在铁丝上。这简单的动作,在颤巍巍的祖父身上可爱极了。
此刻,我的祖母正安心悠闲地躺在木椅上晒太阳,她眯着眼,一副陶醉的模样,似乎此时的祖父是一个极为赏心悦目的人儿。旁边的地上,一台深蓝色的收音机里,徐徐播放着越剧,白色的肥猫慵懒地蜷曲在地上,安享这一切。
我跑过去帮祖父,瞧见那米色的亚麻布衣衫已经洗得稀薄,只要稍稍用力扯一下,准撕破。就随口说:“这衣服穿几十年了,布都快洗破了,我给您买件新的吧。”
祖父推开我的手,拿紧衣服,扭过头看了一眼祖母,然后凑到我跟前悄悄说:“旧衣服都是你祖母写的情书,不舍得扔哟。”
那一瞬间,隔着长长的时光,我突然明白了他们老一辈的爱情。
祖父年轻时家里穷,结婚前,他都是捡亲戚的旧衣服穿,这种状况一直到19岁结婚。祖母心灵手巧,经常在夜灯下纺线、织布,自己裁剪,自己缝制。从此,祖父一年四季终于穿得体面起来。
祖父婚后去参军,祖母连着几个夜晚赶制了几十双鞋垫。离别的岁月,别人家的媳妇是一封一封的家书,字里行间柔情蜜意。而祖母是一套一套的衣服,从贴身的内衣到外套。祖母的女红极为精巧细致,针脚就像缝纫机缝出来的,均匀有致,平整舒坦。祖父说:“那时,把部队的人都羡慕死了。”
“文革”时,祖父被拉到街上游行,衣服也被涂得乱七八糟。晚上回家,祖母轻轻地给祖父脱掉衣服,端来温水,给他清洗身上的泥灰和伤痕。衣服上的墨水洗不掉,祖母毫不怜惜地扔掉,重新织布给祖父做。
做衣服不容易,一熬就是大半夜,手指也常常被扎破流血。祖父心疼,说:“凑合穿吧,穿了新的照样会被画脏的。”可祖母不同意,她说:“不管怎么样,也得有个为人师表的样子。”
就这样,一边扔着祖父的脏衣服,一边熬夜做新的。不识一个字的祖母,就是凭着这份坚韧的爱,陪着祖父不亢不卑地对抗尘世间的风霜雪雨,度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你祖母的情书不错吧?”祖父一脸陶醉地问。那一刻,祖父的眼中满满的都是对祖母的深情。
原来,祖父衣衫上密密麻麻、均匀有致的针脚,就都是祖母写的情书。祖母的情书一直温馨地呈现在一家人和睦的生活中,成为沐浴这个家庭的春风细雨。
祖父的梨木小箱子也打开了,里面工工整整地摆放着一双用亚麻布做的鞋垫,大红色的滚边,上面是均匀有致的针脚,脚掌处,红色的丝线绣了一个大大的字:心。
(摘自《37°女人》)(责编 悬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