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 思
相爱穿梭千年
◎岑 思
刘病已长于掖庭,游遍长安,18岁前未思天下。他是汉武帝的曾孙,再尊贵不过的血统,然而他的童年与少年光阴却落寞清苦得教人忘了他的身份,只因他是巫蛊之祸里废太子刘据的孙儿。亲族尽戮,他被祖父旧部张贺照拂,养在清寂的掖庭。未央宫里朱楼歌舞,美人如云,夜夜穿繁花碧柳入梦,却都不属于他。
他16岁那年从长安郊游归来,从张贺房外经过时听见隐隐的争吵。张贺说皇曾孙品行良嘉,欲将女儿许配给他。他的兄弟冷笑道:“可他是废太子的后裔,当今皇帝是先帝少子,又有权臣掣肘朝政,你这般是要害了自己的女儿。”屋里静了,而后是张贺长而无奈的叹息。他站在窗外,无奈地笑了。他倾心游历,不过是因为山河陌生处无人识得他这个被皇家忘却的皇曾孙,有时连他自己也会忘却。
他去了乐游原,春深处古柳如绿障,乐游原在长安高处,倚台而望,长安城明花翠柳,十里榆荫掩着屋瓦房墙。那日,他折了一枝柳,柳枝缝隙间却窥见了动人春意。少女微微探身折几枝柳枝,浅青罗裙如半开玉兰;她踮起脚尖,额头微抬,轻盈如春燕。他走过去,为她挽了柳枝下来,她惊讶地看着眼前忽然出现的男子,匆匆折了几枝,含羞道谢后便跑开。
后来,张贺另为他谋了一桩婚事,那未谋面的姑娘是掖庭小吏许广汉的女儿,虽出身小家小户,却也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他应了这桩婚事,张贺的好意他不忍拂了。亦没人觉得这姑娘配不上皇室子弟,而且他算什么皇家后裔呢?
张贺又殷勤地安排机会让他远远看那姑娘一眼,他笑着应了。还是绿柳荫里繁花现,他隔着柳枝看那群采桑的姑娘,那穿着素裙的女子便是他将来的妻。他拨了柳枝看清些,然后轻轻笑了,潇洒地打个呼哨,那群女子蓦然回头,于是他走上前去,笑着走向那天折柳的姑娘,月白色的裙衫衬得她素淡清雅,像柳荫里翩飞的木槿花。
他站住了,道:“好巧,在下刘病已。”那女子惊讶地看着他,未及回答,他笑着又道:“我知道,姑娘姓许,名唤平君。”
他娶了许平君。那时她不过十来岁,却懂事善良,操持家事自有分寸,低眉婉转里带着初为人妇的温柔娇怯。那日他与她饮下合卺酒,她脸上微微晕开绯云,静好若春日桃花。他弯下身去,道:“今后,唤我次卿。”
作为落寞的皇室后裔,他的生活清贫得近乎困窘。平君是小户人家娇养的女儿,嫁人后的日子反倒不如从前舒适,然而她从未抱怨,总是带着笑。她饲了鸡鸭,有时去春野采些野菜做一桌清香饭菜,他晚归时总能听见她捣衣的声音,韵致而温柔,一下下叩在他心上。即使她身怀六甲,还会在灯下为他缝一件衣衫。
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元平元年的初春,取名刘奭。年轻的父亲抱着孩子,小心而欣喜,那孩子眉目还未长开,然而他想,孩子必然会像她。
孩子四个月大时,长安的天猝然变了。当今天子因疾骤崩,新帝一时竟无人选。金殿里静极了,然后有人开口,道出他的名字。
回家后,平君跪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望向他。奭儿忽然醒了,哇哇哭着。她赶忙抱了孩子哄着,低垂眉眼哼着歌,孩子又渐渐睡去。他开口,“平君”。她抬起头来,面上带着熟悉的笑容,声音轻柔:“次卿,你做决定便好。”
元平元年,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奏议立武帝曾孙刘病已为帝。
早朝后,他在宣室翻阅典册,满架的竹简厚而沉,如同这荫翳沉暗的朝局。中午他沉默着用完膳,看侍女抱来奭儿,平君哼着歌和孩子嬉玩。她还是那样温婉亲切,对宫女总带着盈盈笑意。她是他的发妻,按理该封皇后,然而他只能封她做婕妤。他做了皇帝,才发现皇帝也有这么多束缚。如今权臣霍光把持朝权,甚至还议及立后之事,借着百官附和逼他立他的女儿霍成君为后。
他敛目思索时,平君抱着孩子过来,孩子圆润的手指点在他的掌心,让他不由莞尔。她侧头问他:“陛下可是有烦心事?”他摇头,平君笑时眉眼弯弯,静好得像他们相遇之际的春天,这朝堂风雨如晦,他定要为她留一片旭日晴空。
他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平君轻轻拽着他的袖子,他回头,原来衣袖不知何时破了。她取了针线为他缝补。她的睫毛长而直,低眉缝补时便如扇垂落,玉指翻飞里玄色的线一点点缝起破痕。殿外日光薄透,打在她裙摆前的那方青石地上。她反手去针线篮里摸剪刀,几次都没摸到,他探身欲帮她找,她已经低下头来咬断了线头,像最普通不过的妇人。那些灯烛温柔的夜晚,窗外朔风渐起,她也曾这般低头为他缝一件寒衣。
次日朝堂,群臣依旧在立后之事上缠扰不休。宣读诏书的侍者忽而向前,在满殿惊讶的目光里展开诏书。这也许是他起草的最短的诏书,落笔时却思虑最长。侍者念道:“上诏求微时故剑。”
他要寻年少贫微时曾用过的一把剑,它陪他走过风霜苦楚,而今非常思念它。这诏书来得奇怪,可大臣们都懂了他寻故剑的意义,他这是想立平君为后。而此时的霍光皱了眉头。
第二日群臣上书,请立婕妤许氏为后。
册后大典上,平君穿着皇后的礼服迤逦行来。他执起她的手,目光里盛着丈夫的深情和帝王的骄傲。平君的手被他握在温热的掌心,礼乐声里听见他轻而坚定的声音,“平君,朕决不负你。”
长安的春色最是醉人,他折了一枝柳,叹道:“看这碧色,就想起我们年少时的初见。”平君摘了一朵梨花给奭儿玩,笑着看他:“陛下如今正是盛时,何须这样喟叹,今后的日子还久着呢。”他笑笑,不知怎的便生了这哀凉情绪。
他封此处为乐游苑,平君嗔他兴建土木,他却执着她的手道:“且容我放纵这一回,”他的呼吸幽幽拂在她发上,“这园子是为我们建的。”
不久,平君有了身孕,他欢喜得如得了糖的孩子。平君嗔他做了帝王却还是少年心性,他笑着接过医女淳于衍手中的陶碗,喂她喝药。她喝药时眉头微蹙,他却觉得好看,心里忍不住猜测这孩子是男是女。他希望是个女儿,最好生得如她一样,发似远山黛色,眉如清朗岚云。
然而他太年轻,以为自己雄心勃勃便可斩破这幽深暗夜,以为身居皇位便可护佑她一世平安。
乐游苑的古柳又染绿了春天,然而帝后相携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了。淳于衍在药里加了一味附子,平君在一个初春寒夜里去了,她的孩子还未及出世。
他抱着慢慢冷掉的平君,她了无生气地倚在他怀里。她去得那样猝不及防,连一句遗言都来不及与他讲,她临去时可有恨他?她那样温柔的人,注定是不会的。然而他恨,恨自己贪心愚蠢,若是当年他不要这帝位,他们还可以过自在的日子,长长的日子。
宫人从淳于衍的住处搜出几匹还未及送出宫的蒲桃锦与散花绫。而散花绫专供霍家享用,他一切都知道了。
本始四年,刘病已立霍成君为后。地节二年,霍光死,天子厚葬之,而后除霍家党羽。地节三年,诏书立刘奭为太子。地节四年,帝平霍家叛乱,霍氏全族几为诛灭,废霍成君后位,囚于昭台宫。
他后来立王家的女儿为皇后,那个姑娘笑起来温温软软,待孩子也亲和。后宫里总风言新皇后并不得宠,他无心阻断流言。作为君王,他已手握天下;作为丈夫,平君未逝时他将爱都交付了平君,平君去了,那心头还未诉尽的爱情便一瞬凋零。他与王皇后有约,他许她荣宠,换她照料奭儿平安。
皇宫的夜那样静,而他总在夜里醒来。玉枕寒锦被空,夜夜寒衾夜夜灯。那年春天折柳相见,她含羞的脸如春日蔷薇花。那些梧桐冷雨的夜,那些晚来风急的夜,晚风绕过篱墙,倏尔觉得温暖,因为门前遥遥一灯照亮归途,那掌灯人正含笑而望。金殿深深,她种下许多桃树,春天时桃花开得绯红,可他忙于朝事无暇相陪,待到伴她游园时,桃花已经落了。
相思短,相思长,相思了无益,相思惹人狂。他以为还有很多日子可以陪她,可天意弄人,南园遗爱,一错终生。
他在一个春日去看平君,墓前柳树凝碧,桃李绽朱。他抚着碑上凹痕沉默了很久。平君,我有很多事想与你讲,可你睡得这样熟。乐游苑的春天,我为你我而建的春天,可怜柳树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年年只影看。
千载风尘过,多少皇陵化作土丘,多少帝王风流被后人翻出唱作新曲。是否还有人知道,千年之前曾有过那样一个深情如许的皇帝。故剑情深,寥寥四字,是一个君王对贫女的承诺,对爱情的铭记。
杜陵的南园葬着一位年轻的皇后,还有她尚未出生的孩子。多年以后,一个厌倦了尘世的皇帝轻轻躺在了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