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长华
记在延安两次见毛主席
文/李长华
编者按:
李长华,著名表演艺术家,陕西丹凤人,1925年9月生,1938年11月入党,1939年7月入延安八路军留守兵团烽火剧社,1942年结业于延安八路军部队艺术学院。先后任演员、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宣传队分队长,四野文工一团演员队长,广州军区战士话剧团副团长、团长、广州军区文化部副部长等。主演过电影《人民的战士》《狼牙山五战士》《战上海》等,话剧《万水千山》《带兵的人》等,歌剧《治病》《杨勇立功》等,并在上百部电影、电视剧、话剧中担任过角色。合作和主创过多部歌剧、话剧、电影、电视剧,在表演和创作中多次获奖。
这是他写的回忆录《抹不掉的记忆》中的两小节,题目是编者加的。
1939年7月,我从安吴堡青训班随大队儿童班来到延安。全班13个人,都被分配到烽火剧社(属八路军留守兵团)。我年龄最小,当时不满14岁。分队长叫拓二友。
拓二友是陕北红军战士,1934年参加革命,曾在红军大学三科学习,在宣传队是位多面手,演戏唱歌、舞台装置、服装道具,但凡是需要的他都能干,而且干得很好。有段时间,他还去给毛主席当过几个月的勤务员。我们这批小鬼来团后,领导上叫他临时来照顾我们,他对我们既热情又诚恳,大家都很喜欢他。
拓二友分队长对我说:延安有三山五城,它们是宝塔山、清凉山和凤凰山。五城是北门外西沟以西有个城,现在还能看到部分城墙;清凉山到东关有个城,但可以看到部分城墙;飞机场到伊家沟是个城;宝塔山原本也有个小城;再就是现在的石头城,是清朝建的。我问他北门上的两个字怎么念?他说:“这两个字,我原先也不认识,后来别人告诉我这两个字念‘肤施’,古代把延安叫肤施。今天我领你去逛逛。”
我们从北门内的石牌坊,走到城中心的钟鼓楼,我要去钟鼓楼上看看,他说楼上已经没东西了:“咱们从这向南走,出南门去上宝塔山。”
李长华在电影《战上海》中饰演三连长(中)
我们到了南门里刚要出城去,看见城门洞子里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矮个子的是位小八路,军装穿得很整齐。高个子的身材很魁梧,穿着一身灰军衣,说是军人嘛,他没戴军帽、没系皮带,也没有打裹腿。拓二友分队长急忙上前向高个子敬了一个礼。
高个子拉住分队长的手说:“拓二友啊,你要到哪里去呀?”分队长指指身后的我说:“噢,我领这个小鬼看看延安的古迹。”
高个子拍拍我的头说:“头一回来延安?”我说:“对着哩。”
高个子说:“噢,那倒是要好好看看的。延安不光有古迹,还有很多新东西呐!”
高个子又对分队长说:“拓二友,你怎么一走,就再也不到我那里来?是对我有意见呐,还是不喜欢我这个人?”
分队长说:“哪里,我很想去看你,可是,又怕去了会打搅你,所以……”高个子说:“怎么会呢,你来了,我还可以偷偷闲、休息休息嘛。”分队长说:“那好,那以后我一定常去看你!”
高个子又关心地问分队长:“拓二友,你回到烽火剧团,分配你搞什么工作?”分队长沉下脸说:“搞灯光,点汽灯!”
高个子高兴地说:“学会点汽灯了!了不起,了不起呀!”分队长绷着脸说:“点汽灯有啥了不起,延安就那么十几盏破汽灯,今天你借我的,明天我借你的,修了坏,坏了修,弄得人手是黑的,脸是黑的,有时候连嘴也是黑的。大家都不叫我拓二友,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黑贼。”
高个子苦笑着说:“噢,这就严重了,黑就黑嘛,怎么还要加上个贼!清朝的统治者,把洪秀全的太平军叫做贼,陕北老乡把土匪和三只手叫做贼,蒋介石不是把我也叫做贼吗?不过,依我看,这贼也有好坏之分,你给人们创造光明,是个好贼。大家喜欢你、拥护你,给你起了个外号,是对你的爱称,不是贬低你。”分队长憨笑着说:“那倒是的。”
高个子说:“好,有工夫到我那儿来,咱们两个讨论讨论有关好贼和坏贼的问题。”说完高个子和小八路大步流星地顺大街向北走了。
分队长含着眼泪说:“嗨,他又瘦了!”
我好奇地问分队长:“那人是谁呀?”分队长一拍大腿说:“真该死,忘了给你介绍,他就是咱们的毛主席!”
一听说那人是毛主席,我心里就像开了一锅水,我从小就知道中国有个共产党,共产党还领导着朱毛红军。参加革命以后,才知道毛泽东和朱德是两个人,到了安吴堡青训班,才晓得毛泽东曾任中华苏维埃政府主席,大家习惯称他为毛主席。今天见了不认识,心里很是过不去。我撒开两腿向前跑,一会儿就赶上了毛主席。小八路伸手要拦我,被我推出去好几米。小八路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要看主席!”
这时,毛主席停下来问:“小鬼,什么事这样急呀?”我说:“我想看看你。”
毛主席说:“我有么子好看的?”我说:“因为你是毛主席。刚才我不晓得……”
毛主席说:“对不起,刚才我也忘了问你的尊姓大名……”
赶上来的分队长说:“他姓李,叫李长华,是刚从安吴堡青训班调来的。”
毛主席说:“你是哪里人呀?”我说:“我是陕西商州人。”
毛主席说:“商州,那是古商国,是商鞅的封地。知道商鞅吗?”我说:“听说过。”
毛主席说:“知道李自成吗?”我说:“不知道。”
毛主席又问:“李闯王知道吗?”我说:“李闯王我知道,老人们说,李闯王还在我邻村住过呢。”
毛主席笑着说:“小鬼,李闯王和李自成是一个人,你们商州曾经是他的根据地。”我好奇地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毛主席说:“多读了点书,知道的东西就多了点。你为什么来延安哪?”
这个问题我一下回答不上来,可是我不服输。我反问毛主席:“你为什么来延安?”
毛主席说:“我来延安是为了革命!”我回答说:“我是为革命才来延安。”
毛主席摸着我的头说:“这个娃娃很鬼很鬼。读过几年书?”我说:“零零碎碎加到一块,有三年。”
毛主席问:“怎么零零碎碎的呀?”我说:“农忙了要回家干活,打仗了书就念不成。”
毛主席说:“什么人打仗?”我说:“红军和蒋介石打,土匪和民团打,民团和民团打。书就念不成了。”
毛主席点着头说:“荒废了,荒废了!”过了一会儿,他说:“到延安要好好学习,三年书不够用啊!哎,你怎么不穿军衣呀?”
我看看分队长说:“这要问他了。”
分队长说:“夏装是武汉被服厂的,特别差,全是一个号,没他能穿的。”
毛主席说:“告诉你们社长,娃娃们的衣服要单独做,不要和大人等齐。”我说:“已经做好了,管理员老是说没有工夫去取。”
毛主席说:“快去取,穿上新军装,和拓二友一块到我那里来,我呀,用花生招待你们。”
毛主席走了,我心里仍翻腾着幸福的浪花,久久不愿离去。我再一次问拓二友同志:“分队长,他真是毛主席吗?”
拓二友说:“那还有错,我给他当过勤务员,不会认错的。咱们去上宝塔山吧!”
“不,以后再去,我要马上回去,把见毛主席的情形写到日记上去。”
我们准备去陇东慰问演出。
去陇东前,为了增加一些节目,团里成立了一个魔术小组。其中几个节目需要用玻璃杯,当时的延安很少见到这种稀罕物,有同志说曾在毛主席那里见过两只玻璃酒杯。于是,高波社长写了张条子,叫我到毛主席那里去借,我很乐意去办这件事,因为又能见到毛主席了。
杯子顺利地借来了,同志们倍加爱护。心细手巧的女同志,还给玻璃杯缝制了一个装有棉花的布套子。尽管大家这样爱护这两只杯子,不该出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陇东巡回演出快结束时,保管杯子的同志行军中滑了一跤,把酒杯底座碰掉了。虽然那同志到医院讨来胶布把它粘上了,可杯子总是坏了,也不好看了。回到延安,我怕领导仍要我送杯子给毛主席,放假的日子里我都没休息,天天上山打柴,躲着团领导。可是,正像人们常说的,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协理员埋伏在我上山的路上,终于抓住了我。他说:“好啊,小帝国主义,会打游击了你,坐下!听我对你说,高波同志走的时候,就叫你去还杯子,你为什么不去?”
我说:“那还用问,杯子要是没坏我早就去了!”
协理员说:“杯子是你去借的呀?”我说:“可是它坏了!”协理员说:“你借的还是你去还!”我说:“我不去,我没法向毛主席交代。”协理员说:“别人去就好交代了?”我说:“那我不管。”
协理员说:“娃儿哎,你听我说,毛主席很好说话,你又是小鬼,毛主席特别喜欢小鬼,你去把实际情况一讲,说不定毛主席还表扬你哩。”
我更不服气了:“呵,杯子弄坏了还表扬?”
协理员说:“不信你去试试!”
“我不去。”
协理员修养很好,没有因为我的执拗而生气。事后我也觉着自己做得不太对。杯子总是要有人送呀,想做个检讨吧,又放不下面子。正好高社长来看望大家,提到送杯子的事,我就乘机下台阶,答应去送杯子。
话是说出了口,可是,真要去送杯子,我心中还是存有许多顾虑:我怎么给毛主席说杯子坏了?毛主席真要生气我怎么办?总之,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一时也想不清楚,只有去了再说。
往常,从桥儿沟到杨家岭十五里路,不大工夫就能走到。可这回觉得路特别长,总是走不到。进了杨家岭,我非常希望能遇上个熟人,最好是能碰上毛主席的警卫员,把杯子给他手上一交我就溜之大吉了。偏偏是主席院子外头连个人影都没有,我爬上院墙头一看,毛主席正坐在躺椅上看书,我还幻想着等个人来,可是就是没有人来,无奈之际,我只好嘁了声:“报告!”
“进来!”
我揪着心跨进了门,说了声:“敬礼!”毛主席说:“噢,是你呀!”
我不知怎么回答,憨不愣登地说:“嘿嘿……是我。”
毛主席把方凳上的书和水杯挪放到地上,指着方凳说:“来,这儿坐。”
我走过去了,但是没敢坐。毛主席问:“你们巡回演出完了?”我回答说:“完了。”
毛主席问:“你们都到了哪里?”我回答说:“到了陇东的合水、西华池、庆阳、曲子,还到了直罗镇。”
毛主席说:“你知道直罗镇?”
我说:“知道,老同志们说,咱们红军在那里打了个大胜仗。还领我们参观了一遍,打死牛师长那地方我们都看了。”
毛主席问:“群众喜欢你们的戏吗?”我说:“喜欢。老百姓都说新戏好看,能教化人。”
毛主席还问了好些问题:葫芦河两岸的稻子多不多、长势好不好,庆阳地区的麦子收成怎样?凡是主席问到的,我都作了回答,看样子毛主席很满意,我对自己也很满意,于是就忘乎所以了,把自己来干什么也给忘了。
毛主席说:“还有什么?”我说:“没……没了。”
毛主席说:“那就谈谈你的正事吧!”
说到正事,我倒慌了神,忙从军衣口袋里拿出酒杯,不知不觉地把杯子藏到了身后。然后哼哼唧唧地说:“嗯……哎,我们社长叫我来给你还酒杯……”
“不用了?”
“不,不用了。”
毛主席大概看出我的窘态,单刀直入地说:“坏了是不是?”
我不好意思地说:“是,是坏了!不过还能用。”我把酒杯举到毛主席面前。
毛主席拿起酒杯看看说:“粘得不错嘛。你粘的?”
“不是,别的同志粘的。对了,我们社长说了,以后用的话还要来借。”
毛主席说:“那为什么要送回来?”我说:“怕你用啊!”
毛主席点点头说:“噢,是这样啊。”我急忙说:“是这样。”毛主席拿着杯子进窑洞去了。
我以为毛主席不高兴,可仔细一看,主席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他进窑干什么呢?正在我瞎猜乱想的时候,毛主席举着两只玻璃杯从窑洞里出来了,他对我说:“小陕西,我这里还有一只酒杯,放着没用,都给你们了!”
“都给我们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的,我又问了一句:“毛主席,这酒杯都给我们了?”
毛主席说:“让它继续去为人民服务吧!”
这回我真是得意忘形了,接过主席手中的酒杯,连礼都忘了敬,撒腿就跑,毛主席跟在后面喊:“不要跑,小心摔跤子!”
我一口气跑到沟底菜园子的井边才停住脚步,回头看时,毛主席仍站在塄边上,他还不住地叮咛说:“不要跑,小心摔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