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源
云山镇是谁给起的名字?又是从什么时候被确定下来的,这些已全然不知道,也根本无从考查了。它远离省城哈尔滨千里之外,属于小兴安岭余脉,大山腹地之一隅,山峰连着山峰,巅岭连着巅岭,当年人烟稀少得几近就是没有了人烟。
父亲年轻时,正赶上伪满时期,他是铁路上一名普通工人,后来被调到云山镇火车站里。这个云山镇,虽然也叫个镇子,其实并没多少人家,我家在这里住了较长一段时间,我爷爷对这里所发生的一些奇特事件,知道得不少。我那时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爷爷为哄我不哭不闹,就时常给我讲这些故事。奇怪的是,鬼使神差,我从那时起就跟着聪明地记事了。
我爷爷说,这件事当年就发生在我们家附近——
我爷爷说,当年我家邻居住着个老巡道工,他高高的个头,身体很健朗。他又极具一副慈善心肠,只要稍一有空闲,他就常买来些糖块什么的,招引来一帮小孩子围着他嬉闹。他把一双眼睛眯成两钩弯月,轻声慢语地给孩子们讲些故事听的,引逗得大家很是开心……
爷爷说,日本鬼子刚一侵占东北时,这老巡道工家乡发了大水,他就从老家闯关东来到这里了。当然那时他还不老,还很年轻,他是带着妻子女儿一起过来的。爷爷说,这老巡道工年轻时力气极大,车站上那些日本护路队的鬼子兵们,看中了他的力气,有一次围过来四五个人,非要与他比试摔跤不可。他们上来有的搂脖子,也有扳腰的,可就是整不过他。其中有个鬼子兵,真是忒蠢笨,竟被这巡道工使劲一抡,愣是给轻飘飘地撂倒在铁路枕木上了。这下子可坏了,那狗日的鬼子被磕疼了脑袋,立马就眼睛一瞪,一骨碌爬起来,回手抓过长枪,对准这巡道工就搂了火。!一枪打过去,那巡道工一歪头,虽没被打着,可也将他吓得够呛。他连夜带着妻子和小女儿,仓惶逃回关里老家了。他在关里整整躲了七八年,后来听说那鬼子兵早已调走了,他才又敢偷偷返回这里来,接着干他那巡道工的活计。
悠悠岁月,流年似水,逝川不舍昼夜,等他再回来以后,他女儿已经长到十四五岁的年龄了,已经什么事全懂了;这小丫头又生得挺有灵性的,浓眉大眼,面庞白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怪叫人喜欢的。当年这里的情况很苦,一来那些工人们生活水平都很低,人们普遍缺少营养;二来是当年黑龙江地域十分寒冷,不少妇女都不适应这里的水土,她们很多都在青中年时期就可悲地夭折而亡了。这巡道工的妻子也没例外,她在贫寒交集之中死去了。这样一来,这巡道工的家庭可就显得过于萧索冷清了,随后他只能与剩下的女儿相依为命了。
尤其这个巡道工,他所干的那巡查道路的活计也是很不容易的,不管是寒冬还是酷暑,夜里雪多大雨多急,只要到了钟点儿,他就得一骨碌爬起来,拎起号志灯与工具袋,咬牙走进那沉沉夜幕之中,去给日本人卖命。他真是栉风沐雨,好不艰辛。而且他走进深山里,还常能遇上狼群趴在火车道上劫人。他身上又没有武器,实在没别的办法,只好用那巡道的大铁锤去砸钢轨,直砸得钢轨发出“钢钢”山响的声音,才能把那些豺狼们给吓跑。于某日夜里,他又去巡道,就又遇上了狼群来劫道。这可怎么办?只能又如从前一样故伎重演……只可惜这一次,他因妻子刚刚死去不久,情绪过于惆怅,心神就不够集中,那只大铁锤并没砸到钢轨上,却是一偏便倒霉地砸断了自己的一条腿。
他痛苦地歪倒在路基旁,动弹不得了。
幸好当夜的那些个狼们,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然并没有稀罕吃他的肉,这就又让他意外地白捡了一条性命。他躺在路基下,一直疼痛难忍,一动不能动,直到天快亮时,他是被路人发现了,而后又招呼来不少人,才将他给抬回家来了。
他家本来就贫困,他女儿一直上不起学;这回也正好了,就在家担当起伺候她父亲的任务了,责无旁贷。这时他女儿随着年龄的增长,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已然出落得很是不一般了。她虽然穿着很简朴,上身一件带补丁的蓝布衫,下身一条吊腿裤子,裤脚向上翘翘着;每当走起路来,那裤脚就恰似两面旗一般,迎风招展,活泼灵动地张扬着。这样一副纯朴鲜活的形象,委实是挺抢眼的。
那些个日本鬼子他们也是人,他们也有许多与中国人相同的特点,比如计谋、比如欲望、比如诡诈,也有许多让人琢磨不透的阴谋等等,这大约是全人类所共有的劣性。当年那云山镇火车站里,就有个日本鬼子副站长,他平时绝不像其他鬼子官们,对中国人那么趾高气扬、那么飞扬跋扈。他一般对中国人还是比较温和的,有时也还能到中国铁路工人家去看看,串串门儿什么的,这可能正是在客观上执行了一条体察下情、关心抚恤贫民生活的路线啵?他曾来这巡道工家里看过几次。而这巡道工受伤几个月来,在女儿的精心伺候下,目前已能拄着双拐,自己出去屙屎撒尿了,这已是很万幸的了。那天他又出去活动活动他的那条断腿了。
可当他回来后,却发现自己的女儿一个人,傻傻地立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得浑身都直颤抖了。他有点慌了,便问,咋了?可他女儿却不说。他真是急眼了,就大骂,他妈的,你哑巴了?女儿仍不说。他顿时双眼立起,大吼着,嘁,再他妈的不说,我就扇你的大嘴巴子!女儿被逼不过,才嘤嘤哭叫着,如实交待了,爹呀,那个日本人他欺负人,他不是人……
哦!他立刻明白了一切,就又进一步询问,才到底把事情全弄清楚了。敢情那人面兽心的日本副站长,已将他的女儿给奸污了。这日本人表面温和,实则包藏祸心。
他女儿因身心受到创伤过重,整天不吃也不喝,再不说一句话;呆呆地双眼直望着窗外,并没过多久,她就疯疯癫癫地不省人事了,到处乱跑,根本都不知道回家了。就在一个大雨天里跑出家门,当时天黑得宛若燧人氏出生前的世界一般,她再没有回来,从此没了消息,不知她到底是死到哪里去了。她一个原本秀骨清相的小姑娘,就这样在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真是可惜了!
这时的巡道工,确已很衰老了,他已变成了老巡道工;满头白发,身腰弯驼,只能自己在家里艰难地苦度时日,继续维持着他那缺残的生命……大约又过去有一年多的光景,事情已经有些时过境迁的味道了,这老巡道工的心绪的确是平静了些,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方法,他就几次跑到火车站上去,竟将那日本副站长给请到自己家里来了好几回。他当时可是怎么想的?可能是已经尽捐了别人残害他女儿的前怨?没人能猜得出来。
他最后一次,又把那日本副站长给请到家里来,他们二人在他家里,都谈了些什么,也是无人知晓的,总归他后来是请那日本副站长喝了不少酒的,而且是共同喝的,他们还都喝了挺多,都喝得很到位。这事情还用多说么?这一准是他对过去他女儿的一切遭遇都认可了,都不想了,全放弃了。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才离开桌子的,才散了席的。
但事情的结果,却恰恰又出现了个石破天惊的大意外——第二天天一放亮,车站里有个铁路工人到井台上去挑水,他低头往下一看,吓,那日本副站长与这老巡道工,都一同淹死在水井里了。这还了得,人们赶紧向日本当局报了案。打捞上来的两具尸体,其表情各异。鬼子那厮,一脸忸怩,很羞惭的样子;而老巡道工,双眼圆睁,死不瞑目。人们见了,个个都立刻不寒而栗。
这件事出得好蹊跷。日本当局马上来了不少当官的。后经日本警务厅法医反复勘验现场,最终才得以认定,敢情这事情正是那老巡道工一手策划的。这是他为了给女儿报仇,而蓄谋已久的。而且,那警务厅的鬼子官们,也终于找到了一个目击者,其中一个鬼子官,他嗓子都喊出血般的吼叫着,硬逼那人非得把事情的详细经过给他说一遍不可。那目击者是个乞丐,他哆嗦着,说,当天夜里已经很晚了,他很想找个睡觉的地界,一头钻进老巡道工家旁边的柴草垛里避风了。他刚钻进草垛里没多久,还没睡着哩,就看见有人走过来了。他全看清楚了,是那日本副站长和那老巡道工一起,由老巡道工家走出来了,看那意思是老巡道工在送那日本副站长。他们二人都喝醉了,都离拉歪斜地朝前走。那老巡道工还不时地扶一把那日本副站长,他对他可真是挺关照又挺亲热的。可当他们走到水井旁时,兀地,那老巡道工一下子扔了双拐,两眼顷刻射出两道凶光,真是又蓝又绿,活像一对狼眼。他上去猛地搂住那日本副站长的腰,又一使劲,就与那小鬼子一块攮进井里去了……那乞丐还说,这事情从头到尾,那老巡道工只说了一句话。听到这里,警务厅的那个鬼子官急着骂问,八嘎牙路,他到底说什么了?快说!乞丐被骂得更是吓了一大跳,忙回说,可,我不敢说呀……鬼子官又骂,八嘎牙路,快说,再不说,我就叫你死了死了的有!那乞丐真是被逼不过,实在没办法了,才吞吞吐吐地如实说了,太君呐,那老巡道工最后说的那句话就是,小日本鬼子,我操你们个妈呦,你们不是人,都是畜生!
啊!那鬼子官儿登时被气得七窍生烟,倒退一步,直甩头,接着又破口大骂,八嘎牙路,这话我好像能听懂,不是什么好话,那是骂我们呢,简直气得我肝儿疼!他骂完,又上去一个大嘴巴子,就将那乞丐给打翻在地了。
那乞丐被吓得趴在地上,浑身直打哆嗦,再也不敢爬起来了。
总的来说,这事情出得很了不得,叫整个云山镇的人们都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人们一有时间,就扎在一起议论这事件……但是,大约又过去半年之后,也就再没有人说起这档子事了。
历史可以淹没一切。这是很悲哀的事情。所以我爷爷说,这种情况,是很值得我们注意的……
责任编辑 刘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