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新明,马晓彤
(1.广东省中医药科学院、广东省中医院,广州 510120;2.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基础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700)
相对起源于近现代西方科学的现代医学而言,《黄帝内经》开创了中医学术共同体的科学范式,其中包括中医学的世界观和人体观、临床的诊疗实例、诊疗过程的方法和手段、医疗活动的事先预测(广义的五运六气理论)、事中运筹(病机、标本、四气五味等理论)和事后评估(疗效评价标准)等。《黄帝内经》作为中医学的经典理论著作,在其主要科学方法中使用了象数与义理融合的思维方式,其典型表现就是处于中医基础理论核心地位的藏象、经络和运气理论[1]。
从现有的文献来看,阴阳和五行作为中医学的主要科学方法,各自有着不同思想根源。阴阳受《易》的影响较多,而《尚书·洪范》最早系统提到五行。而中医学经典《黄帝内经》中则明显看到阴阳、五行二者的合流、融会和内部贯通。在中国科技史的考察中,不难发现中医作为应用科学是建立在一般科学基础之上,也就是易学理论的基础上才得以实现的。故而根据早期中国易学的发展历程,则能更好地理解阴阳五行学说在《内经》各章节的形态和思想源流[2]。
一般认为,河图洛书二者分别是对五行相生和五行相克的理论描述,[3]219同时在河洛奇偶组合和四正四隅的组合中,还很明显地体现了阴阳的对,故而河洛数理系统作为众多易学理论的基本范畴就是这样一个阴阳五行二者理论的融通。再如干支甲子,其中奇偶分阴阳,十干分别配属五行,而十二支通过多种不同组合(对冲、合局等)也配属五行[4],其应用较多地体现在运气七篇大论中。
《素问》开篇就论述人体盛衰规律,所谓女子七七、男子八八之数,进而在《六节藏象论》中天道之数六六为节,地理之数九九制会。其实这一思想来源于传统易学的数字卦,后来也有卦分七八、爻用九六之说。[5]95盖以阳爻为三,所谓叁天,而阴爻为二,所谓两地。故而乾坤各三画分别为九与六,而兑、离、巽三画卦为八,艮、坎、震三画为七[6]。《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的“七损八益”实则根据此易理推来,要意是从后天六子返回先天父母混沌状态,为养生大要。后世房中术借用此术语别赋新意[6],而当知其根源在于更早形成的易学象数。
象数偏重于科学,在中医具体技术运用中随处可见,所谓病象、脉象乃至药物法象之说;而义理偏重于哲学,在中医理论阐发中则新意迭出,可见标本中气、肾命学说等,二者在《内经》各章节中交相辉映,完成了对中医学这门连接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独特学术体系的理论建构。二者又各有所长,这正是《易传》所谓见仁见智之意。
《内经》中多次提到“黄帝坐明堂,始正天纲,临观八极,考建五常”,[7]2,160,364,365,491这一点揭示了早期建立中医学基础理论的天文学准备和象数学准备。前贤所谓“法于阴阳,和于术数”[7],也正是在这一系统思想指导下,才使得天人合一成为中医学的基本理念,才使得他们在《素问·宝命全形论》中获得这样的信念:“能经天地阴阳之化者,不失四时;知十二节之理者,圣智不能欺也;能存八动之变者,五胜更立;能达虚实之数者,独出独入,呿吟至微,秋毫在目。[7]”
西方哲学认为,广义本体论指一切实在的最终本性,这种本性需要通过认识论而得到认识,因而研究一切实在最终本性的为本体论,研究如何认识则为认识论,这是以本体论与认识论相对称。从狭义说,则在广义的本体论中又有宇宙的起源与结构的研究和宇宙本性的研究之分,前者为宇宙论,后者为本体论,这是以本体论与宇宙论相对称[8]。
生命科学的建立,无疑需要回答这些根本性的问题。西方哲学早期有“相”论[9],而中国哲学则以“道”为本体[10],开辟了独特的道理。近代西方科学哲学对于自然知识原理的探索过程,也对西方自然科学中许多概念进行了批判。其实也意味着建立哲学本体的途径并非惟一。而先秦中国哲学复杂多样,作为《黄帝内经》的思想根源,易学和道家老庄之学的哲学本体论对《内经》影响较多,最晚到《淮南子》中有来自儒道合流的影响[11]。后者哲学上以“道”为本体,其内在逻辑要求建立象数的宇宙论和本体论。其最为经典的象数化论述来自《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2]”
在《黄帝内经》五运六气理论的内容结构中,最能反证这个宇宙论的结构。一方面,关于宇宙生成论,《素问·天元纪大论》引用《太始天元册》云:“太虚寥廓,肇基化元,万物资始,五运终天,布气真灵,总统坤元,九星悬朗,七曜周旋,曰阴曰阳,曰柔曰刚,幽显既位,寒暑驰张,生生化化,品物咸章。[7]”这段文字旨在阐明从太虚→乾坤→五运→九星(北斗)→二十八宿→万物的生成过程。这个宇宙论的推论就是象数化的世界构造,这正体现了人与自然合一的思想理路。
而另一方面,关于五运六气这个揭示自然生态系统内部复杂结构的理论阐述,有天符、岁会、太乙天符、同天符、同岁会5种模式。因岁会为平气,可细推发现60年运气加临有如下15年内的规律。
表1 60花甲运气加临周期变化表
太过不及为阳之数9,而平气为阴之数6,15年内的小周期中,可见二者之比恰为叁天两地之率,此为先秦易学之成论,天地自然之道[7]。至此可以反思,复杂系统之内部由简易规则的反复迭代而生成,可谓是易简之道以御天下之至赜,实为易学宇宙论之必然影响。
《内经》注重生命科学规律的阐发,故而藏象理论作为人体观成为重要的理论范畴。今人并重脏腑形态与功能地去理解藏象[18],而从传统的象数角度来审查,藏象学说是象数方法在中医学中的应用,其实就是象类现象、意象和法象的医学运用[15]。《素问·金匮真言论》和《素问·五常政大论》等多次在阐发藏象时重点论述了疾病的证候(病象),同时也提到时空要素的相应,还提到用数,然而可惜其法后世未详。
《灵枢》是以经络学说为主要理论来研究疾病治疗。经络学说所描述的人体观是手足三阴三阳经络为主干的网络系统,沟通了人体的表里、上下、内外、四肢百骸,使得针灸学等应用技术得以高度发展,这一独特的生命观无疑也是高度象数化的理论体系[16]。
另一方面,在阐述阴阳离合、脉症顺逆、标本逆从、正治反治等问题的过程中,《内经》又充满了哲学意趣,体现了高度的思辨性,反映出当时作者群体对健康和疾病发展变化过程的卓越认识[17]。
要言之,内经中除了直觉思维之外,在一般医学科学活动中,具体到宇宙观、人体观、生命观的知识细节里,象数思维都占据重要地位。除此之外,在一般疾病的预防、诊断、治疗过程中,无不体现着象数思维的特征。在理论归纳和阐发过程中,又深刻体现了义理之学的思辨总结能力[18]。
先秦时期的中国学术具有旺盛的创造力,《内经》中现存多种不同的象数思维模式可以作为医学方面的例证。基本概念的逻辑运动构成了理论架构,故而现将《内经》主要象数模式从取象、运数和判断规则等方面简述如下。
五行理论是在内经中占有主导地位的象数思维模式,特别是有关临床问题的脉象、证候、药性、方剂等内容非常丰富,现列其简表如下。
表2 五行象数思维模式简表
后世中医实际的五行理论应用过程中重象而轻数,与先秦时期中医学风有较大的变化。
三阴三阳的独特理论形态是《内经》中特别的象数思维模式,与汉易《太玄》似乎有共同的早期源头[19]。《素问》多篇对此有所阐发,但《内经》中多篇在运用这套术语过程中,已显示出内涵的细微差异,这个内容运用于经络的命名和运气的建构,对后世影响很大。
表3 三阴三阳象数思维模式简表
该模式本质源于风角和洛书九宫、后天八卦等早期易学理论[20],在《灵枢·九宫八风》中保存了若干内容,其中包含着可贵的思想,所惜后世湮没无闻。
表4 九宫八风象数思维模式简表
其说大致以太一(岁神、北斗)处中宫招摇临御八宫,各四十五、六日,以四立、两分、两至一共八节为期限。其法以对宫相冲,不用《难经》所谓虚、实、贼、微、正的五邪说。
五运六气的象数模型在《内经》中是最为复杂的,简言之就是十干化运、十二支化气。而运气各有主客,客主加临,运气相合,六十花甲各有年内推步详图,自不待言,现就该理论的主要思维模式列表如下。
表5 五运六气象数思维模式简表
实际运气中具有非常复杂的运数规则,如河洛象数规则,五运有太过、不及与平气三类,而六气又有德、化、政、令、灾、变之象,人病应天,象亦繁复,兹不赘言。论其大要为干支化为客运客气,年内五运与六气相错之步,年间有迁正退位之变,失常有三年化疫之机。天人相应,标本感召,《素问》认为此理当为治病之机要。
现代系统科学认为,开放系统研究的方法是定性与定量相结合的综合集成方法,是专家经验、统计数据和信息资料、计算机技术三者的有机结合[21]。而在《内经》时代,中医学研究健康和疾病的象数方法可以视为这一现代理念的古典原型,也就是综合使用古典定性与定量的方法。
取象活动是根据象类的特征要求进行分类。《内经》的取象活动也是针对某个层次内的生命现象进行“定性分析”,与层次不同要素的基本属性由此确定下来。如把“怒”这种人类情绪活动现象归属于“木”的类象,把“空积沉阴,白埃晦瞑”[7]的季节气象特征归属于“太阴”(五运六气理论中六气之一)之类,如此就确定了该现象在某层次中的属性和地位。
西方传统科学哲学重抽象,研究者力图概括作用与组合作用等具体过程所获得在场者的共相,这个“相”具有较强的确定性,因排除了主观的因素,凸显人工刻意地把对象孤立化。中国传统易学通过“取象”过程所获得的“象”则是在场与不在场的统一[22]。也就是说,“象”中包涵了时空要素和观察者本身,保存了质料与形式的自然统一状态,易学象数及其应用学科中医学就使用了这种科学方法进行定性分析。
一般传统象数的用数之法多用干支与卦象,二者在内部通过特殊规则可以通约。运数的一般操作是从研究对象里提取其时空信息作为参数,选择主要参数作为核心要素,再根据次要参数和主要参数之间的特定运算规则,结合五行、卦象关系进行研判。中医所使用的简单象数模型可以直接从时空要素之一进行判断[23]。如五行藏象理论可以迅速判断“瘈瘲”为“肝风”之病,其优点在于简便易行而失之于粗糙。而在五运六气这样的复杂中医象数模型内部,为细化层次和体现局部细节,则增设多个根据基本参数衍生出来的二级乃至三级概念(如甲午年,三之气少阴君火为司天之气是二级概念,而论平气则为三级概念),在后期概念系统上再进行逻辑推导,故而可以相对深入、精准,但其缺点是繁复。
运数的方法可视为现代科学定量分析的原型,其关键在于处理数量关系,可以确保一定精度要求范围内的准确性。传统方法长于宏观尺度内的整数运算,对于较大或者较小数量级的问题,多采取科学计数法后取整推算,故而也有其自身的局限性和适用范围。
近现代自然科学的每次重大突破都是对传统范式时空观的变革,这是根源于人类意识的结构和世界观建构方法的根本性大问题。在这个底层的每个微调都深刻影响着整个科学知识体系。《内经》作为中国传统科学技术体系的一部分,其独特的医学科学范式根源于上述独特的时空观念,这不但是中医学的独特思维模式,也是中医关键科学问题之所在。近年来,自然科学在分形和混沌领域内的发展迅猛,其时空观的意义受到重视[24],后者逐渐显示出与传统象数学的某些学术上的“家族亲缘性”,是值得关注的前沿领域。
《内经》中的重要医学成就都得力于象、数、理兼备的独特思维模式[25]。由于中国科学史的演化和成书之前古典医学文献的渐进累积,其中若干文本中也有个别不自洽内容,对后世学人也产生了干扰,这是难免的瑕疵。但是瑕不掩瑜,《内经》的象数义理融合的方法论不但在医学科学中独树一帜,而且其实用性、有效性的科学内涵值得深入研究,这对促进中医科学的深入发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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