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风雨桥》2015年第1期
时光将你制作成标本,零碎地躺在我模糊的记忆里……
——题记
录音机,像一位老者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我也开始遗忘,我的记忆里曾经有过它的痕迹。那天闲来无事,在家整理东西的时候,在床底的角落里发现了那台蒙上一层厚厚灰尘的录音机。那是哥哥年轻时候时常带去走寨的“宝贝”。那早已被时光遗落在角落的录音机触动着我的心弦,记忆一下子飘回那段美好的岁月。
是什么样的机缘,使录音机突然闯进我们苗家人的生活,我已无从知晓了。只记得那是20世纪90年代,似乎在一夜之间,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苗寨竟突然“冒出”了很多的录音机。突然有一天,哥哥竟然也提着一台崭新的录音机神气地走出家门,跟着邻居家哥哥去走寨。后来姐姐才说,是爸爸和哥哥去打工回来的那个夜晚买的。他们还一起围着那台录音机兴奋地捣鼓了大半夜,只有我睡得跟头小猪似的才不知道。白天,我们姐妹喜欢偷溜进哥哥的卧房去“研究”哥哥的“宝贝”,僵硬地偷学着哥哥把磁带放进去,然后托着下巴听那咿咿呀呀的歌声,感觉特别好玩。每次哥哥从外面回来,发现我们偷玩他的录音机,就会骂我们,我们就像一群晒场上偷谷子吃的麻雀一样,受惊之余一拍而散。每天挨骂,每天照样偷偷玩。
录音机除了用来听歌之外,还有一个特别的作用:录情歌。这也是我家录音机成了哥哥的专属品的原因之一。年轻后生们晚上带着录音机去走寨。用录音机把晚上坐夜时的情歌对唱录下来。那些感人精彩的瞬间无一不被记录下来。录音机俨然成了那时苗家儿女的牵线红娘。其实,那时候我哥刚进入青春期,十五六岁的年纪,羞涩得不敢开口唱歌。听寨子里的女孩子说,人家女孩子叫他跟自己对两句,他都羞涩得不敢回答。他更喜欢让邻居家的哥哥唱,唱赢那些女孩。邻居家哥哥歌唱得好,好多女孩子醉心于他的歌声。曾有女孩子不顾家人反对,铁了心想嫁邻居家哥哥。
儿时的我最期待夜晚的来临。我们姐妹的卧房窗户正对着大路。那条大路是年轻后生们去走寨的必经之路。吃过晚饭,我们姐妹会早早躲在卧房里,趴在窗户上,看着哥哥屁颠屁颠而又故作老成地提着那笨重的录音机出门,然后等待着别家的年轻后生们三五成群,陆陆续续经过我家门前的大路。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手电筒,排成一排,像极了天上明亮的星斗。他们其中的一两个人提着笨重的录音机,挺直了腰板走在最前面,神气十足。他们把音量调到最大,放着前个夜晚跟年轻女孩缠绵悱恻的情歌对唱,整个村寨都能听到那千回百转的情歌。苗家的年轻人含蓄,羞于在长辈面前唱情歌,因此平时很少有机会听到的歌声此刻更能勾起人们倾听的欲望。听到歌声的大人们更是津津有味地讨论着刚刚飘过的歌声,究竟是哪家女孩跟哪家男孩之间的对唱。那时候,我们在梦里时常听见邻家坐夜时飘出来的情歌,那低回婉转的歌声夜夜装扮着我们童年的美梦。我想,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因为歌声,有了很多的期许和等待。
那时候我总想,长大了,我也要学唱情歌,也要像邻居家哥哥一样,拥有醉心的歌声,用歌声打动自己喜欢的人。可是还未等我长大,那歌声慢慢离我远去了。那时候我并不懂是为什么,为什么路过我家门前去走寨的年轻后生越来越少,那录音机飘出来的歌声渐渐远去。我忍不住好奇,问母亲。母亲说,年轻人都你追我赶地出去打工了,哪还有空来走寨,哪还有空来唱歌啊,不过等他们回来以后,村里又可以恢复热闹啦。于是我开始夜夜期待人们快快归来。
将近春节时,外出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然而,他们几乎个个都变了样。尤其是年轻人,新潮的衣服,新潮的发型,看得人眼花缭乱。年轻后生们吃过晚饭,洗过澡,精心打扮了一番后,便邀上好友,三五成群去走寨。也有的腻烦了走寨,跟着中年男人一起钻进鼓楼旁边的代销点(商店),在这里扎堆烤火也是一件乐事。我哥也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那套从不给我们姐妹碰的西装和那双皮鞋,还学着别人把头发一齐往后梳,露出宽宽的额头,帅气十足。我们姐妹看着哥哥,眼馋得要命,只是不好意思吵着嚷着让妈妈给我们买新衣服。打扮完了之后,再从他卧房里小心翼翼地搬出他心爱的录音机,仔仔细细地把录音机擦得锃亮锃亮的。一切准备就绪后,隔着窗户喊邻居家的哥哥,欲邀他去走寨。我们一猜便知他想去看望下寨那个他心仪已久的女孩儿。“哎,时间还早着咧,不如先去代销点看别人打会儿牌?听说昨晚他们搞大的,吴老二家大儿子赢了好大一笔。今晚我们也凑凑热闹去!”“别净跟着去学坏!好好去走寨!”母亲一听要去看别人赌钱,气不打一处来,压低了声音教训哥哥。“好,好,我不会去的,再说我也不会打。”哥哥有些不耐烦地敷衍着。
在外面辛苦了一年半载的人们身上终于有了钱,钱袋鼓鼓的,揣在兜里,聊天聊得腻了,不自觉地就打起了钱的主意。谁先发起的,也没人在意了,总之人们开始在代销点里扎堆赌钱。有钱的、没钱的,站在旁边看都开始蠢蠢欲动。有时走在巷子里,会碰巧听到木楼里传来吵架的声音,而吵架的内容多半与赌钱有关。聚在代销点里赌钱、打牌开始慢慢成为人们主要的娱乐方式。人们茶余饭后闲聊时竟不知不觉多了一个话题:赌钱。“我家那没良心的,昨晚也悄悄去赌了,还骗我说只是在旁边看别人赌。听说你家老大昨晚也去了。”“什么?他不是说去走寨了吗?输了吗?”“听说德平那小儿子昨晚赚了几百。”……我呆呆地坐在火堆旁边,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越来越起劲,我才发觉,似乎人们更关心昨晚谁输了多少,谁赢了多少,而对谁对歌赢了,谁对输了,似乎已经没那么津津乐道了。年轻后生们也会积极响应、追赶这种“潮流”。我哥每天晚上吃完饭,就迫不及待地拿着手电筒溜出家门。我妈朝着他的背影喊:“不带上录音机啦?”他头也不回地说:“不带了,那东西太重,带着不自由。”后来,家里买了电视,哥更是嫌弃那笨重的录音机,直接把它丢弃在角落里;而我们姐妹也渐渐喜欢上其他新鲜的事物,不再觊觎哥哥曾经的宝贝了。
新鲜的事物、新鲜的思想慢慢改变着苗家儿女。他们加紧了步伐,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想要跟上时代的脚步,变着花样地去追随新的娱乐方式,却再也无暇也不屑于花心思去唱歌,也没有时间来你侬我侬。曾经苗家人的“宠儿”,苗家儿女的“红娘”,苗族山歌的承载者,被人们遗忘在角落里,蒙上了厚重的灰尘。长大之后,在外面求学,偶尔回到家,从邻居家的音箱里飘出来的高调的歌,从《嘻唰唰》到《小苹果》,听到的都是那些最新的流行歌曲,而童年记忆里随处飘散的苗族情歌,却再也没有回响过。
看着那台蒙上灰尘的录音机,我开始怀念那段时光,怀念那承载着苗家儿女缠绵情思的录音机,怀念那夜夜伴我入梦的婉转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