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姐姐,我叫韦运团,你叫我阿团好了。”
“我叫苏牛,叫苏牛也行,小牛也行。”
这两个自我介绍的男孩在沈能能看来,就像砖棚边上的两只狗,夹着尾巴立正,全神贯注地观望着它们的主人,敏锐而忠实。现在,阳光跟随西坠的红日,转移到山下,已经不刺眼了。风趁机从洞里、树丛和泉水冒出来,消弭太阳留下的热气。山上变得清凉了起来。于是,沈能能看待这两个土里吧唧的男孩,就比较顺眼了。
两个男孩都穿着球衣。所不同的是球衣的颜色和号码——韦运团穿的球衣黑白相间,21号;苏牛是19号,黄色。沈能能不懂球,但还是看得懂或能判断出,两人喜欢的球队不一样,崇拜的球星也不一样。虽然喜欢和崇拜的对象不同,但并不妨碍两人共同在山上牧羊、养鸡。
从今天起,韦运团和苏牛还得养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保护一个人。这个人对分别是他们的叔叔和舅舅的另一个人来说,非常重要。那么,韦运团的叔叔也就是苏牛的舅舅,把这个非常重要的人交由他们保护,足可见叔叔对侄子舅舅对外甥的绝对信任。
这位叫沈能能的漂亮姐姐是下午的时候,由同是一人却分别是韦运团的叔叔和苏牛的舅舅送到山下的。这韦运团和苏牛称呼不一样的同一个人,叫韦先。虽然韦运团和苏牛知道他们的叔叔和舅舅的姓名,但他们从来不叫,因为他们对叔叔和舅舅非常尊敬。如果听到别人叫叔叔和舅舅的姓名,他们会非常心疼,并愤恨对方,视同骂人和辱人。
叔叔(舅舅)开车来到的时候,韦运团和苏牛已经在山脚等候了。卸掉车牌并裹满泥尘的小汽车像归栏的牛一样止步在家乡的山地。韦先从车上下来,面见他的侄子和外甥。他一一嘱咐侄子和外甥后,才把沈能能和行李从车上叫下和拿下,交给了他信任的人。
韦运团和苏牛作别叔叔和舅舅后,领沈能能上山。两个表兄弟一前一后,护着他们有生以来亲眼见过的最漂亮女人,去往他们放牧居住的砖棚。羊肠小道上活动着特征明显、步调不一的三个人,就像是迁移的家畜里,一只领队的黑狗和一只断后的黄狗,以及它们护卫的金贵的羊,或者是斑斓的鹿。穿黑白相间球衣的韦运团走在前面,清除杂草和障碍,尽量拓宽路面,像球队的前锋和灵魂,突破重围,负责将球送进对方的球门。那么苏牛则像球队的后卫了,这不容易破对方球门却常被对方破自己球门的尴尬、艰难的角色,现在的确尴尬和艰难——这个走在他前面的穿超短裙的女人,她个子高挑,走的又是上山的路,圆润挺翘的屁股总是在他面前晃,像是一只弹跳的皮球。还有那两条笔直白嫩的长腿,像是春天的竹笋。你说他到底看还是不看?想不想看?敢不敢看?看那是一定看的,不得不看。但苏牛只看那么几眼,就不敢再看了。再看下去就是犯罪了。第一,他的手万一控制不住触摸那又圆又翘的屁股或嫩腿,哪怕就一下,那也是犯法的;第二,是对舅舅的冒犯。这是舅舅的女人,毫无疑问,再傻的人也看得出来。苏牛认为自己不傻。他觉得他偷看女人那几眼,已经很对不起舅舅了。既然不敢看前面的女人,那就看别处呗。苏牛往左看,左边是山。往右看,右边也是山。往后看,并索性倒着走,看的还是山。山有什么好看的?苏牛郁闷地闭上眼睛。眼睛一闭上,眼界却奇迹般的打开了——那屁股和白腿,清清楚楚地浮现和活跃在他的脑海里,并且被他触摸了。他起初是轻轻地摸了一把,见那屁股没有躲开,那腿没有倒踢过来,便着力摸下去,越来越放肆地摸。何止是屁股和腿,后来女人整个的身体都倒在了他怀里,像是一头温驯的野鹿,任由他胡作非为了……结果是,苏牛在巅峰的时候摔跤了,人和行李差点坠入百米深的悬崖。韦运团和沈能能闻声往后看。韦运团看着命悬一线的表弟,跑过去把他拉上来后,冷冷地说,见鬼了你。沈能能在问了苏牛伤没伤着之后,奇怪地说,你一个山里人,走山路也摔跤,还不如我,奇怪了。苏牛羞愧地低着头,说我表哥讲得对,我见了神仙了。
沈能能现在落座的是一把靠椅,因为椅子舒适和气候凉快了的缘故,她舒服地看着两个托管她的男孩。她已经知道两人是表兄弟,但是是怎样的表兄弟还不清楚。他们和韦先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爸爸是我叔叔的哥哥。”韦运团说,他似乎猜出了沈能能的心思。
“我妈妈是我舅舅的姐姐。”苏牛说。
沈能能想了一会,“就是说,韦先,”她指韦运团,“是你爸爸,”又指苏牛,“和你妈妈的,弟弟?”
韦运团和苏牛没有点头,也没有答应。两人的神情都有点绷紧,看得出来是不愉快。沈能能直呼了他们叔叔和舅舅的姓名了。
沈能能并不觉得两人不高兴,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又问:“阿团,你今年多大?”
韦运团说:“二十二。”
沈能能又问苏牛:“小牛,你呢?”
苏牛说:“也二十二,但比表哥小三个月。”
沈能能说:“我比你们大三岁,二十五。叫我姐姐没错。”她自重地把超短裙抻了抻,“哦对了,我叫沈能能。沈阳的沈,能力的能。两个能一样。”
韦运团和苏牛没有反应,似乎对沈能能的年龄和名字不感兴趣。两人木木地站了一会,韦运团对苏牛说:“你去做饭还是铺床?”
苏牛想了想,说:“铺床。”
2
沈能能一大早就醒了。
应该说,她是被鸟叫唤醒的。山上至少有一百种鸟,像是志同道合的音乐人,纷纷来到砖棚的周边,开起了音乐会。盛大的交响乐喧天动地,必然使熟睡的沈能能觉醒了。在城市里,能让沈能能这么早醒早起的事情是不常有的,除了赶飞机或来例假。尽管是早醒,今天沈能能却不觉得困,也没有了睡意。她当然还不知道这是山上负氧离子的作用。在简陋的砖棚里和坚硬的床上,她居然有了一次高质量的睡眠,就像高质量的性爱一样,让她爽快和充实。她一醒就坐起来,只是愣了愣,似乎是在想自己是怎么睡在这里的。在确定是怎么回事后,她掀开蚊帐下床,穿着睡衣外出。
打开门她便看到了横卧在门口的苏牛——他仍然穿着19号黄色球衣,用麻袋当枕头,纸箱为席,还睡得沉香,看来就是在这里过的夜。沈能能不想叫醒他,便轻轻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砖棚外的小坪坝醒目地晒着沈能能昨晚换下的衣裙,像店铺的旗幡一样招摇。坪坝的两端是两个竹筒制作的小球门,球网也是竹篾编织的。几十只鸡在坪坝上奔跑追逐,像球员一样争先恐后。其中一端球门的附近安放着一台柴油发动机,发动机边上的巨石架设有锅形的电视接收器。这些陈设表明韦运团和苏牛两个表兄弟的体育文化生活并不缺乏。他们是有良好爱好或追求的农民。这样的判断让沈能能感到安全。当然韦先把她交给这两表兄弟托管,首要原因是交给他们安全,这是值得信任的人。然而现在坪坝和砖棚的周边却看不见韦运团,那两条狗也不在场。那么充当看家护人角色的就是还在梦乡的苏牛。
苏牛很快也醒了。他看到在坪坝上溜达的沈能能,一副吃惊和自责的神色,就差没打自己的脸。他跑过来跟沈能能赔不是,说:“沈姐姐,我睡得太晚了,天亮了才睡着,你起床了我都不晓得。对不起沈姐姐。”他说完急忙去端水伺候沈能能洗漱。等沈能能洗漱完毕,苏牛的早餐也做好了。早餐是煎蛋和羊奶——最纯正的原生态食品让沈能能吃得津津有味。当然昨天她已经品尝过了。昨天晚餐她不知不觉吃了半只鸡。
吃饱喝足的沈能能要求去游山玩水。苏牛拒绝了她,说:“这里的山水都一个样,关键是没有路。”沈能能指着坪坝边上的一条小路,说:“那不是路吗?”苏牛说:“那是羊走的路,和我走的路。这条路过去不远,连我都不敢走了。”沈能能说:“没有我不敢走的路。”
2012年3月,恰逢红宝石婚庆,我携夫人赴台湾一游,有幸饱览我国宝岛台湾的美好风光,也感受了两岸同胞的深情,台湾三番周折,通过大陆银行辗转汇来一笔稿费,体会到改革开放带来银行业务的新气象,亦为我留下了深刻记忆。
苏牛小心谨慎带领已经换装的沈能能走在通往后山的小路上。不到十米,就遇到了第一个沟坎。这需要一个跨跳才能过去。苏牛一个箭步跨跳过去,然后回身看着沈能能。沈能能犹豫,把手伸向苏牛,“拉我一把。”苏牛也犹豫,然后身子前倾抓住沈能能的手,将她拉了过来。因为有苏牛的帮助,沈能能越过沟坎后才能立定站稳。往后遇到沟坎,沈能能便自觉地把手伸给苏牛,苏牛也自动地把对方的手捉住。沈能能握苏牛的手或许没有什么感觉,但对苏牛来说就像是过电一样。这二十多年他握过妈妈的手、亲姐姐的手、女老师的手,都没有触电的感觉。这女人太特别了,像发电机一样。他愿意被她电死。
前面忽然跑过来两条狗,正是昨天沈能能见过的那两条。它们是来迎接她和苏牛的。这两条狗对沈能能摇尾仰视,似乎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主人或家人。而沈能能也喜欢上了这两条狗,她蹲下来,伸出双臂。两条狗没有如她所愿投入她的怀抱,但效忠或献媚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苏牛指着黑狗说:“它叫皮尔洛。”他接着指黄狗,“它叫沙欣。” 沈能能说:“为什么起这样的名字呀?像外国名似的。”苏牛说:“皮尔洛是我表哥喜欢的球星,意大利尤文图斯队的。沙欣是我喜欢的,德国多特蒙德队。”沈能能觉悟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两只不同的球队,喜欢不同的球星。那它们……还有你和你表哥,会不会打架呀?”苏牛微微一笑,“打的。”
现在黑狗皮尔洛和黄狗沙欣接替苏牛担当了沈能能的向导。它们步调一致,默契地把人引向前方。
韦运团坐在两块巨石依靠形成的关口边,远远望见苏牛和沈能能手牵手拉拉扯扯踏青而来。他像狗一样灵敏的嗅觉立刻闻出了异味。他的眼睛顿时露出了鹰一样的凶光。他霍地站起来,手里的弓箭捏出响声。在最先到达的两条狗面前,他独独朝黄狗沙欣狠狠地踢去了一脚,然后举箭拉弓,做了个威胁性的发射动作。黄狗沙欣没有嗷叫,忍痛躲去一边。
看到名义上从属自己的狗被踢打和恐吓,苏牛一个惊愣,然后是幡然猛醒,迅速收回牵扯沈能能的手。他快步走向表哥,坦率地说:“沈姐姐要来参观我们的羊,路不好走,沈姐姐就要我牵她的手。我没有做对不起舅舅的事。”
韦运团说:“我没有要你解释,你解释做什么?”
苏牛说:“沙欣又没有惹你,你踢它做什么?”
这时沈能能跟了上来,看看拦在前面的巨石和断头的路,说:“羊呢?”
苏牛朝关口投去一瞥。
韦运团默默地走过去,打开了关口栅栏的门。
入关远眺,极目望去,风吹草低,沈能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羊。那是数百只清一色的黑羊,像是被优待的同一种族的移民,在无忧无虑地进食和找乐。太阳初升,明亮的光芒又为它们增加了一层温暖。鹰隼在天上盘旋飞翔,俯视着它叼不走的庞然大物,以及时刻有人警惕和保护的羊羔。这是得天独厚的天然牧场,四周是悬崖峭壁,只需要把关口的栅栏门一闭,羊就不会走失。除了被出卖和宰杀的羊,没有一只能独自走出和离开这天然的石围。当然,所有的羊都不愿离开这肥美的群山怀抱,一定的。
沈能能羡慕地看着羊,新奇地望着山。眼前的景象,让她赏心悦目。她情不自禁或忘乎所以地将双手做成喇叭状,大喊:“韦先——我愿意——我很愿意——被你藏在这个地方!”
山崖回应和重复她的呼声:“韦先——我愿意——我很愿意——被你藏在这个地方!”
韦运团和苏牛忌讳的叔叔舅舅的姓名反复被呼唤,这让他们深受刺激,仿佛被雷击一般。表兄弟俩反感地瞪着放肆直呼他们叔叔舅舅姓名的女人。韦运团气运丹田,力聚掌心的右手在颤抖。虽然最终没有发挥,但心里其实已经掌掴这名不知好歹的女人了。相对来说苏牛要含蓄一些,他咬牙切齿的同时,只是暗暗后悔对这名莫名其妙的女人照顾得太好了。
沈能能的眼睛忽然闪烁泪花,然后涌出泪水。她或许是想念被她呼叫的男人,或许是被面前的男孩尊敬自己亲人的行为感动,总之她哭了。
接着,她一边掏出纸巾吸泪,一边对怒视或冷漠她的男孩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韦运团和苏牛没有吭声,但是目光缓和了不少,像是逐渐接受了沈能能的道歉。
“你的叔叔,”沈能能对韦运团说,接着她看苏牛,“你的舅舅,对我很好,非常好。”
苏牛想不通,说:“那他,为什么不要你了呢?”
沈能能说:“他不是不要我。他不是放弃我,抛弃我。我是暂时留在这里,藏在这里的。等风头一过,没有危险了,我就会回去。”
还是苏牛说:“我只是晓得我舅舅在城里做官,但具体是个什么官,我不晓得。你晓得吧?”
“安监局局长。”沈能能说。
“管什么的?”苏牛问。
沈能能思忖了一会,像是在找一种通俗易懂的说法。“管楼不能倒塌,桥不能断,矿不能出事故。还有,你们春节烧的鞭炮的鞭炮厂,不能爆炸。等等。总之,不能出问题,一出问题,你的舅舅和阿团的叔叔就出事了。出事就没救了。”她说。
“那我舅舅现在……没出事吧?”苏牛说。
“没有,” 沈能能说,“不过现在风头很紧。我到这里来,就是来避风头的。”
苏牛说:“我舅舅的事,那关你什么事呢?”
“少多嘴!”韦运团说,并一把将苏牛推过一边,“赶羊去,把羊统统拢去西山那边。东山这边要养草了。”
苏牛乖乖听从表哥的指令,两条狗又乖乖听从苏牛的指令,一起去赶羊了。
一天不到,或转瞬之间,表兄弟俩重新分工。苏牛的理想工作被剥夺。就是说,照顾或管护沈能能的责任,转移到韦运团这里。
看着远处吆喝驱赶羊群、手持响箭威胁大雕的苏牛,又看看一旁沉默寡言、目光炯炯的韦运团,沈能能说:“你的血管里,或者骨子里的东西,更接近你的叔叔。”
听着沈能能不知道是褒是贬的话,韦运团不表态。他稳重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也像一块石头。
3
不过五天,沈能能就闹着要回去了。看起来,山里的清新空气和新鲜的食物并不能锁住这城市女人的心和胃。两个农村男孩对她的百般照料或精心呵护,也改变不了她的任性。
她是因为想念、不放心叔叔舅舅了吗?韦运团和苏牛这么想。
这几天里,沈能能都和韦先通电话和发短信,用的是苏牛的手机。因为她的手机在来时就被韦先扔掉了,号码也已经停用。沈能能开始不明白,以为关机就可以了。韦先告诉她,现在的技侦技术已经登峰造极炉火纯青,即使关机也可以侦测到你的位置。身份证也是,带在身上就能知道你在哪里。于是韦先把她的身份证也没收了。所以,沈能能到山里后,要和韦先联络,只能使用别人的手机,而且只能用苏牛的。韦运团的手机沈能能为什么不能用?沈能能也纳闷。也许他的手机里藏有不可告人的信息或秘密吧。总之韦运团明确表示,如果她要和叔叔联络,就用苏牛的手机。他现在是山大王,得听他的。用苏牛的手机也一样,只要能和韦先联络上。头两天,她每天至少和韦先通两次电话,短信就无数了。山上信号不是太好,通话断断续续,短信也常发不出或收不到。她每次打电话和接收短信,都要登上架设电视接收器的那块巨石。这种想念情人的手段和行为太难太苦了。苏牛和韦运团不是不看在眼里,但是无能为力,只能这样。
第三天的时候,沈能能只和韦先通了一次电话。她从梯子爬到那块巨石上,打通了韦先的电话。她打电话的时候,苏牛和韦运团就在巨石下面警戒,以防万一。头两天的警戒比较松散,不时望望而已。但今天表兄弟俩特别紧张,因为他们发现沈能能的情绪特别激动,情绪激动就容易摔下来。韦运团和苏牛不得不提高警戒或保护级别,以应对有可能发生的不测。他们像消防员在楼下观察楼顶扬言跳楼的轻生者一样,上面的人每挪动一步,下面的人也相应挪动。苏牛和韦运团不是消防员,没有气垫。他们急忙抱来了茅草,甚至被褥,铺在巨石底下。头两天沈能能和叔叔舅舅的通话内容,韦运团和苏牛不知道,或者说听不清楚。第一他们不敢听,第二沈能能说话也小声。情人间的卿卿我我之类甜言蜜语,偷听是不道德的,何况又是叔叔舅舅的情人呢。但今天他们不得不听,因为风云突变,沈能能一反常态地暴跳如雷,她激动和狂躁的言语通过电话传达给他们尊敬的叔叔舅舅,当然也灌进了他们敏感的耳朵:
——韦先,你是不是另外有女人了?她是谁?
——我告诉你韦先,我是为了你才躲进这深山老林里来的!你怕他们查你先查我,因为我懂得了你太多的秘密。
——我不可能出卖你。打死我也不说。
——我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不行!不行!我受不了!我死了算了!
……
听到这样的言语,看到人在巨石上的疯癫行为,韦运团和苏牛能不担惊受怕吗?那可是叔叔舅舅托付的女人,万一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或出意外,该怎么跟叔叔舅舅交代?拿命去还?一个侄子和一个外甥的命,有这个漂亮无比的女人值钱吗?听说范冰冰的脸蛋光上保险就值几个亿,这女人的脸蛋也和范冰冰一样漂亮,还没化妆呢。她万一摔下来不死,就是脸划破了,拿命去还,叔叔舅舅也饶不过他们。想拿命去还那是放屁,最重要的还是这女人不能出事。她现在直呼叔叔舅舅的姓名甚至骂人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活着并且完好无损!这可怎么办?除了像消防员一样无私无畏采取措施,还能做什么?
苏牛想到了祈祷或求神保佑。他跑开几步,还不能离开巨石太远,就面对半山腰一棵巨大的老树扑通跪下,然后不停地磕头。那可是狠磕死磕,能看见那光脑袋像球一样拍下去又弹起来,还听见嘭嘭地响。
山神果然显灵和保佑了。韦运团只见沈能能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声音小了,动作也少了。她慢慢地从依靠巨石的梯子下来。她的脚一落地,韦运团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他走过去,从背后把还在磕头的表弟揪起来,说:“可以了。”
看到沈能能在神灵的保佑下安然无恙,苏牛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他的额头满是血红,却浑然不觉。
脱离险境的沈能能并不知道她刚才处在危险之中,也不觉察两个表兄弟为她的安全所做的一切。但是她看到了铺在巨石底下的被褥,还看到了头破血流的苏牛。
“你们这是干什么?”她问。
苏牛只是傻笑。
韦运团也不作答。他过去从巨石底下抱起被褥,然后从梯子爬到巨石上,将被褥晾晒。
沈能能像看明白了,说:“阿牛,不好意思,打电话占了地方,耽搁你晒被褥了。”然后她走过去把手机还给苏牛,关切地看着他额头的伤口,“你那么虔诚地祷告,沙欣一定会进球的。”
苏牛笑得更傻了。
沈能能又一次借用苏牛的手机打电话是傍晚的时候。但这次没有打通。沈能能把手机还给苏牛时说:“打不通。关机了。” 她皱着眉头思想,“为什么关机呢?不应该呀?打通可以不接电话我就知道怎么回事,关机干什么?”
苏牛说:“那就明天再打吧。”
第二天,沈能能拿苏牛的手机致电韦先。
“您呼叫的号码已停机。”
这声音就像晴天霹雳,把沈能能打疯了,也把韦运团和苏牛打蒙了。沈能能真的像个疯婆一样乱窜乱叫。苏牛和韦运团也是六神无主,像是房梁塌了一样惶惑。
“叔叔在电话里跟你说了什么?”韦运团问沈能能。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反正全说的是乱七八糟的混账话!”
“好好想想。冷静地想一想,想好了叔叔跟你说过什么,也许就能晓得叔叔发生了什么。嗯?”韦运团说。他像是冷静了。
沈能能立住,甩了甩头,“想不出来!”
“那昨天你情绪那么激动,总是有原因的吧?”
沈能能说:“他叫我不要再给他打电话发短信,不要再联系。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想甩了我的意思?另外有情人的意思吗?”
“也许是别的意思呢?”
“什么意思?手机停机?他没钱交话费吗?”
“我来打试试。”
韦运团去巨石上用自己的手机给叔叔打电话,回答仍然是“您呼叫的号码已停机”。他朝下面的沈能能摇摇头。
就在上下的人都沮丧的时候,韦运团收到一条短信。看完短信,他脸色就变好了。
他从巨石上下来,开始安慰沈能能。“我叔叔不会有事的。他也许是换了号码了。”
“为什么要换号码?”
“安全起见吧,我想。”
沈能能说:“换了号码也该告诉你们呀!至少要告诉你阿团。我还在这呢,不联系行吗?”
韦运团说:“也许吧。”
沈能能说:“什么也许,是肯定。你现在回石头上去,等他打电话来。”见韦运团不动,“那你把手机给我,我上去等!”
韦运团自然不会把自己的手机给沈能能。他回到巨石上,握着手机,像手握钢枪的哨兵,站岗放哨,从天黑到黎明。
第三天一大早,沈能能从茅屋出来,直奔小坪坝边的巨石,看到的还是韦运团对她摇头。她二话不说,又回屋里。很快她拎着行李出来,匆匆要朝山外的路走。
韦运团跳下巨石拦住了她。
“我要回去。”沈能能说。
韦运团说:“没有我叔叔的允许,你不能回去。”
“他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怎么允许?要谁允许?”
“那你就更不能回去。”
“为什么?”
“如果我叔叔现在遇到了麻烦,甚至危险,你一回去,我叔叔就更麻烦更危险了。”
沈能能愣怔。
“你不就是为了我叔叔的安全,才情愿来我们这里的吗?” 韦运团进一步说。
沈能能松放手,行李掉到地上。看来韦运团的劝说凑效了。
但是沈能能还是焦急,她跺着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他那些事我全知道,我又在这里,只要我不说,能出什么事呀?”
韦运团说:“我叔叔的事,也许你不全晓得呢?换句话说,不光你一个人晓得呢?”
“是哦。”沈能能说。她盯着少年老成的韦运团,“那怎么办?阿团,想想办法,我要知道他现在是安全,还是不安全。”
韦运团说:“他应该是安全的。”
“你怎么知道?”
韦运团说:“我猜的。”
“猜怎么可能准!”沈能能说,“不行,我还得回去。必须回去!”她重新提起行李。
韦运团又阻止了她。“这样吧。我去城里探个虚实,再回来跟你报信。你继续留在这里,不许走。”
沈能能想了想,“可以。但是你一定要见到他,无论如何。见不到他,无论如何也要准确打听到他安不安全,要真凭实据来告诉我。”
韦运团说:“好吧。”
沈能能又想了想,“你去过你叔叔家吗?”
“去过。”韦运团说,“大前年我在城里打工,住过我叔叔家。”
“嗯。去吧。”沈能能说。现在反而是由她给韦运团放行。
韦运团没有马上出发,而是把苏牛扯到一边,与表弟约法三章:第一,管好人,不许人跑;第二,不许对人再产生杂念;第三,违反前面两章或其中一章,就地正法。
苏牛边听边记在脑子里。
“记住了?”韦运团指着表弟说。
“记住了。”苏牛点头说。
“讲一遍给我听。”
苏牛把三条“王法”说了一遍。
韦运团转身正要走,听见苏牛在身后说:“羊怎么办?”
他不得不转回身子,用手机敲了一下苏牛的脑袋,“人命大过天,没有我叔叔就没有你舅舅,羊算老几?”
苏牛和韦运团最后的对话,被才靠近的沈能能及时听到了。她十分满意并含笑地看着韦先憨厚的外甥和关键时刻分清轻重的侄子,对韦先的侄子说:“早去早回。”
韦运团大步流星地走上下山的路。他拎着一笼鸡。笼里的鸡是韦运团和苏牛从散养的鸡群中合力捕捉的。被活捉的鸡或许还觉得是幸运被挑选,又是第一次下山或出山,兴奋得咯咯叫。
4
不到一个小时,韦运团麻利地把鸡处理好了,还里里外外把厕所厨房清洁干净。
叔叔也回来了。
叔叔对侄子的到来显然是关切的。他说:“你饿不饿?”韦运团摇头说:“不饿。”其实他是饿的。叔叔信以为真,说:“那好。我们说会儿话。等下我还有事要出去。”他边说边
两只幸运的鸡跟随韦运团乘车进城,出现在韦运团叔叔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是婶婶开的门。虽然是城里生养却已人老珠黄的婶婶,看见突如其来的侄子,其实是不欢迎的。这或许与笼里的鸡有关。鸡一路颠簸,拉了许多屎尿,粘撒在竹笼上,又脏又臭。婶婶毫不掩饰她的厌恶,手蒙鼻子说:“咦,臭死了,快,快拿到厕所里去!”
韦运团将鸡笼拿进厕所,洗完手后出来,婶婶又说:“洗手了吗?”
韦运团摊开濡湿、清洁的双手,说:“洗了。”
婶婶方才指示韦运团坐下。
看着满脸云团的婶婶,韦运团主动说:“我给叔叔打了电话。他叫我来家里等。”
婶婶说:“找你叔叔干什么?”
“看看而已。”韦运团说。他当然不能告诉婶婶真实来意。
婶婶说:“看什么看?你叔叔现在焦头烂额,整天愁眉苦脸,像世界末日一样。”
“所以,我来看看。”韦运团说。
婶婶说:“这个时候来,只能给他添乱。”给侄子使眼色。韦运团眨了一下眼,像是会意了。他和叔叔寒暄几句家常话后站起来,说:“叔叔婶婶,你们都忙,我回去了。”
于是叔叔自然而然送侄子出门,进电梯,下楼。
韦运团和叔叔直达地下车库。在叔叔的车上,叔叔迫不及待地掏烟抽烟,也给并排坐的韦运团递了一支。两杆烟枪共同喷射,将窄小的车厢熏得呛眼。但叔叔依然没有打开车窗,因为接下来叔侄俩的谈话绝密紧要,是丝毫不能泄露出去的。
“你真的不饿?”叔叔说。
“不饿。”
“小牛一个人管沈,不会有事吧?”
“我下了死命令了。”
“是吗?好。”
“沈——小婶,现在不够安定,闹着要回来找你。”
“她不知道你有我新号码吧?”
“我的手机从来不给她用。”
“那她也不知道你是来找我的吧?”
“这个她晓得。”
“你怎么能让她知道你来找我呢?那不乱套了吗?真是不动脑子!”
“不让她晓得我来找你,那她就来找你。但是你叫我来找你,她不晓得。”
“也得。你回去就说找不到我,见不到我。”
“光这样讲她不信的。”
“就说我进去了,进检察院了。”
“叔叔,这么讲不吉利。”
“哪还管什么吉不吉利。现在,跟你说实话,叔叔被查了,应该是。因为,叔叔身边的人,跟叔叔有关的人,都被查了。有的还进去了。叔叔现在很危险。”
“我以为小婶不出声,不露头,叔叔就不危险了呢。”
“表面上看是这样。但现在……你小婶,也变得十分的危险。她是个重磅的定时炸弹,而且定时器坏了,乱套了,随时都可能爆炸。”
“叔叔放心,我们那里山高林密,平时也没有人来。小婶藏在那里,没有人能找得到她。”
“阿团你想得简单了呀。本·拉登那么高智商的人,最后都被找到。你小婶是没脑子的女人,我也是黔驴技穷才使出这一招。藏不了多久的。更何况,你小婶还是耐不住孤独和寂寞的女人,迟早会暴露的。”
“那怎么办?”
叔叔停止不说话了。他只是仰脸长吁、垂头短叹,嘴里又续上了一支香烟,吸几口就去了一半。
看着一筹莫展的叔叔,韦运团说:“叔叔,请讲。”
叔叔盯着侄子,像是上级领导对干部提拔前最后的考察,既信任又审慎。
“我是你侄子,亲侄子,叔叔。”
这句话鼓励了叔叔,让他最终下定决心。他把侄子靠近他身边的左手抓握过来,用自己的食指在侄子的掌心写了一个字。
手去字除,掌心了无痕迹。
韦运团仍然看懂了这个字。
这个字让韦运团脸色惊变。他像遭受突如其来或意想不到的袭击一样,愣怔地看着叔叔。
“怕了?”叔叔说。
“不是怕,”韦运团说。“我的意思是,叔叔,除了这样,不能有其他的办法吗?”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你说。”
“比如新闻里说,晓得要出事了,就跑到国外去。”
叔叔说:“那你有没有听新闻里说,跑到国外去也是要引渡回来的?这招行不通了,何况也来不及了。”
韦运团犯难,像人陷入沼泽里。
叔叔这个时候又抓过他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
被叔叔抓住不放的韦运团忽然发现,叔叔更像是深陷沼泽的人。他在向他求救。他求救的眼神像垂危的病人看着医生,像快要被宰杀的牛羊看着屠刀,像扑空的守门员看着入网的球。
“是,叔叔。”韦运团说。
叔叔仍然没有松开侄子的手,而是重重把侄子的手上下鼓捣了几回,像是首长握别即将上阵的士兵。他详细跟侄子面授机宜,同样像长官对部属下达战略和战法一样。
韦运团乘坐出租车往回赶。车站的末班车即使没开走,也没有出租车快。出租车可以直达乡里。叔叔吩咐韦运团乘车到乡里后,就步行进山。韦运团明白这是为了不让人怀疑和不被人发现。
出租车司机还是怀疑了韦运团。他边开车边瞅了又瞅副座上的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准备出收费站的时候果断把车停了下来。
韦运团掏出叔叔给的一大把钱,亮给司机看,还说:“一个钱比你多得多的人,你不用担心会抢劫你。”
见钱眼开的司机立即重新启动汽车,将车开出城。一路上司机对他的乘客说话不停,像一名口若悬河的导游,也像一名巴结又仇视富人的穷人。“我一天辛辛苦苦也就挣不超过三百,你怎么就能挣那么多?告诉我门道和路数喂。” 他说。
韦运团极少搭理司机,但是在被问到这句的时候,他说:“你不觉得我是富二代或官二代吗?”
司机听了,说:“哦,你爸是李刚。”
韦运团说:“我爸不用是李刚。我叔叔是也可以。”
司机说:“那么,请问李刚的侄子,这么晚了,去乡下干什么呀?”
韦运团说:“请你闭嘴好不好?可不可以?”他烦躁地瞪着不断给他增加烦恼的司机。“我给你加一百块钱,请你不要和我说话了,好不好?得不得?”
为了附加的一百元钱,司机愉快地闭嘴了。汽车安稳地行驶在夜色中,强烈的灯光照射着由宽变窄的路途。窗外的风刮得呼呼响,像是数千支箭飞速掠过。不时有昼伏夜出的动物穿越公路,它们全部都有惊无险地避免了汽车的碾压。公路上已少有往来的车辆和行人,这是夜晚的山区和城市最大的不同。山区的人这个时候想睡就可以睡了,不想睡的也没事可干。他们不用像城里人那样拼命,不用像现在开出租车的城里司机,为了赚一个乡下人的钱,连夜将乡下人送往乡下。
5
山上的棚屋现在依然亮着灯。棚屋外的柴油发动机正努力地运转发电,它不间断地发出放屁的声音,应该是快没油了。
而屋里的人谈话却正在兴头上,像是酒过了三巡,喝酣的时候,是轻易停不下来的。
沈能能和苏牛的确还喝着酒,而且是拿着碗喝。碗里的米酒像湖泊的水位,降了又升,升了又降,而塑料桶的酒,只是下降。
苏牛没想到沈能能那么能喝,从一开始就是她主动,反客为主,掌控酒局。每一次碰杯,喝多少,半碗,三分之一碗,全由她定。苏牛只有服从的份。
“沈……姐姐,我可是提醒过你,警告过你哦,我们这农村的土茅台,别以为度数低,就猛喝海喝,喝醉了可是三天起不来的哦!”苏牛坐在沈能能的旁边说。他的心里其实在想,来吧,只管放马过来,一个女人家,我还喝不过你?
沈能能说:“姐就是想喝醉,三天不起来!”
苏牛说:“表哥明天回来,就会有舅舅的消息了。”
苏牛提及自己的舅舅,就像是触碰了琴弦或地雷的引线一样,苏能能突然神经质地打烂了一个碗,又捧起一个装酒的碗,含泪地咕嘟咕嘟往肚里灌酒。她是想尽快把自己弄醉。
苏牛不得不抓住她手中的酒碗,夺下酒碗,控制她不能再喝了。
失去寄托的沈能能趴在苏牛的腿上哭。
腿上女人的哭声像难产母羊的咩叫,声声让苏牛揪心,甚至伤心。他像抚摸母羊一样抚摸女人的毛发,以为这样能减轻抚摸对象的痛苦。的确,沈能能渐渐降低了哭的音量,像是痛苦得到了缓解。但是她仍然趴在苏牛的腿上,不舍得移开,像是把苏牛的腿当成了自己男人的腿或亲人的腿。没错,苏牛就是自己心爱男人的亲人,就是自己的亲人。
“跟我说说你的舅舅好吗?”沈能能忽然说。
“说什么?”
“你对你舅舅的印象,或者你心目中的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牛仰头向着屋顶,闭着眼睛想了好长时间。他想要把舅舅从头到尾从记忆中牵出来,还原一个完整的活生生的舅舅。但是他哪能呀?他对舅舅的印象只是片段甚至只是片刻,都是一截一截的,像是瞎子摸象一样。比如舅舅是个什么官他就不懂,问了沈能能后才懂。舅舅既有了舅娘又养着别的女人,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还能做官?他也搞不懂。等等。总之乱七八糟的舅舅,从何说起呢?
“想到什么说什么,爱说什么说什么,随便说。只要是你舅舅的事,我都爱听。”
沈能能的话启发了苏牛,他的话匣打开了——
“我们现在山上的羊,是舅舅出钱帮我们买的种羊。羊生羊,从原来的十几只,发展到现在的几百只。我和表哥原来是在城里打工,但工种都不好,表哥在小区当保安,我在学校饭堂做二厨,钱很少。舅舅讲他虽然是官,正因为他是官,所以不能以权谋私,为我们找更好的工作。他鼓励我们回家养羊。除了种羊的钱,这间砖房、电视机、房子外面的发电机,都是舅舅出钱买的。我和表哥现在养羊开始赚钱了,比在城里打工赚好多。我和表哥都很感谢舅舅。舅舅是我们村最早的大学生。我和表哥读书的时候舅舅已经工作好多年了。我们如果考上大学的话,学费和生活费完全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舅舅会帮助我们。但我和表哥就是不喜欢读书。我们就喜欢踢球。结果我们大学考都没考,球也踢不好。我和表哥有一次和外乡的球队踢球,打起架来。表哥把我踢伤的一个球员踢了个半死,进了牢房。表哥本来是要坐三年牢的,后来只坐了一年就出来了。舅舅虽然没说,但我们都晓得表哥不用坐的两年牢,是舅舅帮省掉的。舅舅是个胆子很小的人,有时候我又觉得他是胆子很大的人。我为什么讲舅舅是个胆子很大的人,是指哪方面胆子很大,我就不好讲了。你懂的。”
沈能能扑哧笑了起来。她侧翻身,抬头仰脸看了看苏牛,又把头枕在苏牛的腿上。“你虽然人在深山,可一点也不闭塞,不老实。你懂的。哈,那么流行的词,你也懂。你懂的。”
苏牛说:“有一点我不懂。我可以问你吗?”
“问吧。”
“我舅舅比你大好多,差不多大三十岁。你漂亮,个子比我舅舅还高,我舅舅喜欢你看上你,那没得话说,可是,你为什么跟我舅舅?而且看上去是死心塌地跟着他。你看上他什么?”
面对苏牛的提问,沈能能没有吃惊,像是早知道苏牛会这么问,也或许被酒麻醉的缘故。她直率地说:“女人喜欢一个男人,是不在乎他的年纪和相貌的。在乎他什么呢?魅力。当一个男人出现在女人面前,尤其是漂亮的女人面前,他一点也不胆怯,而是温文尔雅,绅士风度。他说话幽默机智,声音抑扬顿挫、柔和低沉。总之他言谈举止,充满力量,就像一头雄狮,或一块磁铁,让女人心甘情愿被他征服或被吸引,这就是魅力。你舅舅就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他在我面前,总是体现层出不穷的学养和才智,让我佩服得忽略了他的年龄和个子。他有权和有钱,这不假。但我心甘情愿跟他,主要不是为了图他的权和钱。我是真爱他的人。我相信他也爱我。我为什么相信他爱我?他给我买房买车。那可不是一般的房和车。带游泳池的别墅。车是法拉利,应该和你崇拜的球星沙欣的车是一个档次。为了我,他付出很多,收了很多不该收的钱。这我知道,都知道。现在他害怕出事,害怕失去我,所以让我暂时躲起来,藏到你们这,因为你们是他信任的亲人,我在你们这可以得到很好的保护和照顾。如果他不爱我,如果他只为了他自己,他不会这样。他完全可以雇人把我给杀了。你说是不是,小牛?”
听得出神的苏牛来不及想或思辨,就说:“是。”
沈能能的上半身从苏牛的腿上挺立,重新坐好。她又端起酒碗,“来,我们继续。”
苏牛说:“你还得吗?”
沈能能斩钉截铁地说:“得!”
两人相邀又喝起了酒。你敬我一碗,我还你一碗,就像两个下棋的人,你吃掉我的子,我也要想方设法让你难受。喝酒就这样,看见对方难受,我就高兴。于是沈能能和苏牛就轮番着高兴。光人高兴不够,还要让狗高兴。他们亲切地呼唤着两条狗的名字,试验着给它们喂酒。狗还真喝了。两人都高兴坏了。
连夜赶回山上的韦运团,看到的情形是这样的——
他首先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他找到味道的源头,发现是发动机因为没油爆缸燃烧,变成一堆烂铁。然后他朝屋子走去。走进屋子,在火把的照耀下,他看见屋子一片狼藉,十几只硕大的老鼠在啃食饭桌上的食物。满屋子的酒气。两条狗俯卧地上,踢都踢不醒。再往床上看,一男一女拥躺在那。虽然都穿着衣服,虽然是不省人事,但韦运团是血气方刚的男人,他是有想象力的,也是有判断力的。想象力和判断力综合交加,在他心里形成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事实令他义愤填膺。他冲过去,把相拥的男女掰开,然后卡住男的脖子,像钳蛇的七寸一样断然夹起,拖到屋外去,再重重甩在地上。
苏牛依然人事不省。韦运团往表弟身上浇了一盆又一盆冷水,表弟最多也只是动了动,又迷晕过去。
东方欲晓。百鸟欢唱。整个世界毫不理会抱头痛哭的韦运团,太阳照常升起,禽兽我行我素。
6
松树下的坑挖到一半的时候,几只不知好歹的鸟降落在坑边的土堆上,争抢着吃掉松软的土里往外爬的蚯蚓,并且叽叽喳喳,像是抱怨分配不公一样。贪得无厌的鸟们把目光投向在坑里挖坑的苏牛,希望他鼓足干劲,尽快地挖出更多的鲜活虫子,奉送给它们。
心力交瘁的苏牛看了看幸灾乐祸的鸟们,手里的铁锨突然拍打过去,斩死了迟钝的一只,其余自然飞跑了。他看着彩色的鸟的遗体,痛快地说:“好,终于拉得一个帮我垫背的!表哥你帮我看看,是不是一只母的?”
在附近监控的韦运团闻声走了过来,提起死鸟,看着坑里的表弟,说:“快点挖,挖完这个,还得再挖一个坑。”
苏牛瞪着表哥,愤慨地说:“韦运团,你能不能仁慈一点,就让这只鸟做我陪葬跟我合葬得不得?”
韦运团朝土堆吐了一口唾沫,“你以为你是谁?皇帝呀?还陪葬。你就一个土鳖,癞蛤蟆!”
苏牛被打击得立刻没了脾气,愤慨的神态转瞬消失,他乞怜的眼光向着韦运团,说:“表哥,我真的不记得我跟沈姐姐做没做过那个什么,我喝醉了,沈姐姐也喝醉了。我保证那个想法有,但肯定没做!对,你讲得对,我是癞蛤蟆,癞蛤蟆怎么能吃到天鹅肉呢?你讲是不是,表哥?我要真能吃上天鹅肉,死了也值。坑我接着挖。问题是天鹅肉我没吃上呀,表哥,我死得冤!”
“快点挖!”
“我晓得我有那种想法也是错的,有罪的,但是罪不该死呀!表哥,你的法律也太严了,比国法都严!”
“我叫你快点挖!”
“有那种想法很正常,是男人就有。你敢说你就没有那种想法吗?我就不信你没有。”苏牛嘀咕。
韦运团从坑边狠狠踩了苏牛一脚,“我还不让你挖了,立马踩死你!”
苏牛求饶不成,只好继续挖坑。锃亮的铁锨慢吞吞地戳松坚硬的土,又将土一撮一撮地抛上来,像吝啬的新厨子手里的勺子从盐罐里舀盐一样。苏牛似乎在用拖拉的方法,延长活着的时间。奇怪的是,表哥韦运团没有再催,他像是也打算让表弟多活一会一样,假装视而不见,闷头抽烟。从坑里抛上来的土,开始是无意地撒落在韦运团身上,但他既不呵斥,也没有挪移。这却给苏牛带来刺激,于是他故意地一次又一次往表哥身上抛土。表哥越是无动于衷,他越是来劲。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他快意的同时,也加快了挖坑的速度和深度。
表哥忽然站起来,开口说:“好了,停!”
苏牛停下,看着从头到脚都是泥巴的表哥。
“把铁锨给我。”
苏牛不假思索把铁锨递给表哥。
“躺下去我看看。”
手无寸铁的苏牛只有躺下。他躺在三尺深两尺宽的坑里,忽然感觉躺在死神的怀抱里了一样。他绝望地看看表哥,又绝望地闭上双眼。
“你不想死是吧?”苏牛听到表哥说,他“嗯”一声,也点了头。
“那么就得换一个人死。”
苏牛睁开眼睛,“哪个呀?”
“你同意就可以起来。”
苏牛仍然问:“哪个呀?”
韦运团发火说:“难道是我吗?这山上有几个人?除了你,除了我,还有哪个?还用问是哪个?”
苏牛其实已经有了预感,但还是惊讶地说:“你要杀了沈姐姐?她有什么错?什么罪?”
“你同不同意?而且,杀她的任务交给你。”
苏牛坚决地摇头,“我不同意。我不干!”
韦运团说:“你不同意,你不干,她也得死,必须死。这坑其实就是为她挖的,你挖的。”
“为什么呀?表哥,她可是你叔叔我舅舅的女人!说不好听是小三,说好听是你小婶我的小舅娘!你不能六亲不认,我更不能!”
韦运团不吭声,他铁青着脸,看上去不像是被感化或触动,而像是另有隐衷,难言之隐。
苏牛像看明白和意识到什么,惶惶地问:“是不是……舅舅,不会吧?怎么可能?”
韦运团眨了眨眼,算是回答。
苏牛说:“我还能问为什么吗?”
“我问你,你的舅舅我的叔叔重要,还是那个女人重要?只能选一个。”韦运团反问说。
“舅舅重要。”
“叔叔现在非常危险,因为那个女人是非常危险的女人。她活着,就会害死叔叔,你舅舅。”
“我晓得了。”
“那就起来。我们商量商量,让她怎么个死法比较科学,比较不凶残,比较人道。”韦运团说。他把铁锨伸向表弟,让表弟抓着铁锨从坑里提拔上来,成为他的帮凶。
7
一碗汤药被苏牛捧着,端到沈能能的床前。
沈能能已经醒了,但是起不了床。她有气无力,或者嗲声嗲气,赖在那里,像是在笼里待惯了不愿飞走的金丝雀。
“喝了这碗汤药就好了,就有力气了。这汤药能解酒。”苏牛说。他眼神散漫,不敢直视沈能能。
“我不喝。”沈能能说。
“这汤药可是我表哥亲自给你熬的。”
沈能能一听,像是打了强心针一样,立马亢奋地坐了起来。“阿团回来了!”她看见屋里没有韦运团,“在哪?阿团!阿团!”
韦运团从屋外走了进来。他怯怯地上前,像业余表演者初次登台一样。
“韦先……你叔叔情况怎么样?”沈能能迫不及待地问。
韦运团说:“你先把汤药喝了吧。喝了我告诉你。”
“不,你先告诉我!”
见沈能能态度坚决,韦运团说:“好吧。”他扯了一张凳子,坐在床前,却缄默不再说话。他凝重的表情看上去让人觉得情况不妙。
“说吧。不管什么情况,我都能挺得住。”沈能能说。
韦运团说:“我叔叔他……进去了。是我进城的前天吧,进去的。我这次,没有见到叔叔。我只见了婶婶。情况是婶婶跟我讲的。她讲叔叔被带走了。还不是纪委的人带走的,是检察院直接带走的。说明问题很严重,情况很糟糕。婶婶还讲,她估计很快也要被检察院带走了。我不敢多问,也不敢多待,就回来了。”
未等韦运团把话说完,沈能能已经呆得像一只昏鸡。应该说,比昏鸡还严重,昏鸡还能动一动眼皮,她是动都不动,眼睛直直的、木木的,整个人完全地僵硬了。韦运团竖起一根手指,学着医生检查病患视力一样,在沈能能眼前移动,她毫无反应。
苏牛的状态比沈能能也差不了多少,因为他以为表哥说的是实话。那碗汤药幸好不在他手里端着,而是已经放在床头的一张凳子上,不然摔掉是肯定的。沈能能是眼睛木讷,他是舌头打结,张嘴说不出话。
韦运团狠狠拧了拧表弟的大腿,在表弟有知觉后又追加了一个眼色,示意表弟趁机给沈能能喂药,甚至灌药。
苏牛从凳子上把药碗端起。他先是舀了半勺,试着往沈能能的嘴里送。沈能能居然微张嘴接受了。苏牛又喂了她一勺,她又接受了。
一碗汤药喂完了,韦运团递给苏牛一张餐巾纸,示意他帮沈能能擦嘴。苏牛正要帮沈能能擦嘴,沈能能忽然要过纸巾,不过却不是擦嘴,而是擦眼睛。
韦运团和苏牛这才发现,面前这个以为麻木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悲伤流泪了!两个表兄弟看着为他们的至亲哀伤而哭的女人,也动了容。他们紧张的表情,说明他们心软了,后悔了。
但已经晚了,沈能能已经把一碗毒药全喝光了。
沈能能平静地躺了下去,又平静地闭上双眼。看不出她有什么痛苦,或者说痛苦已经过去。她的痛苦是在韦运团告诉她她的情人遭受羁押或不幸的时候产生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有忧伤,更多的是愧悔,也有无悔。但现在这一切统统都没有了,不见了。现在可见的,只是一具单纯的躯体。如果还要继续形容的话,那是一具韦运团和苏牛与生俱来遇上的最动人美丽然而却又是被他们亲手毁灭的躯体!
两个表兄弟不知道是谁先哭,因为你不望我,我不望你,互不启发,互不影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想哭就哭了。真哭。
“你们别哭了好不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沈能能的声音忽然像鬼话一样,让正在哭泣的两个表兄弟魂飞魄散。但是他们没有跑,因为已经被吓傻了。
沈能能睁开了眼睛,还露出淡淡的和蔼的慰藉的笑容,对韦运团和苏牛说:“阿团,小牛,你们放心吧,我没事。不用在这陪我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啊?”
两个表兄弟这才你望我,我望你。在确定眼前的女人是人不是鬼后,他们离开了。
高山上,具体地说是高山有流水的地方,两个表兄弟很快打成一团。他们互相拳打脚踢,拳拳凶狠,脚脚粗暴,绝对是真打,就像因球起争端的对手一样,拳脚里面求真相、出真理。
是韦运团先动的手。他怀疑甚至认定苏牛把汤药给换了,但苏牛否认。韦运团就先打了他,一拳一脚,再一拳一脚。苏牛忍无可忍,终于以牙还牙。
“你说我换药,药是你采的,也是你熬的。你说你采的是断肠草,我还怀疑你采的根本不是什么断肠草,是野茼蒿艾叶什么的!”苏牛边打边说。
“断肠草我不认得吗?因为怕羊错吃断肠草,我们每年在草场拔了多少断肠草,我不认得?我明明采的就是断肠草,熬的也是断肠草。不是断肠草,两条狗喝了怎么都死了呢?怎么到你端汤碗过去,就不是了呢?不是你换哪个换?”韦运团也边打边说。
“都说好了的,我也同意了的,我为什么换?”
“因为你和叔叔的女人有一腿,就算没有,也起邪念了。你心疼她,不想她死!”
“就算我有歪心思,那我怎么换吧,你讲。我又不是神仙,也不会魔术!”
“你是不是在我熬药汤的时候,趁我不注意换的?”
“没有!”
“还敢嘴硬!踢死你!”
“踢死我我也是清白的!”
“我是你哥,懂不懂?”
“哦,是哥就能打弟弟呀?”
“这是教训!”
“我这是自卫还击!”
……
两个智勇双全的小伙子文攻武斗,从中午拼搏到下午,打得对方鼻青脸肿,筋疲力尽,也拼不得真相,搏不出谁是谁非,谁是内奸,谁不是内奸。
终于不打了。两兄弟同入山间溪流,但是并没有和好。两人赤身裸体,各自洗掉身上、衣服上的血迹和污垢。他们的仇怨,直到他们共同的至亲打来了电话,才得到化解。
电话是打给韦运团的。在溪流清洗的韦运团听到石头上的手机铃响,敏感快捷地跑过去,拿起手机躲到一边接听。当他返回的时候,没有再下水,而是裸身坐在石头上,扯耳朵,抠石头,像猴子,内忧外患的猴王,焦虑、矛盾、挣扎、无助。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在溪流中的表弟。
苏牛被召唤了过来。韦运团向他出示手机,说:“叔叔打来的。”
“舅舅放出来了?”苏牛高兴地说。
“没有。他没有进去。”韦运团说。
“原来是你骗人。”
“我们下面怎么办?” 韦运团说,“叔叔问我处理掉女人没有。我讲处理了,但没有处理好。叔叔叫我们继续处理,务必处理好。”
“你还想杀掉她?”苏牛说。
“我叫你过来,就是问你怎么办?”
“我不晓得。”
“你必须发表你的意见。这是命令。我是你哥。”
苏牛看着表哥,“真要我讲?”
“必须!”
“那我讲了,”苏牛说,“我觉得吧,人是不能再杀了。我们已经杀过她一回了。杀不死,杀人未遂。我们两个人都有罪。再继续杀人,就是继续犯罪。反正我是不干了。你说我是汉奸也好,叛徒也好。我退出。”
“叔叔那边怎么办?”韦运团说,“不处理好女人,怎么跟叔叔交代?”
苏牛说:“我不晓得。”
韦运团瞪了一眼苏牛,说:“叔叔对我恩重如山,你晓得吧?你被人欺负,我为你报仇,打人坐牢,是哪个把我救出来,晓得吧?你妈病重住院,几十万医药费哪个帮出的,晓得吧?还有我们山上的羊,怎么会有那么多羊?晓得吧?”
“晓得,”苏牛说,“是舅舅。”
“杀人有罪,我懂,” 韦运团说,他抠着石头上的石头,“可不按照叔叔的意思处理掉那个女人,我又对不起叔叔。你也对不起他。不过主要是我对不起他。我是哥。”
苏牛看着死力抠着石头的表哥,说:“表哥,你讲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听你的。”
韦运团这时终于把石头上的一块石头抠了出来。这是一块头颅般大的石头,它紧紧地嵌在大石的裂缝里,几千年没有人对它动过手和心思,如今却被一个陷入绝境的人给解放了。只见解放它的人,将它举过头顶,像球星发球一样,投入澄碧的溪流中。
8
韦运团在采用断肠草自杀之前,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首先,他起码有一个晚上的考虑时间。小坪坝巨石下一地的烟头,说明他彻夜都在思考。第二,他删除了手机上与叔叔的所有通话记录和短信,却在手机上留下了遗言。遗言是这么写的: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这其实是著名诗人海子的遗言。韦运团上学的时候,在课本里读过海子的诗,老师讲过海子的遗言。现在他把海子的遗言盗为己用。除了遗言,他还在手机里编了一条给表弟的但是尚未发出的短信。短信是这样写的:表弟,麻烦你把我埋了。你晓得我在哪。这是第三。第四,自杀的地点选择在凤凰山松树下那个已经挖好的本打算埋掉沈能能的坑旁,说明他虽然不得好死,但讲究葬个好风水。第五,这是核心的一条,采用断肠草自杀。他吃下断肠草死了,说明他认得断肠草,说明企图毒死沈能能那天他采的断肠草没有错误。汤药是表弟换的。有罪的人是他,而不是表弟。
现在旭日东升,和煦的阳光映照着美丽的凤凰山。最高大的一棵松柏树下,韦运团坐在树下的坑旁,手里端着一把草。从树的枝叶缝隙漏洒下来的一束光,正好照在这把草上,使这把草闪闪发亮。好了,都准备好了。他拿起手机,确定手机有信号后,把给表弟的早就编好的短信发了出去。
他把拧断的断肠草放进嘴里,开始咀嚼。
他记得的就是这些。
9
苏牛恶狠狠地,对死去活来的表哥说:“我给你吃鸡屎了,用鸡屎给你灌肠,你才吐出来,才救回你一条狗命!”
这已经是在砖屋里,在有女人味的床边和床上。苏牛在床边,韦运团在床上。韦运团的目光穿过苏牛抖动的腋窝,看见沈能能这个女人在打扫地上的秽物。毫无疑问那是他吐出来的鸡屎和没有消化掉的毒草,他以为是。
沈能能边扫地边抬头说:“不是的啦,是我用我的洗发水、香水、护肤霜搅在一起,给你灌进去催吐,你才什么都吐出来的。哪里是什么鸡屎。小牛骗你的。”
韦运团没有吭声。
苏牛继续恶狠狠地说:“沈姐姐的洗发水护肤水什么的,全用光了,你他妈的也太能喝了。我背不动你,她还跟我抬你。一路抬回来,鞋都不晓得掉到什么地方去了,脚也肿成那样,你看!她什么时候抬过猪?”
沈能能又说:“没事的啦。没有的可以再买。我学过体操,还是有点韧劲的。只要你活过来就好。”
苏牛说:“还不谢谢人家沈姐姐!”
韦运团重新看着沈能能,只一眼却不敢再看。他把脸扭过一边,禁不住流泪和哽咽。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听见阿团接连三声对不起,沈能能放下扫把,忙过来坐在阿团身边,搓了搓他的头发,说:“你这样说就是见外了,阿团。我们现在可是一家人。我是你和小牛的姐姐。你叔叔出了事,我现在已经不去想他了。我就和你们在一起,哪也不去。我跟你们一起放羊,一起养鸡。我们姐弟三个,平平安安的,快快乐乐的,过世外桃源的生活。好不好?世外桃源,懂吗?”
见表哥没有回应,苏牛说:“他念过高中,懂的。”
10
山下突然上来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自称是公安局的,却穿着便衣。不过不计较他们的穿着,个子和威风的确像是公安。他们对公安那一套也很熟,一个在外面把门,两人进屋。
当时是晚上了,韦运团、苏牛和沈能能正在吃饭。几个陌生人突然出现,的确是出人意料。不过,当他们中的一个人说“我们是公安局的” 的时候,韦运团、苏牛,还有沈能能,都明白了。
他们是来抓捕沈能能的。
为了确定沈能能就是他们要抓捕的人,其中一个人还拿出照片,做了对照。这个拿照片的人是个胖子,看上去像是他们的领导。胖子在把照片和人做了对照后,对沈能能说:“美女,对不住了,我们是奉命来抓你的。但如果你老实听话,我们可以不用对你上手铐。”
沈能能自觉地放下碗筷,主动站起来,“走吧。”
胖子和同事一人一边,夹着沈能能要走。韦运团开口说:“几位警官,吃点东西再走吧!我看你们走那么陡的山路上来,一定累了,也饿了,歇歇再走,吃了东西再走。”
胖子回头,看看说话的韦运团,走过来看了看桌上的饭菜。桌上有几乎完整的白切鸡、竹笋炒腊肉、菌汤、野蔬菜,还有酒。它们均香味扑鼻。
胖子的喉结动了又动,说:“好吧。”他招呼屋内和屋外的同事,“大虫,臭屁!过来!喝几杯再走!”
胖子和他的外号分别是大虫和臭屁的两个同事,坐在了饭桌旁。沈能能也被叫坐在了一起。韦运团站在旁边伺候,给他们倒酒。他使唤苏牛出去,再炒几个菜。
胖子、大虫和臭屁猛吃猛喝了一轮,才发觉同桌的美女冷冷地坐在那,像座雕塑。于是胖子说:“美女,你也喝,陪我们喝。”
沈能能说:“我吃饱了。”
大虫说:“我们老大叫你陪,你就得陪!不知好歹你。”
臭屁说:“陪我们喝好了,我们也会对你好点,不让你死得那么难看、难受。”
胖子一听,看看沈能能,看看韦运团,立即纠正臭屁的话说:“什么难看难受的?这美女难看吗?漂亮得跟范冰冰一样!我难受吗?那么好喝的酒好吃的肉,你见我难受吗?你这臭屁,还臭嘴!”说完,还给了臭屁一巴掌。
韦运团说:“来,我来陪几位警官喝!”
大虫说:“不要你陪,”他指着对面的沈能能,“就要她陪!”
胖子摆摆手,“哎,一样的。”他摆手变成招手,“来来,坐下,喝!”
韦运团在沈能能身边坐下,斟酒,然后一一给三个男人敬酒。
苏牛炒制的新菜也端了上来。他代替表哥做了伺候人的工作。胖子酒足饭饱,才指着苏牛、韦运团和沈能能问:“你们三个人,是什么关系?”
韦运团说:“姐弟。”
臭屁说:“哦,那我知道谁是姐了!”他看着沈能能哈哈大笑。
胖子又打了臭屁一巴掌,“你他妈的这还用猜吗?真蠢你!”说完,他自己也哈哈笑了起来。
受臭屁和胖子的传染,大虫也笑了。
趁着三个人狂笑和懈怠,韦运团迅速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从桌下把手机递给沈能能。沈能能偷偷看到手机上显示:他们不是警察是来杀你的想办法跑。
沈能能悄悄把手机还给韦运团后,起身移步。
胖子发现了,“喂,你去哪里?不准动!”
沈能能说:“我上厕所。”
胖子对大虫说:“去!”大虫应声起立,随沈能能出去。胖子又追喊或警告了一句,“大虫你对美女放老实点,别忘了你是公安!人民公安!”他这话其实是说给韦运团和苏牛听的,想让他们放心。但说完他忍不住又笑了。
韦运团得以把手机悄悄给苏牛看。苏牛瞟见手机显示:他们不是警察是来杀姐姐的想办法跑。
苏牛突然捂着肚子说:“我也要上厕所。”
胖子说:“去吧。你不用人陪。”
韦运团见苏牛出去了,扑哧也跟着还笑的胖子和臭屁笑。
屋里留下的三个人继续喝酒。韦运团一对二,喝了两轮后说:“这样不得,我一个对你们两个,不公平。”胖子说:“那要怎样才公平?我不喝了。你和臭屁一对一。”韦运团说:“我们三个人猜码,哪个输了又喝又走。” 胖子说:“没问题。”
三个人开始划拳。胖子和臭屁中了韦运团设的圈套,因为他们划拳根本不是韦运团的对手。基本都是胖子和臭屁输,酒也总是他们两个人喝。猜码行令的喊叫声不绝于耳,像是鬼哭狼嚎,划破房屋,冲向夜空。
胖子和臭屁先后歪倒在桌旁,醉得不省人事。韦运团从臭屁的身上,发现了刀、封口胶和一把自制的手枪。从胖子的手机里,查到了叔叔的号码。又从胖子的口袋里找出沈能能的照片。他在照片的背面,看到了一幅手画的地图。只有叔叔晓得沈能能藏在这座山上,这地图不是叔叔画的又是谁画的呢?
韦运团把叔叔雇请的杀手胖子和臭屁捆好,然后走了出去。
屋子的外边漆黑一片,了无生息。韦运团蹑手蹑脚,四处寻望,都看不见灯火。他摁亮手电筒,边照边由轻到重地唤:“苏牛。苏牛!姐姐,沈姐姐!”
在鸡舍旁厕所的附近,他听到沈能能从厕所里传来的声音:“阿团,是你吗?”
“是我。沈姐姐,你放心出来吧。”
沈能能战战兢兢从厕所里出来,一下子扑向韦运团,抱住他。韦运团感觉到被抱得那么紧,抱着他的女人还在瑟瑟发抖,想必是她受的惊恐不小。
“苏牛呢?你看见他了吗?”
沈能能说:“不知道。但是我在厕所里听到外面两个人,小牛和大虫,说了几句话。然后他俩好像打架。突然什么动静也没有了。我害怕,躲在厕所不敢出来。”
韦运团轻轻推开沈能能,但握住她的手。他又呼了几次苏牛的名字,见没有回应,便拿出手机打苏牛的电话。
电话是通的,但响了几串长音都没人接。
沈能能突然说:“我听到有手机铃声!”
“在哪?”
顺着沈能能的指引,韦运团再次拨打苏牛的手机。果然,他听到熟悉的音乐铃声,那是苏牛崇拜的沙欣所在球队的队歌,高亢激扬地从悬崖的下面传来。
韦运团牵着沈能能,绕了很远,才绕到悬崖下面。在悬崖下面,他发现了摔死的苏牛,还有大虫。
天渐渐亮了。沈能能和韦运团坐在一个岩洞里,无比地沮丧。沈能能依靠着韦运团,她的弟弟。
“阿团,杀我的人,我想是你叔叔派来的。”沈能能说。
“有我在,就没有人杀得了你。”
“这一拨人来,杀不了我,他还会再派人来的,直到把我杀掉。我知道韦先的能耐。他有得是人。他管的那些矿,每个矿主都听他的。每个矿主都养有一批打手。”
“我不怕他们。”
“我还是走吧。只要我在这,你就有危险。你保护不了我。”
“你要躲哪去?”
“我有想法了。想到去的地方了。我的想法,想到去的地方,也许能保你没事,也让我脱险。至少,我不用死。”
“哪里呀?”
“以后你会知道的。”沈能能说。
11
高深的山上,现在还是三个人。走了苏牛,走了沈能能,又住进了胖子和臭屁。
在没有沈姐姐的安全信息之前,韦运团不能放走胖子和臭屁。他得每天给他们弄饭,甚至给他们喂食,因为他们一直被捆绑着。胖子曾经对韦运团提出过抗议,说这是非法囚禁。韦运团没有搭理他。胖子一抗议,韦运团就磨刀,后来胖子就老实了。胖子老实,臭屁自然就安静了。
发动机已经修好了。韦运团修理发动机的目的,其实就是发电给手机充电。手机充满电,他就把发动机熄了,不管白天还是黑夜。
这天深夜,韦运团在黑暗的巨石上坐着,翻看手机上的新闻。一条花边新闻的标题吸引了他。新闻的题目是: 情妇反腐老剧新篇:沈某举报贪官情夫 安监局长不再安全。
韦运团当然要看新闻的内容。五百字的新闻内容没有说出沈某的全名,但安监局长的姓名明确是韦先。韦运团断定韦先就是他的叔叔,那么举报叔叔的女人就一定是沈能能了。
他相信这新闻是真的。
果然不久,从山下上来了三个人。这回来的是真的警察。
他们带走了胖子和臭屁。当然也带走了韦运团。唯一不同的是,被带走的韦运团,没有戴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