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李柳忠/著
1
跨过那很高的门槛进入到祠堂里,就能看到阿奶躺在天井中的竹椅上。冬天的阳光正温暖地照耀在她身上,让她感觉到很惬意,眼睛半闭半开地沉浸在她的往事里。
阿奶听到了脚步声,但她没有抬头,继续沉浸在她的往事里。
往事里的她还很小,因为日军来犯,他们只能在长辈们的带领下,从家乡广东梅县仓皇出逃,老远地来到这个叫六马的地方。为什么叫六马呢?据说明代地方官强征赋税,因连年干旱,村民无法交税,眼看要被抓去服役了,天上却跑下了六匹大马,驮着六辆大车帮助村民出逃。地方官以为神,免去了村民的赋税,从此这里就叫六马。也有人说这里周围地势形似六匹奔跑的马。总之,阿奶及她的亲人们,就在六马长久地安了生。
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到达这里的。比她大许多的寒梅姐,就因跟不上被日军抓了去。先是被日军强奸了,然后用刺刀刺破胸膛挂在城墙上。真可怕呀。一直到现在,阿奶还会经常梦见她的惨状。惊醒之后,手上总会握着一张相片,相片上的人笑容可掬,俨然一个大美人。阿奶哭喊着寒梅姐啊,你怎么会跟不上呢?她常想,如果被抓的是她,情况会怎样呢?一样会被奸杀!木生说。木生是寒梅的弟,后来成了她的男人。阿奶的脸一抽搐,伸出舌头说,那你讨不到老婆了。木生笑,说是我姐换你的命,所以你得活着嫁给我,为我们郭家延续香火。阿奶咯咯地笑了,脸上虽有泪痕,但灿烂极了。
那一年,解放军挥师南下,他们举办了婚礼。
结婚那天,全村人都来了。按照客家人的风俗,新娘三天之后要回门,即回娘家的意思。那天,他们早早地起了床,来到家公家婆门前辞别,但久久不见回音。木生大喊了几声,仍不见动静。木生急了,拿眼往门缝看,见到了里面的惨状:父母双双吊在房中的梁上,显然是没了气。木生大为惊骇,随即抬起一脚,门开了。木生扑上去抱住了父母的脚大哭,说这好端端的为了什么呀?阿奶晕了过去,跌坐在门前,口中不停地叫着些什么。
因为这,阿奶没回过门。等回门时,父母亲已经不在了。阿奶的弟,不止一次地骂她不孝顺,没良心,陈家没她这个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阿奶的睫毛跳了跳,猜测可能是小孙子回来了。小孙子在广东打工,他说要回来过年的。这样想着,她的心头顿时一暖,忙睁开眼来看,却是那笑容可掬的寒梅。
阿奶又惊又喜,说寒梅姐,真的是你吗?
2
我是冰霜,不是寒梅,来人说。
阿奶揉揉眼看了很久,才说哦,是冰霜呀。
冰霜笑眯眯地说又想我姨了。
阿奶不理她,他们这些年轻人,就知道瞎折腾,哪懂什么叫忧伤?这忧伤多了就叫乡愁呀。
冰霜也不理她的乡愁,抓住她的手说,快来教我做年糕,我要做给你小侄孙吃。就有这么巧,冰霜嫁给了老奶的弟,如今也当上奶奶了。
阿奶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抬头对墙上的相片说,你这个侄女真没出息,连年糕都不会做。
寒梅说,那有劳月瑛妹了。
阿奶姓陈,全名叫陈月瑛,随着年纪的增大,叫她名字的人越来越少了。寒梅这样叫她,也只有她能听得到。她笑了笑,说小事一桩,我这就去教教她,要不以后没人给我们做年糕吃了。
一老一少便出了祠堂,往村西去了。
这些年经济发展了,六马人都在村东建起房子来。因而在村西的,都是老屋子,一律的广东骑楼式样。阿奶也喜欢那,家连家的,大家可以随时串门儿,聊个天什么的。冰霜与阿奶的家隔着两家。如今阿奶这家没人住了,只有她一人久不久回来看看,大都是在房间里与木生的相片说话,一说就是大半天,直到村东的人来催了,才噙着眼泪离开。冰霜不同,硬是不到村东建房,尽管日子好过了,也要住在村西。她说村西好,两头可以看到太阳,没太阳怎么会有希望呢?
此时的太阳已经升上屋顶了。清亮的光芒,正跳跃在那灰旧的瓦片上。几只鸟儿迈着零乱的脚步,探头探脑的,像是在寻找些什么。
来到村西骑楼,阿奶让冰霜先回,便进了自家老屋,她要与木生说几句话。
在房中墙上,木生还是憨厚地笑着。阿奶说一句,他答一句。
阿奶说,我回来了。
木生说嗯。
你的侄女笨,连年糕都不会做。
木生说哦。
阿奶说我来教教她,要不以后年节里没人给我们上年糕了。
木生说是。
阿奶也笑了笑,拿来一块抹布,擦了一下相片,说灰尘大,你看你的脸成花猫公了。
木生又笑了。
阿奶擦完后洗干净了抹布晾在衣架上,说我去教教她,有空再来了。转身出了房门。一行清泪悄然落下,掉在了她灰白的衣襟上。
到了冰霜家的厨房,她已经等久了。
阿奶伸出手指头,说我列个单子给你,你照着做行了。
冰霜忙找来纸笔,说阿奶你讲我记下。
阿奶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还真像寒梅,脸上总是笑着。他们郭家人的脸总是笑着,为什么呢?她想了一辈子都想不清。
阿奶说,你听着,准备好糯米粉、红糖和水,然后将水烧开,冲进红糖里,把红糖搅化。接着将糯米粉倒入糖水里,搅拌均匀,用圆模铺好锡纸,锡纸上要刷油,防粘,也可以铺粽子叶。把搅拌好的糊糊倒进圆模里,放进锅里蒸一段时间, 最后拿出来晾凉就好了。
冰霜哦的一声,说这么简单。
简单?阿奶有点生气,说简单你做做看咧。
冰霜笑笑说,我是说你讲的做法简单。
阿奶说讲起来简单做起来就难了,注意火候,年糕最讲究火候了。
冰霜又笑,笑得有点坏。她说好的,多谢阿奶,我一定按照你讲的去做。说完就在厨房里忙开了。
这时,门外有人喊阿奶,声音很熟悉。
阿奶也不管冰霜了,忙抬脚走了出去,一看是小孙子郭军回来了,心里乐开了花。
郭军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样东西给她,是一顶有丝绵的老人帽子,说阿奶头痛戴这个最好了。
阿奶接过帽子笑逐颜开,露出了漏风的嘴,说我的小孙子会疼人了,好好,我们回去吧。
两人正想转身时,却听到了冰霜的尖叫声,吓了他们一跳,她怎么了?郭军忙奔进厨房看个究竟。
阿奶也跟了进去,口中却叫着寒梅姐,寒梅姐……
3
郭军在厨房看到,冰霜跌坐在灶台前,口中在喊,我是这样做了,姨你不要管啦……
阿奶说寒梅姐,就让她做吧,我知道年糕你做得好吃,但这么久了,你也会生疏了的。
郭军忙上前把冰霜扶了起来。见她们在跟个看不到的人说话,很快明白过来,虽然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也说了句,做得不好不要紧的,大不了去超市买来吃。刚刚说完,头上被人猛弹了一下,痛得他要昏了去,扭头四处看看,什么也没有,脸色顿时变了。
还是阿奶解了围。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相片,把它放在了灶台前,找来香火点上,跪拜了几下。厨房外的阳光,顿时照了进来,冰霜也在灶台前继续做年糕了。郭军看到是寒梅的相片,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阿奶叫他翻拍了许多张。他发现无论做什么事,阿奶都要拿出她的相片来,原来它是有灵性的。
要过年了,远近不停地有鞭炮声,整个六马村都沉浸在喜庆当中。但从热闹的程度来讲,村东远比村西热闹了。东村盖起了栋栋新楼房,大家剪窗花,贴对联,挂彩灯,放鞭炮。村西则像个年老的妇人,勉强地梳了些妆,穿着一身旧衣服,在寒风中颤颤巍巍的,最多贴了一副对联,表示还有点生气。
阿奶住的是郭家祠堂,不在村东,也不在村西,处在热闹与清静之间,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郭家在村东也盖起了一栋楼房。
楼房盖好后,无论儿孙们怎么动员,老奶就是不愿搬过去住。老奶说我在祠堂里守家业,你们郭家是个大家族,祖上人威风着哩。阿奶说得没错。如果追根溯源的话,郭家的老祖宗可是唐朝的名将郭子仪呀。郭子仪历经唐朝七个皇帝,战功卓绝,威名盖世,也留下了“醉打金枝”的故事传说,很受后人的敬仰。从广东逃难到六马之后,郭家也没忘记祖宗遗训,与当地人融合起来,共同搞好经济。因而,阿奶在祠堂里住着,起到了警示教育的作用。阿奶常对儿孙说,我活不长了,就让我在这想想过去和过去的人吧。儿孙们拿她没办法,只能由她去,还隔三岔五地去那看她,也怀念一下祖上的荣光。
郭军经常往祠堂里跑。只要他一回来,就把祠堂整理得干干净净的。他把郭子仪的画像打印放大出来,悬挂在祠堂的正中央,并把他的生平简历、故事传说打印出来挂在墙上,还请人做了个香炉台,让来人上香烧纸以示瞻仰。寒梅的相片,他也翻拍放大了一张,放在侧面一个墙上,由阿奶整天在那跟她说话。
从冰霜那出来,郭军以为阿奶会去村东,走到祠堂后就没有停下,径直往村东走去。走了一会,才发现她没有跟来。回头看看,阿奶已经进了祠堂,只能转身跟了进去。这时太阳下山了,霞光洒满了村子,房顶也升起了袅袅炊烟,到处都是年夜饭的香味。
阿奶见郭军跟了进来,说你知道我是不会去那边的。头上的白发,经晚风一吹,飘飘洒洒的,显得有些苍茫。
郭军说我知道,但过年了,你不到那边跟大家热闹吗?
不好,阿奶说,正因为过年了,我才要在这里陪你祖宗,陪寒梅姐。
郭军无语,知道再怎么说也没用的,把给她买的帽子放在了那张竹椅上便走了。
阿奶也不管他,拿出准备好的供品,摆在了祭桌上,对着郭子仪的画像上了香,拜了几拜,口中念念有词。
夜色开始降临了。
侧面墙上的寒梅见了,说月瑛谢谢你了,你对我们郭家真好。
阿奶说你们郭家对我更好啊。
是的,阿奶讲的没错。在广东梅县,郭家是当地的富贵人家。陈家当时破落,得到了郭家的收留,并且一直接济他们。寒梅稍长一些,就带领阿奶、木生他们读书识字,男耕女织,很有些红楼梦大观园的样子。然而,谁曾想到,这十恶不赦的日军,打破了他们的美梦,让她一辈子活在痛苦中,并且像个活死人一样,拒绝面对现实、面对未来。
寒梅说我们该读书了,今天读《三字经》。
阿奶忙拉开了灯,灯光昏暗,却拉长了她的影。拿出一本发黄的书,阿奶仍旧坐在天井中,开始读道:人之初,性本善……态度端庄,有板有眼的,带着浓重的客家话口音。声音从祠堂里发出来,飘散在六马的上空,但很快就被欢腾的鞭炮声淹没了。
寒梅也念,看到阿奶认真虔诚的样子,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寒梅的读书声断断续续。她的眼泪,化作了毛毛细雨,落在阿奶的脸颊上。
阿奶停住了,来到寒梅面前,紧张地说,寒梅姐,你怎么了?
寒梅哭了起来,说没什么的,听到你念这些,想起了老家,还有我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突然,祠堂上空响起了雷声,是春雷,随即下起了雨。
阿奶看到了他们出逃路上的情景,寒梅的哭声渐行渐远,日军的笑声此起彼伏……阿奶跪倒在郭子仪画像前,哭着喊将军呀,你的后人被日军害了,你到哪里去了?你的盖世威名呢?
郭子仪表情严肃,始终不说话。雨越下越大了。
有人在拍门。拍了很久,阿奶才听到。开了门一看,吓得差点昏了过去,一个人血淋淋地倒在了门口。待看清那人的面目时,阿奶尖叫了起来,说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4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郭军。
郭军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带着伤来?
来不及想那么多,阿奶使劲地把他抱进祠堂,放在了她睡的床上。然而,郭军的伤口流血不止。阿奶忙找来药棉和药,先用药棉擦洗伤口,帮他敷上药,然后包扎好。看到郭军这样,阿奶心疼极了,坐在床边抹眼泪,口中喃喃道,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过了一会,郭军痛醒了,看到阿奶守在身边,脸上的表情痛苦,但不敢在她面前哭出来。
阿奶问他,你到底做了什么?是谁干的?
郭军不出声,他知道不能跟阿奶说,说出来她会更伤心的。闭上眼睛,不管阿奶怎么问,他也不说一个字。
阿奶急了,说你倒是说话呀,这好好地回来过年,偏偏却让人打成这样了,难道是刘十三干的?刘十三是村上的恶霸,远近闻名。
郭军摇头否定,心里悔恨极了,想自己为了发达,向隔壁村的王子坤借了高利贷,王子坤要他在年前还利息,可他在广东打工弄的钱哪里够还?今天王子坤带人上门催债,郭军没有,他们就把他打成这样了。
阿奶见他不说,气呼呼地来到了寒梅的相片前,埋怨地说你看看,你们郭家的人,让我操心死啦,好好的要过年了,他却让人打成这样,而且还不告诉我是谁打的。
寒梅还是在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什么他们会处理好的。
你说得倒轻巧,处理得好他会跑到祠堂来?
这时,郭军的电话响了,是燕子打来的,燕子是跟他去广东打工的一个女孩。
燕子说怎么到你家不见你?
郭军吃力地说,我在祠堂我奶这里。
燕子说那我去找你。
阿奶摆起了年夜饭。她知道郭军一定还没有吃,他的父母也真是的,这个时候了,也不见来找他吃饭。
扶着受伤的郭军坐下时,听到有人在拍门。阿奶以为是郭军的父母,说了声来了,嘴上嘀咕道,都什么时候了,别家早吃过饭了。但打开门看到是燕子时,感到很惊喜,忙将她让了进来,说燕子呀,久不见人长高了,长标致了。
说得燕子羞红了脸,嘴巴甜甜地说阿奶新年好呀。
阿奶乐了,忘记了刚才的烦心事,口中连说好好,便跑到房间里去拿红包,拿出了两个,一个给燕子,一个给郭军。
燕子看到了年夜饭,说你们还没吃饭呀。同时,看到了郭军身上的伤,说,呀,你怎么了?她心痛地说你受伤了。
郭军勉强地笑笑,说没事,刚才不小心摔的。
摔的?阿奶哼哼,说,我看是让人打的。
燕子柳眉倒竖,眼睛直逼着郭军,逼得他低下了头,手上的筷子也抖动得不行,颤声说不要这样好吗?现在过年,我们吃年夜饭吧。
阿奶不再问他了,招呼燕子也坐下来,三人一块吃了起来。
悬挂在墙上的寒梅说,吃吧,过了这个年夜后,春天要来了,一切会有希望的。
是的,春天要来了。阿奶接话道,还记得木生做的风筝吗?
寒梅说记得,起初他不会做,总也飞不高,还是表哥文心教做了,才飞得高高的。我们这些女孩子呀,整天围着他的风筝转,呵呵。
是呀,我围着他的风筝转了一辈子呀,而今他却化作风筝去了……讲到这些,阿奶想起要去陪一下他了。她瞟了一眼郭军,见他正和燕子亲热,便收起自己的碗筷说,我吃饱了,我去看看他阿爹。
阿奶离开了祠堂,一路向西村这边走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她看了看天,天上竟然出了月亮,如水般的光辉,洒落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里。当然,不时会有人在放烟花,把夜空点缀得格外绚丽多彩。
阿奶想郭军不会有事的,他跟他阿爹木生一样,是属于那种胆小怕事的人,一般人不敢轻易得罪。于是,她敞开了胸怀,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走到冰霜门口时,却听到了屋内的争吵声。
冰霜说,一分钱都没拿回来,你还回来做什么?
她男人陈皮说我不回来,在外面等死啊。
冰霜说没叫你等死,叫你认真做些事情出来。
陈皮说我没做吗?你不知道那里的人坑人呢。
……
别人还坑你?冰霜哭笑不得,她知道她男人好吃懒做不说,还到处坑蒙拐骗,整个人就是一个二赖。唉,女人就是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着猴子满山走,她能怎样他?只能骂他几句解解气罢了,晚上还不是在一个被子里温存?最后她叹气说,你呀,能不能给我争点气呢?孙子都上小学了。
陈皮见她的气消了,忙提出了自己的发财计划:向阿奶他们郭家贷款二十万,在村里办个木材加工厂。他信誓旦旦地说六马山上多的是树木,加工成了木材卖给城里人,准能赚大钱。
阿奶在外听他说完,笑出声来了。
冰霜听到是阿奶,开门说阿奶来了。
阿奶本不想进去的,见她开了门,也就抬脚走了进去。
光线很暗,屋内是一进一出的套间。墙体破旧得要裂了,但上面却贴有光鲜的年画和一两张时髦的明星像。家具也还时兴,就是有点乱,上面堆了些衣服和一个半新旧的小书包。还有一台电脑,放在屋内一角,他们的孙子正在那里打游戏。
陈皮见到阿奶,忙说姐来了。
阿奶瞟了他一眼,说回来过年了。
冰霜拉着阿奶坐在了沙发上,并拿来了糖果点心叫阿奶吃。阿奶也不推让,随手拿了颗软糖含在嘴里,满口甜滋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陈皮给冰霜使眼色,意思是叫她说刚才提的计划。
冰霜忙问阿奶吃过了没有。
阿奶笑而不答,眼睛瞅着陈皮看了很久,又笑出声音来。
陈皮不知阿奶笑什么,也尴尬地笑笑,说我有什么好笑的吗?
阿奶才止了笑,说是想要我帮贷款吧?
陈皮才知道她听到了,老实地说是的,姐就帮我一次吧,这次一定能成的,请你相信我。
相信你?阿奶来气了,我相信你多少次了?每次你不总是说能成的?结果每次你都一事无成。
陈皮被她说得低下了头。
冰霜心痛她男人,讨好地说阿奶你看,他虽然不争气,但也不是没有想法,他说办这个厂,我倒觉得可以,不如让他试试。再说他是你的亲弟弟呀,你们陈家也就指望他了。
这时阿奶嘴里的糖,不知怎的突然滑进喉咙底卡住了。阿奶的脸变了色,眼睛也翻了白。
陈皮和冰霜忙上前去问,怎么了?怎么了?
阿奶说不出话来,用手指指喉咙,发出痛苦的声音来。
还是那玩电脑的小孙子聪明,从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阿奶,稚声稚气地说,阿奶喝口茶水吧。
阿奶忙接过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那糖才软化了,滑落到了肚子里去。
大家松了一口气。冰霜给小孙子竖起了大拇指,陈皮抱起他亲了一口。
小孙子扬起高傲的脸说,还行吧。接着说,听说今晚我们村有文艺演出,我们去看吗?
陈皮抱着他说,去,怎么不去?我们这就去吧。
阿奶缓过气后,笑笑说小侄孙真能干,多谢了。
小孙子说你去吗?
去,阿奶说,但你们先去吧,我等会儿才去。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出了他们的家门,回到自己的老屋来。
但还没进到房间,却奇怪地听到有人在说话,而且还是寒梅和木生姐弟俩。
郭军借的是高利贷,寒梅说。
陈皮想办厂,木生跟着说。
寒梅说他们在折腾。
木生说他们有想法。
……
突然“咣”的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他们的说话也停止了。
阿奶忙奔了进去,说怎么了?你们姐弟俩唱的是哪一出戏呀?
5
阿奶拉开了灯,看到一只猫正跳上窗棂,“喵”的一声跑走了。再看地上,木生的相框掉在了上面,玻璃也给打碎了。阿奶忙捡起了相框,木生依然笑着,脸上被划破了一道伤痕,血隐隐约约流了出来。阿奶心痛地把它抱在了胸前,埋怨道,这个死猫,怎么在这里乱窜呢?
寒梅姐带来的,木生贴在她的胸前说。
他的声音很柔。记得年轻时,木生就这样紧贴在她的胸前,像个小孩似的抚摸着她,说些不清不楚的话,那话一直缠绕在耳边,让她特别特别地想他。
说是寒梅姐带来的,阿奶不出声了。找来了扫帚清理地上的玻璃,把它扫到了一个角落里去。又把相框重新挂在了墙上,对木生说,刚才你说他们有想法,有什么想法?
我说他们虽然不争气,但如果支持一下,可能会好起来的。
哦,阿奶看着木生,发现他头上的白发多了。
人是会变的,木生说,你帮他们贷款试试看吧。
阿奶说是陈皮要贷款,郭军只不过让人打了。
木生说郭军一心想大发,但路子错了,要引导一下。
哦,那听你的。阿奶拍拍他的头发,说怎么你头发也会白的?
木生笑,说老了就白了。
阿奶也笑,说我要走了,他们说看文艺演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木生又笑,一滴血从他脸上突然掉了下来。
阿奶没注意看,人已经走在去看文艺演出的路上。
文艺演出的场地,设在村委前的小舞台上。这些年,在政府的大力支持和帮助下,六马也搞起了文化建设,村里有了图书活动室、篮球场、娱乐室,还建起了一个小舞台。村民们自发组织了一个文艺队,在县文工团的指导下,经常搞些文艺活动,活跃了气氛,六马热闹起来了。
阿奶喜欢文艺表演。小时候,寒梅在学校学到的戏,总会拿回来教她们演,节假日还在自家的舞台上向长辈们作汇报演出,得到了他们极大的赞赏。当然木生也演,他一般都演丑角,逗得大家笑破了肚皮。现在想来,阿奶忍不住又笑出声来。
来到会场,演出开始了。
看到燕子在报幕,现在叫主持。老奶才想起郭军。他的伤怎样了?正想要回祠堂去看看,却听到冰霜在喊她,见他们坐在前面几排,才挤了过去。
冰霜抓了一把瓜子给她,阿奶骂她说我哪有牙齿?
陈皮笑着说吃糖又怕你卡住,吃个饼子吧。
阿奶才接了吃起来,看着台上的燕子,说燕子报幕不错哦,声音像我们种的脐橙,甜蜜蜜的啊。
陈皮却说怎不见郭军呢?他不是最爱热闹的吗?
说中了阿奶的疑虑,说他也许来不了。眼见燕子报完节目走下台来,又着急地挤了过去。
燕子也见她了,说阿奶你来了。
阿奶问,郭军呢?
燕子说在祠堂呀,他的伤好点了。
阿奶说那就好,又问,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燕子欲言又止,看到一个节目完了,忙说我得上去了。
阿奶没有办法,只好转身回来。但回到一半,却被几个年轻人拦住了。为首的一个她认得,是隔壁村的王子坤。阿奶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厉声道,怎么了?你想怎样?
王子坤嘻嘻地笑,说不想怎样的,听说你非常疼你的孙子,他欠了我的高利贷,现在到期要还利息了,你帮他还吧。
阿奶的头一阵眩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镇定地说,你们不是打了他吗?我还正在查是谁下的手呢。原来是你这个狗东西!阿奶越说越气,手舞足蹈地骂开了,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座位上的陈皮和冰霜,看到了忙跑过来,问怎么回事。
王子坤有备而来,几个年轻人挽起了衣袖,做出要打人的样子。王子坤说我不管你怎么说,也要把你孙子欠我的利息还上。
陈皮说如果不还呢?他话还没说完,几个年轻人向他围了过来。
冰霜怕了,说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嘛。
阿奶说不关他们的事,有本事冲我一个人来。
王子坤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那你就跟我们走,我们一起过年吧。说着使了个眼色,阿奶便像犯人似的被他们带走了。
陈皮怒冲冲地说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演出继续,是两个男女对唱,歌声婉转多情,引来了观众的阵阵掌声,似乎这事没有发生过。
阿奶被带到了王子坤的家中。没想到,王子坤竟然是二赖王长驱的孙子。原来他也跑到这里来了,见到他的相片挂在堂屋正中,阿奶知道他已经死了。阿奶听家人说过,寒梅姐就是他害死的。是他缠住了她,故意让她跟不上,结果让日军给奸杀了。
想到这里,阿奶愤怒地朝相片吐了口痰,大骂原来你这个畜生在这里,寒梅姐和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王子坤勃然大怒,随手抄起了一根棍子,朝她打了过来,打中了头部,阿奶立刻昏倒在地。
几个年轻人忙上前查看。
王子坤骂骂咧咧的,他妈的死了算了,我才不怕,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几个年轻人说还好,只是昏了过去,现在怎么办?
把她放在我老爹的房间里去吧。
看来要在王长驱的房间里度过一夜了。这是年三十的晚上,如果第二天醒来的话,就是正月初一了。不知道阿奶想要的春天会不会来。
昏倒了的阿奶在呼喊,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
王子坤打发走几个年轻人,正准备睡觉时,家里突然来了许多警察,他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束手就擒。
也在这时,相片中的王长驱说话了,我就是害了寒梅的人,你们把我带走吧。
警察惊呆了。
阿奶在房间里喊道,寒梅姐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去。
警察又看到,一个受伤的年轻人,正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春天要来了。
警察面面相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是他报的案。
6
春天真的来了。
经过一段时间休养,郭军的伤好了。他也不到广东去了,与燕子在六马山上承包了一大片土地,种起了优质脐橙,还打出了叫“六马”的牌子,很受外地人的喜欢。
阿奶到银行给陈皮做了抵押,使得他的木材加工厂顺利开张了。
开张这天,阿奶在祠堂里跟寒梅说了。
寒梅说好事,这个春天很美。
阿奶说是的,很美。
然而,才刚说完,眼前就晃了一下,出现了一个人,对她招了招手。阿奶看了看,不认识他,问有事吗?
那人说我是白无常。
白无常眼皮下垂,表情威严,头上戴着一顶白而尖的圆帽子,一身白色的长衫,在春风的吹拂下,闪耀着银白白的光。
阿奶明白了什么,说你等等,我就来。
阿奶梳洗打扮了一番,在郭子仪的画像前摆上了供品、纸钱,点燃了香烛,给他叩了三个响头。接着在寒梅相前说了话,激动的泪水,以优美而干净的弧线,不停地滑落在了地上。最后,她出了祠堂,往村西走去。
午后的村西,比以往安静了。
那排古老的骑楼,在阳光的映照下,却显得格外的巍峨,像一位年老的人,正叙说着它的历史。阿奶记得,他们来的时候,村上只有几户人家。村民耕田种地、养猪放牛,日子过得悠闲。对于他们的到来,村民没有排外,带着他们上山开荒,开出一些田地来,让他们前去耕耘,生活才有了着落。至于住房,村民也尊重他们的习惯,在村西让出一些地来,让他们建起了这排骑楼。
在路上碰到了几个熟人,但都脸生生的,不跟她打招呼。阿奶知道,按迷信她是个阴人了,阴人是不能跟阳人说话的。但她想,阴人跟阴人说话总可以吧。她这回去村西,是去跟木生说要去找他了,让他在那边等着。
到了冰霜家门口,见到小侄孙正背着书包出来。
阿奶忍了几下,但还是说了话,上学了呀。
小侄孙笑,很有礼貌地对她说阿婆太好,又来看阿公太啊。
阿奶笑眯眯地说,嗯,来看看他,你要好好读书哦。
小侄孙点点头,跳呀跳地上学去了。
阿奶直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后,才往自家屋里来。她知道时间不多了,所以脚步有些急,跨过门槛时差点摔了一跤。
木生说你慢一点。
阿奶说我怕来不及了,你在那边等我吧。
木生的脸上有道伤痕,还有一丝血淤。阿奶很惊讶,想用手去摸。然而,相片挣脱了相框,飘浮了起来,很快飘浮到了房屋顶上。
阿奶奇怪地仰起头,说你怎么了?
木生说你回到祠堂去吧。
阿奶含着泪说,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木生突然下降到她面前说,你不能来。
阿奶一脸的迷惑,他脸上的血越来越浓了,还滴了几滴下来。阿奶说,白无常就在那等我,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她话还没说完,木生又倏地升了起来,穿过房间、大门,悬挂在了六马村上空,远远地看像一只风筝。
阿奶叫喊着追了出来,对着天空喊,你到底怎么了?
木生不说话,迎着风飘扬。
阿奶的喊叫声很大,惊动了全村人。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围在了阿奶的身边。陈皮说,你在喊叫什么?我们才开了半天的工,木材销量好哩。郭军高兴地说,刚才有一批游客来,订要了我们所有的脐橙,阿奶你得高兴呀。其他人见阿奶看着天空,也跟着看,但天空除了太阳和蓝天、白云外,什么也没看到。
寒梅姐,阿奶突然又叫起来,说你也在上面呀。
大家才知道又是寒梅,都走开了去。郭军和燕子拥着阿奶,说知道你想她了,她不是在祠堂里吗?走吧,我们去那找她。
阿奶甩开他们的手,指着天空说,她就在那,回什么回?
他们看看天空,说哪里有她?
阿奶又仰起头喊了,你们不要在那么高呀,会摔下来的。
陈皮断定阿奶中邪了,示意郭军等人,突然把她抱了起来,抬起来就往祠堂走去。
阿奶拼命地挣扎,喊叫道他们在上面,你们的祖宗在上面。
他们不管她,很快就回到了祠堂,燕子还拨通了120的电话。
在祠堂里,阿奶仍没有停止,还站在天井中朝天上看,嚷嚷说他们就像两只风筝一样,挂在了上面,万一有大的风雨,会摔下来的,你们懂吗?
大家都默不作声。燕子在看手机,好像手机里有漂亮衣服一样。郭军在看郭子仪的画像,想着今天有个游客说的话,这个村有文化底蕴和生态风光,可以搞些旅游项目的,说得他心旌摇动。冰霜在找寒梅的相片,却到处找不见,有点相信阿奶的话了,但她胆小,不敢说出来。陈皮坐在竹椅上吸烟,烟雾腾腾的,从天空中照射下来的光芒,很难照清他脸上的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很快进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
见到他们进来,阿奶才停止喊叫,平静地说我跟你们走,嘴上还嘀咕道,刚才不是一个白无常的吗?怎么又多了几个呢?
白无常?大家非常吃惊,难道有白无常来催命了?怪不得她……
医生、护士可不管她,只负责把她引上了救护车。
六马人听到救护车来了,又都从四面八方赶来,围在了救护车的旁边,有的还贴着车窗玻璃看,呼唤着她——阿奶,陈月瑛……
司机及时开动了救护车,车顶上的红灯立即闪亮起来,发出了嘀嘟嘀嘟的声音,回响在通往医院的路上。
躺在救护车里的阿奶,微笑地闭上了眼睛,她看到了许多人的相片,在郭子仪画像的带领下,正像无数风筝一样,悬挂在六马村的上空,并迎着风雨高高地飘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