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斗

于诺

清朝末年，随着清政府在甲午战争中的惨败，财政负担越来越多地压在了底层百姓身上。他们恨洋人的侵略，恨清廷的无能，可是又无能为力，只好在这乱世中挣扎求生。

在京城做拉洋片儿生意的王二毛，祖上也曾是有钱人家，可随着世道改变而家道中落，生计变得十分艰难。好在他头脑灵活，经过一番考察之后，率先干上了拉洋片儿的营生。王二毛的洋片儿跟其他同行放的什么大闹义和团、庚子年间以及京城八景不同，他的绝活是驯猫，因此洋片儿的内容也全是和猫有关的有趣段子。每次放映时，他驯养的十几只狸猫还会组合来几段耍皮球、倒立、装死等各种滑稽表演。因此不管是上层的商贾官宦还是底层的劳苦大众，都十分喜欢捧他的场，还戏谑地给他取了个绰号：王二猫。

王二猫生意兴隆，一家人和和美美，小日子慢慢滋润起来。可最近他却很少上街拉洋片儿了，为啥呢？自己的狸猫莫名其妙丢了好几只，为了找猫王二猫走遍了四九城，却一点线索都没发现。

王二猫恨得牙根痒痒，发誓一定要查出到底是谁偷了猫，找到了有他好看。这王二猫不仅会驯猫，因生得瘦小轻盈，练就了如狸猫般身轻如燕、飞檐走壁的本事。为了查访偷猫贼，他放下生意不做，锁好其余的猫，就开始了调查。第一嫌疑人是同行李麻子，原因很简单，同行是冤家，他的生意几乎被王二猫挤垮了，俩人不止一次吵过架。

果不其然，当李麻子又来偷猫时，被王二猫抓了个正着。“果然是你干的这下作事，买卖做不过我，就偷我的猫！说，把我的猫鼓捣哪儿去了？”瘦小的李麻子不是王二猫的对手，很快被反扭住双手，动弹不得。“哎哟，大哥，求您手下留情，我也是没办法，买卖让您给挤兑垮了，我也得吃饭啊。是有人花钱雇我给他们找狸猫的。这是我偷您的猫赚来的钱，都还给您，求您高抬贵手……”“想让我饶了你，行！但是这钱我不要，你得告诉我是谁让你偷的，把猫帮我找回来！你知道驯成一只猫多费劲吗？何况表演还需要合作！”王二猫推开李麻子的手，不依不饶。“说了也是白说，您的猫找不回来了，都被弄去做菜了！”“什么？”这一句话听在耳朵里不打紧，王二猫又是心疼又是恼恨，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一根蹦了起来，“做菜？你偷我的猫给人拿去做菜了！我那可不是平常的猫！再说哪有用猫做菜的啊？”

看王二猫怒发如狂，李麻子吓得腿都颤抖了：“那菜叫啥‘龙虎斗，是用毒蛇和狸猫烧制而成，一盘菜听说值好几两银子呢，专供京城的达官显贵吃的。”李麻子哆哆嗦嗦地继续说起来：被王二猫挤兑得拉洋片儿的生意做不成，他就失了业，后来应聘到一家堂子菜馆当伙计。这里提供各种新奇的吃食和玩乐项目，那些“堂子菜”更是一道比一道新奇，最出名的就是这“龙虎斗”。老板叫佘一炳，人送外号“蛇太岁”，祖籍广东。据说祖上是粤菜名厨，乾隆年间被和 相中引荐入京成为家中私厨。和 倒台后靠着一手特色绝活混迹京城饮食行当，有“民间御厨”的美誉。

想到自己那些通人气的爱猫都成了达官显贵们嘴里的美食，王二猫狠狠踢了李麻子几脚，嚷了一声“滚”！看着李麻子连滚带爬没了踪影，王二猫却发起愣来。

那个蛇太岁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找他去评理给爱猫讨说法压根讨不到便宜。可就这么偃旗息鼓拉倒吧，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最后决定暗中给这酒楼添点乱，也算给自己的猫报仇。为了能混进酒楼，他把李麻子给他的钱全退了回去，说自己对那“龙虎斗”的菜肴十分好奇，只要李麻子能想法让他见识见识，他俩这梁子就算过去了。

李麻子很犹豫，可终究是亏欠了人家，也就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不过他说这“龙虎斗”平时点的人少，要看得等机会。

这天，酒楼要接待重要贵客，除了其他拿手菜外，还点名要上“龙虎斗”。蛇太岁十分重视，吩咐厨房好好准备。

机会来了，李麻子趁着此次需要采购大量食材，把王二猫塞到一头退了毛的死猪肚子里，混进了酒楼后厨。也真够难为王二猫的，猪肚子里热乎乎、骚哄哄，憋得他差点断气。到了后厨，王二猫又在杂货房藏了一下午，约莫快到晚饭时间才偷偷溜出来。他趁人不备施展轻功，蹲在后厨的房顶上偷偷往里瞧。只见这会儿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各类食材切码整齐，就等客人到了上灶烹饪了。

趁着厨师们歇息的空，王二猫想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包泻药弄到食材里，让那些作威作福的贪官好好清清肠胃，到时候他们自然会迁怒于蛇太岁，还不够这小子喝一壶的？这就是他冥思苦想好几夜想出来的复仇大计。他拿出准备好长长的芦苇秆，从房上的缝隙顺下去。刚打算把泻药吹下去，只听耳旁咝咝作响，一条深碧色的蛇正瞪着一双红眼睛，立着上半身，不断吐着信子，似乎随时准备攻击。一定是自己在猪肚子里惹的一身腥臊味儿招来的蛇，王二猫最怕的就是蛇，当即“妈呀”一声惊呼，脚下一滑，一下跌了下来，幸好他有轻功底子，才没受伤。可是他这一叫，惊动了护院，几个人抹肩头拢二臂就把王二猫捆了个结实，交给蛇太岁处理。

蛇太岁得知竟然有人夜闯后厨禁地意图下毒，十分震怒，正要亲自审问王二猫，管家急匆匆跑进来，“老爷，客人到了。”蛇太岁闻听此言，立即起身，整衣冠迈方步出去迎客。门外的客人似是几个人一起到的，彼此寒暄客套。屋里的王二猫听着室外的声音，突然一惊，外头的人当中有一个人的声音极为耳熟，难不成是杨秀大哥？

话说一年多前，王二猫刚做拉洋片儿生意，一天在六国饭店门口摆摊，几个红毛鬼子瞧了他放的冯婉贞抗击罗刹人的洋片儿，觉得是对他们的侮辱，要揍王二猫，还要砸他的摊子。旁观的路人和巡警都不敢管，只有一个年轻人及时赶来解围，他用俄语跟红毛鬼子叽哩呱啦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些鬼子撇着嘴冲王二猫挥舞着拳头示意下不为例，然后走了。王二猫一个劲地拜谢恩人，那人提醒他以后别到洋人跟前放这种片子了，现在清廷无能，洋人横行，最倒霉的就是百姓。王二猫这人恩怨分明，虽然那日恩人没留姓名就走了，但是他留了心，暗自寻访，知道那人叫杨秀，是一名留过洋的爱国教师。打这以后，王二猫就总到杨秀的学校附近摆摊，别看他俩身份地位差异很大，却彼此投缘，逐渐成了朋友。杨秀一心救国，主张西学中用，通过变法改变中国的落后面貌，这些王二猫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他知道杨秀是好人，他想干的是为国为民的大事。有段日子没见杨秀了，听说他入朝为官了，正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帮着皇上搞什么变法运动，听说遭到了不少大官的反对，王二猫一直担心他出什么事。此刻落难之际居然听到杨秀的声音，不由得喜出望外。

王二猫禁不住脱口而出：“杨秀大哥，门外可是你吗？”

此时杨秀正在门外，原来，他们的维新变法虽然得到了光绪帝的支持，但是很快遭到朝廷重臣们的抵制，皇上的很多改革上谕都成了一纸空文。大臣们甚至联合慈禧太后密谋政变，光绪帝密诏维新派，要他们求掌握兵权的袁大人相救。如此万分危急时刻，真好像是真龙天子与那手握大权的当朝大老虎在斗法。于是他们特意把袁大人请到这个大宅院，借着来品这道龙虎斗，求他出兵，废黜太后。

杨秀听到王二猫的声音，欣喜地答应了一声，问明情由，向那蛇太岁道：“这人乃是在下的一个江湖朋友，望佘掌柜高抬贵手。”杨秀求情，蛇太岁立即痛快地放了王二猫。敢情这蛇太岁虽是个商人，也是支持变法的爱国人士，与杨秀他们是同道中人。他得知自己的伙计李麻子竟然偷了王二猫表演用的猫，坚持要赔钱给他。王二猫得知这道“龙虎斗”今晚竟然要发挥那么大的作用，先是惊愕，继而懊恼，他恨自己目光短浅，差点坏了大事，连声说：“蛇太岁，不，佘老板，臊死了，我哪有脸要这钱啊。您几位都是干大事的，为了国家和民族，不惜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我……我心里只有自己那几只猫……”想到自己虽然损失了猫，却无形中帮上了杨秀的忙，那不就是自己也做了救国救民的好事吗？这么一想，多日来心里的怨气瞬间散去，与那蛇太岁握手言和，满腔欣慰地离开了这堂子菜馆。

接下来的日子，王二猫一边在街上摆摊，一边打听着维新变法的进展，他琢磨着这事要是办成了，就像杨秀大哥说的，“中国要变天儿了，拨开云雾见太阳，中国强大起来，就再不受洋鬼子欺负！”每每想到这，王二猫觉得自己的腰杆都硬了。可是等啊等啊，却等来了坏消息。慈禧太后发动政变，囚禁了光绪皇帝，还大肆捕杀维新党人，变法彻底失败了。

王二猫眼看着杨秀和许多维新党人都被砍了脑袋，就连堂子菜馆也受到牵连被查封了，蛇太岁不知去向。看到许多百姓从官兵手里买维新党人的鲜血染就的馒头治病，王二猫全身发冷，跪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

原来是那袁大人向慈禧太后和顽固派告密，出卖了维新党人。这家伙吃了“龙虎斗”，也答应了维新党人的请求，可作为浮沉宦海多年的政客，他明白，维新势力与守旧势力斗争，双方一边是皇帝，一边是太后，自己的立场倾向不仅关系到顶戴花翎，甚至关系到身家性命。尽管他不反对变法，但从残酷的政治现实考虑，他觉得光绪帝和维新派的力量远远不是慈禧太后和顽固派的对手。经过权衡，他决定投靠后党走升官之路。

十几年后，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统治，在外打仗多年，已经成为国民革命军排长的王二猫重返京城。一日，他听兵士说吃到了一道特别美味的菜，名曰“龙虎凤”。王二猫心中一惊，往事再上心头，他来到那所熟悉的大宅院，点了一份招牌菜“龙虎凤”，然后叫来伙计，“去请你们老板来。”那小二见是军爷，不敢怠慢，很快，多年不见的蛇太岁现身出来，“军爷，您有什么吩咐？”

“不知您这‘龙虎凤与当年的‘龙虎斗可是一样？好久不见啊，佘老板！”那蛇太岁认出来眼前的军官竟是王二猫，十几年不见，两人的头发都白了不少，世事变幻更是难料，他们拉着手不禁都流下泪来。

“不一样啦，除了蛇肉和猫肉，我又加入了鸡肉，来中和其中的甘酸味。正如当年代表真龙天子的维新派和代表老虎的守旧派，起到关键作用的不还得是那慈禧太后吗？”两人含着热泪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