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做长安城楼一株柳

2015-10-21 16:39秦弋天
传奇故事(上旬) 2015年4期
关键词:李陵武帝李广

秦弋天

李陵血统高贵,同所有出身将门的少年一样,该谱写少年风华的传说。只可惜,折剑扬枪,人只要背负上命运沉重的囚笼,便只能换回一声属于自己的浩叹。

李陵是遗腹子,从小随爷爷李广长大。在飞将军的教导下,他骁勇善战,年轻时为侍中建章监。他本该同霍去病一样有着战神般的英勇神话,只可惜在这大汉帷幕下,只是平添了几分艳丽血色。

悲哀的故事在开头就埋下了不祥的伏笔。

天汉二年,武帝让贰师将军李广利率领大军出击匈奴,李陵主动请缨辅佐李广利。武帝欣然应允,然而战马不足,李陵只得率五千步兵出征。

浚稽山下,李陵遇到匈奴三万大军。他下令弓弩手千弩齐发,顷刻间匈奴死伤惨重。匈奴见到李陵神威不敢妄动,而李陵奋力拼搏,毫无怯色。

战争此时已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上天却同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李陵手下一名小兵倒戈投降匈奴,向匈奴报告李陵既无粮草又无救兵,此时擒获易如反掌。匈奴单于大悦,立即发兵歼灭汉军。

李陵兵卒死伤惨重,饶是如此,他还是硬撑了下来。李陵且战且退,一连八天浴血奋战,最终在距离居延塞不到一百里的地方被匈奴截住了去路。

碧血点点,苍苍杳杳。有冷风吹过,风里只有惨烈的血腥气,并没有给他带来一丝南方的希冀,只有他高大无助的身影在寒风中震颤。大漠黄沙,碧血丹心,鏖战过后的黄昏,在如血残阳下,黯然无语。

此时的李陵已一无所有,唯有一颗丹心和李家世代未曾辱没的高贵血统。他心下凄惶,心中唯一所盼便是大汉的救援。然而可笑的是,大汉给他的救兵却迟迟不至,终究不至。

降,还是不降。这是个比生或死更为艰难的问题。不降,以死超生,可以落得马革裹尸的英雄结局,却再无为汉家效力的机会;降,生不如死每天煎熬,却还有一线契机可以为汉效力,以雪前耻。

死太容易了,活着才艰难。而最艰难的事,本该由高傲的李氏子孙去完成。末路之际,他仍不忘痛呼“无面目报陛下”。殊不知,在屈辱就该结束的生命尽头,他对冷漠的大汉还抱有一丝残存的温暖希冀,这才是他悲剧的开始。

消息传到大汉,朝野震惊。武帝大怒,朝臣也附会说李陵该当死罪。独有太史令司马迁不畏人言,挺身而出为李陵说了几句公道话,却被武帝定为“为陵游说”之罪处以宫刑。而李陵的母亲与妻子,也在不久后被武帝诛杀。

武帝此举,当真是寒了两个人的心。

司马迁在《史记》里对此也是草草一笔带过,并未敢像对李广那样著传立说,只能将他对故人所有的安慰与想念,化作眼中泫然而泣的热泪和墨洒下。于是这寥落的几段文字也有了滚烫的温度。

人在生死关头能将比生命还重的坚贞清白托付他人,需要怎样的信任与勇气?行伍行走,意气风发的李陵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而他心中唯一所念,便是不负大汉,不负身上的忠贞热血。然而大汉负了他,武帝负了他,负得彻头彻尾。认为他是降将令汉蒙羞,更残忍地杀掉他的家人。

而匈奴单于待他则和汉朝的冷漠无情有天壤之别。单于爱他的作战勇敢,更欣赏他一门三代忠魂,为此将女儿许配给了他,礼遇恩宠。最终懂他的竟是他恨之入骨的敌方首领,李陵像是被大汉遗弃又被匈奴领养的孩子。那份心酸苦楚,无人知晓。

武帝竟是不知李陵的,或者,他根本不想知。除却对李广的上代恩怨不谈,李陵为人如何他该是明白的。只可惜,无论爱情、婚姻乃至战争,一旦牵扯到政治总是污浊得难以说清。同根同源的大汉子民倒不如匈奴单于以礼相待。固然有笼络之心,却也觉得比大汉多了太多人情味。

他与匈奴妻子拓跋氏居住在偏远之地,颇有隐居意味。他是真的将自己放逐了,看着红日东升西落,数着大漠年年荒芜,束之高阁的不仅是腰中宝剑,更是有关故土的所有心酸想念。

只是每当羌笛吹绿玉门关外的杨柳,当胡地的霜箭射落了来年的归雁,不知那曾经勇冠三军的少年将军可还会忆起旧时长安轻扬的柳絮。

李陵投降匈奴的前一年,苏武出使匈奴被扣。两个原本交好又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铮铮男儿历经千难万险后,怀揣着对大汉的心酸想念,在胡地坐在了一起。

李陵看破大汉的无情,告诉他自己降敌的初衷,劝他归降。苏武不肯,依旧眷恋大汉,李陵苦笑,潸然之际,提笔写下《别歌》:

“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颓。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他一口饮下杯中酒,那杯中,一半是血,一半是泪。且以此祭大汉,也祭奠一去不返的自己。

汉昭帝即位后,霍光辅政。他与李陵交情甚好,便派李陵故人任立政召回李陵。李陵望着故人,只无奈地叹:“我已是胡服了。”

血為大汉,衣为胡服。

毕竟匈奴待他不薄,他若就此绝尘而去,岂不是做了那无情无义之人。从被汉弃置的那刻起,他就不是汉人,也不是匈奴人,只是一个被弃置于天地间游走的影子。那个年少气盛、誓死报国的李陵已死于心灰意冷,现在的李陵无牵无挂。

故人再劝,李陵也只是望着南方长叹“丈夫不能再辱”。汉已对他如此轻贱,他断不可再弃匈奴,再次侮辱自己的坚贞。这份念及旧情的重招,只会令他的心更加沉重。故人无奈,两人洒泪而别。

元平元年,在旅居匈奴二十余载后,他的生命随着大漠上的野草一同荒芜。牧歌响起,风吹过,一切归于沉寂。

相信他仍是爱着大汉的,只是今世已无缘。那么来世吧,如有来世,愿做长安城楼前的一株柳,守望故土,以终此生。

摘自《碎花荫里拾汉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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