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与梨花同梦

◎张诗群 安徽省文学院签约作家。一个恋旧、安静的平凡女子。落笔清丽唯美，哀婉沉凉，如江南流水，在石拱桥下低声潺湲，絮絮诉说着旧日缠绵。喜欢躲避车马喧嚣，铺雪种字;喜欢与芳草为邻，听风絮语。

那年秋天来得格外早，无边秋意，遍野霜寒。

她与他闲坐一隅，看落木萧萧，也看他日渐枯槁的面容。疼痛像荒草般在心底蔓延。这眼前人，哪里还是那个豪放旷达、俊逸高蹈的苏轼，分明是困顿沉郁、饱经坎坷的失意人。

他们良久相视却无语。然后，她端起一杯酒，愿与他一醉解千愁。他醉眼迷蒙地唤她：朝云啊，再歌一曲“花褪残红”吧。

那是他多年前写的一阕《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后来朝云为之谱曲，那时他还未遭贬，府中常宾客如云，他让朝云曼舞而歌“花褪残红”，宾客莫不惊艳。

她放下酒杯，眼望秋山，朱唇轻启。他闭目等待，要在她婉转的歌声中，在春愁浅淡的那阕词中，沉入对过往岁月的惦念。

然而，等了好久都没声息。他睁开眼，屋外草木枯黄，桌上杯酒已残。朝云正泫然涕下。

他讶然：何故哭泣？

她以袖拭泪，凄然答：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

他心底恻然，却勉强笑说：我正在悲秋，你怎又伤起春来了……

他明白，这一生数位妻妾中，只有朝云最懂他的苦楚和悲凉，只有朝云知道他满肚皮的不合时宜。“乌台诗案”后，他接连被贬，眼看岁已暮年，却仍四处流浪，可不就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吗？

而今，该散的都散了。只有朝云不离不弃，执意随他远赴蛮荒之地。这千里追随，是一个女子全部的深情。

她曾是歌女，未至及笄，即被夫人收为侍女，那时他已名满天下，见她天资聪颖，便教她念书识字，弹琴赋诗。后来，他被陷害，苏家被抄，她心如刀割。也许从那刻起，她才明白这个男人在她心底的分量，才看清了自己的一往情深。

她正值妙龄，他被贬黄州。征得夫人允许后，她带着满腹心酸和欣喜，成了他的侍妾，成了终生陪在他身边的女人。

世事多变幻，他们都难以料到，她泪洒衣襟难以唱出的两句词，竟像一句谶语，暗示了他们数年后的生离和死别。

虽然和他在一起的大半时间都在漂泊，但能在他身边，她已知足。只是最后，她竟先他而去。她终不能再唱了。

一切过往皆成空，她想回到一个空灵的世界，没有哀愁和离别，没有心酸和流浪。但那少女時就已种下的深情，又岂能如云烟不存？

在悼念她的词中，他写“高情已逐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满腔深意浓情，自朝云去后，皆已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