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翔娟
(辽宁现代服务职业技术学院,辽宁 沈阳 110164)
米哈依尔·米哈依洛维奇·巴赫金 (1895-1975)是原苏联重要的文艺学家、语言学家、美学家、符号学家,他在自己所研究的领域“发挥了划时代的学术思想沟通与粘合作用”。[1]77他一生著作颇丰,他的“狂欢化”理论已成为近年来学界研究的热门,中国当代文学在经典的重构问题上,亦即体现了其狂欢化的现象。狂欢化是巴赫金在19世纪的时候提出来的一个理论,他重在讨论在现代人的行为中,存在着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对一些远古习俗的继承与嗣响,而这样的一种继承与嗣响在文学方面就表现为对一些正式的、高雅的作品的一种嬉笑与讽刺。巴赫金主张“从狂欢化的角度来考察文学创作体裁和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强调狂欢化文学传统是人类文学宝库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部分”。[2]265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对经典的命运、对经典出路的构想,使得中国自古以来的经典传承出现了断裂的现象。结束了疯狂阉割的文革时代,也结束了对人性扭曲的年代,人们开始重新看待经典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以及一些在十七年文学时期、文革文学时期被归入到经典的行列,而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遭到质疑的文学作品。在这些作品中,有很多都是应时之作,没有多大的文学价值,大多都随时代的消逝而消失;然而还有一部分文学作品,却经住了时间的考验,并在20世纪80年代后保存了下来,自然可以归入到“经典”的行列。所以,对经典的重构问题,便顺理成章被提了出来。在对经典的重构过程中,出现的“狂欢化”现象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一个不可逃避的现象,正视它存在的合理性,就等于正视了中国的当代文学,从而也能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发展找到更好的出路。
“狂欢式转为文学的语言,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狂欢化。 ”[3]161文学上的“狂欢化”主要指的就是语言的狂欢,在对“经典”的重构问题上,也特指在语言方面违背常理的,异化了的文学现象。“狂欢化”在中国当代文学的重构问题上的重要表现主要有无等级性、大众性、俯就粗鄙。
在对经典的重构问题上,“狂欢化”首先就表现为取消了封建传统思想中的等级制度,以及与它有关的各种形态的畏惧、恭敬、仰慕、礼貌等,亦即由于人们不平等的社会地位等(包括年龄差异)所造成的一切现象。“在狂欢中,人与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型的相互关系,通过具体感性的形式,半现实半游戏的形式表现出来。这种关系从非狂欢节生活里完全左右着人们一切的种种等级地位 (阶层、官衔、年龄、财产状况)中解放出来……”。[4]176“狂欢”是一个不需要制度的狂欢,在狂欢的过程中,任何的规约都已缺席,人们之间都是平等的,不存在阶级的差别和人种、身份、地位的差异,人们之间可以本真的进行交流,没有任何一种规定的约束,给人留有的是完全去蔽的空间。以十七年文学为例,十七年文学是政治的文学,政治性高于文学性,不间断的政治运动,迫使文学作品充满了政治思想和政治倾向,这就导致了政治决定论。当极度高涨的革命热情取代了文学创作规范的时候,文学,也就远离了对现实的反映和对诗意境界的追求。以小说这种文学体裁为例,小说的本真创作体现在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刻画上,小说以“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为己任,通过各种描写方法来塑造和刻画人物,表现人物之间的现实矛盾意义与冲突。但是,对于十七年文学来说,“典型”却被限制在一个战争泛滥的革命小说的专有名词——英雄上。这个词在十七年文学时期出镜率非常之高。在当时,以革命战争来表现重大题材的欲望,使作家们不约而同地选取“战争题材”——即只能表现正面的东西。只有那些对人民,对国家,对革命事业,对解放战争有益的人,才能成为时代的主角,才能成为作家笔下的宠儿;而反面的,失败的,受挫折的,非积极性的,在十七年文学时是禁止来表现我军的精神面貌的。在对中国当代文学的重构上,这种现象就体现在对新时期中国文学的解读基本上抛弃了在 “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时期的硬性规定:对主要英雄人物进行的“高、大、全”式的描写,对战争的无止境的歌颂,以及对敌人的全面式否定,这一时期的作家可以自由地进行写作,社会对作家创作的干预越来越少,文学风气呈现出一种真正的“百家争鸣”的态势,而在对经典的态度问题上,由于大众传播媒体的介入,决定了文学作品的价值不再是文化部门的明文规定,而是变成了消费群体的 “自愿消费”原则,消费者可以自由的选择自己所喜欢的文学作品,从而告别了国家宏观控制下的消费政策,这就使得某一些迎合大众欣赏口味的作品可以快速地进入到文学的流通渠道,首先赢得消费者的喜欢,而对某一些“歌颂文学”,则因为欣赏群体的减少而渐渐退出了主流文学的行列。以浩然的《星光大道》为例,“他更自觉运用了‘三突出’的‘创作原则’来塑造高大光辉的英雄形象……在适应意识形态要求上更为自觉,而在艺术上也更有力贯彻当时倡导的‘典型化’的象征方法。”[5]202这部作品在十七年时期一版再版,成为了当时市面上极少数能自由流通的“政治”读物,也是国家支持出版的文学作品。它在当时的中国,毫无疑问地被列入到经典文学作品的行列,得到了最广泛的流传和大多数人的喜欢;可是,在文学泛滥的今天,这部曾经轰动全国的作品却不再为人们所提及,很少有青年人再去阅读它并为之感动。这不仅是因为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作品经常与时代关系紧密,其现象更加说明在文学狂欢的今天,人们所真正需要的已不再是一味歌颂,一路赞歌的文学,人们所需要的是与自己的生活贴近的文学。“文学作品当然第一要求真,粉饰现实,不流露真情的文学当然是没有价值的”。[6]49而“粉饰现实”,却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变向和扭曲,而是可以贴近生活,可以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影子的作品。以对英雄的态度为例:对英雄的崇拜,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早已有之,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期。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对英雄的崇拜几近疯狂的地步,人们创作了希腊神话来颂扬英雄、缅怀英雄,为英雄的出生、战斗、死亡进行了丰富的艺术想象。但是,在中国,对英雄的崇拜却近于盲目,不同于古希腊时期的英雄形象,十七年文学时期的英雄是在一个极度虚幻的理想化社会里塑造出来的一个个极度理想化的角色。这些角色遇事沉稳、性格刚毅、爱憎分明,视祖国利益高于一切,到任何时候都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个人的利益而去保卫祖国利益,他们没有私人感情、没有家庭、没有爱情,在他们的人生观念里是没有个人主义的存在,他们完全是为集体而活。这样的形象,使十七年文学时期的人物形象出现了一种单一化的状态,作品中虽然写了很多的人,而实际上却是在写同一个人。以革命的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为例,这两部文学作品里的主要正面人物,除了对人类的解放事业有着同样的热情,对国家的理想有着不可动摇的信心以外,很难在他们的身上再找到与众不同的特质。这种对人性的扭曲,就成为了文学“狂欢化”所极力反对的一个重要方面,人们需要的是一个鲜活的人物,一个鲜活的生命,而不是一个个文学符号。这种现象的产生,使人们在对文学经典的重构问题上去抛弃一个原则,再重构另一个新的原则。
在对经典的重构问题上大众性表现在它以一种插科打诨、戏谑的方式来解读文学作品。“表现在言语上为:嬉笑怒骂、讽刺模拟、滑稽改编等”。[7]68在中国文学史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出现了一种新的文学样式,这就是所谓的大话文学,大话文学最主要的特点就是它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实现对经典的改写。人们抛弃了以前所谓的经典的理念,以一种玩笑的语调来重构现实中的经典问题。对《三国演义》的大话有《水煮三国》;对《西游记》的大话有《大话西游》《沙僧日记》,2014年又出现了《万万没想到》里面那个对让人发笑又不忍直视的 “我只想安静地做个美男子”的唐僧的戏谑……人们开始躲避崇高,以一种新的方式介入到对文学作品的解读上。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就是基于对传统作品的逆反心理。中国自古以来都是以一个泱泱文明古国的身份自居,它对文学作品的要求,也正如它对正统思想的要求一样,不允许有丝毫的偏差,在同样的模式下生产着同样的角色。这就使得在改革开放之后,在人们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兴趣爱好,可以自由穿衣、打扮的条件下,经典文学被抛离到人们的视线之外。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人们不希望再继续有一种压迫式的文学作品来充斥着自己的生活,人们需要的是一种轻松,愉悦的生活气息,这就使大话文学走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大话文学作品也同样带来了人们对文学知识的丰富,只是,他不是以传统那种所谓的一味叙述,人们可以在一种轻松的状态下来完成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在话语方式上,大话文学继承了狂欢化的精神,打破了时间、地点、文化等级的限制,把古语和今语、雅语和俗语、宏大话语和琐碎话语随心所欲地并置在一起,组成话语大拼盘。如在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中,孙悟空不再是那个只会降妖伏魔的猴子,他也有了人的七情六欲,他有爱情,向往地老天荒,对美的事物赞扬,对丑的事物唾弃,对人佩服说“I服了 YOU”;而唐僧也一改在传统《西游记》里面的正经作风:没有情欲,没有缺点,而是成为了喜欢唠叨,喜欢唱《ONLY YOU》的一个俗不可耐的僧人。那个“只想安静地做个美男子”的唐僧去西天取真经的目的也仅仅在于留学归来的人能更容易地找到女朋友,唐僧的紧箍咒不再需要当面对着孙悟空念了,而是可以变成手机铃声来阻止孙悟空的电话打入。这在中国的传统小说里面都是不可思议的。大话文学表现的就是这种对权威和偶像的极度颠覆性的态度,它的流行可以看作是当代人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思想的一种典型的态度:这个世界上没有神圣,没有权威,一切都可以戏说,一切都可以大话。这种对文学作品的颠覆性的解读虽然不是对某种主流文学的攻击,却在事实上使主流文学的一统状态成为不可能。所以,一旦这种大话文学流行起来,无论对经典还是对主流都是一个重创。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大话文学的兴起对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期间的某些知识分子来说是一个思想的巨大进步,它未尝不能说是20世纪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的成果之一。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催生了寻根文学的出现,催生了重写文学史等文学、文化历史事件的产生。文学来源于生活的实际,文学更应反映现实生活,文学的本性也只能是它的审美品性,而非其作为武器或任何其他的功能,那么,在过去曾经被视为经典的东西,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是否还能保持它们的经典的地位,是否还在受到各阶层人们的爱待与关注?这许多的问题促使治史者,来重新审视中国的现当代文学,来重新找到文学真正的属于自己的位置。作为一个文学研究界的重要事件,“重写文学史”虽然只是一时兴起,但是,在重写的过程中,对一部分在文学史中曾受到不公平、不公正待遇的作家来说,是一次大的翻身,对曾是单一声音的中国文坛来说也是一次大的历史性的挑战。可见,这种大众性的产生,既是因,也是果,既催生了文学史的向前,使文学由单一的发展方向向多元的方向发展。同时,这种重写文学史促生的多元化的发展也使得文学在当下正朝着越来越大众、越来越“民间”的角度发展。真正地使文学走下神坛,走出形而上学,变得世俗,变得平易近人,变得触手可及,变得随处言说。
在经典的重构过程中,狂欢化所表现出来的第三个特点就是——俯就粗鄙,即对经典问题的随便亲昵与亵渎不敬。狂欢化是对经典格调的降低、把原本一些高尚的叙述转向平实,在这个过程中,弗洛伊德主义使对经典的解读出现了对经典出言不逊的贬低,对神圣文字和箴言的模仿讥讽,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往往都与情欲相关联,人物在欲望的海洋里沉浮,潜意识占据了人物行为的主要动机源。在过去对经典文字的描述过程中,文字所表现的功能都是正面的、积极的,而当下在对经典的重新解读过程中,出现的却是一些对经典的滥构现象。人们在嘻哈中完成了对经典的重构,采用的是狂笑、谩骂等的手段,使其在重构过程中,表现出的是对人类、对生存、对一切积极向上的热情的贬低和惩罚。这种现象以哈特编的《列兵威勒的通信,1809-1828》为肇端,在历史观念的研究上,长久以来一直有两种角度可供我们来书写,一种是“自上而下”的历史书写方式,这种书写方式把古代的帝王将相作为着重书写的对象,站在领导阶级的立场来对历史进行梳理,对人物的生活起居进行细致的描摹,在对人物的书写过程中来对人生、对世态进行言志与抒情;除此之外,还有始于西方的“自下而上”的历史书写方式。对史学的梳理开始进入以下层平民的角度来对历史进行书写,文学作品的书写也相应地进入了一个新纪元,即把普通的百姓作为书写对象,在文学作品中,一些有身份的、能左右历史进程的人不再出现在文学作品中,作者所描写的对象,往往都是某个公司的小员工、书记员,普通农民、打工者。他们用肩扛摄像机的方式来对主人公进行动态生活的录像,不掺进自己的感情,也可以说是对人物进行冷叙述,但是,人们仍然可以在这些作品中感觉到作者对世态的批判,或是对人生的感怀。还是以改编《西游记》后的《唐僧日记》《沙僧日记》为例,在这些作品中,我们以前那些耳熟能详的英雄人物、为人津津乐道的好汉们,再也不是除恶扬善,具有悲天悯人的关怀,改编后的唐僧、沙僧等人物,言行上所表现出来的和大多数现实生活中平常人一样,他们有爱有恨,不再是“高大全”,他们也会犯错,而且有时也可怜到会想得到别人的同情。换句话说,这一时期的英雄人物,已不再是以前的高高在上的神了,他们走下了神坛,读者可以用一种挑剔的眼光来审视经典文学中的人物。可以说,这时的人物才是最接近人们生活的。然而,就是因为这种接近生活丧失了人们在品评人物时对人物的学习及模仿热情,除了娱乐一下普通乏味的生活以外,很难得到精神境界的提升。“文学欣赏,是比较主动的”[8]43这一时期的文学作品,更多的表现出来是读者对它的一次性的接受,即人们对这种作品往往只看一次,读者没有想重读第二遍的欲望。而现在的这种经典中的人物,人们在他们的身上不再能学习到那种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壮举,他们有的是与常人同样的热情和与常人同样的冷漠。这种普遍化的现象使文学作品接近了生活,然而却失掉了它们原本应该具有的对读者的教育功能。
在当代,文学经典的重构过程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它是在特定的时代,特定的意识形态下发生的一种特殊的文学现象。中国当代文学在重建过程中出现的这种狂欢化的现象既是文学史发展脉络上的一个点,它与寻根文学、新写实小说、先锋小说、大话文学等等文学历史事件互为衍生,彼此促成,同时,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与世界文学史的契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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