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露洋 雷 鸣
(河北大学,河北 保定 071002)
目前,学界对沈从文湘西小说的研究,大多认为其主题趋向是对健康的湘西世界的赞美、向往,以及对病态的城市文明的否定、拒斥,往往忽略了沈从文对城市文明的认同、留恋。因此,也就无法发现城市文明是如何有机地融入到沈从文的思想体系中,影响他对人性、情欲、文明的认知,修正他对湘西世界的文学想象,进而影响他的小说创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重新研究沈从文小说文本,分析其在湘西书写中流露出的恋城情结,能够为全面研究沈从文的思想的复杂性和他对城市文明认知的矛盾性,提供一个有效的切入口。
长期寓居城市的沈从文曾直言 “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1]3。这不仅是他对自己来自何方的陈述,更是对自己价值取向、文化身份的宣示,明确地表明自己与城市文明的格格不入。作为一个城市的异者,沈从文以“乡下人”的感知敏锐地把握了城市文明对人性的戕害、对乡村的掠夺、对纯朴的文化价值观念的颠覆。城市文明所奉行的金钱至上、纵欲享乐、颓废虚伪与追求健康人格的沈从文完全相抵牾,加之自己“乡下人”的自卑和初到城市所经历的学业失败、人情冷暖、生活困顿,使沈从文产生了对城市文明的怨恨。为了摆脱对城市的自卑心理,也为自己进退失据的心灵寻找一个精神的寄托,沈从文一方面不懈地对虚伪淫邪、空虚无聊、腐朽堕落的城市文明进行批判,一方面又着力营造一个自然纯朴,没有任何压抑与礼俗规约的湘西世界。所以,沈从文对湘西世界的诗意构建是以对城市文明的拒斥为前提和目标的,因此其创作早期所构建的湘西世界不免落入到了田园牧歌的圈套中。
但是,在看到沈从文对城市文明的批判的同时,不应忽视这样一个事实,与同时代的青年相似,沈从文也是“为新的人生智慧光辉而倾心”[2]361,受到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鼓舞来到北京,追求新的理想。即便在进城的初期受到了种种冷遇,沈从文依旧坚定的留在了城市,而没有选择离开。由此可以看出,与自己在城市题材小说中所一再强调的对城市文明的厌恶、拒斥相反,沈从文在意识深处认同着城市文明,只是出于“乡下人”的自卑与自尊,他始终不愿意承认城市文明比自己的湘西世界实在是更优秀。那么,这种被沈从文所压抑的意识是如何影响沈从文的小说创作的,又是怎样在沈从文的小说中体现出来的,就为我们全面理解沈从文的创作心理、文化心理提供了一把钥匙。
有论者曾指出,“描写都市人生的小说,实际上对于沈从文并没有完全独立的意义,它总是作为他整个乡村叙述体的一个陪衬物或一个补充而存在的。”[3]281那么,我们也可以说,描写湘西世界的小说,实际上对于沈从文也没有完全独立的意义。正是在以湘西世界为题材的小说文本中,沈从文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城市文明的向往与肯定。
首先,在现代理性的烛照下,沈从文对湘西世界的封闭、落后、愚昧、麻木进行了有力的揭示与批判。与早期在《往事》《柏子》《龙朱》等小说中构造一个没有任何文明的压迫,自由自在,自然和谐的湘西世界不同;当沈从文接受了启蒙理性、人性解放的洗礼,重新去打量自己的湘西世界的时候,“他就会发现故乡风物虽不乏温馨,但这却是一个凝滞、古旧的世界,这里的人生处于自在状态,无力自主、不能自为。 ”[4]《逃前的一天》《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等小说展现了湘西人灵魂的堕落。在《夫妇》中,透过绅士璜的视角,沈从文心痛地发现了乡村礼俗社会的残酷,乡民的愚昧。一对新婚夫妇在山中亲热时被村民发现,并被抓了起来,随即引来了汉子、妇女、小孩、老人的围观。他们或出于好玩,或出于无可奈何,或出于变态的性心理,在所谓伦理道德的名义下,肆意地讨论如何处置这对夫妇,而只有从城市中来的璜想到去维护这对可怜的夫妇。意识到乡村的残酷后,本想在乡村静养的璜便也只能计划返城的日子了。《萧萧》则从另一个方面揭示了乡村社会的循环往复与麻木不仁。萧萧安于习惯的摆布,顺从地接受了童养媳的命运,而萧萧的儿子在自己十二岁的时候,也娶了一个年长自己六岁的媳妇。尽管沈从文依然不忍将湘西世界写的太过悲凉,以脉脉温情代替了礼法的残酷,使萧萧可以享受安详静穆的生活,但是沈从文已经悲哀地发现乡村的封闭,乡下人的不觉悟,而长期被他鄙夷的城市文明则成为了批判湘西世界的尺度。
其次,乡下人对城市文明的向往,以及城市作为乡下人的逃亡选择。《三三》里,三三对城市的态度总是暧昧不清,欲拒还迎。
三三好像不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到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像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到了,母亲就说,这就是他们称呼为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拿不稳风向,所以再不敢搀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5]27
三三似乎已经被城里女人的姿态所吸引,但出于对陌生事物的警觉,仍然不能够坦然接受。不过,最后三三还是和城里的护士成了亲密的朋友。此外,虽然一再表示自己的不乐意,三三还是不断的和母亲进城去看望那个病少爷。护士、病少爷的出现诱发了三三对城市的想象。在《萧萧》中,当萧萧与花狗偷情而怀孕后,为了逃避惩罚,萧萧大胆的提出“花狗大,我们到城里去自由,帮帮人过日子,不好么? ”[6]261在这里,逃往城市并不是一个随意的设置,而是沈从文对乡村社会的否定以及对城市生活的肯定。高歌个性解放,批判封建礼教的新文化运动正是以城市为发源地的,最先改变的也是城市的思想文化认知。当乡村文明要扼杀萧萧与花狗的爱情时,沈从文下意识地想到城市的自由与文明可以宽恕萧萧与花狗的恋爱,而且他们的爱情是对封建礼教的反抗,迎合着女性解放的潮流。虽然,沈从文对城市文明的固有偏见以及对湘西世界纯洁性的坚守使他拒绝放萧萧离开,使萧萧没有成为一个从湘西出走的娜拉,但是就像沈从文已经无法压制自己对城市的认同一样,留下来的萧萧也始终羡慕着那些短发的女生,就如同三三牵挂着城里的病少爷。城市已经化为一个微妙的隐喻,引诱着“乡下人”离开自己的故土。
再次,在人物地位设置上,城里人总是以优于乡下人的身份出现,乡下人难以摆脱其面对城里人的自卑。 在《夫妇》《萧萧》《三三》《丈夫》等小说中,都出现了城里人与乡下人的二元对立结构,而且无一例外,城里人总是充满自信,象征着更开放、更文明的生活方式,而乡下人则显得唯唯诺诺、羞羞答答、无所适从,失却了平日生活中自由、天真与野性。似乎野性只有在城里人参照缺失的时候,才显得生命力昂然;而一旦城里人出现,野性就只剩下粗鄙了。《三三》里,天真烂漫的三三一见到城里那个病少爷就显得紧张兮兮,不知所措,没有了平日的自由活泼。而且病少爷的出现不仅打破了三三内心的平静,也打破了乡村的平静,成为乡下人关注的焦点与谈论的中心人物。《丈夫》里,“丈夫”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尚可以保持“自己做主人的身份”[7]49,而一旦那些个船主、商人上船,他便怯生生地钻到后舱。城里人与乡下人的关系被置于核心与边缘,前台与幕后的机制中,乡下人总是出于自卑的心态仰望着城里人。在一个封闭的湘西世界中,沈从文和他小说中人物一样,是健康、美丽、善良的,是自然的骄子;而一旦城市文明与湘西世界被置于同一个空间,沈从文同他的三三一样变得自卑起来,既向往城市文明,艳羡城市的迷人姿态,又自行惭愧,羞于接近,遂不得不拒斥,内心又不得不牵挂,如此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最后,从文化立场出发,试图通过吸收城市文明来对乡村文明进行更新。在小说中,则表现为一种城乡结合的倾向。在《三三》《凤子》《长河》等小说中,沈从文力图通过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的结合来塑造出一种崭新的、健康的文明形式。《三三》里,自由活泼、天真烂漫的三三是湘西世界的象征,而身患肺病的少爷则代表着城市文明。三三表面上拒斥着少爷,心里却又对少爷暗生情愫,时时牵挂着少爷。在这里,沈从文似乎是想借用城市的理性来打开封闭的乡村,用乡村的自然来治疗城市的病态。但是,少爷最后病亡,只留下多情的三三若有所失地望着潺潺流去的小溪,暗示了城乡结合的失败。虚弱的城市文明无力承受健康的乡村文明,自卑的乡村文明也难以高攀遥远的城市文明。沈从文一方面认同城市文明,希冀以现代的人性观念、进化理论,来打破陈旧的乡土文明;另一方面,沈从文又难以克服其自身在城市文明面前的自卑,这使他每一次努力接近城市文明时,又马上以更大的力将城市文明推开。因此,沈从文与城市文明这场虐心的苦恋注定不会有结局,却又不得不继续爱恋着。
不难看出,沈从文并不直接表露自己对城市文明的向往,而是通过象征隐喻的手法曲折地表现出来。就像对湘西的向往是建立在对城市的怨念之上一样,沈从文对城市的眷恋是建立在对湘西的失望之上。这种对城市文明的复杂态度是基于沈从文独特的人生经历与文化追求,它们共同构成了沈从文难以言传的内心隐秘。
沈从文在湘西题材小说中,一反他对城市文明激进的批判姿态,流露出的对城市文明的向往与欣羡,并不是偶尔为之,而是他思想观念的必然表达。这源于他对城市文明的自觉追求,对湘西世界的重新体认,以及他对民族文化的深切忧虑。
随着报刊的宣传、现代教育制度的发展,启蒙思想得到迅速的传播,以北京为代表的一批现代都市成为了广大青年学子心中的精神圣地。许多青年人就是在启蒙思想的感召下离开故土,寓居城市。沈从文出身于行伍世家,亦有过从军经历。虽然其时沈家已经有所落魄,但在当地尚有一定的影响力,继续在军队发展,进而混个一官半职,应当是沈从文的理想选择。沈从文在回忆中也曾感慨,“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象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略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 ”[8]324但是对 《新青年》、《小说月报》等新文化刊物的阅读改变了沈从文对自己人生道路的规划,让他“有机会用些新的尺寸来衡量客观环境的是非,也得到一种新的方法,新的认识,来重新考虑自己在环境中的位置”。[9]414这样沈从文与湘西世界原本亲密的关系就产生了裂痕,沈从文可以用一种与以往不同的视角重新打量自己所熟知的故土。离开湘西到北京求学,既是沈从文渴望成为一名大学生的现实追求,也是他对城市文明的倾心。初入城市的挫折,一度迫使沈从文退回到无邪的童年时光与提纯了的湘西世界来治疗心灵的创伤,对城市文明百般拒斥。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一个文坛新星的浅尝辄止,当沈从文成长为一个成熟的作家时,他开始从城市文明的视角审视湘西世界,湘西世界就无可避免地暴露出了自身的封闭、愚昧,即便是《边城》《小呰》这种极力书写湘西人美好人性的小说也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悲哀。湘西世界再也无法恢复曾经的田园牧歌了。
沈从文早期对湘西世界的美好书写是建立在他对城市文明的批判的基础之上的。沈从文所看到的城市是“被官僚,政客,肚子大脑子小的富商巨贾,热衷寻出路的三流学者,发明烫发的专家和提倡时髦的成衣师傅,共同弄得到处够丑陋!一切都若在个贪私沸腾的泥淖里辗转,不容许任何理想生根”。[10]343这些官僚、政客、学者、绅士、太太“仿佛细腻,其实庸俗;仿佛和平,其实阴险;仿佛清高,其实鬼祟。 ”[11]325“文明中的自由本质上与幸福是相对立的,因为这种自由对幸福作了压抑型的改变。”[12]8以城市文明为代表的现代文明是以对人的本能的压抑为前提的,性的解放并不是对压抑的削弱而是对压抑的加强,因为性欲的凸显本身就是人的多重欲望的压抑的表征,丰富的欲望被限制为单纯的性器官崇拜。所以,沈从文的城市题材小说 《绅士的太太》《八骏图》《某夫妇》等展现的是性的狂欢,传达的则是人的“阉寺性”。而与之相反,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是一个力比多自由释放,充满神性光辉的自然世界。如 《柏子》、《媚金、豹子与那羊》《龙朱》等。
但是,当沈从文褪去了早期的青涩与感性,更加全面、客观地观察湘西世界的时候,却发现湘西世界并不是一个理想的爱欲社会,这里同样充满了对爱欲的压抑,这里的人同样麻木不仁。前面提到的《夫妇》《萧萧》《一个女人》对此都做了有力的揭示。沈从文对城市的批判和对乡村的向往是基于爱欲是否受到压抑,一旦愚昧的乡村扼杀了人的爱欲,城市文明又从另一方面保护了人的爱欲,那么城市与乡村的价值判断就出现了反转。乡村在价值认同上被抛弃,而城市则上升为理想的所在。于是《夫妇》中的璜会重返城市,《萧萧》中的萧萧会将城市作为自己逃避惩罚的首选。
对本民族文化的深切忧虑是沈从文在湘西书写中表现出恋城情结的又一个原因。湘西世界不仅仅是沈从文精神的后花园,也是沈从文批判城市文明,揭示城里人阉寺性的理论根据。湘西世界的麻木与堕落,使沈从文着力构建的文学世界轰然崩塌,也使沈从文陷入到深刻的精神危机中,他失去了自己文学的根据地。这样,沈从文就必须面对一个艰难的选择,是封闭自己,忽视湘西世界的现实,继续搭建自己的“希腊小庙”;还是直面精神的创伤,重造自己的精神家园,思考本民族文化更新的可能。显然,沈从文选择了后一种方式。在本民族文化日渐衰微的时候,沈从文希望城市文明的知识理性可以启蒙愚昧的乡民,在城与乡两种文化的结合中,使本民族文化走向新生。不过,已经看到城市文明对人的异化的沈从文,似乎并不坚信城与乡的结合可以成功。于是《三三》中城与乡的恋爱便也只能是浅尝辄止,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沈从文对城市文明并不是单纯地批判否定,而是有认同和接受。在湘西题材小说中,沈从文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以自由、理性等现代启蒙思想来揭示湘西世界的麻木、愚昧、残忍与封闭,并试图通过城与乡的相互融合来实现本民族文化的更新。在一个国难当头,风云变幻,传统与现代激烈变革的时代,沈从文自觉地站在文化的立场上,以人性、自由、理性为尺度来审视剧烈变动中的湘西世界,反思湘西世界的弊病,思考文化更新的可能。这是沈从文超出于同时代作家的一个方面。
首先,沈从文的恋城情结使沈从文没有固守于对湘西世界的浪漫想象,而是把城市文明当作一个可用的视角,在时代的巨变中不断修正着自己对湘西世界的建构,为湘西世界增加了现代性品质,使湘西世界不同于以往的“桃花源”。沈从文早期的作品如《阿黑小史》《柏子》《龙朱》《媚金,豹子与那羊》里的湘西世界还是“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13]73,就连一切丑陋的也沾惹了迷人的光辉。从《夫妇》《萧萧》开始沈从文从文化的视角开始批判湘西世界的封闭,并表现出对城市文明的肯定。1934年再次回到故乡,却愕然发现“这个民族在一堆长长日子里,为内战,毒物,饥馑,水灾,如何向堕落与灭亡大路上走去”[14]73,沈从文不能回避现实中的湘西,在 《顾问官》《失业》《新与旧》中直面湘西的悲惨处境,人民的苦难生活。可见,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不是一块单纯的净土,它有杀戮、有愚昧、有麻木,它也有野性、纯朴、天真、活泼,它不是一个没有矛盾的仙境,而是一个传统与现代、封闭与开放、爱欲与文明交锋的战场。沈从文希望知识与理性能够解决湘西世界的痼疾,使湘西世界在保有野性与自然的同时,能够迎来新的生命。
其次,有论者曾指出“由于城/乡对立的文学世界背后,隐约可见一种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使沈从文对城市的书写陷入了“模式化、概念化的窠臼当中。”[15]69沈从文对城市的书写固然存在其片面性,但沈从文的文学世界却并不是建立在城/乡的“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之上的。恰恰相反,沈从文对文化的反思不是以固定的城/乡二元对立结构为依据,而是在城/乡的相互对照中,思考不同的文明范式,考察其是否有利于人性的张扬,是否允许爱欲的表达,从而摆脱了城乡空间的局限,对文化的思考也就更为广泛,更为深刻。在沈从文以湘西世界为题材的小说中,城市文明并不是以负面形象出现,而是像一面镜子,反衬了乡村文明的种种弊端。《三三》与《凤子》已经流露出城乡结合的愿景,《长河》《雪晴》等小说则更进一步,表现出了将知识理性、平等沟通与正直勇敢、天真纯洁等品质相结合,以解决社会矛盾、平息战争,从而实现人与人的和谐、民族与民族的和谐。虽然社会历史的变动,使沈从文最后不得不停止了自己的文学创作,也停止了对民族文化命运的思考,但是他超越城与乡的对立,对城市文明有选择的吸收容纳,依旧为人们辩证地思考城市文明,留下了难得的思想财富。
最后,沈从文所表现出的恋城情结也影响了他对理想人格的想象。目前对湘西题材小说中所表现出的人性的研究,大都倾向于认为沈从文所提倡理想人性是以神性为核心的。沈从文自己也坦言“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神’了”。[16]359但是不应该忽略的是,沈从文在想象理想人性时,同样强调知识理性的作用。在《长河》中,沈从文所预设的理想人性应是纯朴善良的品格与知识理性与旺盛的生命力的结合。如果缺乏了知识理性的规约、指引,生命力的实现必然是盲目的,人的纯朴善良也并不能改变他们自身的因循守旧,麻木愚昧,只能使他们的品格更具有奴性,而这些正是沈从文在小说中所批判的。沈从文是一个寓居于城市的“乡下人”,如果说他固执于自己的“乡下人”身份,那么也就应该重视他“寓居于城市”的生活选择。城市与乡村(湘西)是沈从文的两幅面孔,他对神性的强调是基于对城市文明的批判,他对知识理性的强调是基于他对湘西世界的反思。对知识理性的强调使沈从文对理想人性的构筑具有了现代性的品质,忽视了知识理性,那么沈从文对理想人格的想象就将是残缺的。
沈从文一方面怨恨城市文明对人性的异化,对乡村文明的破坏;另一方面又眷恋城市文明,希望城市文明的知识理性、文明进步可以使封闭愚昧的乡村文明拥有新的生命。他隐秘的恋城情结显示出中国知识分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城市文明时,内心的向往、拒斥、彷徨、犹疑。他站在本民族文化更新的立场上,在城与乡的互照中,思考人类文化未来的命运。可见,沈从文并不是一个远离社会历史环境,沉浸于曼妙的湘西世界的隐者,而是在自己的文学天地中吐露着一个有责任的知识分子在时代的沧桑巨变中的文化焦虑。
[1]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沈从文全集(9)[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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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沈从文.三三.沈从文全集(9)[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6]沈从文.萧萧.沈从文全集(8)[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7]沈从文.丈夫.沈从文全集(9)[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8]沈从文.从文自传·女难.沈从文全集(13)[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9]沈从文.我怎么写起小说来.沈从文全集(12)[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0]沈从文.看虹摘星录·后记.沈从文全集(160[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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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沈从文.边城.沈从文全集(8)[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4]沈从文.湘行散记·辰河小船上的水手.沈从文全集(11)[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5]赵学勇、崔荣.片面的深刻——论沈从文的都市小说[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7).
[16]沈从文.美与爱.沈从文全集(17)[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