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临之
猎人
叶临之
我经常说要和咸老表分别,实际上,我们不曾断过联系,他与我只是相隔两代的表亲却常说我是他的依靠,他指的是在我们这座城市。有一天,他说你快来这吧。
他老婆的棺椁抬出的正是这个傍晚。县城里开始下梅雨,而我刚好赶上,我才清楚他家里的变故来了,一件重要的事正在发生。大雨滂沱,雨水在载有亡灵的棺材上弹跳,顺着上面黑绿色的螭龙纹、莲枝纹,卷移、滴落,看着精圆的雨点附在其上,它们仍旧藏在高空里吗?这种场面,给我的是一种怠慢而凛冽的虚幻感。有生以来,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一件东西:它冰冷生硬如铁,让人生畏,技术又如此精湛,我只能站在旁边,心里暗暗感叹,真是精致无比的艺术品。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我家的亲戚咸老表在临时工棚忙啥做甚,以前,我来看他的时候,他大都在工棚里,把解放后跟一位军管干部学的木工活全部用上了,锛、凿、刨,必要时得用放大镜,他从来没有用过铣床。现在看来,他是在制作、雕刻它。
因为当过兵,他外貌有点像弩机,做事风格像他那一张瘦脸。前面有一阵,因我妻子的关系,我有说过他,我一说“老表”,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言而喻,他已经明白我的含义。作为从咸家铺那个小小地方走出来的农民,我们都有一套独特的行为和语言体系:比如,不太爱花钱,一分钱掰成两瓣子来花;比如,老年人去住城里后,有朝一日,也不选择公墓,首选还是回老家,随口就说“回去就是家”、“变成疯子也要回去吧”;一般情况,咸家铺的人木讷,喜欢说下意识的话,又爱较真。我这样,咸老表尤其这样。
当然,话虽这么说,可是,我又于心不忍,隔断时间还是去看他,送点蔬菜、馒头什么的,年初他快六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还惦记着。如果不是我们有层表亲的关系,他这个怪人,我认为是没有人想理会的。
这与爱情不同。我的妻子叫田欣,她是我们本地中学的语文老师,最初的时候,她给咸老表买过休闲裤、线衫,托我送过去的,她是怕他可怜兮兮的。可是,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是穿着邋遢,我行我素,平常,他闭门不出,连发廊都不太去,纯是这些,社区里的人就离得他远远的。现在,社区里住的多是年轻人,老头混迹其中,是不会待见的,何况咸老表是个“倔老头”。说实话,我怕去看他,是我心里也有说不上来的想要寻求规避。年初,田欣已经为他和我争吵,她警告我,郑重其事地说,我必须断绝和他的来往,以此来维持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
田欣由每日的叨唠变为不断的争吵,她已经把从中杯葛上升到这个程度,这么一说,那么,咸老表的生日也没必要记着了,反正,我那表嫂正病重着呢。年初,倒春寒一过,我总想干一件事,来对我和咸老表的关系来做全面的总结,以此画上句号。
不久有一次,咸老表来找我,说,“棉花糖”早上可真的清醒起来了,她第一次唠叨这么长的牢骚,她这么说,这日子过得是真糊涂了还是假糊涂,过去和现在,记不清了。她着重说了下“我们”:
“我们也记不清了,天花板怎么,出火花冒满天星光,炮弹轰隆隆的,噼里啪啦了,时来末日?”
“你当过兵吗——”
他可爱地说这是他的“棉花糖”的追问。其实,她问得清清白白的,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而不是以往的沉睡,或者第二天之后的昏迷,从此的迷迷糊糊。她问完罢了,还让他去外边看看,证实外面正在有云闪电,如果是真实的,那么,那所有的一切,现在还有包括过去,就都不是虚幻了。
咸老表也到了回廊去,他捣弄了半个多小时,回来后,对她说,“不是”,她又很是不信。摇头,叹息。至于咸老表有没有当过兵,这本是一个很好解决的问题,可是这已经到了表嫂最后的告别阶段了,她实在到了再也无法弄明白的地步,来勒清她们的现在和过去。
最后时刻,咸老表找到了我,对我说,那地方你最熟悉,我是什么,这要你证实。他指的是县档案馆。
那时,我正疯狂地沉迷于对安塞尔·亚当斯的黑白摄影艺术的追逐,对于他们夫妻这样怪异的谈话,我感到莫大的好奇,当即屁颠屁颠地跑去县档案馆,为证实他的身份,急急忙忙查档案。咸老表退伍后,在我们这座三线城市像县钟表厂、县卡尺厂、陀螺仪厂,他都干过,他干的都是一些科技工人的活,而来到我们这座城市几年之前,他开电梯,在上海,这是退伍前最后一个活,他开成了电梯组长,这时,面临全国战争疏散,他回了咸家铺,和妻子在咸家铺呆了很久,因他的“逆子”需要读书、全家谋求发展的缘故,他才回县城重新工作。我向咸老表如实回复。
“都是我乐意。”他乐呵呵地跟我说。
这是我和他故事之外的一个插曲。谁老记他那些陈年往事呢,此前半年,我看他的次数很少,想必,他可能知道田欣已经对我说了些他的什么话,虽然从来不会有人传话给他,他也从来没有主动打电话给我。
田欣确实对我说了一些什么。梅雨来的前一两天,田欣说她实在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她决定要去南方了。田欣刚从她们中学辞职,广东的一所新办的实验中学招人,在那所实验中学的高中部,她有个外省的亲戚,她亲戚说,你来我这。她亲戚说,那儿的工资现在贼高,不比我们的小县城。至于田欣为何选择离开我和儿子,我隐隐约约觉得又不全是为了这个,回忆起来,我们的家庭琐碎,里面大概因为有牵扯到咸老表,难道有点类似于三角关系?
谁叫我和他呆的时间过于频繁呢,田欣说,她是要出去透透风,是该出去一下了。她说,你店不办的时候,也可以去南方。她着重地看了我一眼,就把我丢在了家里。梅雨在那胶着地下,带着污秽的潮气,席卷而来,我被无名的空虚包围,连肺底子都要浸透了,一回到家,我老在想表嫂出事时下雨的那个晚上。
雨下了很久,县城不少工地都停工了,我们的生活也像糜烂了一样,帮忙咸老表料理完丧事,过去差不多一个月,我出门找事,咸老表又联系我了,我没听见手机,回去一看发现未接电话有他的,后来他可能看我不知道什么事,还发来一条短信,短信上面说请我过去,我不忙的时候,可以来看些东西。
那个晚上,我又去了。平常除了有儿子周小步在家,反正也无聊至极,我不知道回绝他的理由。我上楼前,发现他在楼下私自搭建的工棚没有了,原地的混凝土立柱上只有一个巨大的红漆字:“拆”。它算违章建筑,为了这个工棚,我还为他跑过城市管理局,最终看来,它是拆掉了,那地面早已清扫得干干净净,原地,长出来一撮绿油油的野青麦。
门半开,他家里乌漆墨黑,我摸进去好一阵子,像是一条黑蛇,在偌大的车间里闯荡。他的整个房间成了一个大车间,他是把工棚直接搬进了公寓楼里,我首先发现了这一点。
以前,他只是在家里做一些精活,像什么移动电子照明器,有利于我表嫂出行、洗脸、上厕所解手一类,都是制造一些携助瘫痪、失禁病人的辅助工具。进门的时候,我想起这点,就激起我生出不少紧张。以前,他的女人躺在床上,大多时候,她不能说话,她和他之间只差一道屏风,每当我经过,她只能用眼白挪动来行注目礼,我能感觉到她的柔弱如风,现在,她还是气若游丝啊。他除了忙,还要照顾这个被他称为“棉花糖”的女人,当然,我肯定不清楚这诨号背后的意义。如今,屏风没了,可是回想起来,我仍深深地感到害怕,就像身处监狱里让人觉得不信任。
如今暗淡、深色的房间,我老长一阵才愕然查明,房里没有开电灯。
却有一只鸽子。
我想说的是,看到它的那一刻,它多么柔软、雪白而醒目,咸老表站在黑暗的窗子下,他在逗鸽子,动作娴熟、亲昵而优雅。他不去顾周边,周边,他的房间已变得像那天下雨一样的冷,只是缺少了形式上的雨点。刚才,我正是走了老远路后,然后坐公交车来的。街上,雨很是散乱,我手里抱着相机,为了防止相机浸雨,我浑身都湿透了,一路上,我都在琢磨要不要安慰他下,至于他短信里特地吩咐我带上相机,可能是为了生活的延续,他想出了创新之类的什么发明。
按我看,他应该称得上一个猎人,而我算得上他唯一的亲朋。他儿子早就留学去了,在他眼里,他儿子是个桀骜不顺的学理工科的“逆子”。“逆子”三十二岁的时候,整了一个洋媳妇,他带着他的洋媳妇只回来过一次。
洋媳妇金发碧眼,当时,他还把洋媳妇带着给我和田欣看过,我和田欣住在集资房,县城那种老式房子,洋媳妇要低头才能进门,她只会一句中文“你好”,她说,“你好”,田欣也只好客气的回应一声,“你好,大家都好”。然后,我们和咸老表一家吃了个家常饭,当天,洋媳妇跟着田欣学会了几个新词汇:紫江、轿子、花灯、孔明灯……
那天相处得很好,其乐融融,尔后,“逆子”带着他的洋媳妇要回去了,洋媳妇上了长途大巴,临走前又是反复不停地说:“你好大家好。”回来的车上,我和田欣都在想着这个场景,一回到家,田欣揶揄得有些意味深长,“至少有人不太好。”
直到自己的母亲去世,“逆子”才飞了回来,和我们一起,把他母亲送到咸家铺归葬,匆匆忙忙的三天,事后,他也没带走咸老表。表嫂去世的时候,我妻子田欣还以为咸老表跟他儿子走了呢,直到咸老表联系我,我才知道他没有走,我想不清他不走的原因,为他没走,田欣开始生我很长一段时间的气。
咸老表和儿子之间的联系,大概只有一个短暂的问候电话作为纽带,他宛若孤寡老人,很长一段时间,他大概把我当成了驯兽。
咸老表在我们县城,这座十二万常住人口的小城市,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去找别人。想来也好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脑筋、手都长有不知疲劳的触角,像医生测试病人的智力、情绪和神经。谁叫我是他的朋友、亲戚呢,以前他多次说过,我是他的馈赠对象,可是,我只是他的表亲,我不可能幻想遨游太空一样去想不切实际的事情。另一面,我们又来往多年,因为这,我有点宽容他,某种程度上,我认为他是一个孩子,他没法让生理年轮放缓,他采取的是用木器、活物、器械、新点子来延续,眼下可能满脑子涂满的是悲伤,他的过活,是酒瓶子盖在头上一样的黑暗,如今,它也成了玻璃碎片,连它的折射也是让人不忍直视的。
“天啊!”我内心在为同情他而感慨,“或许人就是这样。”
这时,饭桌上摆着一打啤酒,酒瓶油光滑亮,这打啤酒应该是服务员刚扛上来,刚才我还没上楼的时候,他又给了我短信,他说,除了看看几件新东西,一起喝点酒。
听到脚步声,他把灯打开。他始终背对着我,我口头禅式地开始问他,“呃,有没有吃点饭呢?”我看到他搁在背后的左手,他已经把鸽子送进了旁边一个特制的铁笼子,我在想不应该这样问他,对于吃饭,他总是很草率,特别是时下,慵懒的空气有些湿冷,不过,梅雨已经开始出现消退的迹象,预示燥热的夏天快要来临。
我坐下缓慢地活动胳膊,舒除喉咙里的秽气。
他转过身说,“欢迎你的到来。”
他轻快地开窗。雨小得像粉末,楼间远远的空隙里,倒是有一点很小的月光,他说话的时候,月光像在颤抖(或许这是我在屋子里的一点假象、幻觉)。他从讲述表嫂的诨号“棉花糖”的时候开始,一直到说起搜罗新技术新发明,都是他回忆里的故事。
他脖子上有一个膏药。我这才注意到房间里原来是有光,墙壁上,他还真装了一盏别致的电灯。
这让我立即想起我在老家的时候。每当下雪,人们总是提一盏玻璃罩着的马灯出门上路,它们散落在路上的光,从远处的屋舍里看,都是美到难忘的玫瑰色,不透光的地方,哪怕是阴影,也会劈出一线线绮丽多姿的墨绿,透着令人向往的淡雅和宁静。现在的发光处:妩媚,让我想到女人的口红,想到这,我竟然想笑,那边,咸老表没有说话。
旁边的鸽子停止咕噜的呼吸安静起来,它停止咕噜的时候,通过眼球的转动,当它看到自己突出来的鸽嘴——它已经涂满艳丽的红色。准确地说是桃花一样的绯红色。这边,它开始轻快地跳舞。鸽箱里,随着翎羽的舞动,色彩斑斓而舞动起来。
灯光调控气氛,灯光成了情绪调控器,我万万没想到,灯光还有这样的作用,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有了喜感。于是,我想起了他叫我来的缘故。
“你可以拍照留念。”他自信地说,“下个月我要去南方参观工业设计展,你知道的,我都做得很好。”
我说,“很好,我相信的,你做事情就是这样,老是要做到彻底,做到极致。你说呢?”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相信我这样的评价是中性的,而不是大加褒扬。
“过奖,”他这时却说,“大摄像师,你等等。”
他又很快从那些铁桌子的抽屉里掏出东西来,是更多五颜六色的灯具,套着各种新奇的灯罩,和房间里那只跳跃的鸽子摆在一起,很是神秘。
笼子的鸽子仍旧欢舞,他迅速地操作,奇妙的是,灯具让他一插上电,房间里,如电影场景,气氛在切换、跳换,我顿时觉得浑身酥软,脱胎换骨,满脑子在看这新奇的联合表演,宛若沉浸在热闹的舞台气氛里,最后,他又一一熄灭,换上一种很淡很淡的咖啡光,他开始说电灯是上世纪最伟大的发明,然后也将是现在、未来,我们这个新的世纪里,最重要的发明,接着,他尝试以各种方式论述它们的变色原理。
“给一些商家看看吧,你看如何。”我征求他,我有点想起表嫂还在时的以前。
他眼睛里出现闪光点。我知道他是同意了,其实,他不要征求我的意见,表面上,他没有丝毫表态,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论述。我有了些兴奋,看着鸽子,想着那些已经发生的奇妙的事,看来,鸽子是起了点什么样的缓冲作用?他真的是把不愉快遗忘了?我突然发现了一些特别的意义,后来对于这晚不害怕那个不存在的女人——我那空气里如幻又如青烟的表嫂,真是觉得不可思议呵。
一到夏天,天气果真燥热起来了,还引起过我鼻衄。那阵子,我只能躺在床上,看着郁蓝、金黄相间的窗外,窗外有舒缓的山坡,穿过山坡就能望到种着葵花、油麦的城郊,真是有点像过着梵高在法国南部的生活。田欣在南方,最初的时候,她多打了几个电话来,一般问影不影响周小步上学,周小步成绩有没有好。她问的都是周小步。当然,我明白田欣是烦我们之前乱糟糟的生活,才选择辞职去的南方。
咸老表来看我了,他从他的南方回来后,双手一摊,忿忿不平,“连个鬼都没有赏识的。”“唉,你又成了例外。”他这样说,他现在当然可以无拘束摆弄鸽子、灯具,看着各色各样的灯具,于是,我又看过他几次奇形怪状的发明,连我自己都认为和他到了相依为命的地步。
我总是想起一个司机熟练操作方向盘,而找不准前方的路,我感到同病相怜。而且,由于表嫂的过世,我对他充满怜悯,只是,我没再去他的公寓楼,潜意识里,我还是害怕我那已经走了好几个多月的表婶,仿佛她还在。
接下来,我几乎和咸老表一起过,每个早上,我送完周小步去上学,我通常把他约到江滨公园里,我去那里拍片取景,有时会去步行街走走,轮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个便饭,都是些西红柿鸡蛋,或者酸辣土豆丝,有时吃份凉皮什么的,收拾得都很潦草。那时,他没有带任何猎物出现(现在,鸽子是他新的猎物)。我让咸老表出来,他很不适应外面的环境,特别是步行街,他没有走在步行街的习惯。到中午要去吃饭的时候,我们从滨江公园过来,穿过城里新建的这条长达一千五百米的步行街,他跟在我后面,他的鼻翼一直张着,像条生犬一样,有些疑惑,有些不解,这让他的强烈控制欲暂且失去了作用,这段时间,他一直戴着鸭舌帽,他尽量把帽檐压得很低,虽然他并不认识城里的什么年轻人。
我带他去步行街,原因是我想让那些商家看看他的发明,推销一下,或许给他个义工做什么的,借以消磨时光。
最初,没有一个人理睬我和咸老表的推销。明朗的大街,阳光直射,被蒸包子一样地晒着,我们行走,街上宛若空荡无物,这样的重复长达数个月,等到来年,到了实在无法找到陌生的落脚处,哪怕是街上一张椅子,我们都熟悉无比,一出现在街上,就像安徒生笔下的小锡兵,我们感觉我们的身板,在无形无尽地矮小、缩小。
奇怪的是,表嫂的影响在我心里竟然消退得很快,我高估了我的同情心。我妻子田欣离家出走后,因为这样如影随形的咸老表,我心里再次毛糙起来,可是,那年八月的时候,却因为一件小事,机会出现转机,我们的关系得以延续。
那时,我接到一个活,表弟的,表弟刚结婚,就在步行街开咖啡店,他要我做套宣传册,最好还给他的店里摆弄一番。我想起咸老表。还在滨江公园的时候,我对旁边的咸老表说,我们去坐一下?他表示同意。
我们到了咖啡店。
前些年,表弟卖书卖碟,黄碟黄书啥都卖,现在是改邪归正了,可是,当步行街开起来的时候,他的抉择似乎有点错误。我对他说,“开狗肉猪肉牛肉啥店比这都强吧,开四个轮子当司机拉建材,哪怕三个轮子的卖水果,也比它强。”
“是啊。”表弟像圣人贤人似的一直在那豁着嘴笑,他其实精明得很,眼睛幽蓝幽蓝地说,“你还真不知道我脑子里发了什么疯,你要知道,我这样做很不容易。”
我继续说,“莫非你是要高尚起来,引领我们的时代潮流?去你的,在我们县城,远离国际都市和一线城市,开家咖啡店,打住,经营状况,可想而知呀你。”
“他妈的,就是。”表弟再次附和,他指着站在吧台旁的妻子,他们新婚三月,而我的追问让他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哥,你要知道,我二岁来城里时,就会抱着水龙头喝水,在我们乡下,你要知道那时我水龙头从来没见过,我三岁就会玩陀螺、磕弹珠,和五六岁的小孩在一起,还有,别人的童年记忆不清,可是我历历在目,完全记得!当时,我妈说我老聪明了,世上最聪明的小孩。我相信我的儿子也会如此聪明。我也坚信我一生是这样。你说我是什么,是什么……现在,你应该很清楚。”
“营业以来,生意一直不太好,她一直闹离婚啊,再这样下去……唉,当初开咖啡店就是她的主意,你看现在,都要把人弄神经了。”
表弟最近喜欢上了说反复悔恨的话,还差点什么,还差点什么呢,他确实犯了这个毛病,他唠叨着、说着的时候,他那妖娆的妻子朝我们端来了一碟碧根果,她朝我苦笑一番。
妻子一来,表弟马上转移话题,他嗓音大起来,说,“能弄的是营造些特别效果,越出奇越好,弄得跟天上皇宫一个样,你看它,要多牛就有多牛,是吧。”
我无语,咸老表在旁边接话了:“嗨,我能得很。”
“不相信?问他,我的老表!”他指着我。
表弟发怔。对于身边这个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年人,刚开始,他或许以为我带了个老年痴呆症患者出门散步,路过他的门店,顺便来坐坐而已。我立即补充道,“这是我的亲戚,老表,老兵,有个优秀的美国儿子。”因他有个让人觉得骄傲的儿子,我对咸老表举起拇指。
咸老表严肃地加以纠正,“错,有个美国逆子!”表弟尴尬的沉默了下,幽默地说,“我也有个亲戚,前几年在沿海做基建,咯噔咯噔的,好家伙,现在跑去摩洛哥卖灯具去了,你说他犯得着吗?”聪明的表弟哈哈大笑起。
“他是个老年发明家,灯效制作师。”我纠正他。
“嘚,啥老年灯效发明家。”表弟说,“就这个,我看行!”
咸老表和口气戏谑的表弟说着说着,他俩一拍即合了。
我真有点不知道结果会是这样,又不知如何插手。我的宣传册已经决定不拍了,咸老表对表弟表示,他可以准备好。没两天咸老表就去了,推着辆自行车,带着鸽箱、工具箱,工具箱里差不多有一百来个自制的各种灯泡,有霓虹彩灯,有LED,奇形怪状,当店里店外的搭好脚手架,咸老表说,他要像新潮的舞厅一样制造奇特的光电效应。他就像我们这个时代的卓别林。表弟嘻嘻哈哈哈地看他忙活,也没顾他的表演,和他说的啥光电效应。
咸老表带着鸽箱里的鸽子、灯具、他的全副武装走入我们的城市森林,他忙了一个多星期,表弟在高脚架下面给他打打下手,送送饭。这期间,我来过两次,然而作为一个摄像师,我却不关心他的灯效、色彩,我总认为表弟和咸老表是合伙办了一场可笑的魔术,因为它是一场魔术,而不可信。
咸老表忙完差不多一个月多点,表弟有来过我的摄像店,他一进门就说,太热太热。他要喝水,见我在给周小步指导作业,表弟翻着周小步的书,漫不经心地说,“没想你亲戚,呵呵,效果还真有些意外,吸引的客还真不少。”
“哥,你不也是猎头?哈哈。”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下好了。”
他另有目的,我知道他在说咸老表。他在找热水瓶喝水,表情神秘、难解地说,哎,你说,我们街上累了一天的小年轻们,纷纷往店里跳啊跳的。真怪。表弟快活地说完,就撂下来六百块钱,说,“人要走了,店里正等着呢。”
表弟搞得神经兮兮,他是来给咸老表送点工本费。
我又只好打电话告诉咸老表。当然,顿时,我也不知如何叙说和描述,反正现在人的爱好,单纯一两个原因解释不清楚,马上想到的是人类具有莫大的好奇心,在某一刻,城市黑暗的一刻,有可能那么一双黑色的眼睛就在那盯着你,咸老表对我就是这样,任他调配——原来,都是好奇心做祟。在生物的进化过程中,向光性可以说是好奇心里一种极为普遍也是极为正确的行为,那么,人和动物一样,是不是有向光性,轨道一样的简单、明了。对于我,是个相对容易理解的问题,咸老表虽然没上过生物课,估计他“逆子”读中学那会,他是没少翻过他的生物课本的。
对于我的约见,咸老表和我说第二天晚上吧,本来那晚,我已经约了其他朋友,只好临时取消计划,要见咸老表,我火急火燎地赶去我们先前约定的地点,滨江公园。
他没带鸽箱,背着工具袋,像往常一样。我把表弟的钱给他,咸老表推托后接纳了,他很高兴,然后,他把帽檐一揭,耳目一新的样子,他说,老表,今天我要请你。
看着他郑重的表情,我就笑了。我笑得分外惊喜。对于他的热情,闻所未闻,以前只有一回,表嫂病情好一点的时候,他送过我一支老旧钢笔,这一切想来,恐怕是我妻子田欣心里对他不高兴的缘由。
“我请你来吃河鲀,吃河鲀,吃河鲀像打针一样。”
“嗨,真的,吃河鲀。”
“以前,河鲀把我们在河里当狗子一样赶,稀里哗啦的,现在倒是少,要知道,以前家家都穷的时候,我们也穷,棉花糖有多喜欢吃……”
他要请我吃河鲀,并且还说像打针一样!
那就吃罢,在九四年造的大桥旁边的一家夜食店,我们吹着紫江迎面的江风,吃着紫江的特产,除了吃河鲀,还有剁椒鱼头,碳烤鲦鱼什么的,我喝着酒,想起多年的遭遇,心里很是有一种失落感。同时,我的遭遇牵涉到田欣,刚才玩手机的时候,我和田欣发了几条短信,就她年底回不回来,我们又争执了一番。不过,我没有把田欣的意见转告给咸老表。
咸老表在继续说他当年在河里游泳,他想尽办法捉了满木桶的河鲀,他说河鲀其实没毒,如果按一种特制的煮法,那种煮法从原始人时代就已经开始。某种程度上来说,现在,人可以说多么愚蠢,一方面,对发生的事没法达到过目不忘,包括对那过去的记忆。另一方面,无法寻找自我,他有了新见解,如果唯一承认什么的话,我就是这样,猎人,他继续说,猎人就是我。
他高谈阔论。
任他唠叨吧。
其实,后来我应该想清楚他什么都明白。我们不相干地喝着,望着河对面步行街的方向,将近半个晚上的时候,咸老表说和我合作——以前的猎物,是鸽子,他说,以前,他一直用的是鸽子在做模拟人类的行为科学试验,现在,他需要人,来进行人类相关的心理测试,老表,今天轮到你?
接下来,他从包里拿出彩灯和电池,要我帮忙,测试人类对一些新型的霓虹灯的所有反应。情绪、行为都可以夸张。我倏然想起在他家里看到的鸽子舞动一幕。我以为他开玩笑,笑道,“老表,你让我想起什么,对,孩子,周小步。”
咸老表“嗨”了声,把头转过来,他问,“手上的彩灯图案像什么,你想想。”
从桥上可以望见步行街,看不着表弟的店,咸老表做的强大灯效却在那标识着它的存在。表弟的目的达到了,表弟需要一个“陷阱”来让顾客自投罗网,至于“陷阱”,这真是最好的比喻了,他让它连远在一公里之外也能看到。
我说,想想。黑暗里,“陷阱”一闪一闪,我想起不少小孩在河边放风筝,他与以前的咸老表似乎有了变化?我说,“老表,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风筝断线,唉。”
我这样表态,咸老表低下头来,“哪里是,明显是满天的星,你看,可以分拆,可以联合,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嘿嘿,棉花糖,嘿嘿,妹妹我大胆地往前走。”
我以为他神经质地布着“陷阱”,“陷阱”让人提防,还有,我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我说了一句胡说。他严肃起来,“你真的不信?”
“都是小事,你可要记住,命由始终,在咸家铺,特别灵。”我加了句,“真的。”
“啥嘛,你不知道?希望在田野上,这些灯做出来的心理暗示,特别灵,你也会这样看。”他总是充满哲理和诗意。
“是吗?”我非常想笑。
“你不相信?”他表情丰富起来。
暗示他要滔滔不绝。
……
“好了,你只是想捕捉而已吧。”
“你说什么?”
“玩弄。对,猎人。”
“糊涂。”
“猎人。”
……
也许,因为咸老表搅乱了我原有的生活,也因为我生怕再有乱糟糟的生活,我忍无可忍,而且,本来我就是带着情绪来的。咸老表走后,我一醉方休,冷冰冰地坐在河边,望着彼岸的城市,对咸老表和我自己的事,我越发纠结起来。
如果,每个人是如此多面体,多面地纠缠,难道这世界真是一场分合术?
自此之后,我真正开始烦厌和咸老表继续约合,想起来,和一个装是探索者的猎人在一起,太像动物园的杂耍,按加缪的逻辑,我们的生活多少有些无趣和徒劳,何况如此荒诞的情况,何况还有“猎人”的强力摧残与绞杀;那阵,我宁愿在家里种窗台上的花籽玩了,我再也没有和他一起赶场子走步行街。按常人看来,表嫂的痛苦期慢慢消退了,即使是打碎的玻璃渣子,也应该慢慢收拢、无迹。
咸老表却有来找过我几次,带着那只白鸽子。
他没有动它,既没有让它扭动舞蹈,也没有让它振翅高飞,他们看起来宁静,他只是逗画眉一样,抚摸它,有时看着鸽子动人的眼睛。那是两颗诱人的晶体。他俩互相逗着,沉浸在对方的情绪里,对于旁边干坐的咸老表,倒能想得到他无比的孤独。
这样平淡无奇地下去,过了大半年日子,咸老表再没有来找过我。
我也能想到他的灯具、鸽子这些玩物开始代替我的位置,他永远轻闲不下来,可是,我从其他人那里打听到,他已经不再局限于鸽子:他找过步行街的管理人员,探讨未来街道、县城的设计;夏天的时候,开着一辆小三轮车,车上装有神秘的东西(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对外宣扬,那些都很神秘),他认为在寻找新的探索,像一只蜗牛小心翼翼地探路……这其中某一些事,让县城的人知道了他。
他真是个老兵,他固执,他一路凯歌,他扯下脸皮,按他的话说是恬不知耻地、前所未有地给“逆子”打越洋电话,他的“逆子”百依百顺。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儿子并非如他所说,他儿子只不过是一个辛苦的IT男罢了,做竞争中的开发吃自家的饭,一切都来之不易,唯一的过错是娶了一个外国媳妇没能回来。他儿子也只不过他的猎物而已,只是大多时候让他不成功而身怀怨恨而已。
冬天没过去,他“逆子”果真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以平稳、镇定的语气跟我商量,说他已经许诺给他父亲开个公司,而且还是科技公司,他很客气地询问我诸如此类公司的运作费用。
等到来年春上的时候,咸老表开了公司,这时,有亲戚来我的摄像店询问,他是不是想寻找什么东西,借此名义。只能想到暗度陈仓。我想起表嫂叫他寻找过去的回忆,我说,寻找他的过去和现在?这是另一种方式,至于是不是,他自己是知道的。
咸老表开起公司,好奇的人到我这来咨询、打探,也不像无所事事,来者之意竟然是想——入股。那一年多,也许是因为他“逆子”有足够诚信的缘故,来的人特别多。对于咸老表和任何一方来说,这都不像守株待兔。
出乎我意外的是,有时我需要整天接待,那时,我说我和这个亲戚的关系基本断绝,可是,来的人像苔藓,哪怕你是再坚硬的石头,他们也总能得到一些缝隙探进去。看来都知道我和咸老表的关系。我不和咸老表联系,从来者的打探中,我还是探得了一些他的信息以示关心,后来随打探的人增多,我却从漠然到转化为反感。
有一次却特别,来的是表弟。
自从上次咸老表的事,我两年多未和他联系。他来的时候,我正在摄像店里忙,看见门外有个人,像块布一样地晃动,因为天色灰暗,我又记不起是谁,等他进来,才认出来是表弟。表弟愁眉苦脸,一看见我开口就说,“表哥,请我吃顿好饭吧。”
我因他的愁苦而困惑。在咸家铺,重大事情来临前,亲戚都可以这样要求,当天,我请他吃了顿上好的饭,其实我差点猜到他是为咸老表才来找我。吃饭的开始,他转弯抹角,欲言又止。我使劲地问他怎么你了,吃完后,他好不容易才说,表哥,你表亲别再害人了行不。我沉默后问,他怎么了你,他后来找过你几次?他叹息,你不知道我也加盟了吗。
我不解,又有点想起,县城确实有不少人卷入咸老表的公司,咸老表的公司日益沦落为非法集资,它真成了“暗度陈仓”。问题是,表弟是聪明人呀?!
“我以前是真不明白,人可以这样子。那么荒唐。”表弟说。
表弟这次来找我,我才知道他离婚了,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羞耻,就在他和我吃完饭的那个晚上,他远走他乡,从此不知去处。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他在大巴车上,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黑咕隆咚的午夜,他跟我大谈特谈人生,然后说:“表哥,我至今才明白我这个悟性,笨,哎哟,这人世间,还有,”他停顿了下,“什么叫神经和骗子。”
这是表弟迟到的通牒。
我是最后一个得到他“通牒”的,我无需明白表弟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委,他远走他乡当然不全因咸老表,但多多少少受“陷阱”的捕获,咸老表给咖啡店做的灯效陷阱,充其量是充当了打鸡血的作用,可是因为咸老表,他以为找到了救命稻草,咸老表开的公司,有他的股份,到了无可挽回的前夕,他才发现身陷囹圄。
表弟是一个不好骗的人,还是让咸老表的高尚“陷阱”所猎狩,并且屡屡陷进,只是,咸老表又没有刻意教唆、叫人犯罪。表弟的事,让我想到他扮演的是愚蠢的鲜艳的鸽子的角色,众所周知,在早已被设定的人类生活轨道,这显然是不幸的事。
表弟来找我前,他已经加入了反对咸老表的大军,他只是反对者中的一员,他全然觉醒,为之自费糊过广告,表弟出走,反对大军多起来的时候,咸老表的公司在法院的判决下,全面败下阵来。这是在县电视台里看到的。咸老表面对话筒的时候,强作镇定与惊慌失措相互交叉,这是哈哈镜,从他的脸部都可以看得出错误的结局。
我们都在造一个捕捉的念头设定程序地活着,不得不承认,“我们”之间都是猎人,它让我们感伤,不再信任。
一天,咸老表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他想像以前一样,上步行街,回到原点。然后他说他会马上过来,他说我还是他最亲近的人。
咸老表来了,他一见到我就说要我支持他。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我惊奇发现这些年他的变化,没有表嫂“棉花糖”后:他西装革履,打扮时髦,俨然商人,只是两鬓斑白,当然,为了公司的利润盈余,他费尽全力,看得出来,他已经精疲力竭。
一个猎手与玩鸽子的人之间,一个孩子与孤寡老人之间,他在那摆渡,真是无法定性,我望着他,神情恍惚,他令我唏嘘。
他坐在我的摄像店里,有执意等我的意思,他在那说下去,一直言辞激烈,他的到来打扰了我工作的节奏,有两个来拍照的女孩,见此场面,纷纷走开。我一时半会儿腾不出时间理他,始终没有吭声,能说什么呢,我们的关系是不是不一样了?
他一直坐在那里,差不多半个下午,我才闲下来,我忍无可忍,我说,“老表”。
他睁大眼。
“别闹了,有人都离婚,家也破了你没听说?”
我说得有点小心,当然,我是想刮下他的神经,看他有没有失去痛感,如今,这个底线比任何先锋性的实验都变得至关重要。
“谁?”他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双眼像狙击枪的镜片十字处冒出的蓝光。他摸了下头,“谁离婚?真的?”
我说,“就是我表弟,莫非还骗你不成。好了,别说了……”
“莫非,是我过错?”咸老表有些发怒(全身开始有特别的举动),他嚷,“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有的只是,唉,别说了,真不说了。”
“你怎么不说了呢?”
“我不想说啥。”
“嗨,为什么呢?”
“我是有点累,事实在那。”
“你不说让人难受。”
我嘘了一口气,我没有接着说下去,我只是说出表弟的事,当然还有更多的“试验品”,我都没说。我只是表明,我拒绝回到步行街,帮他去追寻更痛苦的虚幻,这是我的态度。真的是吗,没有假象吗,没有错呀……他却在反复追问。
接下来已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接触。
又是一个梅雨下得喋喋不休的春夏之交,一连接下来,我像个信使,耐着性子,充当他的办事员。他的口气变为了央求。他都说,请,请你再给我跑趟档案馆行不,他特别郑重的口吻说,他要求调回档案,有时,他会在电话里嘀咕几声,有一次,他又说,“如今‘棉花糖’不在了,真不在了,她真不在了吗?她最后的时候,她找不着了自己,可是我,我也找不着了吗?还是我吗?我是不是要回老家……回娘胎?”
他的眼泪像门帘外青绿的梅子雨,电话那边,也能闻到雨味。
他不像退伍老兵,不像意志坚定的猎人,他是器官衰竭的病人,在他的箱阁里试图把全部的气息都挤退出来,我还知道,他想说什么,例如,这样活下来容易吗?他没说,他只有声带的扰动,以及他的不可理解,连同带动我的耳膜出现刺耳。我耳道里出现沙子了吗?这只是我的幻觉,我清晰地记得他旁边仍有鸽子,“咕噜”、“咕噜”,气氛颇为黏稠。我真的难以拒绝。我去跑档案馆,跑完档案馆,他又说,给我跑趟公安局行不,他要求拿个护照。我以为他是出县城出国去找他的“逆子”,办公司出事的时候,正是他儿子买的单,他已经不这样称呼自己的儿子了。
我面无血色地回忆着以前说,“好啊,你反正是去寻找自己。”“是啊,寻找我自己,我自己是猎物啊,猎物!”这些事情我在做着,照办,却没当一回事一样,我说,“我们两个人其实就是这样。真的。”
对于我来说,那一段时间着实是痛苦时分,因为是正常人的缘故,我的痛苦另一重要的来源,是那些年妻子田欣的离家出走。当又一个夏天来临,万象更新,枝繁叶茂的时候,没有预测的是,田欣她回来了。这简直是不期而遇,她没有在电话、网上通知我。
那天我正从外面回来,刚开门的时候,看见周小步在和一个女人吃饭,我刚要叫周小步,就认出来了妻子田欣。一只绿紫色的行李箱摆在挂挂历的墙那边,不仔细看,倒像一只紫色的灯泡。对于田欣回来,顿时,我有点转不过头脑。田欣看着我,她抬头说,“你还知道回来呀。”我“呵呵”两声说,“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叫我去火车站接你。”
“快吃饭,坐下来吃,”田欣说,“我是直接坐大巴回来的。”
咸老表划了一个圈终归回到了失败,田欣从南方回来,大家都在变,田欣也变了一个人,我感觉她不再是之前我们争吵不断的田欣。
一方面,她瘦了,夏天的晚上,天气很热,我们总是开着窗乘凉,不过,自从去了深圳,相比在县城里的粗糙,她全身光滑了起来,那天,我们躺在凉席上,本来僵持着,都很矜持,我们睡到半夜,那天色半是黎明半是昏暗、浑噩,好像时光在窗头重新开启、转动的时候,黑暗中,我们才有疯狂。仿佛,直到这时,我才彻底醒悟,其实,一个人就是另一个人的猎人——只是我以前根本不打算承认,特别是对于生死,像雨一样胶着的情愫,爱与恨交织的爱情。我们头对着窗口,就这样,接下来,望着窗外舒缓的山坡,而面对我们的山坡,已经有大量淡蓝像蝴蝶的紫鸢花,一直延伸到郊外纵横交错的田堤上。直到这个早晨,我种在窗台的花籽都没有萌芽,窗外的山坡,紫鸢花却在发晕地开着,它们颤抖着,之间有饱满、透明的露水,含在齿柄间,有时,从一颗叶到另一颗叶。
坡前有鸽子!
它像发光的露水。
是怜悯的电灯。
像我内心的一道闪电,我惊愕地坐起,那时,一同想起模糊不清的以前。田欣已经起床喝水,她想和我说说县城里的事,她说的大多是关于周小步。我本来想说说咸老表,又不知如何说起,我往窗台上去望望。田欣说,望望什么。就望望光,我说。我在掩饰自己。
不过,鸽子肯定不是咸老表的,我知道。田欣回来后,她说她可能还要上南方的。她说得意味深长,这仿佛是悬在我们头上的砝码,增加了我们情感的累筑,同时,在我们的温存中,对其他天生就怀有敌意。这让我无形中撇开了和咸老表的联系,对于以前的联系,甚至也想撒谎,我不知道我为何生出这样不地道的心理,然而,就是它深入骨髓,让我遗忘回忆,然后不说过去。
接下来,时间像个磨盘,时常又有种错觉,又回到了去咸老表公寓楼看他的特殊时分——只是现在更像它的侧面。那时我事业刚好有所破冰,已经到了一家省城驻县的新闻单位,对于我,生活才像吹塑泥,像膝下的周小步属于可塑人种,田欣也终于高兴起来,她不再以咸老表为禁区,也不再提南方,双方的咬合,已经磨出了黏稠,磨出了胶质,这是其余情感无法抵达的。
当然,我多次想起那天的鸽子。一个晚秋的下午,我强烈的想去看看咸老表,我想起数年前的梅雨之夜、第一次因他约去看他的时候,随着沉重的步伐登上台阶,它们变得历历在目。我又记起这个曾决定分离的表亲,而这天的临时决定,太像我因他约去看他的那一次。
不过,在我来之前,我没有能联系到他,到他的楼梯口后,门也没能打开,门的锁口挂着一张抄水工的停水通知单,纸条蜷曲、昏黄、布满灰尘。
不用看,我眼睛就已经湿润。继而,咸老表笔筒样的形状在脑子里开始一笔一划,出现。如果是平时,我会会然一笑,如今我怎么也笑不出来。我把纸条轻轻拿下,放进口袋。
那天后来不知怎么的,浑浑噩噩,我有些走得丢失去了方向,我怀疑我自己就是老年痴呆症患者。我是到了步行街上,提了一袋子紫薯,当走到步行街的末尾的时候,我在一个古铜色的塑像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是在麦当劳的门口。也不知坐了多久,天色尚好,我没带手机和表,好像是快到了要回家的时候,可是,我仍好像在等一个人。
头顶上的雨棚,因为有清洁工在清扫,不时漏下来一点光来,它移来移去,头顶好像有台透明的老式电影放映机,它在那放映,它让我又渐渐回想起我们的芝麻小事。原来,时间也是猎人,它在嘲笑,它黑白、真诚,而自身透彻。
“如今除了光,还有什么?”我心里突然被某种情愫触动,我还真有点不明白。步行街上,人流渐渐稀疏,还是有不少,没有人在我旁边坐下,后来,邻座终于有个妇女,指了下我放紫薯的地方(我记得是以前我和咸老表常坐的位置),我挪了下,让给她。
那是个有点肥胖的妇女,戴着眼镜。妇女看到我惘然中沉睡,在温度陡降的傍晚,她担忧着一个陌生人着凉,她几乎几次不由自主地要说起话,她仿佛一直想挑出一个话头来。然而,我始终没有和她说话,在心里,我早就把类同于我的亲戚、想要分别而没有分离的咸老表。我没有提防她,也没有说话。当我已然睡着的时候,她终于跟我说起,“你知道那些椅子有什么用?”我有点沉睡般地被惊扰,疑惑地看着她。
妇女再次问,“还有哪些人知道?”
“不用知道吧。”我说,“它们很久了就在。”
“知道它的街上还有哪一些人呢?”
我想她肯定问得高深,这些椅子,也让我想起咸老表和我的往事。我说,“这我要好好想想。”
“你想要说什么呢?”妇女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我说在你想想后。”
“我在寻找问题的答案,相互间,人为什么一定会这样,难以让人回忆。”
我因回忆往事而颇为伤感。
“你想起来也是不真实。”妇女说。
“是啊,”我说,“以前的事让人没法厘清,想起来也是模糊不清。”
她说,“原来你是要它们的答案?”
“我要一辈子真实的答案。”我说。
“那现在,你说人为什么要不开心呢。”
“呃……”我想叹息。
看着我沉思的样子,妇女肯定地说,“人活着就没有答案。”
“是猎人把我们的过去和现在套住,”我继续沉思,而开始意志坚定,“我们是猎人却为自己所困。”
“就是。”妇女转动得很快,她自己却开始黯然失色,“你看天这么快就要黑了下来。”
这时,我们头顶的雨棚上扫过来最后一线光,它有点像雨,有点像雾,诱惑、愚钝而神秘,让我们若隐若现,天色渐暗,周边马上灯光四起,我豁然开朗道:“世界总有一些发明,那是另一番手术,它们总会让人明亮起来。”我想起咸老表,我说,“时间是最大的猎人,它构成多群猎人!它就是游戏!”
我说得豁然、滑稽,自以为意味深长。妇女快活地笑起来,我猜想,她可能是哑然失笑吗,这样的表情,真是难以猜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