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维
一切都在流动
西维
1
电水壶叫着。升腾起的白色蒸汽飘向办公室窗口,钻入窗外幽暗浓密、幕帘般的樟叶中。
莉莉端着茶杯,快步走到窗口的茶几边,拔掉了电水壶的插头。突然间的一片寂静之后,是窗边那台立式空调的清脆启动声。
“不下雨就热啊!”关了窗,莉莉说。
“是啊,这才是夏天。”艾琳回应。
没出太阳。阴沉又闷热的天气将悄然隐匿的夏天一下子又还回来了,连同夏日那粘稠的汗津津的气息。而前几日持续的雨天里,艾琳居然穿上了初秋时分厚实的长袖衬衫。和莉莉讨论着近日来反常的气候时,艾琳的脑子里迅速地闪过童年时分明的四季:春、夏、秋、冬。那都是多遥远的事。
莉莉正用刚烧好的水涮杯子,她靠在窗口的空置办公桌上,来回旋转着一个绘有花朵图案的白瓷茶杯。片刻后,将涮杯子的水倒进了一个空的大口玻璃瓶中。
那个大口玻璃瓶,是莉莉买牙膏时的赠品,一直在窗前用来放花草的桌上放着。大家将涮杯子或是隔夜喝剩下的水倒在里面。艾琳用那瓶子里的水浇花。
花盆整齐地排列在窗口空置的办公桌上,正对着办公室的门。那些花草,有的是艾琳养的,有的是之前的同事,已经离开这个办公室的人留下的,总共有六七盆,都是绿萝、虎皮兰、芦荟、吊兰等普通的观叶植物。花盆大小不一,颜色和材质也不一样。塑料的、紫砂的、白瓷的青花的,排了长长的一排。最左边靠墙处,是一只种了绿萝的红褐色小塑料盆,搁在一个空置的装满了土的旧青花瓷盆上。
作为业务科办公室中的一间,来访的客户中,不免有抽烟的。艾琳最讨厌的,是有人将烟头摁入她的花盆。她闻不惯烟味,因而不喜欢抽烟的人。不过,即使她自己有抽烟的习惯,对将烟头摁入花盆的讨厌依旧不会减少。燃烧的烟头,潮湿的盆土,正悄无声息从根部将水与养分缓缓传输到叶片的植物,这样的景象,让人联想到烟头烫在皮肤上嗞嗞的响声。
因此,不管是用多大多甜美的笑容来接待这样的客户,在他走了之后,艾琳都要在心里把对方骂上几遍。而从花盆里挑出烟头扔进垃圾桶,嘴里说着“真是的”,那时,莉莉总会笑她。
莉莉涮完杯子就回到了位置上,像往常一样,打开白菊罐子,往杯里扔几朵菊花,然后打开枸杞罐子,往杯里抓了一小撮的枸杞。罐子一开一合。啪嗒啪嗒地响着。与之交相呼应的是从门外穿插进来的高跟鞋的咯噔声。是隔壁办公室的安琪。她来找莉莉要文件,见了艾琳,却像是遇到个大意外似的,哎呀地喊了声。
艾琳被她吓了一跳,脸从电脑前转向她。在艾琳突然转换了的视觉中,是穿过樟树枝叶照进来的阴天的光线,和安琪略显惊诧的表情。左眼睑下接近颧骨部分的皮肤突地跳了两下,艾琳用力眨了眨眼。
“我忘记拍照片了。”安琪走到了艾琳的身边,手搭在办公桌上竖起的一排文件夹上。
“什么?”
“我家的两盆花,一盆快死了,还有一盆也不太好了。明天拍过来你看看。”
“什么花?”
“我不知道,结婚的时候买的,卖花的说很好养,只要浇水就好了。才养了一个多月,就不行了。明天我拍过来。”
安琪说着,涂了深粉色甲油的手指,敲击着蓝色文件盒的顶部。在艾琳的额头前方,如刀刃般闪着光。她站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找陈洋呢?”艾琳提了与安琪同一办公室的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他比我擅长,他研究花的品种,怎么施肥,怎么配比盆土,很多细节都很注意,而我就只是浇水,我种花方法太简单了,很多花我都不认识。”
“哦。他啊。可我不想找他。我是真的不想找他。明天我拍来你看看吧。”涂了深粉色甲油的手离开了文件盒,搭在了艾琳的肩上。
艾琳应了下来。
好像只要她看过了,花就能活,至少能活其中一盆。真是个极大的误解,就像生活中的众多误解那样,莫名其妙却又自然而然地存在着。
那个叫陈洋的年轻人,刚来公司时被分配到艾琳的办公室。艾琳的对面。一周后,一盆盆的花草随之而来。后来,他调去了别的部门,花草也随着办公用品一起被带走了,只留了一盆。可能是忘记了吧。艾琳觉得他过段时间想起就会来端走。但那盆虎皮兰,却一直留在这里,就在窗前那排花盆的正中位置。每次浇花、泡茶、倒开水的时候总是会看到它,似乎每天都没有什么变化,可比起刚来到时,的确是长大了许多。坚挺肥厚的叶片,深沉而浓郁的色泽。
不知不觉中,它也离开了它原来的主人,在这里呆了快一年了。想到这,艾琳放下刚冲上热水的茶杯,像抚摸一个婴儿,抚摸着虎皮兰光滑的叶片。承受了烟草熏染,听遍了办公室的闲话、秘密,无声无息却又不停生长着的植物。
在叶片微妙的触感中,艾琳想起了一件她忘记做的事。她匆匆将茶杯放回办公桌,出了办公室。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艾琳走到了楼梯拐角处。那是个僻静的地方。楼梯通往库房,里面放了些样品,一年四季灰扑扑的,有点杂乱,没什么人有心去收拾。一层细细的灰落在木质的楼梯扶手上。他们的清洁工已经辞职两个多月了。新的人还没有请来。门卫暂时接替了打扫工作。那个老人,早过了退休的年龄,打扫起来应该是吃力的。沿着楼梯往下走之前,她向后看了看。有声音从办公室敞开的门里传过来,断断续续,模模糊糊。
艾琳准备在这个僻静的角落给母亲打个电话。就在昨天上午,她想起好像很久没打电话给母亲了,调出手机里的通话记录,是十一天以前的。太久了。艾琳为此感到不安,立即把电话打到母亲家里。没有人接。母亲可能出去了。她打算晚点再打,就回到办公室工作,可又将打电话的事情忘记了。直到刚才,她才突然想起来。
怎么总是把这件事忘记呢?她爱母亲,重视她,因为没能陪在她身边而抱有深深的歉疚,歉疚像沉在心底的石头。无处不在既绵密又黏稠的分量。可她又时常忘记打电话这件事。有时候是因为忙,可有时候并不忙,只是生活中的一些烦扰的小事,就将母亲忘记了。
而昨天,艾琳又找不到她。如果母亲用手机,就方便多了。以前母亲倒有一个,黑色的方形直板手机,用了一段时间,只是用它来接电话,方便家人找到。那只手机总是扮演着一个尴尬的角色。它看起来与母亲形影不离,实际上又没起到应有的作用。她总是忘记给手机充电。艾琳打那个号码总是听到“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这样机械的冷冰冰的女声。有时候,手机还会在放杂物的饼干盒子里呆上一周,等母亲从盒子里取东西时才被发现。现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用它了,母亲可能早已经忘记那个手机的存在了。可今天,艾琳又觉得应该提醒母亲再把它用起来。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了起来。母亲叫着艾琳的小名。从那声音里,艾琳听出来意外的惊喜及微笑的气息,方言,微微的升调,一些些的兴奋。
“你在家里啊。”艾琳说。
“嗯。”
“我昨天打给你你不在。”
“什么时候啊?”
“上午,就这个时候。你现在在干吗?”
“看电视。”
“哦。你还好吧?”
“啊?”
“我说你身体还好吧?”艾琳用普通话一字一句地将话重复了一遍。每当母亲听不明白,她就用普通话代替方言,重复说一遍。
“好的。”
“那就好。天气热了,记得多喝水。”
“嗯。你什么时候来啊?”母亲问(这几乎是每次电话里都必然会提到的)。
“过段吧?”
“过多久?”
“等夏天过去。”
等夏天过去。多么含糊的时间。好像是为了应付母亲的问题而从脑子里临时冒出来的。她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什么时候去看她呢?夏天过去….艾琳害怕母亲的追问:那是什么时候,还有多少天?在母亲认真的追问之下,所有的回答都像是谎言。
腹内涌动了一团酸液,上升,下沉,再下沉。拉扯着身体。微微的灼热感,自腹部向四周扩散。艾琳努力地将情绪重新提了起来,让语调尽可能地显得轻松愉快一些。
“我会去的。你好好照顾自己。”她紧接着说,用一种更为肯定的语气。
“嗯。”
“睡觉好不好?”
通过该产品技术的掌握,技术中心研发团队已经能够制备外径6~16 mm、壁厚0.5~1 mm、长度8 m以内的各类大长径比无缝钼合金薄壁管产品。该类产品也已经通过国内外相关客户的使用验证,开始小批量供货。
“还可以。”
“现在几点起床?”
“三点。”
“三点?三点天还没亮呢!”
“今天是四点,我睡到了四点。”
“那你起床干点什么呢?”
“就呆在家里玩。”
“我一个人在家。小孩子上医院了。”
“是去做体检还是生病了?小易带他去了?”
“嗯,小易去了,说是要在医院住两天才回来。”
“噢,那我等下打电话给他。”
住院,这听起来有点严重。但母亲的话,其实是对母亲的话所传达的事实,艾琳并不全信。艾琳觉得母亲就像个孩子,比如说喜欢用“玩”这样的词:“呆在家里玩”。孩子并不说谎,但孩子的话,是事实的另一副模样。
艾琳站在一楼楼梯拐角处的窗口。热烘烘的风从敞开着的窗户吹进来。那扇窗正对着一所学校,刚放了暑假,校园里看不到一个人。浓密的树冠遮住了贴于教学楼白色马赛克外墙上的金色校名。蝉在叫着。她想打个电话给弟弟,问问孩子的情况。这个时候他或许在医院里,或许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在感情上,她是那样的冲动,立即想要了解情况,为孩子担心。出生不久的孩子,有这样那样的状况,她都经历过,或许还能给些有用的建议。
可如果不是这样。艾琳想到弟媳妇的微信或是QQ空间里,这两天并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小孩身体有恙的讯息。那里面有小孩成堆的照片,孩子的成长点滴,各种与孩子有关的东西。这两天,那里很安静。
孩子或许是健健康康的。可能只是体检,可能只是普通的小感冒,可能他们只是想到别处住两天,艾琳想到了许多种可能。或许,弟弟又会向她抱怨母亲,如果她打电话给他。
艾琳重新回到走廊上。空调的凉气自两旁敞开着的办公室,正散入巷子般幽深的走廊里。
2
到处都是人。人群的喧闹。音乐喷泉的明快节奏。绿地,气球,假日的气息。
他们约在广场见面。艾琳先到了,坐在喷泉边等着。身后是博物馆,有许多参观的人,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展,不少人排着队。出于控制流量的考虑,一部分人出来了,另一部分人再进去,其余的,都耐心等待着。博物馆像是一家生意奇好的餐馆。在这个城市,排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吃饭、坐车、理发,排队似乎不会引起任何的不耐烦。人们聊着天,玩手机,发呆,等待着。
艾琳也等待着。在喷泉的古典音乐中。
她习惯在这里与朋友碰面。在这个广场的音乐喷泉边。四周皆是林立的高楼,那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在被高楼围住的这一小片区域里,喷泉、绿地、老式建筑、地下购物广场、博物馆、音乐厅,散发着一股近似田园般静谧悠然的气息,吸引着她。事实上,这里和田园一点关系也没有。可她还是愿意呆在这里。也有许多人像她一样,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只是呆着。艾琳做着保险代理人的工作,见客户的间隙,或是没单子可跑的时候,就呆在这里,在随便一把椅子上坐一会儿。
他们几乎同时看见了对方。小海朝着艾琳招了招手。艾琳也朝着小海招了招手。之后,她等着他穿越人群走过来。他胖了一些。除了胖,在这未见的一年多时间里,他身上还有些别的变化,一时间,她却说不上是什么。
“哎呀,他很好认的,就是胖,看到那个最胖的就是他了!”
梅子是这样描述小海的。说这话时小海还是梅子的男友,而艾琳是梅子的大学同学。小海和梅子的恋情始于高中时代,感情稳固,两人天各一方,每日通电话,一周几封信。大三那年,艾琳打算到小海所在的城市找工作,梅子就让小海去车站接艾琳——“哎呀,他很好认的,就是胖,看到那个最胖的就是他了。”艾琳担心在人山人海的大都市火车站认不出来接她的人时,梅子就这样调侃着。艾琳本来对胖胖的男生没什么好感,梅子这样一说,胖这个字也突然可爱了起来,紧接着便想象着:小海,梅子的男友,他的样子,应该也不会胖得太难看吧。
接站的那一晚,据梅子说,是这样的:小海站在火车站灯光明亮的通道里,盯着人流,分辨着每一个适龄女孩的样子,看到艾琳,径直小跑来,准确无误地问——你是艾琳么?然后,艾琳便看到了那个穿着休闲西装的胖子。而艾琳自己的回忆,对于接站那段,是模模糊糊的,到如今,只记得通道里拥挤的人头,在地面上嘎达嘎达作响的行李箱轮子,还有急急地行走时被突然叫住时脑中片刻的空白。是在出站口被叫住的,还是在通道里被叫住的呢?他们应该是约在出站口见面才对啊,通道里,人山人海的,恐怕是要错过的。两个人可是素未谋面,仅仅是根据梅子提供的对方的样貌和衣着特征来相认。
“你还好吧?”小海已经走到了艾琳的身边。广场音乐喷泉此刻正放着一首圆舞曲。
“还不错。你呢?”
“老样子。”他笑了笑。她察觉到,这笑容有了细微的变化。不再像以前那样的明快,而是蒙上了层灰灰的影子。影子固执地停留在一如既往的淳朴的底色上。
她看着他的脸,和他说话时面部肌肉细微的活动。圆舞曲结束了,换了首进行曲。在进行曲的节奏中,小海的表情缓慢地变化着,缓慢之中偶尔出现走神似的停顿,在笑容即将来临或是结束时。进行曲最后一个音符消失时,艾琳似乎是意识到小海的变化了:他沧桑了。她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错觉,源自她自身的疲倦。
“找个安静的地方吧。这里太吵了。”小海说。
“好,随你吧!”
“淮海路有家上岛,也近,怎么样?”他用询问的眼光看她。
“好的。那里我去过。之前在那见过个客户。”
“那走吧!”他转身朝一个方向走了,她跟着。
不久前,就在那家咖啡馆的二楼,她见了一个令人讨厌的客户,闹了点不愉快。在二楼光线偏暗的区域,他们本来坐在那里谈保险单子,她例行公事地询问着对方的工作、收入、家庭结构等等,客户例行公事地回答,她将他的答案填在家庭财产及风险评估分析表上。就像任何一次会面一样,她用一组组的数据来呈现对方的风险。对方对此不屑一顾,认为他投资的那几套位于闹市区的老式公房才是他最好的保障。“我刚才没全告诉你,房子不止一套。”接着,他开始谈他的炒房经。唾沫纷飞。艾琳借机上厕所,希望回来之后,话题会因为暂停而换掉。只是,上完厕所回来,被换掉(应该说是被拿掉)的不是炒房的话题,而是卡座里原本她坐着的那台长沙发。客户,那个男人说,沙发他让服务员撤掉了。之后,她只能与他坐同一个沙发,并在天黑下来时找借口离开。
艾琳和小海在一楼坐下,一个靠窗的位置。位置是艾琳选的,她喜欢那里,视野好,光线明亮,风景嵌进窗里,即使随着人流不断远去,也好像是属于她一人的。
小海点了一壶茶。在这里喝茶比喝咖啡好,当小海问她喝什么的时候,她便说茶,于是小海就点了一壶铁观音。咖啡,艾琳在家里或是办公室也喝,袋装的速溶咖啡,冲泡方便,甜度适合,不算苦,一点点的焦糊味也挺诱人的。而上咖啡馆喝咖啡,这种在这个城市司空见惯的事,她却觉得小资,小资情调不属于她,就像这个城市不属于她那样。她一个人是不会去的。只有在见客户的时候,咖啡馆和咖啡,包括咖啡馆里穿制服的女招待都像是道具了,一切全是为了工作,一切都有了理由,没有不妥,没有不自在。或许,那种来自小乡镇的土生土长的自卑感还是困扰着她。一个小镇姑娘,做着这样一份工作,在这样一个大都市。初来乍到。
“你工作怎样?”几杯茶之后,小海终于问起了她的工作。他点了一根烟。
“不介意吧?”他问。
“没关系。”
烟雾袅袅升起。
“你抽烟了?”
“嗯,”声音轻轻地从鼻腔哼出来,“烦了,就抽了,现在每天抽几根,不多。”
“当心上瘾啊!”
“已经上瘾了。呵呵呵。抽了就难戒的。”
“对身体不好。”
他点了点头。
烟雾挠着喉咙那层薄薄的粘膜,她有点想咳嗽,但是尽力忍住了。她看了看那个烟盒。烟盒就在茶壶边放着。红双喜,这牌子她很熟悉,这个城市的人爱极了这个牌子。
“保险不好做吧?所有工作中,这个最难了。”小海说。
“一开始难,坚持一段时间,后来就会好的。”
“说老实话,我们都觉得,这东西是骗人的。我们小区也有个人,四十多岁的女的,每天缠着我妈,吹她的保险有多好多好。她有些亲戚买了……都是熟人嘛,抹不开面子。后来都很后悔,觉得没什么用。而且,他们卖完就不管了。”
“我们很正规的。外资企业要正规很多。持证上岗。”
艾琳打算和他解释一下。免得他误会。这个职业让许多人误会。她觉得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完全不是。入职培训的时候,西装笔挺、亲切温和的培训老师用那种循循善诱的语气教导他们,要诚实守信,要树立职业形象,要专业。没错,要专业,这是个多好,多有说服力的词。她和那些嘴上跑火车的大妈怎么能一样呢。包括她的公司,有百年历史的,完全值得信赖。就像面对那些一知半解的客户那样,她说了好多。
小海听着她的介绍。他把烟灰弹进烟灰缸。动作熟练。点烟,吸、吐,自然、平淡,不经意,好像她认识他的那天他就是抽烟的。艾琳的心里感到了一点忧伤:他终于成了一个抽烟的人。
“真不好意思。我现在也很穷,没什么钱,不然,可以帮到你。”其间,小海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啊。没关系。”
“哦,不,我不是要向你推销的意思”——艾琳心里是这样辩解的。“可他应该是不会误会我的,他是真心觉得抱歉,是真心想要帮助我才说这样的话吧。”下一秒,她又这样想。她完全相信他是个真诚的人。一个没什么钱,没有多高的社会地位,胖胖的,抽烟的,普通到走在人群中你如果不认识他就只会视而不见的,真诚的人。一家公司的小职员。那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从大学毕业一直做到了现在。没有升职,没有跳槽。
“有没有交女友啊,”艾琳问小海。她每次必问。他依然摇摇头。说现在的女孩都太现实了,要房要车。“懒得烦了。一个人也挺好。习惯了。”小海说这话时,表情显得平静、清醒,他抽烟的样子也显得平静、清醒,而后,他又笑了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对她那不知如何反应的微笑地回应。
他们彼此都笑了笑。小海往她的茶杯里倒了茶。茶水缓缓倾入茶杯。在小海缓慢的动作和茶水那不易察觉的倾倒声中,她感到难过,一种类似离别的伤痛。
窗外是一条繁华的街道。来往的行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只认识坐在她对面,正和她聊天的那个人。浓浓的烟草的味道,铁观音的味道。味道散发出来,又一点一点消失。陌生的人一个一个从她的面前走过。一个个消失。
那些人,他们的心中,大概涵盖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他们所经历的,即便她完全不知情,却也明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她突然对此深信不疑。
她想起来一件事。并不是那么重要,却又迫切地想要在这个时候告诉他。她用一种欢快的语气说:
“有些事情挺巧了。我竟然在大街上碰上了以前认识的人。这次十一放假,我走在襄阳路上,人很多,对面走过来几个年轻人,一个女的两个男的,那个女孩是我们学校的,我们上体育课时分在一个班。体育老师很喜欢她。她长得漂亮,所以我印象深刻。应该是班花吧。在图书馆上自习也碰到过她几次,身边总有不同的男孩来献殷勤,打水啊送零食啊。不过,她不认识我。看到她我惊讶坏了,但只是相对走过,你知道,我当然不可能去和她打招呼。”
“你的学校离这十万八千里呢。居然能碰上。”小海的语气似乎也跟着欢快了起来。
“我肯定没认错。真的。肯定没。”
“嗯。来这里工作的人蛮多的。”
“这个城市有他们向往的。繁华、机会、好的生活。”
他点点头。
“可梅子最后还是没来。她的父母不愿意。太远了。”他说。似乎还保持着之前的欢快,似乎欢快又早就随着吐出的袅袅烟雾消散。
她昔日的同学梅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在他们的闲谈中出现了。连梅子的近况,艾琳都不甚了解了。大学毕业后,她们各自呆在距彼此十分遥远的城市,几乎不再联络。倒是与小海,因为在一个城市,时常像老朋友一样见面。大学四年那看来亲密无间的女孩与女孩的友情,恍恍惚惚地,也成了记忆的一部分了。
她想,大概小海那里,也仍然保留着关于梅子的另一部分,与她完全不同的那一部分。
艾琳将话题转移了,离开了梅子,问起了小海的父母。她见过他们。找工作的那段时间他们还收留了她几个晚上。当时,小海替艾琳找的住处,是他的女同事家,可等她到了,那位女同事又因为男友突然从外地回来而无法留宿她。小海的父母便让她住在已经出嫁了的女儿的房间里。他们和她一起吃饭,早晨给她买早餐,把大门钥匙留给她,白天,他们都去上班了,她就一个人在家,看电视,或者外出逛逛。招聘会和面试并不是每天都有,工作比想象中的难找得多。她大部分时间都闲着,就这样在小海家住了很多天,等待着为数不多的招聘和面试的机会。
小海的母亲是知青,在小海上高中时才回到这个城市,父亲是北方人,在小海大学毕业的时候办理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到了这里与妻儿共同生活。艾琳借住在小海家的那些天,小海姐姐的房子正在装修。小海父亲帮忙管着装修。不去工地的时候,老爷子就留在家和艾琳聊天,和她谈过去的生活,谈小海的母亲从南方大都市跑到北方的农场插队时与他相识的经历。他兴致勃勃地翻出小海和梅子在北方上高中时的毕业集体照来,让艾琳认一认。艾琳把他们找出来了,他很高兴。他们一起聊着小海和梅子、过去的生活、南北差异,种种。
像每一次见面那样,小海带着艾琳吃饭,之后是玩,好好地消耗掉那一天。
“你会打桌球么?”午饭后,他问。
“不太会,学过一点,也只打过两次。”
“没关系,很容易的。”
他们去打桌球。去了一家看起来挺高级的地方,在一幢大厦的15楼,一家桌球会所。里面在进行一场比赛。十分安静,只有球、杆子、球台的对撞声。几个穿比赛制服的年轻选手神情严肃地站在球台边。那些球多是红色,上面没有阿拉伯数字。
“那个叫斯诺克。和我们玩的这个不一样。”小海说。
他站在绿色的球台边,拿起杆子。
“你看,对准,就这样!”
嘭!球滚进了洞里。
3
牙刷还没碰到嘴唇。腹内便一阵翻滚。酸液上行,冲过咽喉,抓着一把连着五脏六腑的脆弱神经,汹涌澎湃。她呕吐了起来。
这样的条件反射,拿起牙刷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艾琳趴在洗脸台上。低着头。第一波疾风骤雨似的过去了,可以有一个短促的呼吸,来迎接第二波。
“很难过吧?”母亲出现在卫生间门口。
“哦,还好,怀孕就是这样的。”
艾琳想让母亲离开,可呕吐就要来了。她一只手撑在洗脸台上,另一只手朝着母亲摆了摆,脸上做出微笑的表情,示意让母亲回房间。母亲却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吐完。没有上来拍她的背,没有说出其他宽慰的话语,只是看着她。像个雕塑。
电视机的声音从母亲的房间里传了过来。弟弟已经起床了。他把房间让给了艾琳他们夫妻,昨晚睡在母亲房里的沙发上。沙发又小又窄,只是一把木头的带靠背的长椅子,硬邦邦的,椅面上有一个朝内略微倾斜的弧度,这让坐在上面的人更舒服,而睡觉,则相反。
艾琳洗好了脸,准备去叫丈夫起床。他大概凌晨两三点才睡着。没有蚊帐,蚊子吵了一个晚上。
一条过道连接着所有的房间,卧室、厨房、卫生间全都朝南,北边就是那条狭长的过道。过道的一侧是一排木质的老式窗户。窗户全都开着。铁制的小钩子从底部伸出,勾住窗框上立起的小圆环。母亲有开窗的习惯,只要不下雨,窗户一年四季都开着。艾琳走过过道,将母亲送回房。路过弟弟的房间,看到丈夫已经起床了,坐在床沿,头略略低着,发丝有点凌乱。她感到抱歉,丈夫没睡好,这是她的缘故,一定要这个时候来看母亲,夏天还未完全过去,这个季节的余热还在,还有蚊子。更重要的是她怀孕了,才两个月不到,不宜奔波,可她却非要舟车劳顿地跑过来。“你就不能晚一些去么?”——丈夫曾因此而生气。
母亲已经买好了早点,包子和油条,盛在塑料袋里,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茶几是他们的餐桌。食物的热气在袋子内壁结成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母亲起得早,通常是天一亮就出去了。那个时候早点店才开门,她走过几条熟悉的街,散会步,再回到平常买早点的地方买了早点带回来。不管在哪一个城市,母亲的早晨都是这样开始的。不管是在自己的家乡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母亲在城市还未清醒的时候就出门,孤零零的,街上只有她一个,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可这是母亲的习惯,艾琳也只好接受了,只是尽量不去想它,不去想,在某个深夜、凌晨、黎明时分,一个老人孤零零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行走的背影。
艾琳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弟弟在这个小城租了这样一套小房子,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他们已经住了一段时间,刚刚适应了周围的环境。母亲也摸熟了城里的几条主要街道,要带艾琳去逛逛。母亲说起要带他们出去逛逛时表情带着孩子气的兴奋,好像去的是多有意思的地方,就像小时候要带艾琳去赶集那样。母亲还提议让弟弟跟着一起去。弟弟说他有事,很快就要出去,就不去了。
艾琳知道弟弟不会跟着他们一起去。他正在母亲的房间里看电视,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看不了几分钟就又换一个频道。他一直留在电视机前,早饭也是在电视机前吃完的,似乎除了这个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不说话,不聊天,斜靠在床头,神情落寞地盯着电视屏幕。艾琳想起昨天在汽车站接到他们时,弟弟露出的那个略显勉强的笑容——礼仪性的,公式化的。笑容是忧郁的。或许,笑容才是最能暴露出一个人忧郁的东西,艾琳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个笑容似乎是在提醒她,他们之间的那些矛盾、争吵,以及目前无法解决又持续存在的问题。而她也,只能对着他的那个笑容笑一笑。
直到他们出门,弟弟依旧斜靠在床头,看着那台刚买来的电视。那像一台电脑。屏幕小得可怜。
母亲住的小区里种了许多的广玉兰,南方县城的老式居民区似乎尤其热爱这样一个树种。它们开着大朵的洁白的花,一年四季常绿,叶片碧绿光滑。母亲曾把它错当成枇杷树,那还是在老家的时候,他们新搬的住处有这么一棵树,她便问母亲这是什么。“哦,那是枇杷树。”母亲说。她清楚地记得,并为这株从不结果的枇杷遗憾了好多年。
母亲可能早就忘了这件事了。她沉默不语,表情里带着些些茫然,看向前方。缓缓地走。
小城很安静。他们沿着一条窄窄的水泥小路往前走,左边是一条河。河水清澈,有个女人在河边洗衣服。河底长有茂盛的水草,一缕一缕,长长的,随着水流摆来摆去。风里带着河流淡淡的腥味。母亲这时还没什么话,艾琳问她一句,她便说一句。
艾琳和丈夫聊天,评价着这里的环境。他觉得这里还不错。他们觉得,弟弟的这份工作也还不错,至少稳定,如今的就业形势,可以找到一份稳定而又正规、有福利的工作是多么的不容易呢。艾琳说起了厨房门口通向走廊的拐角处地上堆着的东西,宝洁公司的洗发水、大包的卷筒纸、碳酸饮料等。它们被随意放在那里。那是弟弟公司发给员工的福利。据说这样的小东西经常会有。“不错呀!”丈夫说。
“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弟弟一点没有因为那些东西而高兴。
“衬衫是雅戈尔的。所有的工作服都是那个厂定做的。老板有的是钱。”
“我们每台机器都卖那么贵。到我们身上就那么一点钱。只拿那么一点工资。而且,据说每年工资上涨的幅度是很少的。”
“很多人都走了。现在刚过了试用期,就走了不少人。”
“资本家就是资本家。”
弟弟并不满意他的工作。
艾琳试图劝解。尽管是徒劳无功的。她的话现在毫无效力。她知道他是怎么看待她的。况且,他那么说只不过是想抱怨而已,而她刚好是他最好的抱怨对象。他说的只是气话,那些对公司、对老板的意见,辞职的想法。她希望那只是气话。
“每天都是走这条路去买菜么?”艾琳问母亲。
“是啊,到前面拐个弯,那里有个很大的菜场。什么都有。”母亲回答。她笑了笑,脸上开始有了孩子气的兴奋。步子也加快了。
他们走进一条小巷子里。母亲和艾琳介绍着几家她买过东西的店。一家买了被子,一家买了凉席和扫把,一家买了一口锅。在路过一家小卖部时,艾琳的丈夫去买了几根棒冰,给了她们一人一根。母亲选了葡萄味的。艾琳拿了红豆夹心的。
“要去菜场么?昨天我买了些菜,放在冰箱里。再去看看吧,你喜欢吃的再买一点。”母亲说,她停下来,等待着艾琳的反应。紫色的粘稠液体,融化了的葡萄味棒冰,沿着母亲手指的一端滴落。
“菜场回来的时候再去吧。”丈夫说。
母亲点点头,朝着他们两个笑了笑。那张微微扬起的脸上,带着一种难得的纯真,如孩童一般的,老年人的纯真。
以前,母亲从来不做饭。在艾琳家,厨房是由父亲负责的。父亲去世后,母亲跟随着弟弟,做饭给弟弟吃。
他们都没法挑剔母亲的厨艺。因为再怎么样,都不太可能会进步了。就像母亲不太可能变年轻了一样,她只能是越来越老。
“上个月你舅舅他们到老家来过了。把我们都请去吃了饭。”路上,母亲突然说。
“哦,我不知道。”
“他没叫你。”
“嗯。”
“舅妈说你。说你不好。他们给每个亲戚都包了红包,我也有,小易也有。没有你的……你不要怪你舅舅。他一直都没说话,他是心疼你的,你知道……”
“我知道。没关系。”艾琳笑了笑。
说话的时候,艾琳的丈夫不在身边,他去了旁边的银行。她们在一棵行道树下等他,一株树冠浓密的大樟树。艾琳松开了挽着母亲胳膊的手,各自站在树的阴影里。
“他们说你。小易是帮你说话的。他说姐姐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生小易的气。”
“不会的。”
“小易不是真的要骂你和你吵的。”
“我知道。”
“……”
等丈夫回来,她们便不再说了。三个人各自朝着对方笑了笑。艾琳挽起母亲的胳膊,继续往前走。
回去的路上去了菜场。艾琳的丈夫买了两只野兔。从菜场走出来时,他显得很开心,说料到这山城的菜场可能有这样的东西。
“是买给你补身体的么?”母亲问艾琳。
“哦。是的吧。”艾琳回答,尽管,她不吃兔肉。
处理好的野兔装在一个灰色的旧编织袋里,血渗了出来,袋子的底部红红的。他拎着袋子走在她们的前面。之后很长的一段,彼此之间只有鞋底和路面上粗砂粒的摩擦声。
4
靠近窗台的角落,米黄色的墙面上泛起大片的灰绿色霉斑。窗帘拉了起来,在一侧束成一个结。
“防水做得不好,这还是新房子呢,装修了有多久?”
“两年不到吧,他们住进去一年多点。”
“以后会越来越厉害的,这墙算是完了。”
丈夫走到窗台边查看着,艾琳整理着行李,把睡衣取了出来放在床头。情侣套装,蓝格子亚麻布和维尼熊。听到Cindy叫他们吃饭的声音,便和丈夫一起走了出去。
Cindy围着围裙,将汤从厨房端出来,放在餐桌的正中央,一个金黄色的向日葵型碗垫上。Cindy还像以前一样,没有因为当了母亲而有明显的变化,除了因哺乳而涨大的胸部。孩子坐在婴儿车里,咿咿呀呀地喊着,注视着新来的客人。艾琳去逗他,小家伙很快便裂开嘴笑了。
“笑了笑了!波波喜欢叔叔阿姨啊,叔叔阿姨来看你啦!”孩子的奶奶说着一口山东方言,蹲在地上摇着手中的花朵形塑料铃铛。
老人家话不多,落座后就迅速地吃完一碗饭,将自己的碗筷收到厨房,便出来继续带孩子。孩子一开始是安静地坐在婴儿车里,不多久就哭了起来。奶奶抱起了他,去了卧室。卧室门被轻轻关上。孩子的哭声像是被隔绝在另一层空间一般地小了下来。
“多住几天吧!反正我们有空的房间。你难得来。”Cindy说。
“过两天就回去了。这次来,主要是看我妈妈和弟弟。”
“啊!你弟弟到这里来了,你怎么不早和我说呢!”
“也是刚来不久。他把原来的工作辞了。我觉得可惜。但没办法。”
“没关系。男孩子嘛。况且这里机会多。”
艾琳离开了这个地方,弟弟又来了。是巧合?弟弟辞掉工作的时候,他们是好好地吵了一顿。虽然那只是半个小时的事情。而随后,艾琳也是总利用上班的时间在网上到处给弟弟投简历。她想让他去自己居住的县城附近,稍微发达一些的三线城市,但弟弟似乎没有特别的兴趣,又或者,是对那些给了面试机会的地方没有特别的兴趣。要么,就是他有兴趣的地方,对方最终对他失去了兴趣。就这样兜兜转转,弟弟来到了艾琳当初离开的地方,艾琳的第一份工作所在地,南方最大最繁华的都市,S城。这是个魔幻的都市。
还有小海,Cindy,他们也继续留在这里。似乎,会一直留下去。
艾琳和小海有几年没见了。自从离开了S城,就没再见过他。这次,她约了他,就在这个晚上。在Cindy家吃过晚饭后就去见他。不知道他变成什么样子了,艾琳想着,走了一下神,回到了和小海在一块的日子。那些被遗忘了的琐碎片断。咖啡屋。荠菜馄饨。在墨绿色绒面上滚动的五颜六色的斯诺克球。很快,她又被Cindy的话拉了回来:
“下次让你弟弟来,我请他吃饭。带你妈妈一起来。”
“好吧。”艾琳说。
Cindy是个热情的人。艾琳不会认为她说的这是客套话。Cindy是艾琳来到这个城市后遇到的第一个女伴,她的室友,也是唯一一个室友,她们一直住在一起,即使是搬家、换工作,她们仍旧住在一起。Cindy教会了她很多,比如煮胡萝卜肉丝粥来预防感冒,不在碗里剩饭,以及用洗过脸的水冲马桶。
Cindy是那么的好,可艾琳仍不确定弟弟是否会去Cindy家做客。但Cindy一定会像一个姐姐那样待他。Cindy手艺很好,会做一桌子的香喷喷的饭菜来招待他,说话和声细语,声调就像歌声一样,她会教他如何在这个城市适应下来,如何获得一份好的工作,如何与人交往。Cindy的话比艾琳更具说服力。她公正无私,值得信赖。甚至,完全可以代替艾琳的位置。
可那又怎样呢?他可能会去,但只会去那么一次吧。礼节上的。
她还是会介绍他们认识。告诉他,有Cindy这样一个人。或许不多久,弟弟也会向她提起,“Cindy姐”。但愿如此吧!
但愿如此。谁又知道下一天是什么样?
艾琳和Cindy碰着杯。红酒碰着橙汁。Cindy喝的是橙汁,她在哺乳。
小海等在Cindy那个小区的西门口,黄白相间的车辆进出栏杆边。艾琳朝着他招招手,喊了他,和丈夫快步走过去。在她的简单介绍之后,两个男人相互握了手。
小海带着他们去他的住处。他工作的公司就在这附近,步行只要十几分钟。艾琳觉得庆幸,小海刚好在Cindy家附近,这使得她有机会可以见见他。不然,这城市过于巨大,她又太匆忙,即使再来十次,也未必有机会见面。
这一片多是新建的小区,附近有个大型的工业园区。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这里都算不上热闹。路的两旁有许多的房产中介,亮着灯,玻璃外墙上贴着的楼盘出售广告很是打眼。艾琳的丈夫和小海讨论着房价。几个穿深色西服打着领带的年轻房产经纪人蹲在门口聊天。他们的头发一丝不苟,喷着定型啫喱,许多都有抽烟的习惯。艾琳觉得,干他们这一行,抽烟的男性比例比写字楼里的职员要高许多。她在这个城市工作时,常常看到他们站在店门口,或是靠在贴招贴广告的玻璃墙上抽烟。青烟袅袅。胸前被鲜艳带子挂着的工作牌随着吸烟的动作——抬手,吸,吐,弹烟灰——微微晃动。
房价太高了,没过多久就翻了一番。小海说。艾琳想起,Cindy买房是在自己离开这个城市的那一年吧,那时这里还是一片空地。Cindy说服了她的丈夫,在这里买房,定居。“反正又不可能回老家的,既然是这样,不如早点决定,”当时,Cindy是这样和艾琳说的。
他们很快就到了小海的住处,一个旧小区的三楼,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很典型的城市出租房,靠墙摆了几件九十年代风格的旧家具。里面搭了两张床,靠里的房间是一张单人床,床前有写字台和电脑。小海带着他们走过去,拉了两把椅子过来。
“随便坐吧!”小海说。
艾琳坐在了一边的单人床上。床单铺得很整齐,被子也叠得端正。小海从不会把房间搞得乱糟糟,她还清楚地记得他在家里的那个小卧室,在他家留住的几天里,她从没见过它凌乱的模样。
“你和别人合租么?”艾琳指了指外面那张大床。
“哦,不,我一个人住。有时候我妈会过来,带着我外甥,就是我姐的孩子。”
“他们常来?”
“每个月都来住几天。我不常回家。我妈就过来。她在家也没事,就只带带孩子烧烧饭。我爸如果回东北了,她就更空了。”
小海还是没交女朋友。艾琳避开了这个话题。她不能像往常一样,见面就问他:有没有交女朋友啊?但她肯定,他仍旧是单身一人。这个屋子里每一件物品,都散发着单身男人的气息,带着些许陌生,与以往略有不同,但仍属于小海的气息。
没交女朋友。他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常回家,保持着规律的生活。房间里有些书,厚厚地摞在一起,多是计算机编程类的专业书籍,可能还有其他的,一些书的书脊背向她,看不到名字。她不知道他还有没有阅读的习惯,她记得大学时梅子曾和她谈论过安妮宝贝,小海看过安妮宝贝的书,并推荐给梅子看,梅子又说给艾琳听。梅子听的音乐,看的书,无一例外均受小海的影响,他寄了许多磁带和CD还有书给她。当时,艾琳就相信梅子的男友一定有着丰富的精神生活。
现在,小海和她的丈夫谈着汽车牌照。艾琳听着。话题大多是两个男人的。艾琳只是听众,她愿意这样,这样的谈话挺好的。她很高兴他们之间会有话题。即使那些话题和她毫不相干,或者,她对之毫无兴趣。而那些新的话题,与往事毫无关联的话题,让聊天没有那么多的怀旧气息,就像几个新认识的朋友那样。梅子不再在话题中出现。
她相信小海是个执着的人。或许,他还保持着年轻时的爱好,即使人的兴趣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每个人都会改变。她也是。很难有什么东西会一成不变地留在生活中。它们流动着,一刻不停地。
流动着,就像江水,滔滔不绝,无时无刻不在流动。
艾琳记起她与小海吃的一顿饭,在他们见面的一个周末,中午,黄浦江边的一家小餐馆。餐馆装修得明亮清新。他们去的时候店里没什么客人。小海说是周末的缘故,如果是平时,中午要排队,附近写字楼上班的年轻人喜欢到这里来。餐馆供应意面、牛肉饭、披萨等,味道很不错。小海说这家餐馆开了很多年,大学时他就与同学一起来吃过,之后念念不忘,常常过来。点餐的时候,艾琳听从了小海的建议,要了一份牛肉饭。
饭端了上来,用大号的深褐色陶碗装着,牛肉、黑胡椒、洋葱的香味向四周弥漫开。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看窗外的风景。“梅子第一次来看我时我就带她来了这里。”——小海回忆起当时,像是在说一个普通的朋友,他也只和她说了这么一句。
与小海熟识的老板娘赠送了他们一对烤鸡翅。火候刚好,洒了细碎黑胡椒颗粒的表皮在窗口的阳光下既明艳又诱人。
那天的厨房很空。天气也很好。从餐馆的窗口,可以看到海关大楼上的金属标识。金色的钥匙和赫尔墨斯的商神手杖。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