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达
父亲八十岁
复达
父亲八十岁了。
八十岁的人该是高寿,父亲却只活了五十八——我们岛上讲的都为虚岁。
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的形象渐渐淡弱起来,可我一直未曾忘记过。谁又会忘记自己的父亲呢?
现在,当我回忆父亲时(还有早已过世的母亲),作为儿子,最后悔的莫过于父母活着时对他们所知甚少。好像从未主动去了解父母的生活历程、工作生产状况,更从未深入过他们的心理、思想、情感,以至于不能详尽地述说,只能以片断的形式来深切地缅怀。
父亲的形象便一幕幕地显现,那中等的个子、瘦削的脸庞,穿着件灰色中山装或淡蓝衬衣的身影,总萦回在脑海里。
1
打我记事起,我的印象里,父亲似乎从未离开过算盘。
父亲一直是个搞财务的人,搞财务就是个与算盘打交道的。他先在大队里当出纳,后来大队分成四个小村,父亲就在村里当会计。出纳和会计自是离不了算盘。这样的交道,他足足打了十多年。再后来,小村又合并成大村,父亲被安置到一家乡办企业里,当材料保管员,一笔笔的材料进库入库,还是得靠算盘来汇总。那乡办企业倒闭后,父亲回家,将家中曾经为母亲而筹办的小店开了起来,货品的购入销售,每天的营销统计、结账计数等也都能听到父亲“的啪的啪”的算盘声。父亲的大半生就与算盘不弃不离。
听说父亲曾在做大饼的爷爷资励下,读过三年私塾。能读私塾,不仅说明了爷爷做大饼的生意还过得去,更反映了父亲作为爷爷的长子的那种聪明好学吧。
或许,珠算是他的喜好;或许,因为有珠算的基础,他到大队里后便开始终身未离算盘的岁月。
家中就有一副算盘。珠盘光洁,透着一点亮色,那是手指拨打的结果,将生硬的树木抚爱出了一种惹人亲近的感觉。有时它在房中的八仙桌上静静地憩息,十分安详,有时张开着笑意,发出阵阵欢快的声响。一粒粒珠子,犹如一只只笑眼,在父亲的手指间,流淌出轻快的韵律,抑扬顿挫。
忙时,父亲便将账本带回家,在日光灯下加班。他从无怨言,默默地坐在桌边,专心地拨弄他的算盘。有一年的年底,桌面上堆叠了两大叠账簿,瘦弱的父亲将头夹在账簿间,静默地伏案对账。不时地,皱皱眉,连我在旁边看他都未注意。看他有点烦心的模样,我问对不上账啦?他这才看我一眼,哂笑一下,说算来算去少了七角钱。我有点不以为然,让他拿七角钱垫补一下就算了。
他却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拿七角钱垫补一下的事。差错在哪里必须弄清楚,可不能含含糊糊地混过去。
我听了不由点点头。他的那种认真劲头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传递给了我,让我在以后的工作中接过了他的衣钵。
村里有位五保户,是哑巴,又驼背,无子无女,我得称呼他爷爷。每月的生活费都由队里发放。起先,他还年年月月一手放在背后,一手轻轻甩动地来我家领取,后来年龄渐大,背越发驼弯。父亲见此,便要我将生活费上门送去。每次,父亲总会让我带上一些吃的用的东西送给哑巴爷爷。哑巴爷爷见了我,不停地点头,细细的口水从嚅动的嘴巴上慢慢地淌下来。当我在桌上摊开领款单,拿出父亲特意让我带上的印泥,他便拐进房内,将用纸包裹的私章取出来,我就替他盖了印。他立在旁边,微微地笑着,依然不停地点着头。我感受到了父亲传递的助人之乐。
或许是因为掌握着算盘吧,父亲的权威在无形中渐渐地高大起来。在家庭中,淳朴和善的母亲自是大多听从父亲的。当奶奶早亡,爷爷又去世后,父亲作为长子,与母亲一起,又将小伯、小姑的婚事先后操办下来,父亲的威望也益发树立起来。当远在另一座小岛上的大姑被大姑父欺负时,大姑总是将信带给父亲,希望父亲出面对大姑父施下压。父亲皱皱眉,却不动声色,只让小伯去一下。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他便坐着航船亲自出马。一到大姑家,大姑父见我父亲也上门了,立时蔫下了头,拼命地解释,拼命地做好,以求得谅解。父亲只问大姑父还要不要与大姑一起生活?大姑父自然公鸡吃食似的点头,保证以后不欺负大姑。从此以后,似乎确实少有大姑父欺负大姑的消息。
在大队,在村里,大队长、村长乃至支书,也总会来我家坐坐,与父亲商讨一些大队或村里的事。那个时候,我们便感受到父亲的厉害。邻里的一些纠纷,解决不了的,也会找上父亲。父亲给他们让座,和蔼地劝说,谆谆地开导。最后,纠纷的双方说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就按父亲说的处理。父亲的威望就如海边的浪涛,一阵又一阵地掀起。
我的耳边,又传响起“的的啪啪”的算珠拨打声。那灰黄的、光滑的算盘,在脑海里渐而浮现出来,那般结实,那般亲切。
就是不知那算盘至今散落在何处?
2
像每一位父亲一样,我父亲也将更多的心思花在了我们儿子身上。
许是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又一直在大队里工作,就以为自己的儿子应该出人头地。他便拼命地鼓励我们好好学习,为我们的学习费心操劳。
一九七七年六月,我高中快毕业时,父亲笑吟吟地对我说,他已几次向乡书记要求,让我保送上工农兵大学,乡书记终于答应了。父亲虽是大队的出纳,但乡书记的地位在当时何其之高。他向乡书记恳求,该要花多少的心血啊。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自然也喜不自禁。那个时候,农村的孩子能上大学,就是跳入了龙门。然而,保送的信息一直石沉大海。父亲有些焦躁,让我先去晒盐(我们村里的主要产业是海水晒盐),或者跟隔壁的叔叔学做船匠。他说这都是暂时的,又补充一句,先去干活再说。他似乎有点把握,似乎心里又没个底。
当我在一座小岛的滩涂船厂里干了一个月的船匠后,传来高考恢复的信息。父亲捎信给我,要我赶紧回来复习。他带点忧虑地说,保送的名额取消了,高考的事全靠你自己啦。语气中含着一种无奈,却又对我充满了一种期待。
地区的初试,我进去了。省里复试后,我自己心中都没把握。我们这一届的高中,学制两年半,在拆装柴油机、开手扶拖拉机、用泥团做三视模型等这样的教学中度过,“反右倾”的余毒一直渗透其间。而学校组织的复习,仅用四天半加三个晚上的时间将所有的文科内容扫描了一下。尽管是名义上的应届生,面对强手如林的考场,又如何能过高考这一独木桥?
父亲就焦急。那一天的晚上,他带上我,至邻近的镇上去拜访我所读的中学校长。那校长的小儿子在我们大队插队,当着民办教师。到他家,父亲像是看到希望,再三恳求他帮帮忙,向县里要求要求,是不是能弄个上大学的名额?父亲的意识里,高考似乎只是个形式,依旧会像保送那样,将上大学的名额下到县里。而中学的校长有优势争取名额,也有这种争取的权利,他就将希望寄托在那校长身上。
然而,事实击碎了父亲的梦幻。父亲面对现实,只能长叹一口气,然后要我好好复习,争取来年再考。我因为船匠活太苦太累,就去盐滩上晒盐。好在一个月之后,那校长的小儿子进城工作,父亲就向大队书记要了这个名额,让我到大队学校当了名民办教师。我便一边教书,一边复习,为了自己,也为了父亲。
第二年的高考结束,父亲陪我去县教育局填报志愿。根据我的分数,他问一位招生的老师,哪一类的学校能进去?那老师翻翻学校名录,说西藏大学吧。父亲征求我的意见,说先进了大学再讲,以后可以调过来的。他的心里是迫切希冀我能上大学,脱离苦海一般的农村。但是,西藏大学又怎么能顺利进入?人家以招收西藏本地的学生为主,再说那时的西藏让人觉得那么遥远,那么神秘。我是不想填报的,可为了父亲,还是勉强地同意。最后的结果是,连西藏大学的影子都未见到。好在后来有了扩招,我顺利进了这个扩招的行列,成了村里第一个凭高考上大学的人。父亲的脸上喜气洋洋,比我还高兴,仿佛考上大学的是他自己。他还特意请人给我做了一只木箱子,深红色的油漆一片锃亮,像是他开怀的笑脸,泛现出亮堂的光彩。
父亲花在我大弟身上的心血,更多的是一味地让他复读。大弟也聪明好学,每次就差那么一口气。连续两年复读,还是如此。是不是让他再复读,父母举棋不定。母亲的观念里,他已考了三次,事不过三,也算对大弟有了交代,而且她已托人给大弟找了家乡办企业的工作。她需要的是能给家里挣钱,建三幢楼房(当时父母手里只建造了两间瓦房),让我们这代人结婚生子。然而,父亲心里的火星还未湮灭,他还是对大弟抱有一点期望。让大弟去乡办企业上班,他于心不忍,他还不甘心。就与我商量。我知道大弟在复读期间未安心,总将心思花在女同学身上,要是他静下心来复习,考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为此,希望父母能给大弟一次机会。父亲便下了决心,接受了我的想法。我就找大弟谈,切不要辜负父母的期望。后来,我又写信给他,督促他安心学习,倘若再将心思花在女同学身上,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兄长。为了父母的愿望,我给大弟下了最后通牒。大弟也还争气,这一次的复读是以被厦门大学录取的结果奉献给了父母。家里又出了位大学生,父亲便格外高兴,逢人都分烟,好客劲头也更充沛。这是他的荣光,是他几年的夙愿得以实现而心花怒放。
这就是我的父亲,即使家里的生活再艰辛,他也要竭尽心力地将儿子送上大学。有时我想,或许,我们上大学,就像父亲自己在读一样?在我们身上,蕴藉着父亲的梦想?
3
我生活的岛上信息相对闭塞,尤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外面的各类思潮风起云涌,岛上依然微波荡漾。父亲虽在大队里工作,有一定的见识,但终究生活在农村里,与被盐卤浸泡的“红脚拐”(盐民)们打交道,思想意识都会囿于在狭小的思维里。然而,想不到的是,父亲十分开明。
就拿两件事来证明。
大学毕业后,我到一所岛上的农村中学任教。第三学年即被任命为副教导主任,接下来的第四年,又当上了校长,可谓年轻有为,风华正茂。其间,我提议学校需要一个图书室,也需要有一位刻写蜡纸的人,来刻写一些练习题、测验题、试卷等,管图书与刻写可一人兼顾。当时的校长就同意招收一名代课教师,让我面试刻写的人。一位清秀、漂亮的姑娘就如此站在了我的面前,刻写出来的字端正、俊秀,让我当即留用下来。
这以后的故事像大多数谈恋爱的人那样,经过近两年交往,对象的关系终于确定下来。
问题就出来了。我是大学生,是城镇户口,更是位校长。而她,农村户口,代课老师。这两者能想配吗?对外界的议论,朋友的劝阻,我都解释了,顶住了,可就是怎么向父母交代。父母辛辛苦苦地为我上大学而劳心劳力,不就是为了成为城镇户口?不就是为了有个“铁饭碗”的工作?现在所找的对象竟然还是个农村户口,没正式工作,何况,将来所生下的孩子户口要跟随母亲,农村户口的包袱那么大,他们能接受、能同意吗?
那天星期天,我回家。吃中饭时,我对父母说,我找了个对象,人很好,样子也好看。然后,有详有略地介绍了一下对象及其家庭情况。末了,我说出了她的户口问题。
母亲听了,嘟哝了一句:“农村户口呀。”我理解母亲对农村户口的惧怕,她的一生含辛茹苦,每天起早摸黑地在地头劳作,为了这个家,也为了她的儿子。她怕她的媳妇也如她那般地吃苦。但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题虽然沉重,却未明确反对。
父亲默默地吃着饭。待过了会,他打破了饭桌上的沉默。他先望着我,像要看穿我的内心似的。然后,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只要人好,只要你喜欢,就行。”父亲考虑的是我以后生活的幸福,也考虑到了今后媳妇对他们的孝敬吧。一个大队里的出纳,就这样以长远的眼光,将我的终身大事一锤定音。我的心里无比欣慰,无比甜美,我无法用字语来感谢我的父母。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眼光未看错,父亲的远见更是得到了实践的验证。
父亲就这样以开明的胸襟接纳了我的选择。
之后两年多,大弟从厦门大学毕业,他的分配问题又成了家里的重要议题。其时,大弟从学校一位领导那里得知,按分配渠道的话,大弟可到杭州或衢州工作,若愿意留在厦门,也有机会,去省政府驻福建的办事处。依大弟的心愿,他喜欢留在厦门,女朋友也是同校的,但若父母要叫他回来,他也没什么话。要我与父母商量一下。
那天又是吃饭的时候,我将大弟的事说了。我说,厦门终究是个特区,发展虽比不上深圳,但潜力还是很大。再说在省政府办事处工作,也算省里的人,前途也较大,至于路远嘛,无非就是照顾不到父母,但有我和小弟在身边,也不差大弟一个。万一有什么事,他马上可以赶过来。何况,他的对象也是福建人,在厦门安家落户,她也愿意。而到省内的单位,都是大的国营企业,虽不会去做工人,但不是很理想。我的心里,就已让大弟落在厦门工作,便一开口引导父母。
母亲看了我一眼,低低地说,到厦门呀?离家这么远,那我这个儿子白生啦。在母亲的眼里,厦门仿佛天涯海角,遥不可及。她的小农意识始终贯穿在心里。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可能连县城都未去过,她的身影总是跃动在地里。这也难怪,她的心里总认为儿子是用来养老的。儿子要在那么远的地方工作,她又怎能享受到他的亲情和孝顺?
父亲则不一样,他要听听我的意见。当我明确地认为厦门更有利于大弟的工作后,父亲又问大弟的意向如何?我将大弟的想法也告诉了他。他沉思了一会,对母亲说,我讲的有道理。儿子长大了,就由儿子做主吧。倘若他们有什么生病之痛,再远的儿子也会赶过来。
父亲很自信,也很高瞻远瞩似的。我欣慰,不仅仅是我的意见得到了父亲的采纳,更因为父亲拥有大海般豁达的胸怀。
后来的一年,我和妻子先坐船到宁波,从宁波乘车到杭州,再乘火车往厦门,整整坐了二十八个小时的火车,返回杭州则是乘了三十二个小时。我们感叹,厦门实在是远。
然而,我耳边响起了父亲的话:“儿子长大了,就由儿子做主吧。”
4
父亲是个和善的人。在家里虽然少言,待人接物却热情满怀。
老家的屋地基为三间,由于家里拮据,只建了两间房子。空地基的墙边堆了一叠红砖,是准备建造那第三间房子的。可是,这间房子一直未竖起来。有邻居家里屋角脱落,需要二三十块砖头,问父亲讨要,父亲一口答应。后来,邻居们需少量砖头的,得知我家有红砖,便懒得去买,多问父亲要。父亲根本未曾拒绝,也未曾想过那砖头还要建房的吧。过了几年,那堆砖头不知不觉中只剩一小堆,萎缩在空落的地基上。
就连一条狗,他也如此相待。我读初中时,家里来了一条流浪狗。黄色的毛,间杂几缕灰色,雌性。这样的狗,定然是人家遗弃了的。父亲从未养过狗,却见它可怜,取了一只剥落了油漆的铅碗,把剩菜剩饭倒在里面,让它在屋檐下的门口边美美地吃上一顿。本来此事该到此为止,想不到那狗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总溜到我家,父亲也总是拿东西给它。以后,父亲干脆将它当成了家狗,在小屋里给它铺上稻草,筑成了一个狗窝。狗,像成了家中的一员。
待人,父亲给我的感觉是非常好客。邻居在我家聊天,待到吃中饭或夜饭时,父亲总要叫上一句:在我家吃点饭吧。邻居自是不会吃。但叫上一声,就显得那么客气。大队里的人来我家,父亲更真诚地相请。人家一般也不会吃,父亲就让人家下次一定要吃上一顿。有朋友来看他,他以为吃饭是很自然的事,就让母亲准备。有时,朋友路过我家,便踅进来,也就在快吃饭的时候,他便拉着人家吃饭。仿佛人家不吃饭,是他不客气。
客人在家中吃饭,说随意也是随意,就那么几只菜,一壶酒。说犯难,也犯难。毕竟客人吃饭是临时的,又不能将自己吃的也随意地让客人吃,结果苦了的是母亲。一次两次还好,客人多了,母亲虽脸上带笑,待她去地里削菜割葱,就有点怨烦。有时刚好家里没海鲜,还得到邻近海边的菜场上去买,便有点叫苦的味道。然而面对饭桌边的客人,母亲的脸上又平和下来,劝客人多吃菜,多喝酒。其实,这也助长了父亲的好客,让他骨子里好客的本性在母亲的忍耐中越来越显示出来。
因了和善热情,父亲的人缘一直如潺潺的流水在村里流淌。至今,上了些年纪的人说起父亲,犹如历历在目,都不忘赞上几句。
5
当一个人遭遇沉重打击之后,意志不坚定的,常常会陷入颓废状态。父亲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就呈现这般情状,令我郁烦,令我悲楚。
母亲的早逝,无疑给父亲当头一棍。
父亲虽在家中拥有权威,但是,家中的顶梁柱却似乎是母亲。家里的三分多耕地,除了犁地耙地、插秧收割,父亲和小伯等人一起帮忙外,打虫药、施肥料、除杂草等农活几乎全由母亲一个承担。家中的自留地上,蒜、葱、带豆、梅豆、白菜、青菜、芹菜、菠菜、茄子等这些蔬菜,都由母亲飘洒的汗水而茁壮成长,而葱郁繁盛。父亲只在空闲或者母亲实在忙不过来时才帮上一下。这些蔬菜收割上来后,在屋檐下清洗、整理、捆扎时,父亲也只蹲在母亲身边,做这些轻便的活。日常的生活中,父亲也多依附母亲,虽谈不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总是难以离开母亲的家务,买菜、炒菜、煮饭、清洗、掸尘等,连家里饮用的水也常常由母亲去担。
父亲的生活离不了母亲。母亲一旦离去,犹如斩断了父亲的胳膊。
父亲就在沉痛哀伤中管起了小店,做起了买卖。小店在我家的东侧,朝路。其时,小小的村里已有两家小店。父亲凭着在村里的威望,人的和善,生意倒还行。每次我或者我带着妻儿去看望,他总坐在柜台里,像是已从悲伤中度了过来,把柜台、货架擦得干干净净。家里也还清洁,东西放得倒少有零乱的迹象,就是窗户上有几丝蜘蛛的细线,仿佛掩映着窗玻璃上的斑斑尘迹。见到幼小的孙子,父亲的脸上总带着笑,把他抱在怀里,将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深深地传递出来。
然而,这样的情景只维持了两年多吧。我的耳朵里陆续听到父亲打麻将的消息。起先,我以为父亲一个人在家也孤寂,空闲时光打一下麻将未尝不可,调节一番心情,排遣一下时间。我理解,甚至怀疑有人在背后说我父亲的坏话,离间我们父子的关系。可是,连亲戚也这样说我父亲,我便不得不重新审视。难道父亲真沉湎于麻将之中了?
我就每月至少去一趟老家,看看父亲。父亲在我到达家里时,总像往常那样,坐在柜台里。我就疑惑,亲戚们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后来,有亲戚说,那是我去老家前事先告知了父亲,父亲怕我发火,就做做门面。想那几次回去,父亲虽坐在柜台里,生意却十分清淡的情景,亲戚们说父亲打麻将后就渐渐不顾生意了的话,便隐约地感到父亲在瞒骗我。
一天,我跟着领导在老家的乡下调研。结束后,我想去看看父亲,看看父亲是否像亲戚们说的在打麻将。我是多么期望父亲能坐在柜台里,做着他的小生意。可是,让我失望的是,父亲果然在家里打着麻将。饭间虽与小店之间开了扇门,坐在桌边能看到小店,如此打着麻将也可兼顾小店的生意,但这哪成体统?做生意就该一门心思地做,何况,亲戚们所说的情形确然在我的眼前呈现。我那火暴的个性立时激发出来,不加情面地训了父亲一顿,还高声地严厉宣言:以后再让我看见就不客气了。父亲耷拉下脸,不声不响,是难受,还是懊悔?
让父亲过他自己的生活,以他自己所喜欢的方式生活着,哪怕是没日没夜地打麻将,这该是做儿子忍受的事,最好不要去干扰。正如他所说,生意清淡,总不能整日坐在柜台里吧。然而,父亲毕竟还在壮年阶段,不能这么沉沦下去。也怪不得父亲倒霉,碰上我这么一位好强、顶真的儿子,将所谓的自尊在他面前高高地扬起,又狠狠地撕裂开来。
也怪父亲不仅将我的忠告当作一阵风,而且有点变本加厉的样子。那天黄昏,我刚巧又路过老家,就顺便去看望父亲。想不到的是,小店的门敞开着,了无人影,饭间也空荡荡的,倘若要偷拿东西,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扫荡。而父亲,竟在房间的后半间里打着麻将。我一肚子的火就如海底的火山爆发一般,瞬间迸发出来,毫无思索地挥手将小方桌上的麻将牌横扫一地,又狠狠地抬腿,一脚踹向小方桌的腿,小方桌霎时倾斜。三个村里的打麻将搭档灰溜溜地溜出去。父亲瘦削的脸上却流下了泪水,渐而呜咽起来,悲凄地呼唤母亲的名字。没一会,又嚷嚷着要去母亲的坟头。
我的心里陡然酸楚一片,跟着也悲凉起来,犹如火头上被水猛地覆盖住,一下子降到冰点。我自知这下犯了错,竟让父亲如此伤痛。一番愧意悔意默然冒了上来。可是,面对父亲,我还是虎着脸,一声不响,任他缓缓站起,一步步地走出屋去。好在有隔壁的邻居赶过来,搀着父亲,在劝慰,也数说我的过错,要不,我当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个怎样的结果。
父亲终究是父亲,我做儿子的有什么资格去碾碎他原本已悲怆的心?自己一时冲动所致的后悔,就得自己久久地背负。后来,我每次去看望父亲,只得提前托人捎信。我不忍再看到父亲背着我打麻将的情景,直到他病入膏肓。
6
人到八十总要做大寿的。活着的如此,死了的也一样。只是活着的在岛上“做九不做十”,死亡的人才在他八十岁生辰那天做上斋饭,以志祭祀。
按岛上的习俗,做这样的斋饭也需隆重,就像人活着一样对待。其最大的区别,需提前到寺庙或请一帮念佛婆婆烧香念佛。对这样的事,我像父亲一般,从来不管不顾,就让老婆和弟媳去操办。
经小婶的介绍,念佛就放在离老家不远的一座寺里,得念七天,每天得有亲人祭拜。第一天念完后,老婆在家里吃饭时说,念佛婆婆一听说是给我父亲念佛,都说认识我父母,夸赞父母的和善,为人很好。我说像父母这样的,村里能有几个?而想想,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情景了。二十多年前的为人为事,在二十多年后依然被人称颂,父亲,还有母亲,该是多么了不起。在那香烟袅绕之中,不知父亲感应到没有?
待到第三天,老婆的描述令我惊讶而感怀连连。老婆说,下午的时候,一位同在念佛的婆婆让她试着感应一下,看父亲是否在。摊开双手手掌,平放,将两炷香头碰头地放在手掌上,然后,口中祈求父亲,有没有在?如果在,就推一下香头,不管是朝里还是朝外推都行。老婆照此顺应。想不到那两炷香头徐徐地朝老婆身边的方向推了过来。老婆有声有色地说,有一股无形的力在推动似的。心里真的是好感动。我不以为然,笑话她是她的手在抖动。她却一本正经,说是真的,你可不要不信。弟媳也试了,她问的是母亲,母亲也有力地将香杆顶了。她说得活龙活现,一副确有其事的样子。
难道父母在天之灵真有感应?还是老婆她们是那么渴望父母在这般庄重的场合里出现,以致将自己心里的激怀幻化为父母灵魂的隐现?我不得而知,只是一笑。
第五天的晚上,老婆又告诉我,小婶也去拜佛了,她也将双掌托着两炷香,虔诚地问父亲有没有在?她就感觉到双掌上的香在用力地相抵,渐成切角。小婶不由流下泪来,哭了一顿。小婶是个倔强的人,她的哭定然是由衷的。
难道父亲的灵魂真的显现了?倘若父亲的灵魂真的显现,也反映了我们做儿子、儿媳的一直在怀念。年年的清明节都去坟头祭扫,年年的正月初一都去拜坟头岁,年年的生辰死日都做着斋饭,不论刮风下雨,都未曾忘记,那样孝敬,那样恭敬。
老家的堂屋里,两张八仙桌相拼一起,二十四碗菜肴摆满桌面,二十四杯酒、二十四碗饭沿桌边整齐排列,白胖胖的馒头一只只堆叠在华桌后边。横在八仙桌前的华桌上,两支红烛已燃起温和的火焰,香火袅袅地飘逸青烟。两旁的七八个念佛婆婆穿着黑色或淡棕色的长衫,木鱼声伴随念佛声将堂屋烘托出一种肃然的氛围。父亲八十岁生辰的祭祀如期做起了斋饭。做寿,本该是喜庆欢和的,但对死亡的人却只是一种纪念,将一种悲切的意绪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怀之中。
我双手合十,轻轻地拜动,脑海却涌现父亲在世最后一刻的历历情景。
父亲的最后一顿年夜饭未与我们一起围桌而吃。那天,我们与大弟一家、小弟及尚未过门的弟媳相聚一起,这是我们一家人到得最齐的时光,我想请躺在低矮老屋中的父亲一起与我们团圆,哪怕就坐一会也让我们满足。然而,脸色蜡黄,瘦得皮包骨头的父亲还是将沉重地安放枕上的头无力地摇了摇,轻弱地说,你们吃吧。父亲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那一刻,我的心已碎,将一股痛楚的泪水硬硬地咽下肚去。我便召集弟弟弟媳们来看望父亲。然后,兄弟三个轮流守护。这个年夜饭,我们兄弟只匆匆碰了一回酒,匆匆而散。
正月初六这个日子,已定格在我的人生之中。初五的晚上,我和大弟陪着父亲。待到初六一早,看看父亲还像前几天一样,大弟一家便决定回厦门。与父亲告别时,父亲未发出声音,我便做主让他们回去。我就一个人坐在床边,守着父亲。
父亲静静地躺着,双目半开半闭,气若游丝。窗外淡淡的光线透进来,依然未能给父亲的脸上添上一点光泽。间杂在黑色中的白发如枯竭的根须,点染出一种沧桑。我轻轻地哀叹,父亲还不到六十岁啊,就这么要离开我,离开我们活着的人。悲楚的寒流渐渐地渗入肺腑,我的身上不由冷颤连连。没一会,父亲轻微动了一下,用嘶哑的声音喊我,要解尿。我赶紧搀扶起他,让他下床。父亲的双脚刚落地,一滴口水流下来,滴在我的手上,有点温热。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汁液。我叹了口气,心里一阵酸痛。又感觉这像是父亲的一种寄托,一种希望。父亲在弥留之际所能赋予我的,尽管只有这么一滴口水,可是又有谁享受到过?解完尿,父亲又躺在床上,露出安详的样子,仿佛这一生彻底放松了,他将随这一泡尿一同沉入大地。一口俗气轻飘地吐出后,父亲的灵魂也跟着离去,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死亡时,我曾恸哭过。父亲的死,我却未流一滴泪。或许,在父亲面前,我是男人,男人对男人,只能将悲痛压抑在心里;或许,父亲的死我早已料到,心里的哀伤渐已凝固,挤不出泪来;或许,父亲后几年的颓废生活湮没了前半生的辉煌,令我失望,让我对父亲的情愫陷入伤痛欲绝之中,我的泪水又哪能流出来?
然而,我对父亲的那份深厚情感与流不流泪无关。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是多么地爱着父亲。即使二十多年的时光已消逝,在我心里,父亲的音容笑貌依然未被时光褪尽,我对父亲的深切怀念同样与二十多年前的一样,消逝的时光又怎能磨灭我对父亲的情感?
望着父亲八十岁生辰的烟香,回想起老婆所说的手掌上两炷香碰头成切角的情景。其实,每当我想起父亲,我就与父亲在默默交流似的,父亲的在天之灵早已与我在感应。我骨子里的基因,父亲在我一出生时已移植给了我。我怎会感应不到?
我渴望给父亲做一百岁的生辰斋饭。岛上的习俗是,给死者过了一百岁生辰,这个人也就圆满了。我要给父亲过上一百岁的生日,不仅因为父亲的圆满,也因为我要对父亲的情感给以圆满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