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在曲终人散处(外二题)

2015-10-21 03:33赖赛飞
文学港 2015年9期
关键词:昆曲农药种子

赖赛飞

等你在曲终人散处(外二题)

赖赛飞

江南人欣赏昆曲,几乎在咂摸一款前世的乡愁。南戏的底子,使昆曲具备骨子里的江南味:是地气候温润,草木清新;光景富庶绵丽,人物形容妩媚;日常用词委婉,用情深切缠绵……

昆曲里的念白与唱词有如暗语,遗留或者是保留了地方性显著的吴语咬字吐音方式,与当下大部分听者的现实语境有所脱节,属于隔帘窥影,初相见觑不真切,略显生分。又毕竟是江南血脉里出来的,再听似曾相识,没来由的一见如故起来——全看接头得上否。它的腔调,还符合南人情绪流动的速率和走向,草蛇灰线,于往日的时光和今日的情怀里出没,满足人潜伏很深的偏好。

一旦开场,一切都会缓慢析出。从烟月朦胧,至水墨晕染,再至缭绕氤氲,终至荡漾沉浸。有时候会以为这是历朝历代江南的萃取版,蕴含着所有山河邈邈,草野庙堂,五光十色,荡气回肠。

前尘往事的释放,以一唱三叹一步三回首的方式,似乎比当时看得更透彻,因之更令人感慨万千。若有过人生历练,比如进入盛年,再赏昆曲便时逢盛景。心境沉静从容之下,有如置身春深似海的境界,眼见舞台、服饰、妆容一色精致华美,便添春深几分。待听懂词美调协,珠联璧合,又深几分。感受到人物情深义坚,演绎者风情万端,已经比之春深似海还深十分了。

这当中,辞藻令人满口余香,凡事挑剔的宝黛都认可,可以往事不必再提。说说唱腔,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要紧的是出于自然。肉声之美,在昆曲里最为重视,也得到最充分的表达。不走极端——求奇求怪求高求低,只是因循,这让人忽然想起热追踪武器,循情节、循气息,尤其是循情感,追你到世界尽头。当唱腔载着情节顺流而下,沿途的曲折起伏和跳荡飞溅全因自然,实则是经过精妙的后处理,几百年下来,自然得湮灭了人工的所有痕迹。说起来,昆曲的妆容,也是不求掩盖人物的本来面目,敷粉点唇,描眉画目,尽量增其明艳而已。

欣赏昆曲这类传统艺术,重的是往日繁华的折射。既然回忆中的时光每回充满了雍容,不再是当场的紧迫与不可挽留,就可以随意拉伸,还可以反复倒流,让历史止在那里就在那里。回忆中的情感,喜悦或悲伤,也都允许充分表达,言之不足唱,唱之不足舞,仍嫌不足还有整个场景的烘托。这就是繁华,对比之下,起码现实中的情感表达就已经相当局促寒酸。单凭这一点,其存在就是顺理成章的,被人重新迷恋的日子终会到来。

昆曲列在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之首。所谓非遗,突出的是物性之外的灵性——遗产之类总归是已成定局,但非遗,尤其是昆曲这类,要的就是活泼泼。非遗工作的本意是否也是为它们留一片丛林,开辟现实挤压之下的一个足够空间,并选定一群值得托付的人。这当然不会是冲在时代前头的事体,而是修缮好来路上的营地,替人们留一个念想,作为精神上的退身之所。

是旧便住在旧处,也就这样了。往事,古老的曲调,前朝的服饰,遮住今人表情的粉墨……若昆曲比作青花瓷或玲珑瓷,都行,它身上美的形式与内容已经几百年时间熔炉的炼制,完全合成一体。不再是普通器具,将旋转与喧闹的现实装入,起码是冒昧得很。就美学角度而言,里面的元素也不能轻易置换。因此,可以看着全国大妈们随着凤凰传奇的明快节奏跳起广场舞,这就想象不出全国人民都在大甩其水袖或看人甩水袖。所以在选择性极度丰富的今天若想将昆曲往全民普及上做,那不止是互相为难的事了。记得新版电视剧《红楼梦》,里边女角的头饰据说从昆曲而来,事后证明仍嫌一番唐突。浑然一体承载极其深重的是不能随便用到日常,连古人的日常也不行。于昆曲,只可着后人有心来此问道寻仙,哪里禁得起倒贴红尘。

一部昆曲名剧《长生殿》,视、听之下——这同等重要,就好比去探访一段旧时光,竟无任何物是人非或物非人是之感:各种安好,诸事协调,存放妥帖,唯有比昨日鲜明。入戏至深时,会感叹生于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度,有的是好东西传承下来。

话说昆曲是用了几百年的时光将一切做至尽善尽美处,不但是对于观者,对于做者也是。

世界呼啸着继续向前,不清楚它是怎样耐住了韶华以后的那份寂寞,一定是份极其广大而漫长的曲终人散,满地的寂寂花影。

现在的昆曲唱腔身段,还是那样具体到每一只字出口,每一招式递出,都仿佛是一种重大面世。拐几道弯,柳暗花明,息几息,曲折坎坷,一路走过朝代更替,物华春秋无数度,终于止息在人的心里,使我感觉得到来自遥不可及处的震颤,引出心头眼角的一掬热意。

昆曲封为百戏之母,听过越剧、粤剧、甬剧之后,再听昆曲,有如溯源而上,委婉相通。如果用个无色彩的词形容:慢——典型的慢生活。曲中一时,世间已百年,观仙人下棋大约如此。就在近旁,却各界归各界,终有清晰的界限。节点出现在棋局结束:仙人下完棋,还做他的仙人去了,凡人看完棋,必然再回来时处,那里的光景只不过比走的时候旧些。

昆曲的慢又是在几百年长的那段路上,它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珍重的事,而未因时移世易迷失本性,叫人肃然起敬。世间真正的好物,足够的坚牢。

它的慢还有一种手工年代的局限或者说自律,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想象有人寻访到旧日时光,并选择留在那里做常住居民。一举一动,穿衣行路,甚至一字一句,重新学习开口说话。老式的剧种多半是师徒传承,去学的人也便是寻仙到深山,没学好如何拿捏大约不会下山。

因慢而格外长的腔调里,要用动作来填满,这是细节里的细节。尤其是格外动人的旦角,日常的动作不大,繁复接续,精微迭出,委实昆曲是水做的江南出身,水性是极好的。当天赋声线,看不见的气息在明明流转,如风吹皱一池春水。养在其中的动作亦从善如流,流动性强到指尖运用都出神入化,撩拨得整个舞台波光粼粼。演至眉眼传情,水性犹在,却化雪舞回风,疾风来时,激荡四射,风缓处,轻扬曼妙,将息时,欲静未止。全部程式化严密包裹下涌动着种种奇幻。

这种奇幻延伸到演出领域,欣赏昆曲,要承受不止一次的曲终人散。于戏曲本身,落幕之后,里面的人物、道具布景再次被旧时光包裹,退回到历史的深处休眠,让我想起睡美人来,等待时代铃声的再一次唤醒。于观众,一段探访到此为止,脱离缠绵旧时光,回归明快新生活。如果是在剧院里,散场之后,通过长长的甬道,掀开厚厚的门帘,一点也不亚于从历史深处走出来。

传统艺术周围总是聚集着一拨热爱的人,声气相求,坚持着小众性质,看上去分不清是抱着艺术取暖还是用自身暖着艺术。这些文化中的精华部分,来自民间的底子和时间的长期涵养让它就像源头的清水,价值体现更多的不是直接桶装卖钱,而是默默无闻地滋润沿途的大地草木。用历代美好情思才华的凝结之物来养我们的心神,我们的生活,原不在一场普天甘霖,也不在一场大水漫灌,我不为它们着急,着急了反为不美。就像对于历史,需要何等严谨的态度去正视,而非动辄轻嘴薄唇。

从昆曲到各个地方戏,整齐地呈现出形式的美丽和独特,还有人类情感里始终向好的部分。时光会旧去,人性里的永恒追求新鲜如初。我喜欢它气沉丹田的沉吟,举案齐眉式的讲究,连铺张浪费也喜欢:用那么多的东西和工夫,常常只表达一种,一件,甚至一句。它本就跟古诗词暗通款曲,都是留在旧处,且作为文艺化的典范——文人和艺人。人们感到自身贫乏的时候就去翻找,当作是从祖先留下的百宝箱里拿东西。理直气壮地拿出手时,瞥见时光之页在哗哗翻过,世间万物发生了巨大变迁,而平时察觉不出,这才醒悟世界已经走了多远——换了人间。

昆曲出了名的追求完美,唱词唱腔、身段舞台,四美兼收并蓄,丝丝入扣,似乎不郑重其事就不可起身不可出声,实际上还是有便宜行事的一面。单说听,一本可听,一折可听,一句也可听,不突兀,无断意。一遍,才解故事,两遍,解曲调,数度,解文辞……无数回,深谙个中三昧。不料换一角,换班人马,换个时间,又妙处迥异。它身上沉积的好物太多,耐烦得很,可以往下,继续往下,一层层揭开它的美,不必担心中途被辜负。若遇昆曲,可学习这样说话:待我平心静气,便来听你。也仅是听听看看而已,若要开口,发现曲调沿着神秘的轨迹顾自前行,等闲不给人切入的机会,差不多是要人换一副腔调的意思。从载歌再到载舞,只怕更无从着手了。

这决定了它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既难以中途介入,又容易在任一处起头,却没有结尾,永远是意犹未尽。或者下面的表述更接近事实:它的每句到每字都享有自己的头与尾,仿佛拥有独立生命,反倒让人专注于它在途中。

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有人在寂寞处习练昆曲千百度,熟能生巧,巧转精,精通神。想他们是在莫名中唱着舞着,独自惊艳着,悲喜着。有一日才到你面前,诸般皆现,不敢丝毫隐瞒。如同相遇在十五之夕,蚌珠现月,其为珠,尔为月,不免感同身受,随其悲喜惊艳起来。

艺术总是将大部分东西弱化,留某个主题强化,昆曲的强化功夫非比寻常,尤其是爱情,会拿所有的美附骥其上,表现得孤注一掷。《长生殿》里,醒目的就是皇家爱情,江山社稷倒次之了。从另一种角度看,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只有属于两个人的爱情始终低回不已,无意中流露出昆曲的位置——它在尖上,无论是塔尖、心尖。

昆曲最为大众所熟知还数才子佳人式的《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这段唱腔起始有一句念白: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都以为,于昆曲何尝不是如此。我听至末一个字“许”,想起的只有江湖上西门吹雪这个名字。月明夜,紫禁巅,一剑破飞仙。一字之念白,差不多已是一股剑气了。

发芽记

那一年,我失去了一个亲人、一位师长跟一位朋友,甚至还失去了整整一座岛。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空下来的时辰都用来发呆。慢慢消化那些失去的同时,看见天空下画满了句号,跟小时候玩过的皮球那么大,每一只都拥有圆满的外壳和空虚的内心。

种子将我从发呆状态里及时拯救了出来,它们细小,却人多力量大,几乎是一把就把人捞上来了。等我站稳脚跟重新审视,一切如同重新开始,好像自己终于猜中这世界还需要我做什么。

使种子完成发芽这个使命是件严肃的事情,当我意识到这点,时间还来得及。我不年轻,种子年轻。

自从心里有了种子,唰的一声,所有的种子在我眼前现身,它们蜂拥而上把我推进了另一个世界。这个种子的世界里,天空飞满了种子,纷纷扬扬如下雪,地上的种子就厚厚地铺陈开来,天地之间,所有看得见的植株都在产生种子和将要产生。然后,世界才是我平时看见的样子,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树的高度,草的密度,在我看来都是种子的一种表达,相当于种子的高度和密度。至于草木的美丽芬芳,也就是种子的呼吸、体香和容颜。在那里,我看见收敛后的自由和飞扬,所有被关进去而后被放出来的未来,色香味俱全。是真正的魔幻,并非死翘翘的现实。原来很多时候只不过我的眼睛失去了想象力,只会眼见为实。

大部分种子,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土,阳光与风雨自会来哺育它生长。

接下去发现的事实是,城里那么多热衷于追求有天有地有房子的人,就是被这些种子诱惑的、指使的,只是并不准备承认。当他们在离地面百尺竿头的地方用搜罗来的坛坛罐罐偷偷埋下种子,可爱又可笑的举动,已经将他们的内心秘密出卖在光天化日之下,属于克制地表达着对种子的极度思念和热爱。房价因此被推高,种子自然难辞其咎。房地产商炫耀的房产,如果没有种子帮衬,准定光秃秃一片,不忍卒看,而且他们肯定要在宣传册上将房子周围画得花红柳绿,明目张胆地进行色诱,他们也一定会达成目的。

负责任地说,我们跟着种子走,整个世界干脆就是由种子推动的。我学习用种子的眼光看人,当看见有人怀揣希望的种子走来走去,就知道世界某个部分接下去会起变化。

盯上种子起,前些年万物凋零索然无味的世界就如此这般在我面前重新容光焕发,变得有趣起来。好像人又开始长了一遍,期待再长很多遍。

我有一个阳台,晴天的时候盛满阳光,雨季盛满雨水。放上任何器具,填满土,扔进种子,剩下的就是等待。

心比楼高,一上来就拿很难伺候的练手——传说中的薰衣草。我买下十粒种子,让它们躺在餐巾纸上发芽。那是寒冬腊月,因为等不及,先用温水泡,再搁进空调房间里,有太阳的时候放在窗台上。时间过去个把月,竟然被我孵出了一半。第一回,技术生疏,然而坚信勤能补拙。仔细地将刚冒出的白色芽尖留在空气中,将下端连同黑黑的种壳栽进土里,直到严丝合缝。之前,有的芽尖上面还有白色毛状物,显然是发霉了,又小心仔细地全部刮去。

能做的我都做了。过了几天,发现那些种子白色芽尖部分在拼命往下够,有些拗过去,幅度太大已经躺倒在地。等到种壳终于掉下,有两片绿绿小叶子打开,是最小的手掌,却将我拍醒,才发现当初干得本末倒置了。看样子不能以人来衡量世间万物,比如植物是倒生的,脚先出来而非头。其实稍微有点脑子就会明白,居然将它们全体头朝下摁进土里了,难怪有些根尖都被晒干。那些菌丝状物,应该是未来的根须吧,也被我刮掉了,作孽。

后来,日常照料,一言难尽。下班回来给它们拍写真,叶子部分每天的样子都差不多,忍不住挖起土来刨根问底,看看下面部分有没有长长一点。种子萌芽以后,我有机会对着青翠不已的小苗微笑,不含任何杂质。如果换成面对一个人,一定以为我爱上了他,并且无可救药。

我将当年对待小宝宝的心思全部拿了出来,小心翼翼,无限疼爱,说不出的欣悦和希望。那些压箱底的情感私货,已经有了霉味,但种子不计较。的确,有一阵子,这些小东西塞满了我空荡荡的心房。

再后面,又买回一把种子。种子一多,比孩子多了还要马虎。温水、空调、阳光伺候毕,多日不理它们。等到再打开餐巾纸一看,芽发得细长细长,苍白妖娆,直接穿过餐巾纸,形成一座古怪的丛林,如果有小精灵在其中出没也不奇怪。取的时候,拉拉扯扯,断胳膊少腿,止不住心慌意乱,好像面对白色产床,这些性急的孩子干脆以产床为家直接长大了。

每次走过一片荒芜的土地,马上觉得自己有责任说服哪怕是引诱别人在地里下种子。我将种子的前景描绘得如痴如醉,因为自己先相信了,所以能让别人跟着相信,结局往往是上当,那不再关我的事。确认种子下地以后,我已经走远,朝着下一片荒芜走去。令人欣慰的是,江南四季分明,一场冬季,霜欺雪压之下百草枯萎,又为我造出无数荒芜之处,那些前途无量千奇百怪的种子,正等着落脚之地。那已经是我的使命,让饱满的种子和荒芜的土地相逢,相当奇妙的事情,一定会有奇迹发生。

这年头骗子多了,愿意被骗的人也多了。到底要骗多少次才会不信?人类的希望或弱点,竟然能让人在同一件事情上哄鬼上吊不止一次。

最后的结局是,大凡稀奇古怪的种子,未来一片辉煌的种子,因为水土不服,基本上全军覆没。下过人力的地里,野草长得太好了,它们抢走阳光雨露与养分后一片繁茂,看上去毫无歉疚之感,等于是在天真无邪地表白:我是种子啊!而且是老相识!隔壁有样,不用记账,我几乎要学着以同样口气对着那些上当的人:真不关我的事啊,那是你的土地。

佃户对地主说,今年你要地上的,还是地下的?地主说,地上的。佃户种了番薯。明年,地主说,我要地下的。佃户种了水稻。后年……

没有地的人没有要这要那的权利,我只要看见种子发芽就好,发芽了就等于有所收获了,其他所有的结果归你们。

我从来不会去试图说动一位深谙农事的人,他们清楚种子的事业,非常艰辛,一分汗水限换一分收获。他们有着朴素的信任和经验,相信朴素的大地之上,只长朴素的种子,特别是知晓什么地上长什么样的种子。在别处平凡的种子,在此地听来尤其华丽的种子,是不会轻易去触碰的。我也不去说动功成名就者,他们比谁都精明,对种子的事情一般不感兴趣,除非自己想玩的时候,要玩就玩大的,也只跟自己玩。剩下介于两者之间,我只对准他们下手,因为这些人有平凡的身家,却偏偏有豪华版的理想,他们的创业激情天长日久像堆积得越来越高的柴禾,只需一根火柴就能引发一场熊熊大火。

就这样,我像一匣红头火柴,怀着炽热的情感,只差将头发熏烤成红毛,四处游走嚓嚓点火。其实能这样无负担,是认定种子再贵也不如树贵、花贵。希望从来不贵。喜欢从心而来,不费一钱。

农村,别的不多,土地多,人没空,土地空。如果没有了种子,还有什么?没有了未来,没有了梦想。因此是种子就应该撒向土地,是爱,也是要撒向人间,是希望,就应该立即动手。

既然总在一粒种子里看见未来的百尺千寻,也就常将繁花似锦看成一粒黑黑的芥子,提前看见岁月的结晶。世界在我面前像乾坤袋一样,从此可无限扩展,拉长,也可无限浓缩,纳入。随手带走,种下。人这粒行走的种子,带着满头的思考,到处寻找开花结果的机会。一切人工的东西都来自他们当初的念头之花,我住在房子里,不过是住在一颗长方形种子里,坐进车也不过是坐进一颗飞驰的种子里。随手携带一本书,就像带走一座小型粮仓,里面装了一脑袋的种子。

需要强调的是跟种子有关的真是最朴素的事业,那些带着美好想象涉足其间的总会灰头土脸。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自从爱上神奇的种子、爱上荒芜的土地那一刻起,自从热衷于把自己做成火柴而不是别的什么起,任何闪闪发光的东西包括房屋、衣饰、其他黯然失色,从此不再拥有我的注意力,更不用说激情。唯一的隐忧也不过是,继续这样下去,没有谁再来忍受怎么办。每当我像鲁滨逊漂流在荒诞的想象里,漂流在人海之外的孤岛,醒来的时候总是想念人类。

我也是人类。

消灭角落

乡下的房子看上去越来越光鲜了,各种材质的外立面,色彩明快。新翻盖的多,即便老旧一些的,也重新粉刷过,看上去,仿佛沿路站满了相貌堂堂的大人物。

那还是皮相上的东西,那些房子令我感到变化巨大的是其内部。当中装修当然是先入为主,但跟城里究竟是大同小异,不为我所特别关注。真正触动我的变化是房子角落,甚至可以说已经没有了角落。

以往,农村的房子低矮,窄门少窗,采光不佳,会在屋角,一般是西北角墙根形成暗处。这种地方用来堆放杂物,自从农药面世以来,就成为家庭储藏农药的专柜,但是没有门可供打开关闭,只由黑暗代替,构成了一种特殊的不设防,对于人与农药皆是。这样一来,这个角落不仅是光线上的阴暗,在气息上也变得阴暗,甚至狰狞,于是在心理上也形成一个灰色处所——就是那种视若无睹的存在,随时根据情势发展隐没或凸显。

有一句歌词,曾经风靡一时: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爱情已将它久久遗忘……一听见这句,我就会想起这个角落。平时,它的确是被遗忘的,不仅是爱情。奇怪的是这个角落并不想遗忘这世间,虽然它长时间蛰伏在那里,被经过的人置若罔闻,只有灵敏的鼻子会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绝对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刻意调制的死亡气息。它尤其不想忘记跟婚姻家庭有关的事,跟伤心失望有关的事。

自从农药来到了农村,杀死了许多害虫,拯救了许多庄稼,这究竟是无法否认的,多年以来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害虫们来了,人转身去找农药。但当悲伤来临的时候,通常是家庭内部矛盾引起的,人们也来寻找农药。在此之前,农村的自杀人群,总是跟水与绳子有关。

乡村夜晚在河边走,听见不明水声,就要幻想河水鬼,等水车板一样,傻傻的等着替身来。有一年,天气大旱,河流干涸,人们终于决定将靠近河埠头这一处深水区抽干。这一时刻来临,我跟人们一样的急匆匆兴匆匆,大人们是要去抓汇集到此处的鱼,我是要去找一种窠,住着那个传言中委屈忧怨却又邪念重重的女水鬼。那一天鱼被抓上来很多,其他没有,这一点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站在河底,简直不能相信,曾经的水下部分,属于无数次显现在我脑海里的神秘处和畏惧处,不过是普通的烂泥地,光天化日,如假包换。这么说来她一直住在人们的想象里和流言中,就在今天随着水落石出而消失,至少当场及以后的一段时间无人提及。诡异的是,当天降大雨河流重新充满的时候,关于水鬼的事情又随着水深而浮现世间。而我,明明看清了底细,一旦隔着厚沉沉的水体,仍然让我内心幽暗的念头冉冉升起。

而绳子,平时拿它跳来跳去,拿它捆在腰间,甩在手上。好多还是亲手搓出来的,使用的是土生土长的稻草或麻,属于很亲近的东西。一旦看见从梁上垂挂下来,就添上了一丝陌生古怪,如果结尾处有一个圈,那是赤裸裸的邪念了。有时候一棵树长出一根较为水平的斜枝,也会引发人往歪处想。

后来很多年,农药替它们洗脱了罪名,也像来了一个替身。后来发生的意外绝大多数跟农药有关,跟那个角落联系起来,仿佛死神一直就寄居在那个地方,平常看着人们在身边走来走去,找不到下手处,无计可施。有些瓶体画上骷髅或两根腿骨,用以警示,看上去就更像了。直到人们自己循着气息向他走来,那真是伸手可及的。

农药的气味总是如此另类,我想这跟它后天合成有关。因为正常的气息,无论香臭,属于天然,总有来历和依据,所以喜欢或不喜欢,只是趋近或躲开,除此没有多余的想法。农药虽然也代表一种气味,但它们是由嚣张、阴郁、古怪糅合在一起的气味,更是一种预设杀性的气味,有着人为期限规定。事实是多年以后还存在我的记忆里,成为一种熟悉又陌生、被刻意压制又被无意中推醒的气息,仿佛永不过期。

有位同伴,她的消失就是跟农药有关。她长得跟田间地头一朵小野花似的,精致、喜气,喜欢穿红衣裳,喜欢讲话、喜欢玩闹,尤其喜欢笑。跟挂在门口的风铃,风会吹响它,人经过也会碰响它。结婚不久,一天与夫君短暂争执以后,一个人闷在屋里,后来就仰药而尽,用的就是她家里屋角的现成农药。有位女邻居也是这样。

多年以来,远近丧生于农药的女子时有所闻,没有任何悲壮可言。生命尽头的内在,并不足为外人道的,也没有机会翻开来给人看见。但传言像夜幕四起,笼罩四村八乡。它描述出来的死神,面目狰狞,行事阴险,前者通过人类生命终结处的惨烈面容和身段来显现,后者从引起严重后果的平淡起因看出来:比如只是家庭琐事,夫妻口角,比如工具只是伸手可及的常用杀虫剂,比如是在关门落户的家中,光线阴暗的内室,独自黯然神伤的时候——开门吃粥,关门吃肉,农村人家的门,无特殊情况一贯是向公众开放的。

每听到一例,农药的气味就更强烈一些。直到现在,走进小区,我能很清楚地知道,今天有没有用过农药,用在了那一区块。然后不在自己家的花花草草上用药,然后全小区的虫子都上我家大吃大喝。蛾蝶与蜂子特别多,忍无可忍的情形下,会拿空气清新剂驱赶。小东西被我一喷,头晕目眩,一直飞入云霄,估计有阵子下不来。开春天气还冷的时候,遇见晴天,不敢穿漂亮衣服出门。万一穿上花袄到墙根晒晒太阳,总被候在一旁的蜂子看见,以为忽然间春暖花开,一哄而上,抱头鼠窜关门大吉是例行结局。

我如此不喜欢黑暗同时有着强烈的趋光性,大约与此有关。

这使我觉得住在水边的历来不适宜怄气,住在高处的现在看来也很不合适,跟农药瓶住在一起的更不合适。天下究竟有没有适合怄气的地方,我也不知道。

装农药的瓶子,以前称它红毛瓶,因为是深棕色的,想是为了避光。这使得农药的面目更加模糊,只有气味,那是关也关不住,就像从瓶里伸出的一只手,即使盖上了也能伸出来。我想凡有此种本领的东西就可称得上不祥或妖孽,带来的后果就是死神住在人家的角落,等着制造既成事实。

多年以前,不仅是我明明白白地闻出死亡的气息,很多人都闻到了——大家表现得镇定自若,关于这酷烈的农药的气息。

然后光明来临,角落消失,死亡跟角落一起消失。光完全或者永远照不到的地方才是死地。

就像前面说过,现在的农村,房子一幢比一幢高大,大面积的门窗,放进了充足的天光。我走进不止一户人家,居心叵测之下,也没有发现阴暗角落和成堆的农药瓶。

没有兴趣去追问它们究竟去了哪里,觉得心知肚明。已经有好多年了,这一带此类的悲剧再也没有发生过,至少在妇女身上。这些妇女们,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只在地头和家里。她们中际遇不一,有出门打工、陪读、开店,有做专职家庭主妇,有继续在地头辛勤劳作,也不乏嬉游之流。重要的不是她们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不可能从此只有快乐幸福相伴左右,但事实就是没有了一贯的停滞和被堵塞的出口,没有了普遍的贫穷和更贫乏的谋生手段,没有了积累着浓重农药味的阴暗角落,死亡远离了这一群体。

跟水鬼之类的概念沉淀于历史深处一样,角落带着角落里的农药也开始走上了遗忘的沉淀之路。现在,不过是书面上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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