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2015-10-21 05:38邓虹
文学港 2015年10期
关键词:火车

邓虹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邓虹

“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也不管它往哪儿开。”这是被誉为女拜伦的美国女诗人米莱的名句。我国诗人曾卓先生将它引入自己的散文《火车》中,去世前,又把它嵌进自己的最后一首诗里。他特别强调:“我很喜欢。”而当我第一次读到这两句诗时,思维已经完全不能清醒地用“很喜欢”来表达了。

火车对于我这样的60后来说,应该称得上是个“词根”吧,结构着那个年代我那贫瘠而丰富的生活。

“呜!轰隆隆隆隆隆隆隆,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穿过峻岭越过河,迎着霞光千万道……”不管哪里的KTV,只要响起这个调调儿,几乎可以断定是60后们在欢笑,唱着歌词儿学火车呼啸着推起伙伴转圈圈。谁让我们是跟随电波里的火车声爬走跑奔起来的呢?

“阳光灿烂照车厢,车厢里面真热闹,真呀真热闹。藏族大爷弹起琴,新疆姐姐把舞跳,蒙族叔叔唱起歌,一路歌声一路笑……”似乎一记事儿,这个旋律就时常在耳畔回响。是火车最先给予我关于神州关于民族的地理启蒙,更不用说那阳光照耀下车厢里的热闹和歌舞,对小时候的我简直就是深吸引,是大诱惑。

更何况“踏上飞快的火车,骑上奔驰的骏马”的铁道游击队员还在潇洒腾跃,《铁道卫士》机智勇敢的英雄总在神秘召唤。

60后是缺吃少穿的一代。然而老天相当公平,撒给我们一大把无人看管的时间,任由小伙伴们四处闲逛,哪儿热闹去哪儿。最终我们发现,城还是不够大,火车站才真的有意思。

我小时候生活在永川,那是国家“三线”建设时期西南重庆的重要布点地,印象中列车无论快慢都要在此停留十多分钟。多年以后读到铁凝的成名作《哦,香雪》,一辆驶进偏僻落后北方小山村的火车,少得可怜的一分钟停站时间,竟然成就了当代文学史上一部名作。女作家的创作功力着实让我一直佩服到今天,同时也令我颇为沮丧:我的写作热望怎么就没被火车巨大的冲击力唤醒呢?曾长久属于我的那十多分钟的进站火车该对我充满抱怨吧?因为我严重辜负了它的慷慨馈赠。

今天想一想,十多分钟,我的火车该有多少故事值得回味啊。

小学时候就常跟火车站见面。没票是进不去的,不过有个同学的妈妈在车站工作就另当别论了。每当学校要求大家捡拾废钢铁的时候,我就和这个小伙伴径直往车站走。虽然不可能把车皮铁轨当作战利品,但是那一带从早到晚货运繁忙,小铁钉断铁丝儿还是比寻常街巷多得多。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可以优哉游哉地坐在站台上看火车。一般都是先辨别火车鸣笛的声音,然后猜快慢论远近,最后“呜呜呜”大声叫着,冲渐行渐近的客车扭动腰肢晃动手臂,孩子的身体原本就携带着视唱练耳手舞足蹈的艺术基因。

“备战备荒”的北方人江南人慢慢悠悠扛着行李走下车,听到他们边走边说稀奇古怪的山东快书吴侬软语,我跟伙伴捂着小嘴儿偷偷乐。看形形色色的旅客上上下下,拥挤的,奔忙的,欢笑的,哭喊的,都是角色,都有趣味。不下车的男女老少在车上探头探脑,东瞅西看,似乎在观察,在辨识,这片陌生的天空,这些不熟悉的人群。我和小伙伴报以同样的渴望,躲闪着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打量,既新鲜,又好奇。火车展开一片与校园完全不同的风景。

货车的出场花样最多。远远地就看着它喘着粗气摇摆着身子过来了,运牲畜的,“轰隆轰隆”震得猪牛发懵忘记吭声儿。运煤炭的,风尘仆仆一路黢黑,白光偶闪是押车员的牙。运钢材的,“哐啷哐啷”使着狠劲儿,像是谁不服气就顶谁。怕只怕运油罐的,扁不溜秋的像巨型手雷串儿,一个个标明“危险”的猩红大字跟一道道闪电似的从眼前呼啸而过,吓你一身冷汗。最爱看的是运木材的。一根根金黄色的原木摞成小山,那么大那么粗,比学校北山上的千年老樟还要粗壮,多少个孩子的手臂拉成圈才抱得过来呢?说给爸爸听,他说该是东北大兴安岭砍下来的吧,那里多得很的深山老林,杨子荣,座山雕,熊瞎子,野人参,伐木工人,砍下老树顺山倒嘞……我听得沉醉入迷,想得灵魂出窍,一车巨木一片森林,大兴安岭的林海得多辽阔多神秘呢?

若是运气好碰上过军车,那简直是一生中最兴奋的时分。虽然是连一扇窗户都没有的“闷罐车”,但车身一水儿的军绿色本身,就是那一个时代的神圣向往。每节车厢双门大敞着,听得见风呼呼作响,看得见年轻的士兵们昂首挺胸分列车厢两侧端坐着,青春的身姿,蓬勃的朝气,迅捷地张望,旋起一阵阳刚四溢的风,扑面而来,让我的心像张满帆的船。如果车尾还加着拖挂车,拉着身披迷彩网的武器装备,有高射机枪,有迫击大炮,哦,还有坦克!天哪,甘洒热血写春秋的时刻不就来临?刹那间壮怀激烈连蹦带跳,小脸儿憋得通红小巴掌拍得发木,恨不能一跃而上跟随他们南征北战奇袭白虎团智取威虎山!

火车看久了,只有心动怎么可能?

于是,“红小兵”开展好人好事活动时,我求同学的妈妈让我俩帮她推餐车卖食品。火车停站的十几分钟里,我欢天喜地踮着脚尖儿帮车上的乘客递馒头包子煮鸡蛋,一路小跑儿清点零钱整钱向阿姨报账。往返无数,乐此不疲。听到那么些来自陌生人的道谢,望着渐行渐远的一张张笑脸,心里满是欢喜,满是舒畅,同时生出了一丝失落与惆怅:什么时候也能坐上火车去别处看看呢?

以前好几次被爸妈抱着坐火车回重庆、到成都,那可不算数。直到10岁那年,跟着爸爸到火车站送叔叔去成都姑姑家。车已进站,叔叔开玩笑逗我想不想去成都耍,我一股热血往头上涌,满腔期待的眼神看得爸爸直躲闪。太小了,大些再去哈,爸爸笑着替我回答。要去!爸爸,要去!我的手攥住爸爸的手使劲儿摇晃。车要开啰,去不去哈快点儿啰!叔叔一边说着一边登上车厢踏板。火车已经慢慢启动了。爸爸,让我去嘛让我去嘛!我的眼泪几乎冲出眼眶,手心儿里满是汗。爸爸心一软,好嘛去嘛去嘛!我立刻身如飞箭跳上踏板,撞到叔叔的身上,笑着跳着朝站台上的爸爸挥手,眼泪到底没有落下来。这段插曲后来成大人们的笑话。妈妈责备爸爸些啥?叔叔跟姑姑说笑些啥?成都耍些啥吃些啥?我的脑海除了深刻无比的激情一跃,谁还记得那些?!

那次冒险之后是长久的沉寂,因为考重点高中,考重点大学。然而,火车独有的汽笛声始终震响着,把我的心唱得特辽远,老翻腾。

终于高考结束了,同学们策划了好几种彻底解放自由疯癫的方案,包括刺激的集体偷偷下河游泳,约上学时不敢说话的暗恋男生看电影……我毫不犹豫选择坐火车去邻近的大足石刻参观,这是当时对自己的顶级犒赏了。火车带我见识了世界上最大最美最静穆的摩崖石刻卧佛,一座山都是他的庄严。他与乐山大佛遥相呼应,一东一西,一卧一坐,护佑巴蜀,普渡众生。站在他的面前,我不自觉地低头,合十,静默,说不出一句话,却又无比欢乐。这种奇妙的感觉竟持续到坐在回程的火车上,看得见男女同学打牌喧闹,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望着窗外移动的山川树木,都写着安详。好奇妙的旅程,让我开始渴望体味生命的另一些意义。

该乘坐火车远行了,真的有些像宿命。1981年秋,我被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登上开往北京的火车,这一坐就是三十多个小时。后来的日子永远告别了曾经的小站,和那些停站火车的故事,却又在更远的地方,继续着我的火车憧憬。

大学五年寒暑假都是回老家重庆,宝成线襄樊线来回坐,出华北平原,穿秦岭巴山,过蜀道天堑,北国南乡,黄河长江,火车带我行万里路,读山河万卷诗篇,满足了我儿时长久的期待。那个年代没人羡慕驴友,要想生活在别处,火车才是现实的梦想。梦想里,还藏着更多人的浪漫情感。

那是一个爱情刚被启蒙的年代。之前我们听过太多扭曲的青春故事与情欲传说,倒是火车,时常见证着人性的自然流露,爱情的自然生长。漫长的旅程是我阅读的最好时光。我一直觉得,文学作品中唯有火车最能表达浪漫的爱情梦幻。无由的起点,莫名的终点,爱的燃烧,推进,熄灭,道不尽满车的悲欢离合,写不完一路的情仇恩怨。你看那安娜·卡列尼娜,惊艳的出场与蚀骨的离世,都与火车水乳交融,她真正的爱的生命因火车起,因火车终,那是托翁的匠心所在。你看那美丽痴情的玛拉,接到恋人罗依部队将要提前开拔的电话,不顾一切奔向滑铁卢车站,可惜火车已经无情启动,空留她怅然凝望,最终魂断蓝桥……

别离总有伤痛,相聚却不乏传奇。黑夜给了天才诗人顾城一双黑色的眼睛,他穿过黑夜,在火车上找寻到属于他的生命光明。“买票的时候,我并没有看见你,按理说我们应该离得很近,因为我们的座位紧挨着。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吗?我和别人说话,好像在回避一个空间、一片清凉的树……晚上,所有的人都睡了,你在我旁边没有睡,我们是怎么开始谈话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你用清楚的北京话回答,眼睛又大又美,深深的像梦幻的鱼群,鼻线和嘴角有一种金属的光辉。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给你念起诗来,又说起电影又说起遥远的小时候的事。你看着我,回答我,每走一步都有回声。”“我试图去想现实中的你,想我们在火车上和广场上度过的那些短短的时光,那时刻真有光。你看我的时候,我的生命是怎样亮起来,又安静又辉煌。”(《顾城致谢烨》)

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火车传奇竟然来到了我的身边,直接由我的大学同学去演绎那纯美浪漫的故事情节。那是大四的暑假,好友豆豆独自坐火车去青岛。对坐是一个在胶东海军部队服役的战士,三言两语礼节性的致意之后,纯正的北京音儿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轰隆轰隆”的汽笛声变成了轻松悦耳的奏鸣曲。一个满怀浪漫的文艺女孩儿,一个热情俊朗的年轻士官。一颗扑向大海的心,一艘驻守大海的船。火车到站了,情书飞送了,爱情也顺理成章驶进温柔缱绻的港湾。真是羡慕嫉妒咋不恨啊,反正放假返乡的学生列车上无端端多了几双巴望的眼。

巴望的我并没有因火车而结良缘,倒是平淡的婚后生活因火车而增添了更多感慨和眷恋。

结婚两年后,老公派驻深圳工作,火车成我俩书信之外的依恋。1989年夏初,社会正剧烈动乱,学校停课数日。单位突然电告老公染上急性肝炎在当地住院。我心急如焚,速扑火车站,希望第一时间赶去看顾。谁知车站人山人海,各线爆满。情急之下找副校长托学生家长买到一张站票,提着几件换洗衣服就杀向广州。进站的路挤得都没有了,哪里杀得开啊!副校长把我推上火车,车厢早已人满为患,根本挪不动道儿,厕所里都站满了人。人体的各种味道与风尘油烟混合弥散在空中,呼吸成了最艰难的事情。仗着年轻体力好,白天还可以站着蹲着与邻近的人聊天说风景,到了夜晚,那真是考验人的精神意志。车厢过道上、座位下,人横七竖八躺着,出差的,打工的,生意人,暴发户,睡相大同小异,鼾声此起彼伏。一个好心的农村大嫂拉我跟她在座下的纸板上躺一会儿,我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实在不好意思,就坐在一角靠着车座背随火车摇晃,一晚上头被磕得直发麻,第二天跟脑震荡似的生疼。也不知得了啥魔力,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女教师,平日里衣冠楚楚重仪表,如今能蓬头垢面不顾形象农妇般一路蹲坐普快列车到广州,再马不停蹄换汽车到深圳,从地里冒出似的突然出现在丈夫面前。用今天的话说那不是蛮拼的那简直就是忒拼啦!

有一首歌很流行:“你是我的眼,让我看见世界就在我眼前。”电影《雪国列车》有一句台词:“这列车就是世界,我们就是全人类。”这一次刻骨铭心的火车记忆,让我这个常年身居书斋身处校园中的人,对“世界”,对“人类”,有了特殊的认识和体会,我的世界不再单一。同时让我深深体会到,爱情,婚姻,不仅仅是一个花朝月夕的浪漫字眼。

总之,火车给予我充分的时间,留给我太多的故事,让我领略风物,观察世相,感知生活,思索人生。

米兰·昆德拉,生长于捷克,在他看来实在是一种优势。因为身处小国,“要么做一个可怜的、眼光狭窄的人”,要么成为一个广闻博识的“世界性的人”。化用他的话,我想说,身处小城,或许也是一种优势。因为小而逼出憧憬,逼出向往,生活便有了选择:要么做一个可怜的、眼光狭窄的人,要么成为一个广闻博识的世界性的人。

所以我永远要说,没有我不肯坐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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