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齐
1987校园夜袭
刘齐
1987年夏季的一天,太阳还毒着呢,保卫处干事俞大军就盼着天黑。他知道,即使天黑了,也不会凉快,电视里不会有好节目,留学生楼不会邀他去喝冰可乐。但他仍盼天黑,天黑了有行动:搜查非法同居者。干脆点说,朴实点说,就是捉奸。
教工宿舍不在搜查之列。
这并不表明,教工宿舍是奈何不得的非管区,也不意味着对这些家属楼法外开恩。你讲师、教授多啥?犯了事一样收拾你。尊重知识分子,并不等于尊重犯了事的知识分子。站讲台的人夹着教案,更要夹着尾巴,否则罪加一等,从重从快。俞大军特别喜欢“从重从快”这四个字,认为上级发出的千百条指示中,就这四个字最有分量,最能显示威力。至于那些个主任、科长、办事员之类,虽说同属于一个系统,知识分子以外的系统,抬头不见低头见,俞大军自信,也不会手下留情,网开一面。真格的,受党教育这么多年,“啃节儿”的时候哪能手软?
不搜家属楼的原因说起来很简单:脱裤子放屁,用不着。你想啊,大家山葡萄似的,黑压压地嘟噜在一起,谁不知道谁呀?要是哪一家冷不丁来了个年龄相当的陌生异性,群众的眼睛准保会雪亮起来。保卫工作,不依靠群众依靠谁?就算你比特务更“奸”,瞒得过街坊四邻,还能瞒得过老婆孩子?老婆孩子是你最亲的人,可在这种事上,又最不客气,最不通融,为啥?老天爷安排的!老天爷太忙,自己顾不过来,就特派跟你最亲近的人,在你身边专职监视,终生监视。啥叫天网,这也叫天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趁早收起来吧,你那点猫腻儿!
留学生楼也不在搜查之列。提起留学生和外教,俞大军气不打一处来。按说,这些高鼻梁深眼窝的老外风流透顶,在男女关系上出格得要命。游泳池里,谁敢穿大面积露肉的三点式?马路上,谁敢没皮没脸,吧唧吧唧亲嘴?这帮家伙,打一回炮,跟握手似的。今儿晚上要是搜一搜留学生楼,不是吹的,保证一抓一个准儿。这是我们伟大祖国的神圣领土,岂容你们洋鬼子无法无天,腐化堕落,还以为你们是八国联军呐?
可是,俞大军沮丧地意识到,他并没有资格搜查留学生楼,就像没有资格进入友谊宾馆吃饭,没有资格到雅宝路购买外汇商品一样。谁叫我们落后呢,落后就要受气,就只能干瞪眼。干瞪眼不如闭上眼,全当没这回事,让他们得艾滋病去!
本国大学生嘛,对不起,想得艾滋病也没份!老子查的就是你们,老子瞄上你们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的大学生,别看年轻,相当一部分都已经资产阶级了,自由化了,因此,绝对具备拈花惹草的品质。迫于形势,政治上不敢乱说乱动,生活上就拼命动。看一看墙上、树上、张贴栏上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条吧,什么寻觅异性朋友啦,征求女歌手、女琴师啦,共同学习迪斯科啦,要多出格有多出格。有的告示还大言不惭地说,本房间男士品学兼优,热情好客,竭诚希望,与女生宿舍建立友好关系。
什么叫建立关系?建立关系和发生关系是什么关系?
有的告示更绝,干脆打着“友好宿舍开发公司”的旗号宣称:愿为寂寞单调的男女房间搭桥铺路,以便携手并肩,共建精神文明。什么携手并肩?不就是手拉着手,膀子挨着膀子嘛!
也有恶作剧瞎胡闹的,说是某日某时,诚邀英俊男舞伴携带酒水,到某某地点欢聚,一展探戈或伦巴奇姿,等傻小子们兴冲冲赶到一看,原来是一间封闭待修的厕所。
但是,俞大军相信,大部分告示,尽管没有明文给出结局,最终都能挂上钩儿,找到主儿,从而进入见不得人的,一发不可收拾的阶段。否则,贴它干什么?作文练习?瞎子点灯?
平素,在人挤人的校园里,男女学生尚且勾勾搭搭,图谋不轨,现在,放假了,胆子就会更大,行为就该更放肆。暑假期间,花繁叶茂,人穿得也少,最是少男少女不能自持之时,要不南方怎么比北方风流呢,热!
俞大军读过几本古代言情故事,他不无得意地发现,那些作奸犯科、偷香窃玉的勾当,几乎都发生在江南。对此,他一概归结为天热。天一热,荷尔蒙就哗哗分泌,挡都挡不住。他影影绰绰在什么材料上看见,夏天里,连强奸案都比其他季节多。
放假后,大部分学生陆续撤了,探亲,旅游,社会调查,打零工,帮亲朋好友做买卖,且折腾呢。因此,校园里消停了许多。可是,还有那么些男女,就是赖着不走,司徒雷登,就是不别,每天照常上图书馆借书,上邮局寄信,上操场玩球,上人工湖散步。
问题,就出在这些滞留人员身上。
昨天,十三舍门卫老太太,神秘地向俞大军报告,半夜时分,楼内有异样响动。实事求是地说,对这位絮絮叨叨的保卫工作“依靠对象”,叫“基石”也成,俞大军还是比较肯定的。她的任务除了留神门户,还有一项,就是照管楼内唯一的一部公用电话。老人家做得真绝,把机子咔嚓一声,锁在屋里,外边贴张纸条,推说电话坏了,任凭学生怎么哀求,也不通融。想想看,此一举,断了多少内外勾结、伤风败俗的可能性!
但是,对于老太太那添油加醋的报告,自以为是的建议,俞大军却颇不以为然,认为是对保卫干部职业警惕性的严重低估。那么大岁数了,还用你颠颠儿跑来指手划脚?我这里早有对策了我是吃素的?
俞大军为自己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锐眼,一副善于推理的头脑,而深深感到自豪。在洞悉有关隐情方面,他具备坚不可摧的自信心。比如说,这一对穿浅色短裤的男女,从食堂端着饭菜出来,亲得一家人似的,这里就大有文章。假期里,餐厅并不拥挤,而且,还有热水可供刷洗碗筷,既如此,为何还要舍近求远,往窝儿里叼食?
还有,那两个趿拉拖鞋的少爷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到小卖部买山楂酒干什么?还有一瓶小香槟。花是春博士,酒是色媒人。酒色财气,酒与色挨得最近。
再比如这一对,不知在哪儿疯够了,野够了,远远看着,还亲密无缝呢,走近了,却一前一后,悄悄分开。女的若无其事地哼着小曲,蝴蝶似的飘过去,男的则蹲下身子,慢慢悠悠系鞋带。俞大军暗自冷笑,好嘛,跟老子玩上特工了,太业余!不就想从胯裆中间侦察动向嘛!老子在你侧翼呢。俞大军站在树阴里,仅凭眼角余光,就能瞟到那对年轻人的背影,但见他们一转身,鬼鬼祟祟进了十三舍。
俞大军认为,鬼鬼祟祟的神态,是偷情者必不可少的标志,不然你紧张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
当然,如果光凭这一点就揭锅下笊篱,那么,随便哪个张三李四,都可以吃保卫饭了。社会现实哪能如此简单?那些小偷小摸的,使用假月票的,捣弄外国旧西服的,兜售相面术迷信小册子的,不也是一副贼惺惺的模样吗?所以,问题的关键,还不完全在于紧张,而在于跟紧张掺和在一起的高兴、躁动和陶醉,那是一种奇异的、容光想焕发又不敢太焕发的特殊亢奋状态。对此,只有过来人才懂。过来人一看就知道,什么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正当的哪有这么高兴、这么谨慎的?
俞大军结婚十多年了,从来就没有“不正当”地高兴过一次。老婆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擦地,还算尽职尽责,惟独在那件事儿上,缺乏主动性,黏糊性。上了床,一放长条儿,木桩一般硬,水缸一般凉。有一年“五一”,俞大军酒后忘形,搂着老婆肩膀,粗门大嗓吼一声“亲爱的!”她却吓得一激灵,眼珠子瞪得灯笼大,好像熊瞎子上了床。酒醒了,依稀想起,也觉得无趣。堂堂机关干部,我这是发的哪门子洋贱!从此断了跟老婆甜哥哥蜜姐姐的兴致,近二三年甚至不愿睡在一张床上。一闻她头上那股油烟子味,俞大军就心如磐石,一点念想儿也没了。奇怪的是,老婆虽不跟他亲热,醋劲儿并不因此而减弱。假如俞大军跟女同事、女街坊搭个话,开个玩笑,再一瞅屋里那张脸,整个一个酸酸的海洋。这样的女人,万万恭敬不得!于是便打,越打越醋,越醋越打,久而久之,彼此居然习以为常,安之若素。生活嘛,就是这个JB样的。
老婆那个德性,儿子也不省心,虽说才上初中,俞大军就敢断言,将来,这小子肯定考不上大学,哪管是来路不明的夜大、函大呢,怕也跟他厚胶皮缠电线——绝缘。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小子跟树啊电线杆子啊,倒有几分缘分,五六岁就能爬高,多高都不惧。喊儿子回家吃饭、做作业,俞大军的目光从不平射,而是仰起头,对着一团团树冠扫描,最后,总能在繁枝密叶中搜到目标。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高是对的,问题不是这么个高法。桃树杏树倒也罢了,偏偏是些只长叶儿不结果儿的废物杆子,小傻蛋蹲在上面,怔喝喝的,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既不像猩猩、狒狒,也不像猫。衣服,还有鞋,磨得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揪回家里任凭百般打骂,罚站罚跪,他那里始终一副宁死不屈的派头。
俞大军极其蔑视儿子的倔强,越倔打得越狠。
俞大军小时候也倔,而父亲的手才叫黑呢!叼着烟卷,攥着皮带,劈头盖脸一顿猛抽,边抽边咬牙切齿地问,还敢不敢了。
轮到俞大军管教儿子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比老爷子更凶,更狠。
凶有凶的好处。每每庭训之后,俞大军总有一种通体舒畅的愉悦感,仿佛三九天吃了一顿火锅,三伏天出了一身透汗。
自从调任保卫干事以来,他几乎不再动儿子一根指头。个中奥妙,与其说是孩子长高了不便下手,不如说是有了更为理想的出气良机。保卫处的任务是什么?维护治安,打击坏人。每逢被拿获的不逞之徒杵在眼前,蔫巴巴地求饶告软,俞大军就由衷地感到痛快。倘若囊中物是个趾高气扬的穷酸书生,俞大军就更加兴高采烈,非零刀细割,连根儿剐了他的气焰不可。若是炊事员、门卫、电工什么的,跟学生起了冲突,发生争斗,俞大军的胳膊肘子,不用说,铁定拐到工人阶级这一边。这不仅因为争斗的这一方,都是老职工的后代,见了面俞叔长、俞叔短的亲热无比,还因为,他们活得窝囊,活得没尊严。爹妈被压在社会底层,无路可走,孩子接过班来,继续忍辱负重,伺候人。再看人知识分子,老子威风,孩儿也横,大学名额让他们包了圆儿。瞅着他们娇滴滴地卖乖,牛哄哄地犯狂,我们的子弟能不义愤填膺?有气就得出,不平就得鸣,这是俞大军做人的原则,也是他密切关注学生动向的出发点之一。
大学生打架了,盗窃了,乱说乱动了,他惩治起来闪电般迅猛,雷霆般有力。但心里隐隐的,总有不太尽兴的感觉,就像爱吃海参的人,回回吃到嘴里的,总是稀烂贱的茄参。他知道他渴求的是什么。夜幕降临之际,他常常在假山、树林、草坪和人工湖边巡逻。他对一双双所谓的倩影格外敏感,格外有研究,以致黑暗中随便瞥见一团模糊的轮廓,立马可以想象出,卿卿我我者的具体姿态。他衷心希望那些轮廓发生某种变化,以便他一个箭步跨上前去,喝断行云,建功立业。不料到头来,总是望洋兴叹,怀着惋惜的心情,怏怏回营。他对前些年十分怀念,那时,天一黑,保卫部门似乎就获得了某种特权。校园里,遇到一男一女散步,就可以盘问,甚至可以驱散。现在不同了,只要当事人不动真格的,你就他妈的管不了。有时,实在忍无可忍,主持一下正义,对方马上噎来一句:你没病吧?都八十年代了!
半夜睡不着,独抱枕头,自我总结,俞大军坚信,枪枪脱靶,劳而无功,决不表明情种们遵纪守法,只打有限战争,而是说明,他们忒狡猾。到底是从高分数段遴选出来的尖子,一个个狐狸似的,倍儿精倍儿灵。意识到这一点,俞大军愈发牙根儿发痒,手指骨发亮。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由头,盼到了大显身手这一天。俞大军万分兴奋,兴奋得脸都发白。按说,采取这样的行动,事先应跟头头打个招呼。问题是,处长、副处长都不在家(在家哪能轮到他做主),而情况又是如此紧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俞大军觉得,自己既是值班干事,就有不容推卸的责任,就可以先斩后奏,全权处理。何况,这是为民除害,弘扬正气,领导知道了,表扬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反对?
为了慎重起见,确切说,为了方便起见,他特意找来学生处的女同志赵玉芬,外加房管处的洪友仁,请求他俩代表有关部门,大力予以协助,但一定要注意保密,切忌羊肉没吃成,惹了一身膻。
赵洪二同志,都是嫉恶如仇的中年行政骨干,当即表示,他们跟老俞一样,也是早都看不下去了,谁再容忍这种现象,谁就是帮凶,就是人民的罪人。于是,一个三人搜查小组,便在誓师联盟的气氛中宣告成立。俞大军半推半就,当了组长。组长这个头衔,是赵玉芬封的。起先,洪友仁说,应该叫小组召集人。俞大军想谦虚一下,就说,部门之间,都是平等的,哪个敢随便召集你们?还是叫牵头人吧。这时赵玉芬说:别争了,就叫组长。洪友仁笑说,叫组长好,听起来更神气,中央文革,那么大的单位,也叫小组。
小组诞生伊始,就十分和谐,大家同仇敌忾,论点和意见惊人的一致,只是在决定行动时间这一细节上,出现了小小的分歧。洪友仁认为,晚上十一点半动手,最为合适。赵玉芬说,用不着那么晚,十点半就成,最迟不超过十一点。
你当这是撒蟑螂药呢,早干活早收工?俞大军暗想,八成,明天他俩是要起早,排队买豆腐脑去。边想便用一种老练的口吻,一种辅导业余积极分子的语气,对两位组员分析说,学生不是拉家带口,上床比较早的机关人员,学生白天养足了精气神儿,专在晚上作妖。可能还要念诗,青春啊,生命啊,没完没了。如果十点半行动,除了听他们穷转,什么都捞不着。十一点半也早,肯定还没进入实质阶段。根据社会实践,根据公安惯例,根据人体生物钟的变化以及大学生的活动规律,行动时间定在十二点至一点之间,较为适宜。此时,旧的一天刚过,新的一天刚来,阴阳交替,夜深人静,人困马乏,很容易给作案分子造成虚假的安全感,因此,也是正义之师宝剑出鞘的良机。
赵洪二同志凝神谛听,沉思片刻,最后,心悦诚服,颌首赞同。
为了叫起来方便,更为了显得正规,俞大军兴之所致,还想给行动起个代号,譬如:001号行动,尖兵行动。
二位组员大笑,认为没有必要,该干啥干啥,用不着太讲究。再说,尖兵行动,听上去有点像煎饼,像宪兵行动哩。
那好,那就朴朴实实,只重内容,不重形式。
天懒洋洋地往前磨蹭,总算黑了下来。
俞大军在办公室转来转去,坐立不宁,深切体验到临战前的激动和焦灼。他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即使新婚之夜,夫妻久别,提薪涨级、友朋欢宴,与之相比,也要相形见绌。若不是为了确保成功率,他何尝不想早点发动攻击!虽说保卫处的业务不分萝卜白菜,都是工作需要,但这一方面的动作,毕竟有着特殊意味。前一段,保卫处正副处长和宣传部的头头躲起来,秘密审查黄色录像,着实让俞大军愤愤不平了好几天。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点口风不透,自己处里的同志统统不让参加,今后怎么开展工作?他几次拐弯抹角,想套出点具体情况,终因不便启齿而未遂。算了,不提了,不就那么点事儿嘛!
今儿晚上的行动,其意义,远远超过那次小范围的审查。我们面临的场面,将比黄色录像还要黄色录像。我们所要发挥的作用,将比一切纸上谈兵、墙上画饼胜过一百倍。俞大军想到这里,不由得向空中假想的腐朽势力狠狠劈了一掌,肩关节、肘关节、腕关节和指关节连连震颤。
距约定时间还有一刻钟,两位忠心耿耿的组员就赶到了。
赵玉芬新换了件洁白如雪的柔姿纱短袖上衣,圆圆的胖脸上神采奕奕,红光四射,与其说那是精神抖擞,不如说是喜气洋洋,仿佛不是去捉奸,而是去参加婚宴。快到更年期的人了,平日里横眉立目,没个笑模样,今儿个怎么了,还打扮起来了,也不看是什么时候。
俞大军有心跟她讲讲,深夜行动对服色的特殊要求,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因为洪友仁穿的圆口老头衫,也是白色的。白色倒是不招蚊子,但非常容易暴露。还有,老洪这精瘦精瘦的小个子男人,居然跟赵玉芬一样,也是摩拳擦掌,斗志昂扬,外加几分喜兴劲。
俞大军不忍扫大家的兴,破坏小组士气,自我宽慰地想:对非专业人士,不必过于计较。
行动前,他再一次检查了自身携带的物品,计有:
圆珠笔一支;
笔录本一册;
执勤袖章一枚;
五节长苗手电筒一把。
早些时候,他曾为无法佩带手枪而遗憾再三。保卫处里,倒是有一把枪牌撸子,学名勃朗宁,7.65毫米口径,8发装弹匣,只是锁在保险柜里,没有特批,轻易拿不出来。此刻又觉得,凭小组实力,和贼人胆虚的特点,此一行,毫无必要携带武器。再说,那把老爷枪实在太破,俞大军甚至觉得,如果大头朝下拎枪,没等扣扳机,子弹就会顺着枪筒,哗哗掉到地上,还得撅着屁股,一颗一颗捡起来。
与其带枪,不如带个摄像机,哒哒哒,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照下来。应该建议处里,向上打报告,早日配备一台摄像机。
时间到,小组收拾停当,急如流星,直奔十三舍而去。
十三舍是理化两系的女生楼,门口冬青树篱前,胡乱排着一些自行车,多是细梁细架的小坤车。
抬眼望,睡意正浓的楼上,居然还有一两个窗口放着光亮,暗幽幽的,像一个作风不好的女人,眨着暧昧的眼睛。
俞大军一挺胸脯,率先闯入。
楼门洞开,无人看守。门卫老太太躲在她那间“闲人免进”的“工作重地”里,睡得正香。这种不设防的大楼,能进来多少坏人!
楼道里一片漆黑,静得可疑。
没有一般居家过日子的烟火气、酱醋气。
只有香皂、牙膏、润肤霜,还有洗发精、水房、厕所,掺到一起的气息。
女生宿舍才有这种味道,甜丝丝的,香喷喷的,骚乎乎的。
五节电筒的光柱一抖一抖,小组的脚步轻如蝉足。
悄悄摸到一个房间,准备下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学生宿舍的房门,一律由夹层纤维板制成。俞大军憎恶这种门板,理由是,它们不安玻璃。社会上,许多小旅馆的门板也没安玻璃,但是,店家却能从预留的暗孔中监视屋里。一些新建的涉外大酒店恰恰相反,门板严严实实不说,客人一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服务员在门前停停脚步,都可能挨批评。这是谁立的规矩?想不想治安了?俞大军常常弄不清,社会究竟是发达一点好呢,还是落后一点好。发达了有窃听器、测谎器、红外线望远镜、太空侦察卫星,落后了只糊一层窗户纸,舌头一舔,照样了如指掌。
这扇门没有暗孔,却用图钉按住一个纸袋,上面画着一只笑眯眯的兔子,还有一行字:您好,有事请留言。
正是门卫老太太建议重点搜查的房间之一。
俞大军做了个鄙夷表情,笃笃敲门。
事先研究决定,先轻轻敲门,最好敲出熟人来访的效果,既麻痹对手,又不惊动无辜人员。如果不开门,再用钥匙捅,洪友仁掌握所有房间的备用钥匙。如果里边固定了撞锁,或者把门插上,就意味着有了几分苗头,那就理直气壮,大声砸门。
未曾预料的是,门内窸窸窣窣,很快有了反应。
俞大军随即闪在一旁,侧身相向。
虽说咱不是武大郎,也要防他西门庆的窝心脚。
赵洪二同志见状,也急忙后撤半步。
门悄然开了。
一个胸脯平平、相貌平平的姑娘,吃惊地望着小组。
小组吃惊的程度并不亚于姑娘,因为顺着渐渐开阔的门缝,他们看不到狼藉的杯盘、零乱的被褥、男人的大鞋和床下瑟瑟发抖的身影,只看见台灯、书本、稿纸和两个粉嫩欲滴的西红柿。
俞大军掩饰住失望的神情,干巴巴地宣布,他们系校方委派,前来查房的人员。
姑娘傻乎乎地表示感谢,并说房子不漏雨,只是纱窗坏了,蚊子太多,要是点上蚊香也能凑合着写论文云云,仿佛小组是急人所难的维修队,或是检查营房的连首长,给战士掖个被角什么的。
小组无心久留,立刻告辞。
在长长的走廊里,小组注意到,理科女生的心性一点不“理科”:一扇扇门板上差不多都有装饰性的图案,米老鼠,唐老鸭,锦鲤鱼,梅花鹿,花里胡哨,不一而足。更有甚者,一些门上还春心盎然地、欲望强烈地贴着史泰隆或高仓健的人头像。令小组百思不解的是,所有被敲开、被捅开的门里,要么无人,要么只有女人,唯独见不到男人,别说没有高仓健,连那个被药傻了的横路敬二也没有。
整个过程进行得平平淡淡,乏善可陈。俞大军印象深一点的,是二楼拐角房间里,那个仰卧的苗条女郎。虽然此处并非“军港之夜”,女郎却带着所谓“甜美的微笑”,沉浸在睡梦之中。小组开了门,站到床前也不醒,醒了也不改变姿态,只是软绵绵地问一声:“什么事啊。”
什么事?我们能有什么事?这丫头,穿得真叫露、透、瘦,而且,连条毛巾被也不盖。
俞大军口唇发干,咬肌发颤,却显得凛然,理直气壮。有正当公务在,有玉芬同志在,别说睡美人服服帖帖地接受检查,就是醋坛子老婆赶来,怕也要无泼可撒呢。
不过总的来说,十三舍一役如此黯然,却是始料所不及的。俞大军不禁迁怒于那位女线人一惊一乍的情报,什么异常响动、异常身影?什么夜半尖叫、夜半呻吟?扯!出大门时,他真想把老太婆从梦中薅起来,狠狠开导一番。
重新站到黑朦朦的树篱旁边,燃着一支烟,一吹红红的烟头,他又精神起来。方圆好几公里的学校,数不胜数的青春男女,干柴碰烈火,要是连点烟都没有,才叫见鬼呢。俞大军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洪友仁赞同说,他也正这么想呢,鱼儿入水,哪能不冒泡?
赵玉芬往远处一指,悄声建议,应该查查十五舍,早就有人反映说,十五舍和十三舍的关系不一般,两个楼经常远距离调情,这边有人哼小曲,那边准保有人喊:“再来一个。”有时还鬼哭狼嚎地“对歌”,或者用电筒对光,用望远镜对看,被看的人并不躲闪,反而搔首弄姿,妖里妖气。
小组于是决定,再查一查毗邻的十五舍。搂草打兔子,捎带脚儿。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冤枉一个正经人,也不放过一个不正经的人。
十五舍住的是经济系的男生,与十三舍一样,也是三层砖混结构的老式灰楼,门口也是一排自行车。不同的是,十五舍楼前纵横交错,挖了几道沟,沟里躺着常修常坏的各式管道。人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呼吁有关部门,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应该改进技术,多修一些开合自由、易如反掌的“拉链沟”,讽刺的就是这个。
俞大军纵身跳过沟坎,雄赳赳地进了楼。略一思索,选中了一楼一个房间。
该房间之所以成为第一打击目标,应当归功于门前那纸嬉皮笑脸的私人规定。
哼,还挺客气呢,还诸君、居士呢。居士怎么样?没准窝藏个尼姑呢。
梆梆梆!
一个面色苍白、胡子拉茬的赤膊男人,从门缝里探出头来。
手电晃得他眯缝着眼,神态很不正常,三下两下,胡乱套上背心,却没有邀请小组进屋的意思。
俞大军用力将门缝推大,光柱乘势杀了进去。好家伙!屋内仅有的一顶蚊帐内,居然还潜藏有另外一个人!而且,椅背上还搭着一条粉红色的纺织品,十分招摇,十分性感。任何人都不会看错,那是什么物件。
俞大军心中暗喜,低声问,蚊帐里是谁,男的还是女的。
人的身条儿就在那儿横着,男人只能供认,是女的。
话音刚落,小组蜂拥而入。苍天不负有心人,不可沽名学霸王,金猴奋起千钧棒,大地微微暖气吹。
俞大军提高声调,问男人,知道犯了什么事吗?
男人却含含糊糊地说,他也没有办法。
岂有此理!荒谬绝伦!这叫什么话?没办法,就可以乱来吗?再说,什么叫没办法?是陷入情网,无力自拔?是女方主动,施了妖法,强按着唐僧破戒?还是丑事败露,原形毕露,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俞大军又问男人的身份,回答是哲学系的博士生。
一条大鱼,高学历大鱼。
博士生、硕士生专有一栋宿舍他不住,却潜入十五舍奸宿,足见其诡计多端。不料强中自有强中手,总有高人在上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喊起你的那一位,乖乖跟我们走一趟。
此时,那一位,已然披挂完毕,钻出蚊帐,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
博士生突然笑了,说还有一位,要不要也一起带走?
小组愣住了,面面相觑,惊叹博士生色胆包天,欲壑难填,一个不满足,额外还要添上一个。二加一,三明治。现在的年轻人,简直太放纵、太淫荡、太下流了!当不成皇帝和地主资产阶级,没有三妻四妾,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索性倒退到杂交时代,愿意跟谁来就跟谁来,愿意来几个就来几个。
博士生见小组目瞪口呆,进退失据,便自觉地走过去,轻轻撩起另一只蚊帐。
小组不看则已,一看,便不想再看。
蚊帐里一片凌乱,凉席上,蜷伏着一个裸体男孩。黑黑的,瘦瘦的,死狗一样睡着。那脚脖子精细精细的,兴许也会爬树。
博士生垂手肃立。
女人垂手肃立。
小组也垂手肃立。
若不是俞大军瞥见,那女人的神态,浑浑噩噩的,松松垮垮的,跟自己那口子差不多,他才不肯相信,他们二人是正当的男女关系。即使有小孩陪着,他也不信。没准儿,那小孩是私生子也说不定。
俞大军觉得自己受了愚弄,极想发作,一时又找不到理由,好在玉芬同志急组长之所急,率先发难。该同志属实有两下子,再光滑的鸡蛋也能挑出缝儿来。她指出,身为国家巨资培养的高级人才,理应模范执行学校规定。须知,私自到别的楼舍找宿,是错误的;私留校外人员过夜,是错误的;让老婆孩子白住公家房子,擅自使用电炉子电热杯,更是错上加错。
洪友仁及时策应,也补充两点意见:
一、从进校同居之日起,加倍补齐房钱水电钱;
二、三日内写出一份深刻检讨,否则,停发助学金,移交有关单位严肃处理。
这些意见刚柔适度,有理有利有节,且都是俞大军无法想到或来不及想到的,他不禁对两位组员产生了几分敬意。
博士生并未直接对赵洪二人的意见表态,而是阴沉着脸,像个娘们儿一样,嘟嘟囔囔,磨磨叽叽,抱怨起两地分居和住房紧张等问题,甚至把公交车难上、蔬菜水果难买等不着边际的破事,也连带数落了一通,还说他好歹是个读书人,研究形而上的,本不想谈这些形而下的话题,一谈就窝火。
你窝火?我窝的火还不知怎么消呢。俞大军对牢骚满腹的博士生不再理睬,脖子一梗,率领两位组员,悻悻离去。这扯不扯,捉奸捉奸,捉出了一对夫妻一个孩儿。知道的认你是保卫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计生办的给人送套儿来了。
夜色更深,气温一点不降,反而倍加闷热,身子也乏得不行。
接下来的查房过程,令人遐想的魅力大减,例行公事的枯燥意味大增。
作为小组领导,俞大军认为,自己有个以身作则的问题,就强打精神,坚持着,用一句家乡的俏皮话,叫做:土豆炖酸菜——硬挺。
洪赵二同志则沉默寡言,萎靡而不振了。
小组楼上楼下,忙出了一身汗。就在濒临绝望,准备偃旗息鼓、打道回府的时候,偶然中,于一间轻易推开的房间内,发现了情况。伟人那句语录说的什么来着?最后的胜利,就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说得太好了!
情况不是一般情况,是重大的、可遇不可求的情况!房间内,清晰可见,两个无耻男女,紧紧依偎在一张床上,忘乎所以,肆无忌惮。
门大开了,手电扫过去了,光柱上身了,也不给个反应,仍旧那么亲热、那么贪婪地搂在一起,难舍难分,如胶似漆。
简直反了!一点规律也不讲了!
直到小组打亮电灯,涌进房间,把地板踩得吱吱乱响之际,那对男女好歹才算起身,抬头,端详来人。
强光下,他俩眯缝着眼,显得极年轻,年轻得像是不经世事的中学生,即使紧着额头,咧着嘴,脸上也弄不出什么皱纹。当然,就算你再年轻,年轻得能进幼儿园,也不该如此不堪。
小组一扫先前的低迷,精神为之一振,厉声质问,你们是什么人,在屋里干的什么好事,竟敢如此嚣张,如此放肆,连门都不锁!难道以为这是外国,是旧社会,是原始森林吗?难道校方的人都是吃素的,都是二五眼,假期里只知睡大觉?你们既然嚣张,索性嚣张到底呀,为什么不敢明灯亮烛,大张旗鼓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心里有鬼吗?欲盖弥彰吗?
那对男女,小伙子看来是说了算的,是主谋,他大概从最初的恐慌中缓过神来,开始辩解,越辩,语气越流畅,流畅得甚至有了几分油腔滑调。他说,他们没想到锁门,可能是忘锁了。其实,锁不锁并不要紧,只要来人有礼貌,懂得敲门就行。电灯的确没点,开始天还亮,后来暗了,暗就暗,暮色很美,夜色很美,人在夜色中更美,比电灯照射的样子好看多了。至于旧社会,谁也回不去,哪怕全国人民昏了头,集体决定回去,那也回不去,时光成线性前进,永不逆行。外国和原始森林,做梦都想去转一转,但一要有钱,二要考托福和GRE,三要选准一个合适的地方。
俞大军全神贯注,密切观察着两个猎物,尤其注意观察男的,主要是观察男的那双眼睛。丫挺的,看不出你们脸皮还挺厚呢,嘴皮子还挺有工夫呢,被人堵了个正着,还托福、托祸地逗闷子呢。别看你丫故作镇静,待会儿不定怎么筛糠呢。
俞大军火烧火燎,急了一晚上,此刻反倒不急了,仿佛一只有经验的老猫,逮住耗子,并不马上下嘴,而是要好好撩拨撩拨,尽情享受一下胜利的果实。那就让落网分子多多表演一会儿,充分暴露其丑恶的形态,肮脏的灵魂,然后,再收拾不迟。
不料,洪友仁那老小子毫无耐性,不愿当猫,竟抢先发动攻势,痛斥对方,说他们强词夺理,胡搅蛮缠。
赵玉芬也不甘人后,敞开喉咙,显示威力。她的语调还算缓和,表示愿意相信,年轻人是经济系的,但空口无凭,应把学生证拿出来,核对一下。
俞大军猜测,这是玉芬同志的看家本领。抽烟的离不开打火机,宝二爷离不开那块玉,学生证一旦到了手,不怕你刺头犯葛,油条赖账。
两名猎物似乎嗅出,玉芬同志话里的计谋成分,于是,女的推说学生证不在身上,男的则说,他的已经丢失,正待申请补发。
俞大军终于亮出小组负责人的威风,大吼一声少废话,命令落网男女,到保卫处谈谈。
小伙子抻了抻皱巴巴的汗衫,动作稳健,像李玉和赴宴。
姑娘理了理纷乱的头发,神情安宁,像江姐临刑。
俞大军拿了电筒一端,橐橐敲击掌心,优越地逼视着自己的战利品,心想,你丫未免过于装模作样,把我当什么人了?此刻,尽管尚未达到预想中那种酣畅淋漓的最大快感,但俞大军的内心已然比较惬意了,觉得活在这个世上,毕竟有一种特殊的价值。他多么希望上级慧眼识珠,委他以重任啊。也不奢求太多,只要授权他夜夜查房,处处查房,他就敢提着人头担保,一定做到网网有鱼,刀刀见血。不论是在本校,还是到社会上更大的范围,他都敢拍胸脯,立军令状。
边想,边押解俘虏下楼。昏暗的楼梯上,两名猎物的头颅和屁股越降越低,俞大军豪情满怀,充满无往不胜的信念。
出了十五舍,玉芬同志一脚没踩实,哎呀一声,差点跌进门前的拉链沟。多亏把住一棵小树,才没有摔下去。俞大军和洪友仁不约而同,施以援手,正在忙于救险,只见两名学生未经请示,自作主张,跳过横沟,拣一条草木繁茂的小径,匆匆离去。
俞大军大为惊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迟疑了几秒钟,才做出判断,俘虏有畏罪潜逃的迹象,当即大声喝令:
站住!
急不择词,又喊了句:
举起手来!
幸好及时醒悟,才没接着喊:不举手就开枪了。
黑漆漆的树丛前,女俘收住脚,但没有举手。
男俘也没有举手,而是转过身,静静地盯着小组。然后,解释说,起先,为了避免争吵,打扰别人,他同意跟小组走一趟。不过现在,改变主意了,他准备送女友回寝室。当然,继续在一起过夜也没关系,但情绪已经破坏殆尽,今天晚上,无论怎么补救也没兴致了。
说到这里,小伙子一反先前的斯文举止,突然紧握双拳,逼近几步,切齿怒向小组,粗野地大喊大叫起来,指责小组实在太过分,对自己的学生,像对犯人一样,明目张胆地干涉自由,侵犯人权。
俞大军双手掐腰,连声冷笑。过分?新鲜!对你们这样就不错了。你以为你是外宾,是高干哪?第一眼看你就不是一块好饼!我要有你这样的儿子,早就大义灭亲了。还有你,妖里妖气的,贱了吧唧的,也不是个正经货。说谁呢?说别人对得起你吗?
说话间,俞大军见有一些人聚拢过来,可能都是十三舍、十五舍的,刚查完房睡不着,或者楼外声太大,吵醒了。压根儿没睡的夜猫子,也不愿呆在屋里,屋里有什么啊?正想着,男男女女已经围了一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洪友仁用胳膊肘,悄悄碰了俞大军一下。
赵玉芬递来一个眼神,似乎在提醒什么。
不怕,俞大军一撇嘴,现出坚定不移的神态。人多有什么了不起的,还能闹事不成?闹事好啊,闹事性质就变了,就更好处理了。俞大军不怕人多,人越多他越来劲,恨不得当众剥了狗男女的衣服,赤条条地绑在树上,抡起皮带,往死里抽,抽得皮开肉绽,血沫横飞,把丫挺的牛黄狗宝都抽出来。
他大声招呼人们,都过来瞧一瞧,看一看,这里有一对免费的反面教员,还要不要脸了,讲不讲纪律了?这是高等学府,重点大学,这么没羞没臊,情节太严重,影响太恶劣了!
小伙子指着俞大军,胳膊哆里哆嗦。
姑娘面向俞大军,胸脯一起一伏。
二人并肩站在黄澄澄的灯底下,质问:我们到底怎么了?谁没羞没臊了?
俞大军冷笑: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人赃俱在,还想抵赖?
小伙子:捉奸捉奸,我看你们才是奸!
姑娘:你们脑子里有奸,才看谁都是奸!
人群中有帮腔的说:没错,你们捉的什么奸?最该捉的是你们自己!
俞大军:这话谁说的?有能耐站出来,再说一遍!
见无人应答,又说,犯事的没事,管事的倒有事了,什么立场?
请你说明白点,谁犯事了?男女二俘像两头凶猛的小兽,恶狠狠地反问,他们两个中国公民,在中国,在自己的校园过一个夜晚,严格说,是半个夜晚,请问,究竟违反了宪法哪一章,哪一条?是妨碍张三了,还是影响李四了,是学校爆炸了,还是地球不转了?别说他俩还没怎么着,就是怎么着了,也是美好的事情,高尚的事情,私人的事情,别人管得着吗?
人群中,一个男声大叫:说得好!
一个女声则说,有些人真绝,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偏管,什么时候,才能颠倒过来呢?
这时,洪友仁开腔了:都少说点,散了吧,散了吧。
赵玉芬趁机也说:没你们什么事,都回去睡觉吧。刚才在拉链沟边,她的柔姿纱上衣,从腋下挣破了一个口子,这会儿,胳膊紧贴身子,须臾不敢松开。
俞大军看着两个部下,正待补充点什么,却见那小伙儿转过身,不再理睬小组,公然搂着姑娘,向远处走去。
俞大军意识到,惩罚这两个小兔崽子的时间,再也不容延缓了。
他分开众人,追上前去。
他要代表正义,代表人民,也代表他自己,向坏的、不正当的势力施以沉重的一击。
他庄严地举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