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庆奎传(十)

2015-10-19 16:42余久久李舒
上海戏剧 2015年10期
关键词:嗓音嗓子老先生

余久久 李舒

1933年,高庆奎43岁,此时他与梅兰芳一起在上海天蟾舞台挂“双头牌”演出。他的名声扶摇直上,他的表演得到了各个阶层观众的喜欢,他的新戏编排事业如火如荼,他与余叔岩、马连良被并称为京剧老生“三大贤”,是四大须生之一。程长庚唱到68岁,谭鑫培唱到70岁,孙菊仙更是90岁高龄还有演出……高庆奎和前辈们比起来,还正是戏曲生涯的上升期,还有好多年的戏可以唱。但就在1934年,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1934年初,一切还是风平浪静,毫无征兆。从2月开始,高庆奎陆续演出了《天水关》、《鼎盛春秋》、《杨椒山弹劾严嵩》、《挑帘裁衣》、《碧尘帕》、全本《蝴蝶梦》(包括“善宝庄”、“度白简”、“庄子扇坟”到“大劈棺”止)。这些戏依然好评如潮,《杨椒山弹劾严嵩》更是被报纸评为“浩气薄云忠烈史戏”。虽说事后有观众回忆,早在5月期间,高庆奎的嗓子就有失润的感觉,但大家都觉得不是大问题。但到1934年12月,嗓子的问题严重起来。此时高庆奎已于上海返回北京,他与高盛麟、李洪春、苏连汉、吴富琴还为观众们出演了《单刀会》、《讨荆州》、《战合肥》、《逍遥津》等,这几部都是他的拿手好戏,自然也是满场喝彩。但是就在这次演出之后,高庆奎嗓子忽然发病,暗哑得一字说不出。

说是忽然,其实这种情况在老生行里也很司空见惯,行内称“塌中”。很多演员到了40 岁之后就会感觉演唱时,力不从心,感到很难找回年轻时候那种酣畅淋漓的演唱状态。不过就像“倒仓”之后,声音有了变化,演员们可以借势发展另一种风格一样,塌中之后,演员们也可以重新寻找新的发声方法,恢复舞台表演,称为“换嗓”。塌中前后,演员们的调门一般会降低1个或2个调门,慢慢地从乙字调(京剧最高调门)、正工调、六字调一直到趴字调(凡低于六字调一度以上的统称趴字调),有的甚至到了趴趴调(调门更低,贬称落马调)。但总而言之,只要还能唱出来,就算是幸运了。

高庆奎和观众们起初也抱着这样的期待,毕竟那是条天赐的好嗓子,修养生息一下,兴许还有得救。为此,高庆奎在1935年辍演一年,在家调理嗓子,期间也找了不少名医医治,嗓音略有恢复。一年的时间不登舞台对于一个以舞台为家的演员来说太痛苦了,而且另一方面他也有生计压力,旧时的京剧演员不比得现在的演员,上台唱戏是唯一能获得经济来源的方式,一年不登台,几乎是断了家里的生计来源。高庆奎也是生性豪爽的人,对钱财之事不太留意,更是坐吃山空,家里的境况一日不如一日。所以1936年时,高庆奎感觉嗓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决定复出。

复出的时间选于1936年6月22日,端午节前夕,高庆奎与人称“小翠花”的当红旦角演员于连泉组班,预计演出两场。第一天是全本《浔阳楼》,第二天则是《史可法》,这两出戏都是高庆奎的拿手杰作,火爆京沪两地的经典剧目。即便只是听说“高先生要回来了”,已经让票友们激动了,再加上是这两出戏,更是一票难求。

当时在剧目中饰演刘唐的袁世海在回忆文章中记载了当天演出的情况:

高老先生饰演的宋江,首次出场刚在幕内念出一句:“列位,少陪了!”我的心就咯噔地沉下来,险些“哎唷”一声喊出口。怎么高老先生的嗓音完全失去了原有的高亢、嘹亮,变得干涩、沙哑啦?后台的人们也都惊讶地竖耳静听。“嗓子还没溜开,一会儿就会好了,”这一愿望,霎那间从每个人的心头掠过,我也在这样地祝愿着。大家都为老先生暗暗捏一把汗呢!

老先生上场了。“大老爷打罢了退堂鼓”等几句四平调,几乎堕入无声地演唱, 到我刘唐上场,和宋江酒楼会面,老先生完全失音了。他全凭眼睛、手势、动作与我对话。我望着老先生那认真、严肃的神情,看见他那从脸颊上滚落下来的黄豆粒一般的汗珠,痛惜、焦虑的心情更添了几分。我能理解,此刻,老先生为他自己的嗓子失音该多么焦虑;但他很沉着,他不遗余力地凭借动作、神情将戏演下去。而我只能竭尽全力地放开喉咙,让观众听清我的唱念,以协助他们理解宋江的无声表演。

如今读起这段,仍然让人心痛不已,那把“清脆甜亮,音域宽阔,有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能给人以痛快淋漓之感”的嗓音就这么黯然收场吗?在场的也没有一个观众愿意相信。他们面对着舞台上的半哑剧表演,没有倒好,仍是长时间地屏气而看。该静场时,场内静无声息,当高庆奎表演到精彩之处,仍报以热烈掌声。这样的场景让人感动,对于观众们来说掌声的响起一是出于对高庆奎艺术的热爱,也有对他嗓哑无音的同情、惋惜,还有是被高庆奎身处逆境仍一丝不苟认真表演的专业精神所感染吧。还有更多的因素是——大家相信,高庆奎的嗓音过一会儿还是会好起来!

但是天不遂人愿,客观事实冷酷无情,高庆奎的嗓音没有好转。他也着急无奈,后台有人进言,嗓子虽然不行了,但可以凭做、表、武功,暂时恢复演出。为了不让观众失望,高庆奎坚强地从友之劝,又演了一场双出,前边与小翠花合演《梅龙镇》 ,后边与侯喜瑞(饰曹操)及高盛麟(饰典韦)合演《战宛城》 ,高庆奎饰张绣。因为《梅龙镇》 做表为主,唱段不多,对音调的要求也不高,而《战宛城》 以武功为主,唱念不多。但谁知,高庆奎嗓音喑哑愈加严重,到唱《梅龙镇》 的正德皇帝时,简直如演无声电影,《战宛城》 的张绣,也失色甚多。

此情此景,对高庆奎来说,感动、惭愧、失意种种皆有吧。在好友翁偶虹去后台慰问他之时,看到“他对于自己的演戏前途,并不戚戚于怀,却以当场观众谅而不讦,感动得几至泪下”。高庆奎觉得太负于观众,惭愧不已,毅然谢绝了舞台,第二天的《史可法》,只得回戏。但是,很多观众不肯退票,大家的心里还是期盼高庆奎的嗓子能够恢复,到时再来换票看演出。而且大家真心地认为,这一天肯定不会太久。可是等啊等,这一天一直没到来。这可能是史上最难退的票了,不是主办方不想退,是观众们不愿退。一直拖了几个月的时间,票才退完。

高庆奎辞别舞台在社会上产生了极大的反响,人们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关于其失声原因也是众说纷纭。一说为同行排挤,因为高庆奎日益响亮的名号,招致嫉恨,被下药至失声;二说为政治打击,高庆奎曾经编排了许多弘扬民族正义,宣传爱国主义精神的新戏,一直为当局不满,《史可法》就曾被禁演,而替日寇为虎作伥的奸人们计害爱国志士的事也是屡见不鲜的。有现场人员回忆说,在高庆奎上台之前吊嗓时还一切正常,但恰逢《史可法》演出前一日失声,更是让人浮想联翩。但这些都是捕风捉影,历史也已久远,无法得知真相。但高庆奎唱戏时的拼劲确实不利于保护嗓子。

这个“拼”字一则表现在他唱戏时所用的气力。人们听到高庆奎的演唱,经常有痛快淋漓的感觉,这个痛快感跟嗓音特质有关,但是也因为高庆奎每演出一部剧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不惜力。吴小如说他“缚兔亦用全力,铿锵遒劲”,每一个小角色都不含糊,都认真踏实地唱完。高庆奎在用气、吐字、行腔等演唱技巧上,多吸取孙菊仙、刘鸿声的唱法,用京字京音、尤其擅长于使用大气口的“满宫满调”和长腔拖板的唱法,以抒发人物情感的转换与跌宕。这两种唱法都是很耗体力的,但观众喜欢,高庆奎就愈加拼命,音唱得是越来越高,腔拖得是越来越长。这对观众来说是福音,但对嗓子来说可就是大问题了。

第二个“拼”的表现是,高庆奎唱戏唱得太频了。且不说年轻时候一天跑几场,成名之后,人气大了,更是邀约不断,他还是逢戏必唱,唱的还都是从头到尾的大戏。他曾在一日之内,连唱三出完整的《探母回令》,这是一般老生演一出都视为畏途的唱工戏,他居然一天三出,对嗓子的损害可想而知。

1983年,袁世海去内联升鞋店做鞋,量脚样的陈师傅一眼就认出了他,就聊起1934年高庆奎败嗓之事。陈师傅当年还只是鞋店的学徒,也是一位京戏迷,一得空就去华乐、庆乐、广和楼蹭戏。《浔阳楼》那场戏,陈师傅买不起池座,买了一张边上的次票。结果高庆奎那天出不来声,陈师傅和众人一样,坐在台下替他着急,开始“大伙儿都以为他烟瘾(鸦片)大,嗓子糊住,溜开,就好了。谁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可就是这样,陈师傅还是没少使劲给他鼓掌,因为除开嗓音,高庆奎的“杀惜”、“装疯”还是演得好,那做派十分让人沉迷其中。“我看得又过瘾,又着急!唉,可惜,可惜!从此,我再也没看过这位老先生的戏了。”陈师傅深深叹气,这遗憾和痛惜在他心中竟挣扎了近50年之久。

旧时的京剧名家们在给徒弟们说戏时,经常会提醒他们“你要‘舍得做。”这一个“舍”字是舍命陪君子,只有舍得了自己,才能演出好角色。高庆奎的特点也就在这个“舍”字上,只是这个“舍”字是一把双刃剑,成了他,也毁了他。

1940年8月20日至23日,南北名伶为上海伶界联合会等款,连演三天义务戏。在此期间,上海黄金大戏院邀来了“高家军”,即是高庆奎率领的班子,其中高庆奎的女婿、富连成当家老生李盛藻与童芷苓合作,并挂头牌,三牌武生为高庆奎哲嗣高盛麟。高庆奎不表演,来到上海亲自把场。8月23日的戏目是李盛藻、童芷苓、芙蓉草的《四郎探母》,高盛麟、袁世海、苗胜春的《连环套》。都已是大戏名角,但上海观众听说高庆奎要一起来,顿时轰动起来。高庆奎自1936年离开舞台之后,已多年没有在人们的视野中出现了,观众们旧曲犹在耳,新声久不闻,对他的思念与日俱增。在观众们的强烈要求下,高庆奎在开场时加演“跳加官”。这是旧时戏曲重大演出的开场仪式,所扮人物系道教神仙“天地水”三官中的“天官”,因向观众展开的条幅上写着“天官赐福”、“加官进禄”等吉祥祝辞,故称“跳加官”。表演者需和着场面鼓乐的节奏,灵活运用各种夸张性身段、步法,循着独特的舞蹈程式,欣然起舞,边舞边“跳”。高庆奎深知表演这场“跳加官”,观众不为加官,只为看自己。所以,他表演的时候,不拿条幅,醉步上场,当节奏进至需要引导观众看条幅的时候,他都改成摘下加官面具,露出未经化装的本来面目,挥舞着面目向观众致意。他每露一次,台下都是如雷掌声,后来一个观众忍不住问起:“侬嗓子哪能啦?”引得台下的问候一句连一句,争先恐后直接喊话“侬好啦哇?”“阿拉等着看侬的戏来!” 高庆奎非常感动,可是他的嗓子哑得太厉害,还是没办法为大家演唱。他只好眼噙热泪,高高举起双手向观众拱手作揖,以作答谢。这场不出声的表演实在令人心酸,为什么一个演员情况如此,观众们还能如此欢迎?这正是高庆奎多年的舞台魅力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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