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愷:本土建筑与本土材料
光(鄂尔多斯东胜体育场建筑表面,不同的纹理,不同的方向,却产生了自然的光感)
北京谷泉会议中心崔愷院士设计
记者:崔总和张总的合作已经不止一次了,张总也曾讲过许多和建筑师们合作的经历及感受。想请您从您的角度来谈谈当初为何会选择这种材料,以及这几个项目实施过程中发生的故事及感受。
崔愷:我跟宝贵在建筑界里应该算是认识最早的,1993年我们就相识了。我和宝贵最初的合作是北京丰泽园酒店,我在设计时不希望将目光仅仅停留在建筑本身上,也希望借助室内来营造一种文化主题。丰泽园本是个老字号餐厅,现在改造成酒店,这样一来建筑外部、空间和体量都改变了,但有些东西是需要传承下来的,譬如最初我们设想可以沿用四合院的结构框架,但很遗憾这个想法没能实现。当时为何找到宝贵石艺的材料,我已经记不清了。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张总当时在做中国传统意象的浮雕研究和应用,钓鱼台国宾馆有面“东方之舟”的浮雕墙就出自宝贵之手,我对此记忆尤深。
因为丰泽园的造价有限,而我又希望借助一些传统的工艺和材料来体现室内奢华的品位感,因此就想采用仿铜的材料,为此我们辗转联系到了张总。当时初见张总感觉他像个质朴的农民,或者更确切点儿说像个老知青——而实际上张总确实就是位老知青,插队回来后默默地领着一帮大爷大婶创业——在当时的环境下,张总能做出那么多充满艺术气息的雕塑,并且这些雕塑还具有实用的装饰价值,在我看来很不容易。通过这些年和张总交往,我发现虽然现在他的企业做大了,本人的名声也不小,但张总始终保持着最初的质朴和真诚,依旧愿意倾听建筑师的想法。因此我一直对张总的宝贵石艺抱有很好的印象。
最初我对这种材料的认识停留在“使用再造石模仿一些材料的肌理和质感”这一层面上,认为它属于稍微与建筑有关的工艺品范畴,还没有将其提升到材料的位置。它和建筑的关系显然还可以有更广阔的发展,而不仅仅是做一个室内的陈设或装饰品,这种材料还有发展的潜质。我曾参加过若干次张总的建筑材料开发研讨会,与会主要人员都是建材行业的老专家,大家从物理性能和材料性能上帮张总出谋划策。从这点来看,如此多的高级知识分子都愿意和张总打交道,这足以说明张总本人做事的魅力,以及大家对他专业追求的认同感。
在后来我们又在拉萨火车站项目上进行过合作。为了能够做出我们想要的立面样板粗犷肌理骨料的感觉,张总就缝多宽、垄多宽等技术做了很多试验工作。虽然最后因为考虑建筑场所的气候特点和高原的特殊环境而转用了彩色混凝土,但在室内还是用到了条纹板,至今效果都非常好。通过这个项目,我又重新认识了张总对于材料事业的热忱和不计得失。事实上我们无论是和艺术家接触也好,还是跟生产厂家接触也罢,没有一家表态可以为我们这一个项目做专项研发。更何况是在没有任何合同协议的情况下投入这么多成本,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迄今为止,我跟宝贵合作过的最大项目就是鄂尔多斯东胜区体育场,做这个项目时,我们希望借此体现内蒙的地域文化。因为鄂尔多斯阳光充沛、环境开敞,所以特别适合做大尺度的整体造型效果,建筑的曲面形态和场地跟周围的丘陵有关。我坚持一定要做整面,在空旷的环境中显得大气而开阔。在构思立面形态的效果时,考虑到用一般的方型块体效果表现力不够,于是我设想将建筑做成碗状。至于立面的材料选取问题,初始时我们考虑用涂料,但总感觉与这么庞大的体量和力度感不吻合,其他材料包括金属板、玻璃幕墙等都无法满足要求。如果不是知道宝贵石艺具有对材料的创造和加工能力,有些建筑想法我们实在不敢想。
虽然有了材料,但在如此巨大的碗状界面上做随意的形状组合,无论是材料还是加工,都将是一个极大的挑战,更何况这种非规律性的体块材料几乎没有标准化可言。后来在设计中,我们从看似杂乱但实则富有规律的拼图游戏中获得了灵感,设计出了一系列接洽有序又不乏韵律的体块组合,这样用三十多块板型,就能拼合出整个立面图案。
设计确定后,接下来就是施工。然而施工中的一系列问题犹如拦路虎,使我们的实施过程变得日趋波折。譬如体块和整体建筑之间的关系问题,建筑外立面不仅有拼板,同时表面间或留有一些孔洞;此外,板块本身是否需要肌理也是有待商榷的问题。因为体育场体量很大,板块若没有任何纹理来丰富表皮,表现效果有可能会大打折扣。待到我们确定了板块需要肌理的问题后,又面临着纹理的走向选择。在和张总的讨论中,我突发奇想,说将纹路走向不规则化或许会得出意想不到的效果。为此张总还特意做了效果展示样板,大家看后都认为无规则纹理效果更佳。这个项目完成后,我几次到鄂尔多斯现场观看效果。体育场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不同的光彩,色彩变幻之丰富远远超过我们当初的预期效果。这种惊喜实在妙不可言。
经历了这几次合作,我和张总之间建立了真诚的友谊。他给我的感觉并不像商人,因为在他那里创意永远比金钱更重要。我个人在和他合作数次之后,十分信赖他的产品。但对于一些不了解材料的业主而言,宝贵石艺的产品多少带有些不确定性。一则业主没见过这种材料;二则这种材料是否在项目中有成功事例,业主也不确定。三则业主担心施工工期不好控制,又怕张总依仗材料独创性而坐地起价。总之,这一材料的推广过程充满了艰辛和曲折。我曾试图推广合作,但未必能够遇到开明的业主。比较幸运的项目一个是鄂尔多斯体育场,另一个就是谷泉会议中心。这二者都是业主基于对我的信任、对我的建筑见解的认同,才认可并启用这种材料。
做谷泉会议中心时,我们就选择石材的问题讨论了很久。当时也参考了很多石材:锈石、砂岩、水洗石等等。但我感觉都不太理想。因为我们做谷泉会议中心这个项目的特色就在山和石上,该建筑背靠大山,山上最自然的就是石头,我认为这样一个主题酒店就应该有它的特色。这个特色就是通过石头将建筑与环境连接起来,并使其有机的融合在一起。石头的尺度也需要考量,如果用小型石头拼接势必会造成加工上的困难,而且石头尺度过小也显得很细碎。
当这些问题实在找不到解决方式时,我便给张总打了电话,张总撂下电话连夜从昌平开车赶至现场。当看过项目施工图并听取了基本情况后,张总变得兴奋起来。我曾见过他在昆仑饭店做的巨石装饰,感觉既自然又灵动,因此也希望按照巨石的效果来做。
张总回去后不到10天时间便给我送来了一个大约一米见方的巨石样板,这个效果快要达到了我想要的感觉。然而这个样板的体量依旧不够理想,于是张总又返厂将其做大,第二次运来了不止一块样板,并且每个样板基本都有三四米高,几块石头组合在一起给人的感觉顿时变得磅礴了许多,看罢后我也很有信心。业主看后说听凭我做主,于是我当即拍板定下了这个材料。说到底,这完全是建立在我与业主之间的相互信任上。我不敢夸口这种石材是最理想的、唯一的解决方案,但是那个特定的环境中,这种石头与主题的契合已然达到了我满意的程度。
特定的环境使用特定的材料,从某种程度上实现了本土建筑与材料的咬合关系。关于本土建筑与本土材料的发展无论在合作还是创作上,我们都存在着共识。事实上国内一些建筑师比较倾向于国际化、现代化。但对我而言,我就是一个本土建筑师,在国内学习建筑,在华山插队当知青。因此一直以来我对建筑的情结就是:建筑一定要与特定的环境发生直接关系。我不在乎建筑的刻意性创意,也不在意由建筑刻意表现出来的个人风格,我认为最重要的是一个建筑建成后能够融入到环境中,并为大多数人所接受。
我自认为个人的美学修养和才华并不出色,也不愿他人把我做的建筑草率的定义新地标。我做项目时更多的考虑日后这栋建筑是否能够得体、妥当,受到使用者的认可。而用这个思想做建筑的人往往看过于人工化的东西就不怎么舒服,虽然有时不得不用到,但是看到浑然天成的东西总是感觉比人工制作的好,就如同画得再好的画也不如直接看自然风景一样。当然画有画的感觉,雕刻有雕刻的感觉,建筑有建筑的感觉。但凭心而论,当今社会,尤其在大城市当中,这种人工雕琢的痕迹实在太多了。即便我们不能摆脱人工制造,但至少自然的元素不能被剥离出人们的生活之外。如果大家懂得适可而止,更强调些本土材料的运用,那么我们百姓的生活质量就能够变得更好。虽然我是建筑师,但心中难免有些“反建筑”。我希望建筑跟环境靠近一点,跟自然靠近一点,跟本土靠近一点。
宝贵石艺的产品很好的结合了自然的特性,虽也为人工制品,但它的制造理念和巧妙模仿自然介质的独特之处往往令建筑师更容易接受。自然的元素,在宝贵石艺的作品中能随处捕捉到。二战之后国际上发展起来的国际化风格、建筑工业化,它们的特点就是强调大规模的重复性。虽然是高品质建筑,但却有着很强的人工痕迹,很难为一些特定的项目研发出具有随意性、艺术性的材料。张总的材料不仅仅有大规模生产的可能性,同时也具有随机处理材料的灵活性。
一般来说创意产业都是媒体、音乐、戏剧、电影,但我认为把宝贵石艺的建筑材料视为一种创意产业实至名归。因为宝贵石艺的每一个项目都不尽相同,甚至每一块材料都千差万别,各具特色。永无止境的创新和特殊的加工方法使得张总源源不断的产生创意。宝贵在这么一个大规模的建筑材料生产上,面对这些大型的建筑项目做到了个性化。他的创新往往会给我们建筑师很多启发,我认为他所做的事情很契合当下提出的创意产业的感觉。宝贵石艺的材料生产就是一种手艺,它并非是画一张图纸然后生产这样简单,这也是让很多建筑师感动的地方。所以我干脆叫宝贵石艺为“创意工坊”!
张宝贵:行,崔总灵机一动,“创意工坊”的提法挺新、挺好。我觉得还是我们有缘分,崔总很谦虚,祝贺评院士了。本来我不可能接触这么多著名建筑师,第一公司位置偏远,地处一个远离北京市区的小村子;第二我没有学历;第三我没资本吃这碗饭。25年过去了,我成了载体,装了一些故事,舍不得把它扔了。这些故事有意思,也不可能再发生。
东胜体育场崔愷院士设计
刚才崔总反复讲量身订做,或者灵性,这是大家培育出来的。世间有千万条路,这是一条路,这条路不是设计好的,是自然形成的。崔总让我们做鄂尔多斯体育场墙板,希望做齿条,不规则的板,齿条走向不一样,居然有发光的感觉。还有大大小小的洞,不光通风,还透气——建筑的气。他让窗洞口做成平的,不做齿条,事实证明有道理,洞口变得整齐了,这些不是一开始就设计好的,而是在建筑过程中不断产生的想法,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明白了许多。
几年前殷墟博物馆做围墙,用水泥做出图案,再镀青铜,甲方不认可。崔总说对不起张总,让你搞试验又没用上。他还在大会上提及此事,我心里热乎乎的,因为他尊重我们的劳动。他说一般企业接到项目搞研发,都问费用问题,张总从来不提,而且做一比一的大板,投入很多,并且还能使建筑师们满意。
1997年吴良镛先生找我为孔子研究院做“凤”,我请了美院的雕塑家做,我说我没有那么好的工艺。他做完以后吴先生给他指点,他告诉吴先生雕塑怎么回事,艺术怎么回事,以为吴先生不懂艺术,其实他不知道吴先生的绘画得过法国骑士勋章。吴先生拽着我衣服给我叫出去了,“张先生还是你亲自做吧,孔子研究院的凤在屋脊上一览无遗,”吴先生告诉我这很重要。回来以后我就创作呗,找资料,找感觉,做了十几稿我都灰心了,吴先生一直对我抱有一个期待,终有一天找到感觉了,就是现在的凤。他后来送了一本他的专著给我,题字“宝贵大师指证”。去年十一月我又收到一本吴先生专著——《南京红楼梦博物苑》,里面提到“宝贵大家”如何如何。我猜呀,他就是希望我好好干活。老先生夸我两句实际是捧我,捧你为什么?知道你是一个正经干手艺的人,你要不好好干活人家也就不理你了,理你干嘛呀。
前几年,崔总不知还记得吗,让我们为你设计的山东广电中心室内做石头,要刻上经石峪的文字,把石头折来折去的,很特殊的效果。我让员工站在房上,把山皮模具展开,和他们交流时出现意见分歧,一下子不能统一。后来你来了,说了一番话,就好像我事先跟你商量好的,我们俩说的几乎一样,大家都笑了,明白了理解建筑师的意图很重要,回过头来看跟崔总的合作,或者说伺候建筑师,我们需要学习,要能读懂建筑语言。张利那天发言很打动我,他说张先生给我感觉就是三个字“好奇心”。
记者采访时,听人说不理解张总为什么不挣钱,那么大企业,说张总是为了名。我弄不明白自己,张利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原来是“好奇心”。崔总刚才表扬我,跟多年前一样,这种话把我的心感动了。如果有一天我有钱有地位了,我也装了,“上帝”也许会没收我的好奇心,好奇心没了我还能做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