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传志++汪婉婷
关键词: 梅尧臣;诗歌;体裁
摘要: 梅尧臣诗歌的体裁分布极具特点:五言古诗最多,五言律诗次之。前期五律比例大,后期五古比例大。七言诗相对较少,仅占总量的四分之一,且多集中在后期。五律适合梅尧臣的才性,是其成功进军诗坛的体裁;五古更符合他的性格和兴趣,是其用力最多、赖以安身立命的体裁;七言诗是他成名之后用于酬唱的体裁,有利于他纠前期之偏,真正融入诗坛主流队伍之中。
中图分类号: I 207.22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12435(2015)05064609
梅尧臣(1002-1059)是宋诗的开山祖师,奠定其地位的要素,除了他的诗歌成就、诗歌风格、创作方式等等之外,还与他鲜明的体裁倾向有关。每种体裁各具传统,各具个性。梅尧臣通过艰苦的探索,在各种体裁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体裁,同时适当兼顾其他体裁,使得其创作既不脱离时代,又超越同侪,彰显其个性,开拓出新境界。
“一生憔悴为诗忙”[1]843,梅尧臣平生致力于诗歌创作,现存诗歌2878首。为便于研究,我们依据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对其30年间的诗歌体裁按年进行统计,列表1如下。从表1中,我们可以很直观地看到两方面信息:一是年均存诗量的变化。从现存诗歌来看,梅尧臣有诗传世的创作生涯约30年,自天圣九年(1031)至嘉祐五年(1060),以庆历四年(1044)为界,可以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13年,累计存诗521首,年均40首。后期16年又4月,累计存诗2357首,年均约145首。其中皇祐元年至皇祐三年(1049-1051)在宣城守父孝,创作量骤降,皇祐五年(1053),又丁母忧,
期间创作量有所减少。后期创作量远大于前期,与其诗坛地位提升直接相关。二是诗歌体裁的分布。五言诗是梅诗的主导样式,包括五言律诗与
五言古诗,五言古诗超过千首,可谓一枝独秀。七言诗是梅诗的补充样式,七言各体之和尚不及五律一体,约占总量四分之一。梅诗的体裁为什
么呈现出这种状态?对梅诗及宋代诗歌有何意义?本文拟就其几种主要体裁的变化予以探讨。
五言律诗:成功进军诗坛的体裁
从《分布表》来看,五言律诗是梅尧臣仅次于五言古诗的重要体裁,也是梅尧臣始终坚持的一种体裁,平均每年存诗约27首,最少的一年是明道二年(1033),该年不独五律少,其他各体诗歌存世量都少。总体上后期多于前期,前期为217首,年均167首,后期为576首,年均353首。五律的增长幅度小于总量的增长幅度,说明五律的重要性在后期呈下降趋势。
如果将五言律诗与五言古诗相比,我们很容易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五律的总数明显少于五古,可在庆历四年之前,五律的总数反倒高于五古,五律为217首,五古仅为151首,二者颇悬殊,这说明在前期创作中,梅尧臣最重视的体裁是五律。尤其是刚入诗坛的天圣九年、明道元年,分别是27首、22首,更是引人注目,可以说,五律是梅尧臣进军诗坛的首选题材。这是为什么?其缘由大概有以下几点:
其一,梅尧臣早年多次参加科举考试,“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2]1093,因而,对科举之道,一定较为关注。当时科举主考官刘筠、钱惟演、晏殊等都是“西昆派”领袖人物,他们主导着诗坛风向。五律、七律是西昆派唱和的主要样式,华靡富丽,穷愁不遇的诗人梅尧臣也有少量类似作品。比如《无题》:“斗觉琼枝瘦,慵开宝鉴妆。临风恐仙去,倚扇怯歌长。绿桂熏轻服,灵符佩缥囊。西邻空自赋,不解到君傍。”[1]47该诗作于明道元年(1032),应是梅尧臣刚任职河阳县(今河南孟州)主簿之际,前六句香艳浓软,末两句似有寄托,“西邻”是诗人自指,河阳地处汴京之西。由此可知,梅尧臣早年也难免受到西昆体余风的影响。
其二,梅尧臣学诗,从五言古诗入手,却以五言律诗登上诗坛。其《依韵答吴安勖太祝》曰:“我于文字无一精,少学五言希李陵。当时巨公特推许,便将格律追西京。”[1]879从学习李陵五言古诗入手,进而因为进入西京诗人圈,在“巨公”的推许带动下,转向律诗创作。梅尧臣于天圣九年初入仕途,任河南县(在今河南洛阳)主簿,恰巧前宰相钱惟演来洛阳担任西京留守,欧阳修担任留守推官,很快形成了西京文人圈。梅尧臣自然地加入其中,西京唱和成为一时盛事。相较于五古、七古等样式而言,五律的篇幅适中,能展示格律技巧,更适合酬唱,梅尧臣也就很自然地多用五律。《邵氏闻见录》记载:“天圣明道中,钱文僖公自枢密留守西都,谢希深为通判,欧阳永叔为推官,尹师鲁为掌书记,梅圣俞为主簿,皆天下之士,钱相遇之甚厚。”[3]81核心成员有钱惟演、谢绛、欧阳修、尹洙、梅尧臣、张汝士、杨俞,其中钱惟演年龄最长、官职最高,是“西昆派”的领导者,也是西京文人圈的领袖。因此,梅尧臣初入洛阳诗坛的诗歌自然不能不受到钱惟演的影响。梅尧臣《缑山子晋祠》题下自注:“以下陪太尉钱相公游嵩山七章。”[1]15未言是唱和诗,但肯定是应景之作。《缑山子晋祠》与《少林寺》《少姨庙》《天封观》《会善寺》《启母石》《辕道》,无一例外都是五言律诗。另一首《留守相公新创双桂楼》是题钱家新居之作,也是一首五律,全诗如下:
藻栋起霄间,芳条俯可攀。晩云谈次改,高鸟坐中还。日映城边树,虹明雨外山。唯应谢池月,来照衮衣闲。[1]29-30
虽以写景为主,但高华富贵。他的《太尉相公中伏日池亭宴会》是一首五言排律,风格与此相似。体裁与格调的选择,决非偶然,当与题诗对象直接相关。直到钱惟演去世后,梅尧臣的挽诗《随州钱相公挽歌三首》仍然是五律。
其三,梅尧臣早期诗歌受到谢绛的影响最大。谢绛(994-1039)字希深,浙江富阳人。大中祥符八年(1015)进士,历任秘书省校书郎、太常侍奉礼郎、河南府判官、权开封府判官、汝阴县令等职。梅尧臣与谢绛的特殊关系在于,天圣五年(1027),梅尧臣娶谢绛之妹为妻。谢绛比梅尧臣年长九岁,“年十五起家,试秘书省校书郎”[2]715,阅历丰富,对梅尧臣照顾甚多,因此梅尧臣与谢绛的酬唱就很频繁。仅天圣九年至明道二年(1031-1033)年间,他们交往的诗歌就有以下诸篇:endprint
和谢希深会圣宫(五排)
寒食前一日陪希深远游大字院(五律)
依韵和希深游大字院(五排)
秋日同希深昆仲游龙门香山,晚泛伊川,觞咏久之,席上各赋古诗,以极一时之娱(五古)
依韵和希深雨后见过小池(五律)
依韵和希深游府学(五律)
依韵和希深游乐园怀主人登封令(七绝)
中伏日陪二通判妙觉寺避暑(五律)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二通判,其一当为谢希深,其一疑即孙祖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页。
河南受代前一日希深示诗(五古)
依韵和希深立春后祀风伯雨师毕过午桥庄(五律)
留题希深美桧亭(五律)
和希深避暑香山寺(五律)
和希深晩泛伊川(五律)
希深所居官舍新得府相蔬圃以广西园(五律)
希深惠书言与师鲁永叔子聪几道游嵩因诵而韵之(五古)
联句(古木含清吹,五古)
希深洛中冬夕道话有怀善慧大士,因探得江字韵联句(五排)
希深本约游西溪,信马不觉行过,据鞍联句(五律)
同希深马上口占,送九舅入京成亲联句(五律)
玉尘尾寄傅尉越石联句(五古)
依韵和希深新秋会东堂(五排)
以上21首诗中,五律11首,五言排律5首,五古4首,七绝1首。五律比例最大,不仅说明梅尧臣与谢绛志趣相同,还能说明梅尧臣受到谢绛的影响。在9首“依韵”及“和”作中,有5首为五律。谢绛的原唱已经全部不存,但可以得知,是谢绛带动了梅尧臣的五律创作。
第四,五言律诗具有的体裁个性比较适合梅尧臣。如前人所说:“五言律规模简重,即家数小者,结构易工。”[4]81“五言律,文意简洁,才雄力富者不能尽其施展。”[5]3319五言律诗长短适中,结构相对简单,不适合大开大合、纵横驰骋,不适合才华横溢的诗人,却适合普通诗人,适合初学者,便于操作。在宋代诗人,梅尧臣的才华不及欧阳修、苏轼等人。景祐元年(1034),比他年轻五岁的欧阳修作《书怀感事寄梅圣俞》,将梅尧臣直接比喻为唐代的苦吟诗人贾岛,“圣俞善吟哦,共嘲为阆仙。”[2]1289而贾岛正是以五律见长的诗人。所以说,梅尧臣选择五律,是选择了正好适合自己才情的体裁。
梅尧臣携五言律诗成功进军诗坛之后,并没有放弃五言律诗。后期创作的比例虽然有所下降,但仍然是仅次于五言古诗的体裁。在保持总体稳定的情况下,庆历八年(1048)出现大幅增长,多达90首,几乎占全年诗歌的三分之一。庆历八年的诗作,得益三个方面:一是仕途向好。正月,梅尧臣在京授国子监博士,赐绯衣银鱼。喜悦之情,形之于五律《赐绯鱼》,诗曰:“蹉跎四十七,腰间始悬鱼。茜袍虽可贵,发短齿已疏。儿女眼未识,竞来牵人裾。不知外朝众,君恩惭有余。”[1]429这期间写下了一些流连光景的五言律诗,如《胧月》《泥》《未晴》《夜阴》《夜晴》等诗。尽管本年三月,出生才五个月的小女称称夭亡,令他一度陷入悲伤,但五月回乡,八月又得故人晏殊的赏识,辟为陈州(河南淮阳)镇安军度判官,心情逐渐好转。二是得江山之助。该年五月,梅尧臣偕妻刁氏回宣城,往返乘船经汴水、淮河、运河、长江,中途停靠扬州、金陵等地,沿途风物激发其创作热情,写下了许多纪行诗,如《长芦江口》《早发》《慈姥山石崖下竹鞭》《望夫石》等诗。三是得友人之助,往返宣城途中,都于扬州拜会欧阳修,与之唱和,抵达陈州之后,又与晏殊唱和,其实早在两年前,梅尧臣经颍州,拜见晏殊,就已经得到晏殊的称许梅尧臣有首次韵五律,题作《以近诗贽尚书晏相公,忽有酬赠之什,称之甚过,不敢辄有所叙,谨依韵缀前日坐末教诲之言以和》。《梅尧臣诗集编年校注》,第369页。
。在与欧、晏的唱和诗中,梅尧臣有些五律。另外,梅尧臣还与其他朋友唱和,也写下一些五律,如《夜泊虹县,同施景仁太博河上纳凉书事》《施景仁邀咏泗州普照王寺古桧》《舟次山阳呈王宗说寺丞》等等。
梅尧臣的五言律诗取得了较高的成就,方回甚至将之推到宋人五律第一的位置。方回评梅尧臣《闲居》曰:“若论宋人诗, 除陈、黄绝高,以格律独鸣外, 须还梅老五言律第一可也。虽唐人亦只如此,而唐人工者太工,圣俞平淡有味。”[6]970在评价陈与义《与大光同登封州小阁》诗时,方回再次有感而发:“若五言律诗, 则唐之工者无数, 宋人当以梅圣俞为第一, 平淡而丰腴。”[6]42方回独具只眼,道出了梅尧臣五律获得成功的关键——“平淡有味”“平淡而丰腴”,这也是其五律与五古相通之处。他的五律尽管有不少酬唱应景之作,但真正代表其水平和特点的还是那些写景之作,如他的名作《鲁山山行》:
适与野兴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1]168
该诗写于康定元年(1040),为其前期作品,直写途中所见,随意自得,安闲悠然,尾联借助鸡声引向杳远的人家,余味无穷。中间两联虽是工巧的对偶,却无勉强着力之态。方回将此诗与王安石比较,曰:“王介甫最工唐体,苦于对偶太精而不脱洒。圣俞此诗尾句自然,熊鹿一联,人皆称其工,然前联尤幽而有味。”[6]174他称赞梅诗对偶洒脱,幽而有味。后期所作的《闲居》更臻平淡有味之境:
读易忘饥倦,东窗尽日开。庭花昏自敛,野蝶昼还来。谩数过篱笋,遥窥隔叶梅。唯愁车马入,门外起尘埃。[1]727
该诗作于至和元年(1054),诗人丁母忧居于宣城。写闲居时所见所闻所感,内容极其普通,却散淡有味。
可见,五律不仅是梅尧臣的入门诗体,而且在数量上、质量上保证和提高了梅尧臣的诗坛地位。
五言古诗:独树一帜的体裁
汉代以后,直到初唐,五言古诗都是最主流的诗歌体裁,所谓“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7]2。人自觉创作,从汉乐府到游仙诗、山水诗、田园诗,主体都是五言古诗。到了唐代,随着近体诗的兴起,五律、七古、七律创作的繁盛,五言古诗的重要性随之下降。尤其到了中唐以后,五言古诗不太受到诗人们的喜爱,正如赵翼所说:“中唐以后,诗人皆求工于七律,而古体不甚精诣;故阅者多喜律体,不喜古体。”[8]118这种下滑态势一直延续到北宋,直到“北宋诗文革新”之际,复古风起,诗人们才渐渐重视五言古诗。endprint
在梅尧臣各体诗歌中,五言古诗数量最多,超过总数三分之一,成就也最高。宋荦《漫堂说诗》有言:“五言古,汉、魏、晋、宋,名篇甚夥……余意历代五古,各有擅场,不第唐之王、孟、韦、柳,即宋之苏、黄、梅、陆,要是斐然。”[9]417宋代四位诗人中,梅尧臣是年代最早的诗人。钱锺书先生曾评价梅诗,“其古体优于近体,五言尤胜七言”[10]167,古诗足以自成一家。可以说五言古诗是梅尧臣得以安身立命的体裁。
梅尧臣为何如此喜欢五言古诗?为何能以五言古诗独树一帜、奠定北宋诗歌开山祖师的地位?
众所周知,五言古诗经过千余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传统,自己的品格。反映民生疾苦、穷愁不遇是五言古诗一以贯之的主题。汉乐府、阮籍《咏怀诗》、陈子昂《感遇》、杜甫“三吏”“三别”组诗,都是五言古诗史上的名作。某种程度上,五言古诗具有接近下层民众的性质,更适合表现日常生活。
梅尧臣早年科场不顺,后来长期沉沦州县,毕生穷愁潦倒,是被公认的“穷士”。欧阳修曾对别人说,“近时苏、梅,二穷士耳”[11]22,梅尧臣也只得以贫贱自持,以文字来抒怀。“微生守贱贫,文字出肝胆”[1]368,穷士的身份和阅历,使得他与高华富贵的诗歌渐行渐远,让他日益亲近五言古诗。康定元年(1040),梅尧臣任襄城县令,适逢天灾人祸。西夏反叛,大举入侵,河水泛滥,襄城受灾,官方还大肆征兵,“互搜民口,虽老幼不得免。上下愁怨”[1]164“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者百余人,自壤河至昆阳老牛陂,僵尸相继”[1]165,梅尧臣亲眼目睹这场巨大灾难,写下了感人肺腑的《田家语》《汝坟贫女》等诗,记录下层民众的心声。梅尧臣自觉地继承汉乐府至杜诗的传统,有意“录田家之言次为文,以俟采诗者”[1]164,有意运用五言古诗的形式,显然认识到五言古诗的传统优势。
五言古诗大量增加是在庆历四年,这一年是梅尧臣一生中极其艰难不幸的一年。年初,梅尧臣在湖州监税任上,生活已经相当窘迫,嗟叹“文章自是与时背,妻饿儿啼无一钱”[1]232;五月,解官回宣城;六月,渡江赴汴京;七月七日,妻子谢氏在舟中不幸病逝,年仅三十七岁,令他悲痛不已;同月之内,次子十十又去世,不啻雪上加霜。梅尧臣陆续写下许多悼妻伤子的诗歌,其《悼亡三首》曰:
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世间无最苦,精爽此销磨。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1]245-246
在他看来,谢氏是世间最美丽最贤淑(“美且贤”)之人,是他无价的“连城宝”,丧妻是他人生中遭受的最沉重最痛苦(“最苦”)的打击。这三首诗延用潘岳《悼亡诗三首》(五古)的体式,而非元稹《遣悲怀三首》的七律新样,也没有采用五律的样式。他一定最认同五古的抒情功能,也就自然而然地用五古来抒写心中的伤痛。接下来的《泪》《秋日舟中有感》《书哀》,稍后所作的《书谢师厚至》《新冬伤逝呈李殿丞》,次年所作的《悼子》《怀悲》《师厚与胥氏归来奠其姑》等诗都是五言古诗。《怀悲》以平常的话语,向妻子哭诉其锥心泣血之痛:
自尔归我家,未尝厌贫窭。夜缝每至子,朝饭辄过午。十日九食齑,一日傥有脯。东西十八年,相与同甘苦。本期百岁恩,岂料一夕去。尚念临终时,拊我不能语。此身今虽存,竟当共为土。[1]287
意思与元稹“诚知此恨人人事,贫贱夫妻百事哀”相似,但用五言古诗写来,细节更加日常化,情绪更低缓。
上述五古诗歌,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已经有所发展。还有些诗歌,在表现日常生活方面走得更远,如《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稺子获雀雏》以及《秀叔头虱》《八月九日晨兴如厕有鸦啄蛆》之类不宜为诗的内容,也出现在五言古诗中。
在五言古诗的发展过程中,还形成了长于叙事的传统。相对于五律、七律的八句而言,相对于适合纵横铺叙的七言古诗而言,五言古诗具有长于叙事的优势。乐府诗《陌上桑》《孔雀东南飞》、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诗都是五古名篇。宋人就已经指出,“圣俞诗长于叙事”[11]67,所以他的一些长篇几乎都是用五古写成。《伤白鸡》《潘歙州话庐山》《五月十三日大水》以及前文所论的《田家语》《汝坟贫女》等诗都是叙事强很强的诗歌。他还喜欢根据别人的叙述,写作诗歌,如《希深惠书,言与师鲁、永叔、子聪、几道游嵩,因诵而韵之》,作于明道元年(1032),则是将谢绛的书信改写成长达500字的五言古诗,类似的还有《子聪惠书,备言行路及游王屋物趣,因以答》《寄题滁州醉翁亭》《韵语答永叔内翰》《武陵行》等等都是改写他人之作的五古长诗。[12]138-140这些诗叙事委曲周详,具有欧阳修所说的“闲肆”之态。
在诗歌风格方面,五言古诗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特征:古澹浑融,自然平淡。由谢灵运、谢、陶渊明至王维、孟浩然的山水田园诗,都体现了这一风格。梅尧臣自觉追求古淡之风,自然对五古情有独钟。庆历六年(1046),他向晏殊报告自己的创作体会,说:“因吟适情性,稍欲到平淡。苦辞未圆熟,刺口剧菱芡。”[1]368自信抒发真性情,接近平淡的境界,但又承认尚还不够纯熟,有些生硬。嘉祐元年(1056),他告诉杜挺之等人:“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1]845这是他晚年纵览古今诗坛的深刻体识。无论对其“平淡”诗风作何理解,都不能否定与陶诗的渊源、与五言古诗传统的渊源。程杰指出,梅尧臣诗“闲肆而时得隽永的内容多见于古体,主要是五古”[12]152。五言古诗是其平淡诗风的最佳载体,也是最主要载体。
五言古诗的上述题材、风格等传统,除了与梅尧臣的穷士身份、个人兴趣相一致外,还符合他的性格。同样是写作五言古诗,他的朋友苏舜钦的五言诗则不及他。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性格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尽管五言古诗也有韩诗奇豪一格,但并不是主调。古澹高浑的品性,不太适合苏舜钦豪放激宕的性格。庆历四年,欧阳修作《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对苏、梅二人作出形象生动的比较:endprint
子美气尤雄,万窍号一噫。有时肆颠狂,醉墨洒霶霈。譬如千里马,已发不可杀。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柬汰。梅翁事清切,石齿漱寒濑。作诗三十年,视我犹后辈。文词愈清新,心意虽老大。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近诗尤古硬,咀嚼苦难嘬。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苏豪以气轹,举世徒惊骇。梅穷独我知,古货今难卖。[2]46
梅尧臣在《偶书寄苏子美》诗中认同欧阳修的评价:“吾交有永叔,劲正语多要。尝评吾二人,放检不同调。”[1]251虽然表面上,欧阳修没有作出高下之分,但评价中暗含主次优劣之分的。梅尧臣的性格相对平和沉静中正,欧阳修《梅圣俞墓志铭》给他的评价是:“圣俞为人仁厚乐易,未尝忤于物,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发于诗,然用以为欢,而不怨怼,可谓君子者也。”[2]881“不戚其穷,不困其鸣,不踬于艰,不履于倾。养其和平,以发厥声。”[2]883梅尧臣的这种性格显然更适合五言古诗。
尽管五言古诗并不是北宋前期受人喜爱、被人看好的体裁,但适合梅尧臣的身份、才情、兴趣和个性。梅尧臣选择了五古,加以发展,赋予其新的个性,取得了超越同侪的成就,并且顺应了欧阳修的改革需求,从而推动了北宋诗歌的变革。
七言诗:后发的酬唱体裁
梅尧臣的七言诗包括七言古诗、七言律诗、七言绝句、七言排律在内,共685首,数量不算很少,约占总量的24%。从《分布表》来看,七言诗的分布却很有特点,略而言之,则是前期很少,后期显著增加。
从天圣九年至庆历七年(1031-1047)的17年间,梅尧臣的七言诗仅存七律13首,七古40首、七绝52首、七排5首,共110首,仅占他现存七言诗总数的16%,约占17年诗歌总量(1019首)的11%,而且分布很不均衡,有11年无七律传世,7年无七古、七绝传世。梅尧臣所处的时代,七言诗绝对没有如此冷落。前期七言诗如此之少,与时代风尚无关,只能说明梅尧臣前期对七言诗无甚兴趣,有意疏离七言诗。庆历五年(1045),梅尧臣在《答裴送序意》中说:“我欲之许子有赠,为我为学勿所偏,诚知子心苦爱我,欲我文字无不全。”[1]300夏敬观认为“裴”字后脱一字,朱东润考订裴当是梅尧臣的友人裴煜,所论甚是。裴煜(1013-1067),字汝晦,庆历六年进士,后知扬州、苏州参见王秀云《宋代裴煜生平事迹初考》,未刊稿。。从该诗来看,裴煜当时即提醒梅尧臣“勿所偏”,建议他全面发展。裴煜是梅尧臣的至交,只有至交才能直言朋友的短处。裴序原文失传,所说之“偏”具体所指无从确考,但他指出了梅尧臣偏离了当时诗坛的主流,不排除包括偏离七言诗这一主流样式。
梅尧臣为何有所偏?在《答裴送序意》中给出的解答是:“我于诗言岂徒尔,因事激风成小篇。辞虽浅陋颇克苦,未到二雅未忍捐。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1]300其中表现了三层意思:一是他的诗歌是有感而发;二是崇尚二雅之风;三是反对唐末诗人摹写物象之风。此处没有涉及到诗歌体裁,但“唐季二三子”或许包括了长于七律的李商隐、温庭筠、韩偓等人。这一观点在随后所作的《答韩三子华、韩五持国、韩六玉汝见赠述诗》中有了进一步的阐发:
圣人于诗言,曾不专其中。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自下而磨上,是之谓国风。雅章及颂篇,刺美亦道同。不独识鸟兽,而为文字工。屈原作离骚,自哀其志穷。愤世嫉邪意,寄在草木虫。迩来道颇丧,有作皆言空。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人事极谀谄,引古称辨雄。经营唯切偶,荣利因被蒙。遂使世上人,只曰一艺充。以巧比戏弈,以声喻鸣桐。嗟嗟一何陋,甘用无言终。然古有登歌,缘辞合征宫。辞由士大夫,不出于瞽蒙。予言与时辈,难用犹笃癃。虽唱谁能听,所遇辄瘖聋。诸君前有赠,爱我言过丰。君家好兄弟,响合如笙丛。虽欲一一报,强说恐非衷。[1]336-337
这段文字言辞激烈,主张继承雅颂传统,反对描摹物象、互相奉承、驰骋雄辩、讲究对偶等等,承认自己的观念不切时宜,不为别人所重。所论虽然没有涉及到诗歌体裁,但暗含体裁倾向。“谀谄”之类最易见于酬唱类诗歌,而最常用的酬唱体裁就是七律;“经营唯切偶”,当然包括五律与七律,而七律更甚,因为对偶难度大于五律;“引古称辨雄”,最适宜它的是七言古诗。
令人意外的是,庆历八年之后,梅尧臣的七言诗创作大有改观。从庆历八年至嘉祐五年的13年间,七言诗数量明显增加,达575首,其中七律218首,七古202首,七绝144首,七排11首,占其七言诗总数(685首)的84%,占13年诗歌总数(1859)的31%。可见他后期的七言诗创作数量大幅提高。而且,这13年中,除皇祐元年至皇祐三年在宣城守孝之外,分布相对均衡,年年都有七律、七古存世,仅有两年无七绝,其中有两个高峰,一是庆历八年,二是嘉祐元年至嘉祐四年。梅尧臣为何有如此大的转变?欧阳修一语道破天机:“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2]881因为随着诗坛名声的扩大,诗歌应酬的需要增加,导致其体裁、风格的多样化。
在前期,梅尧臣的诗歌应酬相对较少,应酬的体裁主要是五律,也有少量七律,如《依韵和永叔同游上林院后亭见樱桃花悉已披谢》《依韵和武平别后见寄》。随着后期诗名的兴盛,交游圈的扩大,诗歌应酬自然增多。后期,梅诗的主导体裁五言古诗也承担着应酬的功能,如嘉祐四年,在61篇五言古诗中,以送友人赴任和唱和为内容的诗歌达50首,如《次韵和永叔试诸葛高笔戏书》《送李信臣尉节县先归湖州》《寄题刘仲叟泽州园亭》等。尽管五言古诗的应酬性显著增加,但还不足以满足多方面的应酬需要。以七言诗大增的庆历八年为例,他先后多次欧阳修、晏殊唱和。一位是诗坛名流,扬州太守;一位是前宰相,现任上司。与他们的交往酬唱,诗歌体裁的选择性就会受到一定的限制。《和永叔郡斋闻百舌》(七绝)、《依韵和欧阳永叔中秋邀许发运》(七律)、《和永叔中秋夜会不见月酬王舍人》(七律)等是欧诗的次韵之作,《咏欧阳永叔文石砚屏二首》(五古、七古)、《观永叔集古录》(七绝)、《观舞》(七绝)、《观永叔画真》(七绝)、《画真来嵩》(七律)等都具有与欧阳修交往性质。到陈州之后,晏殊召集大家,或饮酒赏花,或投壶赛诗,现存《郡合阅书投壶和呈相国晏公》(七律)就是记录,另外还有《和十一月八日圃人献小桃花二絶》(七绝)、《和梅花》《和新晴》(七律)、《和腊前》(七律)、《和十二月十七日雪》(七律)、《和岁除日》(七律)等唱和对象不明的诗歌,当是与晏殊及其他同僚的唱和之作。endprint
梅尧臣七言诗创作的最高峰是在其晚年,即嘉祐元年至嘉祐四年间(1056-1059)。次年四月梅尧臣即去世,否则这一高峰状态还将延续。这四年间存世的七言诗274首,其中七律132首,七古76首,七绝57首,七排9首。特别是四年间七律的数量,占了七律总数的比例高达57%。其直接原因是这四年是梅尧臣最顺心的时期。至和二年(1055)秋,梅尧臣结束丁忧,从宣城出发赴京城,所到之地,都与诸友酬唱。嘉祐元年五月抵达汴京,八月,在翰林学士赵概、欧阳修等十数人推荐下,梅尧臣出任国子监直讲,次年由太常博士迁屯田员外郎。欧阳修知贡举,推荐梅尧臣为礼部试官,嘉祐三年欧阳修又推荐他担任《唐书》编修官,次年底,进都官员外郎。这一切顺遂之事在很大程度上要得力于欧阳修等人的提携,因此,他与欧阳修等人的交往、唱酬则格外密切。一方面,是出于真心实感,另一方面,也是交游的需要。刚到京城时,已是翰林学士的欧阳修踏着泥泞主动登门拜访,让梅尧臣大为感动,写下七言长篇《高车再过谢永叔内翰》。后来,欧阳修赠送他绢布二十匹,梅尧臣作七言长诗《永叔赠绢二十匹》,称赞他的高情厚谊。秋社之日,欧阳修邀请他喝酒,他写下两首七古《依韵奉和永叔社日》《社日饮永叔家》。欧阳修作《白兔》诗(七古),梅尧臣作《永叔白兔》《重赋白兔》。次年正月至三月,梅尧臣在试院五十日,与欧阳修、韩子华、梅挚、王禹玉、范景仁等人唱和,欧阳修《归田录》卷下详细记载其唱和盛况:“余六人者,欢然相得,群居终日,长篇险韵,众制交作。”“六人者相与唱和,为古律歌诗一百七十余篇,集为三卷。”[13]26-27诗歌唱和,是其试院生活的重要内容,梅尧臣积极投身于这场诗歌唱和月中。今检《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二十七,自《上元从主人登尚书省东楼》起,至《上马和公仪》止,共40首诗,超过了六人唱和的平均数。《二月五日雪》末句自注:“闻永叔谓子华曰:明日圣俞若无诗,修输一杯酒。”梅尧臣作诗与否,居然成了欧阳修等人闲谈赌酒之资,由此可见梅尧臣的活跃程度。在这40首诗中,五言诗仅6首,七言诗多达34首,足以证明七言诗是集体酬唱的主要样式。
从试院酬唱来看,梅尧臣那些具有应酬性质的诗歌,包括次韵诗,不完全是被动的写作,其创作时,仍然具有很高的热情。他往返宣城沿途所作的许多应酬性质的诗歌,也是如此。这种创作状态,有利于提高酬唱类诗歌的水平。
在七言酬唱类诗歌中,尽管古朴、平淡、隽永的个性特征有所弱化,但没有完全失去平淡的本色,如《和刘原甫复雨寄永叔》:
阶下青苔欲染衣,晴光才漏又霏微。冲风燕子衔泥去,隔树鹁鸪嗔妇归。乍冷乍阴将禁火,自开自掩不关扉。浑身酸削懒能出,莫怪与公还往稀。[1]1141
该诗作于嘉祐五年,从“浑身酸削”来看,他已身染疾病。前三联全是写景,从容淡定,自具生机、活力和乐趣,毫无生病时的窘困不安之状。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七言诗并非都是应酬诗。七律大增的庆历八年,途中有《小村》诗:
淮阔州多忽有村,棘篱疏败谩为门。寒鸡得食自呼伴,老叟无衣犹抱孙。野艇鸟翘唯断缆,枯桑水啮只危根。嗟哉生计一如此,谬入王民版籍论。[1]475
此诗关心民瘼,将生活琐事、贫寒之状、衰败之景写入七律,深得杜诗七律的精髓。另如著名的《东溪》:
行到东溪看水时,坐临孤屿发船迟。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短短蒲茸齐似剪,平平沙石净于筛。情虽不厌住不得,薄暮归来车马疲。[1]772-773
车马劳顿之后,小坐溪畔,将目见之景拾掇入诗,安闲自得,加之写景如在目前,对偶工整自然,所以这首诗被胡仔视为梅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14]175的代表。由此可见,包括七律在内的七言诗,也起到映衬梅诗特色的作用。
在梅尧臣各种体裁诗歌中,七言诗的地位类似于他成名之后的配套体裁,多用于酬唱,取得了很高的成就。更重要的是,七言诗的创作有利于纠正前期的体裁偏向,使得他真正融入诗坛主流队伍之中,成为诗坛主将,从而更好地引导宋诗发展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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