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东
关键词: 阿多诺;总体性;乌托邦
摘要: 以批判同一性而闻名的阿多诺代表着西方马克思主义总体性思想的终结。通过两种总体性概念的澄清与主体与客体关系的论述表明,阿多诺并不是现代性与形而上学的终结者。总体性问题在阿多诺那里仍然是对现代社会的批判诊断和对人类解放设想的核心概念。阿多诺复杂的反体系思想里一直有着总体性的关怀与向往,它只不过常常以隐蔽的方式在场,它是没有放弃幸福的希望以及改变世界的否定式的乌托邦。
中图分类号: B024
文献标志码: A
文章编号: 10012435(2015)05058406
在一般的印象中,阿多诺是与“总体性”概念距离最远的一位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他的名言“整体是虚假的”更是直接印证了这种普遍印象。许多学者更进一步认为阿多诺消解了总体性范畴,其否定辩证法理论代表着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的终结[1]。其实,这是对阿多诺否定辩证法思想的严重误读。“总体性”不仅是阿多诺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们理解阿多诺整个晦涩复杂思想的隐蔽线索。缺少了总体性概念的参照,我们只能在其碎片式的论断中打转,停留在阐释其一些格言式判断的水平上,难以把握阿多诺整个思想的核心。
两种“总体性”:肯定的与否定的
为了理解阿多诺与总体性的关系,首先要区分的是两种总体性,即已经存在的肯定的总体性和尚未实现的否定的总体性。已经存在的肯定的总体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虚假的总体,它是那种建立在市场经济与资本逻辑基础上的总体。而尚未实现的否定的总体性是一种指向未来的乌托邦,阿多诺对这种总体性的独特表达是其否定哲学思想的体现。为了防止落入同一性的陷阱,阿多诺内心的理想与希望只能通过否定的形式来表达。因为一旦以某种概念化的肯定的方式来表达总体,就容易把所表达的内容僵化、凝固化,也就是同一性化。而现实上的原因就是他所面临的理性的铁笼与资本逻辑过于强大,需要不断强调否定才能有效地抵抗这种现实。所以,阿多诺所谓“整体的虚假”指向的是现实中已经存在的总体,他反对的是抽象、空洞的、缺乏反思而沦为同一性的整体。阿多诺警惕的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逻辑形成的总体,即“总体管制的社会”,它是对现实中任何集体性概念的怀疑。所谓“瓦解的逻辑”指向的是现实存在的肯定性的总体,阿多诺并不是像许多学者提出的那样要瓦解一切“总体性”。
而在理论上,阿多诺则对黑格尔为代表的同一性哲学进行了反思与批判。黑格尔试图克服康德哲学中主体与客体、现象与物自体、内容与形式之间的二元分裂,开辟了总体性思想的道路,但最终走向了封闭的绝对精神,主体与历史的发展在绝对精神中终结。阿多诺为此评论说:“通过对康德的批判,黑格尔达到了超越形式领域的批判哲学实践的巨大扩展。同时,他这样做逃避了重要的批判环节,对总体的批判,对那些无限的和结论性的既定现实的批判。”[2]86这里显然指的是黑格尔认为历史在理性国家中,即当时的普鲁士政府下已经终结。于是,黑格尔式的总体性成为封闭的概念体系,他背叛了自己的辩证法精神。黑格尔缺少对埋藏在个体的乌托邦之下的同情,缺少对非同一性的同情。而阿多诺的辩证法始终保持着一种非同一性的意识,从而避免走向封闭的体系,它与黑格尔哲学的真正动机与精神相一致。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阿多诺继承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是比黑格尔更彻底的辩证法。
当现实成为铁板一块的整体之后,在这个总体受管制的社会中,我们找不到一个外在于总体异化状态的立足点,找不到一个不受污染的干净领域,任何简单而直接的反抗都容易成为这种现实的合作者与共谋者。当下历史所呈现的是一种狭隘的、畸形的可能,这使得真正的乌托邦似乎很抽象、很遥远。“乌托邦被可能性所堵塞,而不是被直接的现实;这就是现实中显得抽象的原因。”[3]57于是,总体只能以否定的形式出现,对资本主义同一性的否定的同时指向尚未实现的总体性。可见,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并不是对总体性的放弃。若简单的拒斥整体,就会陷入阿多诺所批判的实证主义对经验事实的崇拜与直接性的崇拜。在批判了那种已经存在的肯定的总体性之后,阿多诺坚持的是批判性的总体,尚未是它应该的那样的总体。
对总体性思想的澄清也有助于我们加深对批判理论的理解,特别是肯定与否定,解构与建构的关系。因为没有对某种价值的肯定,否定也无从谈起。阿多诺在与布洛赫的一次谈话中明确地提到了自己对乌托邦的理解,它“在指出错误的同时,总是指向应该如何……不允许描绘乌托邦的蓝图,因为我们不知道正确的将会如何,但我们肯定准确地知道,错误的是什么”[4]12。阿多诺的乌托邦思想在某种意义上是作为规范性概念出现的,它代表着一种价值理想,是应然对实然的批判,对现存社会的批判。因为阿多诺不是站在社会整体之外的批判,而是通过关注与揭示社会的内在冲突与矛盾的内在批判,所以阿多诺思想肯定与建构的方面不是直接出现的,而是以隐蔽的方式存在的。比如,阿多诺对资产阶级自由的否定恰恰表达了他对真正自由的向往,他对理性的批判也不是完全放弃理性,而是警惕理性概念所暗含的同一性暴力。
阿多诺一方面警惕那种急于求成的追求总体会给人类带来灾难,比如前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但他也不像许多自由主义者那样发现追求总体过程中所可能蕴含的巨大风险后,就放弃对任何整体的追求。由此,总体不是对个体的否定,不是让总体统治个体,而是创造一种条件,它使得个体能够在总体中更有力量。这不是通过强化同一性的专制力量所产生,而是充满张力的总体性,非暴力的总体。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相互间处于一种平等的伙伴关系,最终形成非暴力的多元统一。个体的乌托邦蕴含着理性的普遍,为了个体性更好的实现,需要有总体来为之保障。
主体与客体:理解“总体性”的途径
阿多诺关于主体与客体关系的论述,是我们理解其总体性思想的一个重要途径。首先,阿多诺对常见的主体与客体同一化的现象作了批判。无论是客体被主体吞噬,其典型就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还是主体完全服从客体,成为完全被动的客体,其典型体现就是庸俗唯物主义,他们都使主体或客体丧失了独立性。而实证主义者所强调的价值中立的主体,同样是与客体同一的主体,他们以为只要客观地把握客体所呈现的“事实”就够了。于是,主体成为被动的、没有批判意识与革命意识的主体。这种实证主义式的主体与客体的同一性也是阿多诺所极力批判的。还有,阿多诺也批判了主体与客体的分裂与二元对立,当主体与客体分离之后,主体常常对客体进行概念上的强制,这种对客体的概念性暴力,最终使得主体吞噬了客体。这种主体是资产阶级个体的理性代言人,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在现实上的反映就是人对自然的支配与控制,科技的异化与生态危机等现象。阿多诺认为,这种分离一方面是现实社会的反映,是真实而正确的;同时又是不正确的,因为这种分离不应该也不会永久。endprint
其实,主体与客体之间既不应该是完全分离的关系,也不应该是完全同一的关系,两者之间的完全融合与和谐是不可能的。阿多诺认为,主体与客体之间永远会保持着一种张力,一种不可能完全和解的张力。客体虽然只能通过主体才能得到思考,但它总留有主体无法完全把握的剩余,客体永远无法被概念所穷尽。而且,主体本身就是客体,作为身体的主体本身也是客体的一部分,没有了客体,主体就成为空洞抽象的形式。同时,主体形成的概念性思维可以不断被客体的非同一性纠正。这就是阿多诺所强调的客体优先性思想。“客体的优先性意味着,正如客体也是一个主体一样,主体在一种更为极端的意义上是一个客体。它本身就是一种性质不同的客体:因为只有经由意识才能认识主体,此外别无它途,而通过意识来认识的东西必定是某种东西,中介指向被中介的事物。”[5]502
所以说,主体与客体应该是互为中介、处于辩证的非同一性关系,它们之间始终是有差别的存在,主客体间只能形成有条件的统一。“体验客体提供了知者与被知者之间选择性的亲和(elective affinity)元素的避风港。但在启蒙运动中,这种元素消失了。”[2]45主体与客体之间有条件的统一是通过互动的交往实现的。首先是主体体验客体,并且让客体真正参与主体概念的形成,才能达到客体的真相。为形成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亲密关系,主体需要与作为他者的客体交流,在交流中接受他者。“如果思想确实不支配客体,关注客体而不是范畴的话,客体就会在流连的眼光下开始交谈。”[2]28主体不能忘记自己原来就是客体,不把自己视为理所当然的主人去统治客体,他意识到理性无法穷尽客体,主体自身有着无法超越的局限与界限。所谓的客体优先性,就是为了公正地对待客体,主体需要深入到客体中倾听客体,让客体自己开口言说,并不断与客体对话。在主体与客体的相互对话与相互交往中,思想才可以真正流动起来。此时,客体的真面目得以呈现,主体也会变得丰富起来。阿多诺对客体优先性的论述也为破除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提供了较好的思想资源。
阿多诺认为,模拟(mimesis)就是主体与客体之间富有启发性的沟通与交往方式。模拟最初是生物为了迷惑威胁自己的强大敌人而作出的适应性模仿,后来转化为认识未知世界的一种方式。模拟者与自然处于一种原初与浑然一体关系,在他们眼里万物都是未知与陌生的,这种好奇所激发的想象力可以超越日常经验的边界,使他们感知到比祛魅了的世界更广阔、更丰富的内容。“超自然的原初经验不是一个与物质世界相矛盾的精神实体,而是与个体性联系相对照的与自然的复杂串联。”[6]10通过模拟,人与自然建立了亲密联系。而经过启蒙理性祛魅后,主体通过投射来认识世界,这同样起源于对人无法控制的未知力量的恐惧,此时主体把认知框架强加于自然,这样经验的边界就被固定在理性计算的范围内。模拟是主体把客体作为他者来尊重,而投射是自我强制他者服从齐一化原则,以此来摆脱对一切异在与他者的恐惧。模拟就是沟通未知的有效途径,它不是通过压制差异来同化未知,它不像哈贝马斯所认为的那样仅仅只是美学意义上的作用,模拟尊重了他者的异质性,使原来被贬低的他者进入理性视野,并迫使理性在他者展现的矛盾前反思。
主体与客体之间的总体性在既是主体又是客体的身体那里得到了最佳体现。身体既作为主体中没有被概念统治的残余出现,即与情感反应相连的冲动相关。但身体又不是直接的客体,它需要中介性的建构与解释,它也需要思考,身体经验需要反思,身体也需要精神化。在阿多诺看来,处于同一性逻辑支配的身体具有悖论性,一方面它作为被工具化的存在受到社会和他人的支配,这时的身体是被压制的对象。同时,现代社会又把身体作为享乐的器官与快乐的容器,在这里身体虽然表面上是愉快而健康的,实际上,这是一种病态的健康与正常。当身体的非同一性干枯时,只剩下被操纵的快乐、正常化、时髦的冲动,他们以为快乐就是遗忘痛苦,其实是一种主体的废除。阿多诺相信,文化工业操纵下的快乐是一种大众欺骗,只有经过反思的身体经验才真正与幸福相连。从阿多诺对现实条件下身体的批判可以看到,他眼里的身体不应该是纯粹享乐的,而是感性解放与反思相结合的身体,我们不妨称之为总体性的身体。这种身体兼具理性与感性,既是主体又是客体。阿多诺对被文化工业所操纵的身体的担忧也是其否定的乌托邦思想的重要体现。
受到韦伯对资本主义理性化过程分析的影响与启发,《启蒙辩证法》对工具理性进行了谱系学的批判。资本主义物化对现代社会的侵蚀,理性蜕变为交换逻辑与量化逻辑,带来的是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分离,形式与内容的分离,目的与手段分离。其中,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的第一篇附录“奥德赛或神话与启蒙”中对主体多重分裂的经典批判,展现了他对总体性的向往。《荷马史诗》主人公奥德赛及其下属在路过海妖的岛屿时,听说凡人在遭遇海妖美妙而充满诱惑力的歌声后,会沉迷于这种自然享乐不能自已而跌入海中死亡。为了避免这种受诱惑而死的结果,奥德赛命令其水手用蜡塞住双耳就可以专心划船而听不到海妖美妙的歌声。但奥德赛自己不愿意失去聆听动人歌声的机会,又不想受诱惑而死,奥德赛这个被阿多诺称为“第一个资产阶级”的聪明人,想出了一个似乎是两全之策的办法。他叫水手把自己绑在船的桅杆上,这样从海妖身边经过时,就可以安全地欣赏魅惑的歌声,不用担心自己迷失心智而掉入海中。奥德赛和他的水手们似乎是成功地脱离了这一致命诱惑,但也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水手们只能埋头从事单调、枯燥的体力劳动,没有机会欣赏美妙的艺术,因为他们的耳朵已被封住。奥德赛虽然可以聆听优美的歌声,但他是被绳子紧紧捆绑着的,所以只能静观艺术,只能是纯粹精神上的活动,无法介入现实,这种艺术在现实上也是无力的。
在这个经典场景中,阿多诺批判了启蒙理性带来的多重分裂。一个是劳动的分裂,即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分裂;二是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分裂,工人埋头于重复单调的实践,而资产阶级则是为了理论而理论,他们可以安全的享受思辨的乐趣,不用担心任何现实中的任何风险;三是人的分裂,即人的自然性与理性的分裂,为了自我保存,人只能用理性的绳索来绑住自己,以压制住自然的享乐,让自然感性的东西转化为艺术,成为可以远远静观的艺术,这种被阉割的艺术注定是无力的。从这样一幅画面中,我们看到的是总体性劳动的消失以及整体性的人的消失。阿多诺流露的是通过总体性的希望来克服人自身的分裂、人与人之间的分裂、人与自然的分裂,而且这种总体性是通过否定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他没有明确而直接地论述总体性应该如何,而是展现了主体所面临的各种分裂的现实,告诉我们现实不应该是这样的。endprint
否定的乌托邦:拯救“总体性”
如果说,卢卡奇、科尔施等早期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强调的总体性原则的核心内容是历史性的话,那么阿多诺的总体性则更多的是指向未来的,是在全面的超越资本主义社会基础上的全新的总体性。否定辩证法忠实于没有被扭曲的具体,忠实于对尚未实现的乌托邦的追求。[7]按照美国学者雅各比在《不完美的图像》一书中的说法,乌托邦可以分为蓝图派与反偶像崇拜派两类,那阿多诺显然属于反偶像崇拜的乌托邦这一类型。这与马克思本人对共产主义不进行正面论述与具体设计的思路是一致的。如果乌托邦用肯定的方式描绘出具体的蓝图设计,就容易沦为某种封闭的概念体系,所以它只能以否定的方式出现。阿多诺的否定观或许受到了犹太教的禁止偶像崇拜的影响与启发,犹太教禁止为上帝造偶像,不许为上帝命名的诫律也就禁止了具体的未来图像。这些诫律证明了上帝的崇高,上帝是不受限于图像和语词的,对于他的存在我们只能间接地来探究与接近。阿多诺还解释说,具象思维没有反思性,只有在具象的缺席中才能把握客体。图像的神学禁止的世俗形式就是不允许对乌托邦作肯定意义上的描述。犹太教的教义不允许减轻所有关于有限性的绝望的语言。它的希望仅仅在于禁止召唤虚假的上帝,禁止偶像崇拜就是禁止用任何有限的语言来代表无限,且通过不断地否定虚假之物来表达无限。
阿多诺的乌托邦思想还可以从他对英国作家赫胥黎的反乌托邦思想的评论中体现出来,在《美丽新世界》这部经典的反乌托邦小说中,赫胥黎描绘了未来的一个“美好”世界,在那里人们沉迷于各种各样娱乐的“幸福”生活,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严肃思考。阿多诺在《赫胥黎与乌托邦》的评论中说,这种目的论的计划所实现的集体化与标准化的社会消除了个体性,反而成为了人间地狱。显然,阿多诺同意赫胥黎对这种人为设计的乌托邦的恐惧,但又不同意其根本思想取向,因为“人们不是只能在个人主义与极权主义的世界国家之间作选择”[8]117。乌托邦正是激发想象力而打开未来可能性空间的力量。
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阿多诺的乌托邦思想受到了另一位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布洛赫的影响。阿多诺早在1921年刚18岁时就阅读了布洛赫的《乌托邦精神》。莫斯也指出了阿多诺的乌托邦思想与布洛赫的联系:“关联着特殊的非同一性有一个乌托邦维度。特殊的转瞬即逝性预示了另一种不同的未来,他们的小个头与难以分类都表示他们对所表达的社会结构的蔑视。把特殊的非同一性作为一种乌托邦的允诺是阿多诺从布洛赫那里借用来的。对于承认尚未的强调,布洛赫把希望建立在现实中经验到的非同一性的乌托邦痕迹的基础上。阿多诺在其教授就职演讲中重复了这个思想:只有在痕迹与废墟中希望才会穿越真实与公正的现实。”[9]76这种痕迹与废墟正是传统形而上学留下的。
目睹了传统形而上学不可避免的衰落的趋势之后,阿多诺仍坚持着自己的形而上学追求。他在《否定辩证法》的最后一节“在形而上学衰落的时刻拯救形而上学”里已经赋予了自己以新的任务:在乌托邦已经失落的时代拯救乌托邦,在分崩离析的时代寻求总体性。这些任务以特有的形式昭示了一种特殊的现代性批判方式,即以否定的批判的形式完成现代性。阿多诺的否定哲学可以理解为在形而上学面临崩溃的时刻重建形而上学的努力。
阿多诺对形而上学的拯救与对乌托邦的追求都是其总体性情怀的体现。拯救传统形而上学就要求,纯粹先验的原则必须回应现实经验的挑战,形而上学不应该再同传统一样到永恒与静止中寻找,而是到瞬间与碎片中寻找。这是因为“当整体无法确定时,理想注定只能是碎片式的与不确定的”。[6]93如果形而上学还有希望,它必须沉没于微观领域,在《否定辩证法》中,阿多诺把否定辩证法称为微观学,他认为形而上学只有作为微观逻辑才有可能。通过这种微观逻辑的运动,辩证法不停地运动,试图逃离虚假总体的强制,寻找希望的微光。形而上学从此迁居到微观领域里,逗留于特殊中(lingering with the particular)[10]77,它把每一个事物都看作独一无二的。在特殊中才是接近总体性的最好方式。
阿多诺眼里的乌托邦既非人类堕落之前的伊甸园,也不是指向未来的美好设计蓝图,它不是封闭与完成的,而是从对现实社会的否定中生发出来的可能性。阿多诺还提到悠闲地“躺在水上看天”这样一种完全自然化的状态,这种完全的满足与童年经验联系在一起,它是对资本主义积极进取精神的反动。现代的工业文明强调的是速度与效率,它使我们向前看,却忽视了前进中被落下的东西,忽视了被压制与遗忘的非同一性。阿多诺却无法与过去作彻底的决裂,他的乌托邦是对过去未实现的可能性的记忆,它如同卡夫卡式的希望:“如果卡夫卡的作品中有希望的话,是在于极端而非在温和性的语言之中:承受最糟的能力并把它倾注进语言中。”[6]254阿多诺直面了最黑暗与最痛苦的现实,比如纳粹对犹太人等少数群体的迫害与屠杀,这也是表达希望的一种特殊方式,他希望引发这些罪恶的因素与土壤都能在根本上得到消除。所以说,乌托邦不仅与未来相关,而且与记忆相关,特别是对于历史伤痛的记忆,包括所有被同一性压制的个体的记忆。
同一性的非同一性:“总体性”与后现代思潮
一些研究者认为,阿多诺的哲学开启了一个走向后现代思潮的理论起点,宣告了总体性的终结。基于非同一性强调与尊崇的是任何特殊、异质的要素,那些认为阿多诺的非同一性思想开启了后现代主义的先河的观点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说,现代性追求的是确定性与同一性的话,那么后现代主义以颠覆、解构一切中心与统一为己任,是反本质、反基础、反形而上学的,特别是反对一切总体性的乌托邦的。因为他们认为,乌托邦有着寻求社会问题最终解决方案与对社会蓝图进行宏大设计的冲动,从而难以避免极权主义的倾向。后现代主义的代表利奥塔就反对任何宏大叙事,欢呼与庆贺任何多元化与异质的出现与存在。福柯则干脆直接宣告主体的死亡。
否定辩证法批判的核心是同一性,但批判同一性不是要废除与取消同一性。而且,总体性不是同一性,反对同一性不是要反对总体性,那些认为阿多诺反对总体性的观点是混淆了总体性与同一性。其实,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同一性是对总体性的暴力还原,所剩下的理性残余正是总体性被阉割后的产物。缺少了总体性这一维度,就很容易导致对同一性思想的误解,以为阿多诺与后现代主义者一样,以非同一性反对同一性,以多元反对一元。后现代主义的这些特点与阿多诺的思想只是外在与表面的相似,阿多诺决不是取消同一性和取消任何概念思维,“否定辩证法以同一性哲学这个最高范畴作为出发点。”[2]147同一性与非同一性是互相依存的,只有通过总体性才能更好地理解两者的关系。没有同一性,也就不存在非同一性。非同一性需要通过同一性为中介才能实现。endprint
阿多诺并不像后现代主义者那样以非同一性排斥同一性,而是追求通过同一性得到的非同一性。同一性与非同一性是内在的关系,非同一性是隐含在同一性内的,任何概念思维都离不开同一性,以同一性为中介才能实现非同一性。“非同一性是通过同一性来思考的。”[2]161非同一性与异质的东西是如同黑格尔所说的那样需要通过概念的艰苦劳作才能得到的。非同一性与同一性之间不是分离或冲突的,而是不断遭遇、不断合作、相互寻求承认的关系。普遍与特殊、主体与客体、概念与非概念之间是一种平等伙伴关系和多元并存的星丛状态。这种总体性的内部是多元异质的。“他者的元素都存在于现实之中,但为了能够融合在一起,他们必须被重置,无论多少微小,组成一个新的星丛。”[11]192
如果说后现代主义者把玩的是漫不经心的概念游戏的话,阿多诺则是严肃的、悲悯的,沉浸与流连在历史伤痛的记忆中不能自拔;如果说后现代主义者是轻灵的、潇洒的,阿多诺则是凝重的、忧郁的、怀旧的。这从阿多诺对爵士乐与流行音乐的批判就可以看出来。他认为流行音乐是轻浮的,是涣散人心的靡靡之音,相反对贝多芬、莫扎特等古典大师却推崇有加。这里阿多诺是否遁入审美救赎论暂且不论,他在激烈批判背后体现的气质与价值观是倾向保守而固守传统的。阿多诺其实是德国古典哲学的忠实传人,这从他对黑格尔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他非但没有完全拒绝黑格尔,而且否定辩证法继承了黑格尔辩证法的真精神,阿多诺反对的不是理性与概念本身,而是其走向同一化与封闭之后的统治倾向。理性只有包含了乌托邦内容后才得以充满活力,这样的总体性是开放的、未完成的、动态的,处于不断生成过程中的。
总之,阿多诺并不是现代性与形而上学的终结者,同其他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一样,总体性问题在阿多诺那里仍然是对现代社会的批判诊断和对人类解放设想的核心概念。阿多诺复杂的反体系思想里一直有着总体性的关怀,他的内心始终怀有总体性的向往,它只不过常常以隐蔽的方式在场,这一方面是对交换逻辑与权力支配下社会不公与苦难的总体否定,同时又暗示了一种希望的微光。这种总体性是没有放弃幸福的希望以及改变世界的理想的否定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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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柏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