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兰
提及《变形记》,一半人会想到卡夫卡,一半人会想到芒果台。卡夫卡在《变形记》里让格里高尔变成甲虫,意图以生理的变形表现生活和心理的变形;真人秀《变形记》是想表现“变”,其中有对现状的不满和叛逆,有对另一个自我的尝试与期盼,它所秀的,是成长的过程。
这桩离奇盗窃案并非卡夫卡笔下的荒诞异化,也非真人秀节目的强烈反差,这起案件唤醒了我对“太过执著于用奋斗、用孝顺、用获取他人肯定来改变所谓人生”时,是否已经疏于留意对人性的叩问,从而背弃了本有的善良。
我从哪里来,我将去哪里
盗窃犯罪的阴影缠上了80后公务员张海,并让他在随后的三年时间内疯狂作案。从小村庄里走出来的“凤凰男”在县城顺利“成家立业”,可他的内心安放于何方,即将走向哪里?
张海来自苏北的一个偏僻小乡村,务农打零工为生的父母供养着他和同胞弟弟,社会大众似乎一直乐衷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朴素、善良”等标签植根于穷僻之地,张海也不例外。他与弟弟从小比同龄孩子显得更加成熟内敛,瘦弱白净的脸庞显得尤为淳朴。2005年夏天,张家同时收到了一双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老两口砸锅卖铁凑齐了两个孩子的开学学费。张海告诉我,从踏进大学校门的那天起,他就暗下决心,不再拿家里一分钱。四年的勤工俭学、辛苦兼职让张海过早地体会到了城乡间的藩篱,偏执地认识到赚钱养家、努力奋斗的意义。
2009年,学思政专业的张海通过“大学生村官考试”,来到了金湖县银集镇利生村当上了村官。“来自农村,服务农村”本是张海的初衷,但时间不长,张海发现在干事创业的舞台上他已然有了很多的“先天不足”:有经济头脑、活络的同事,带领所在村招项目、搞经济,很快有了效益,得到了领导的肯定;家在城里的同事,没干两年,纷纷各显神通调回城里。张海在强烈“上进心”的逼催下,选择了继续参加公务员考试,通过考试改变命运。一年年的看书,每晚的挑灯夜读,支撑张海在公务员考试路上坚持下去的,是仅有1800元的工资条和担负全家生活的鲜明反差。也正是这段备考经历,让张海给镇里的领导、同事们留下了勤奋好学、有上进心的印象。副镇长涂志强把这个品学兼优的苗子看在眼里,几经撮合,涂副镇长的女儿涂娟和张海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2012年,是张海人生中“变”的一年。这一年,他从村官变成了公务员,这一年,他和涂娟结婚了,完成了所谓的“成家立业”两件大事。但恰在这一年,盗窃犯罪的阴影缠上了张海,并让他在随后的三年时间内疯狂作案。从小村庄里走出来的“凤凰男”表面上发展得越来越好,可张海的内心将安放于何方,走向哪里?
“为儿孙作马牛”和“任儿孙作马牛”
鲁迅先生说:“为儿孙作马牛”和“任儿孙作马牛”都是错误的。恰是这两种情况夹道催生出张海的双面性。外在表现着的是上进与优秀,而内心深处隐忍着的是顽劣与自卑。
张海的第一次盗窃作案发生在结婚前夕。2012年4月,涂家上下都沉浸在婚礼前的忙碌中。涂副镇长为女儿出嫁购置了新房新车,而张海贫困的家庭还需要他的工资补贴,父母更谈不上给张海置办些什么。从小自尊心极强的张海一不愿做上门女婿,二不想破了“三金、彩礼”这些虽俗却免不了的程式。张海说:“我怕婚后的生活被岳父母送的房、车所压,在涂家生活没有地位;同时又舍不得远在老家的父母和大三辍学回家踩三轮车为生的同胞弟弟。”那段日子,他满脑子盘旋的是如何找出个既不用父母负担,又无须对岳父母亏欠的两全方法。在这种内心煎熬下,他选择了用偷解决彩礼的钱。
一念起,无法灭。张海选择了自己工作的银集镇政府,从身边熟悉的人下手。5月中旬的一个周六深夜11点,为了躲避政府大院内的摄像头,张海用一床粉红色被套将自己的脸部蒙了起来,只露出眼睛,将被套用尼龙绳裹着身体,向办公大楼走去。张海知道整幢楼的钥匙都放在一楼值班室里,又逢周末,他估摸着值班室内无人,迅速地向一楼值班室走去。拿到了各办公室的钥匙后,张海挨个投钥匙开门,在昔日他尊敬的书记、镇长、主任的办公室开抽屉翻包,一共窃得现金28000元和超市购物卡1000元。张海说:“第一次作案的第二天,我感到紧张、焦虑、害怕,独自一人在政府宿舍内一整天都没有出门。”但与此同时,面对这笔窃得的现金,他也对自己无处安放的内心长叹了一口气。张海拿着盗窃来的钱凑齐了三万元整,交给了父母,他让父母拿着这钱交给亲家作为彩礼。2013年春节,张海带着新媳妇回到农村老家,把在同事办公室偷来的超市购物卡交给了父母,孝敬老人。
张海的双面性从第一次盗窃得逞后开始凸显:工作与生活中他越发好强,评先进、到上级单位锻炼、参加在职研究生考试;而内心深处,他燃起了对周围环境和身边同事深深的不甘与仇视。张海说:“我想证明自己比别人更优秀。”他对妻子强调:靠父母的叫背景,自己打下来的才叫江山,我不是寄人篱下,我有能力做好一家之主;他对父母交代:作为家中长子我有能力负担全家,经济生活上的困难必须由我来解决。在给自己设定的重重心理暗示与压力下,张海内心产生了扭曲。他强迫自己优秀,渴望证明自己,哪怕是不择手段甚至犯罪。
张海扭曲的心理也让人想到了两个不同家庭的反差。鲁迅先生说:“为儿孙作马牛”和“任儿孙作马牛”都是错误的。恰是这两种情况让张海在生活中表现出同事口中的“勤奋、沉稳”,而内心深处隐忍着的是顽劣、自卑,以致心理上产生钝滞与扭曲。张海面对农村家庭的贫穷感到极度自卑,导致了他的过度自以为是,甚至瞧不上父母,他认为贫穷的父母对他的人生道路没有话语权,同时害怕在父母面前表现出“没本事”,他习惯为父母“任做马牛”只报喜不报忧;张海面对经济条件、社会人脉资源较好的岳父家有无力感,婚姻的结合本质是交换,婚姻里没有完美主义,每天充斥着的是各种物品的价格,张海选择了岳父家优越生活的庇护,逐渐也就习惯于家庭“为他作马牛”。
你怎么对人生,人生怎么对你
人生就是这样,你怎么对人生,人生怎么对你。你拿人生开玩笑,人生立马偿还你一个人生笑话。其实人生在某种可控范围内是可以规划的,这种规划需要你不盲目攀比,不怨天尤人,当然人生也需要张海对待无论多糟糕的自己,不抛弃,不放弃。
2012年至2013年的一年多时间,张海在工作单位银集镇政府采取翻包、开抽屉等方式盗窃3次,窃得现金物品共计48700元,这些钱,除了结婚时交给父母的彩礼三万元和给新娘买“三金”花去的钱,已所剩不多。张海说:“自2009年上班后,我将大部分工资补贴给了农村老家,自己只留下一点生活费。可是婚后,工资卡被老婆管着,时间长了,我越发觉得生存压力大,在家没有存在感。”2015年年初,老家打电话给张海,奶奶因为养老问题,想买一间车库住,老家的父母和小叔希望张海能够资助点。张海跟岳父母、妻子商量补贴些钱给老家奶奶,遭到反对。张海没有了倾诉的渠道和工资以外的经济来源。张海说:“在现在的家中过得越幸福,对农村老家人的愧疚感就越深。”这种内心的煎熬让张海又一次想到了偷,他在寻求不到家庭帮助的情况下,想靠自己解决眼下这个棘手的经济问题。
2015年3月一个周末深夜,已借用至县城机关工作的张海借口值班,独自一人来到了曾经工作过的镇政府办公室,这次他依然采用化装盗窃的办法,戴口罩、帽子,外穿一件雨衣,在监控之下大胆走进了政府综治办公室行窃。这次他翻出了综治办史主任的身份证和一张银行卡,张海试图记住身份证上的后六位数字,拿着银行卡来到镇政府旁的银行ATM机,在试出银行卡密码后,分8次每次2000元,共取出了16000元现金。睡梦中被银行取款信息提示音惊醒的史主任本以为是诈骗短信,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银行卡已经被昔日的同事取出现金后,扔在了路边垃圾桶内。
第二日,史主任发现银行卡被偷后,立即报了警。而张海则将16000元到银行以自己的名字存成了一张活期存单。警方在为期一个月的周密外围排查后,将嫌疑对象锁定在张海的身上。2015年4月20日一早,警方来到了张海上班的地点,将他带走询问。警方在张海的办公桌抽屉内搜查出了一本《党员领导干部学习记录》本,在记录本的反面清晰记载着从2012年至2015年间,张海4次行窃共计65200元的详细条目。面对自己亲笔写下的记录,张海如实供述了自己的犯罪过程。
人生就是这样,你怎么对它,它怎么对你。在看守所讯问室内再次见到张海,我感到他有面对刑罚处罚、失去人身自由的惊慌、忧郁,有对已怀孕妻子、父母亲友甚至自己本该美好未来的自责、悔意,等待他的将是四五年的牢狱。透过铁窗栏杆,张海像极了《变形记》中的那只甲虫,失去自由,言语缓慢低沉……张海从一名农村走出的天之骄子、优秀公务员转而成为“阶下囚”,这荒诞离奇的“变形”根本原因是人性的丧失,人因为外界压力、关系冷漠,有着对自己的命运无法把握的感觉就容易异化。在与张海的谈话最后,我告诉张海,人生在某种可控范围内是可以规划的,希望他能重新审视人性,善待内心的自我,用自己的勤奋、务实,找到生存在这大千世界的平衡点。
张海于2015年5月28日经金湖县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2015年8月24日金湖县人民检察院向金湖县人民法院提起公诉。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