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立特突袭的中国民间研究

郑伟勇

1942年的杜立特突袭，是太平洋战争中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是同盟国联合协作行动的第一次反击，给日本帝国主义以沉重打击。

参加行动的16架美军轰炸机，原计划在突袭东京后飞往中国衢州机场降落。由于各种原因，最终有15架在衢州周边地区迫降或飞行员跳伞弃机。80名飞行员中有64名在中国军民的帮助下安全转移到大后方，其中多数经由衢州集中。

衢州是我的家乡，我对这个重大的历史事件很感兴趣。吸引我注意的是这些美国军人与中国百姓的亲密接触和交流没有事先安排，双方都是最普通的民众，来自语言、生活、习俗、文化、宗教、信仰等完全不同的国家，他们在特殊的环境中相互试探、接触、交流、互动，为正义与和平而战、而生存奋斗。我期望作民间基层研究，以保存或弥补历史的一个侧面。

一根钢丝绳

时间过去了70多年，好多当事人、见证者还活着。我收集与这一历史事件有关的回忆文章、研究资料、学术著作，到各地档案馆查阅档案，也和亲历者的子女亲属通信，再对这些资料进行分析。这是个艰辛的过程。每有一点点收获，我的兴奋与激动是他人无法体会的。

相比之下，美国方面的资料比较丰富，官方档案很完整。美国飞行员大都受过高等教育，不少人留下了当时的日记，战后又写下回忆录。此外，研究这一历史事件的英文专著有好多。中美双方的资料相互印证，相互补充。

杜立特突袭者协会有一个官方网站，站长是10号机机长理查德·乔伊斯的儿子托德。网站上有大量的资料能帮助我的研究。我常把我的新发现发布到这个网站的论坛上，与美国人进行交流讨论。当年美国飞行员集中到衢州后，被安置在汪村第十三航空总站生活了好多天。他们在防空洞前拍了一张后来十分著名的合影。旧址如今还保存着站长办公室和防空洞等一些遗迹。我在美国飞行员合影的原位置、原角度拍了照片，将它与我在防空洞口新发现的美国飞行员的刻字照片一起发到论坛上，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和兴趣。

5号机机长大卫·琼斯当年离开这里时在日记里写道：“我沿着房子的后面来到河边，这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美丽而又安静的地方，我可以很肯定地说这是一个可以结婚生子和定居的好地方无须担心，就像中国民间那样就行。他们远离世俗，他们过得很开心，并且完全不受外界的干扰。我可以告诉你浙江省给我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忆。”参与反法西斯战争的战士特别渴望和平宁静、幸福美满的日子！

2009年的一天，我收到一封电子邮件，写信的是12号机机长威廉·鲍尔的儿子吉姆。他说，他希望我能帮助找一块12号轰炸机的残片，慰藉他父亲有生之年的回忆与沉思。我为吉姆的心意答应试试看。

12号机机组人员在浙江淳安上空跳伞。有资料说，12号飞机坠落在富江村，但富江村已没入千岛湖。又有资料说，12号机降落在原遂安城以南。我到淳安的白马、枫树岭、大墅、安阳、塔山一带乡村打听，最后在铜山、窄坑一带找到了机组人员的着陆地点，可是没有飞机的坠机地点。时间过了半年多。一天，吉姆给我来信，说他父亲最近摔了一跤，可能很难坚持很长时间。我也很着急，回信说一定加紧寻找。

我查《东南日报》，1942年4月23日的一则新闻说，4月18日晚有一架日本飞机坠毁在江西婺源城南。据我所知，当天晚上没有日本飞机出动。我又查《婺源县志》，里面说坠落的是美国飞机。我赶到坠机地点，村民们告诉我，这是一架轰炸日本的飞机，残骸已被当时政府收集，不过某位村民家里还保留着一根飞机上的操纵钢丝绳。我征集来钢丝绳和另一块飞机碎片，寄给吉姆。吉姆发给我一张他父亲拿着这些物品的照片。之后，吉姆又多次给我发来他父亲的照片，说他父亲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我对二战老兵坚持一生荣誉的情怀敬仰不已。

一张收条

我曾经在象山县档案馆查到一份档案，是两张杜立特突袭者写的英文求助书。在象山被日军俘虏的美国飞行员有三位。我把求助书的照片发给托德和吉姆，请他们寻找书写者。不久，机长霍尔马克的侄孙给出了他的鉴定报告，但结果令人失望。

江山市档案馆保存着一些当年江山民众救助美国飞行员的原始档案，其中有一份出力人员事实清册，还附着一张民国三十一年（1942）五月二十三日的收条：“今领到长台镇公所代发由青蓬至长台扛送美籍飞行员轿资国币叁拾元正。此据。扛轿夫陈明高、周柏日”。

关于这张收条的背后的故事，江山张村小南坑口村83岁的村民廖万富给我讲述了他的亲眼所见：那年4月里，保长廖诗元带领村民救下一名受伤的美国飞行员、抬到自己家中，叫妻子周兰花为美国飞行员清洗伤口，用草药敷疗创口。美国飞行员为了表示感谢，拿出身上仅有的两枚1美分硬币送给廖诗元及其弟弟廖诗清。这两枚硬币廖家一直保存至今。美国飞行员住了三四天后，被县政府派来的人接往衢州。廖诗元和村民用竹竿、竹躺椅扎成一个简易轿子，周兰花在躺椅上铺了床单，用被单盖了轿顶遮阳，由人抬着美国飞行员从小南坑口到长台镇，花了整整一天时间。那收条就是长台镇公所发给扛轿夫的轿资凭证。

有资料说，3号机机组人员是在这一地区迷航跳伞的。我推测小南坑口村民救助的是跳伞落地时小腿受伤的领航员查尔斯·奥扎克。我给奥扎克写信，希望他能确认。我告诉奥扎克，廖诗元直到去世前都在努力联系当年被救的美国飞行员。

我把信寄出却没有回音。过了两个月，在杜立特突袭者协会的网站上我看到奥扎克去世的消息。又一位英雄走了！我为没有得到奥扎克亲自的证明而惋惜。作为对奥扎克的纪念，我在协会网站上发了一个帖子，发布我采访到的情况。

几天后，我收到了奥扎克女儿苏姗娜的电子邮件。苏姗娜说，她父亲收到了我的信，确认廖诗元所救的美国飞行员就是他，只是身体虚弱无法写信。苏姗娜曾替她父亲写过回信，我没有收到，她又给我发了副本。

苏姗娜的回信写得十分真挚：“我父亲让我回复你的来信并且感谢你以及所有还记得他的人，也很感谢你寄来照片。我父亲确定他就是当时廖先生和村里人所帮助的那个人。这些照片使我父亲回忆起许多往事，他让我转达他对廖先生儿子们以及家人的谢意。我父亲看到你寄来的照片非常高兴，能有机会记住村里人们的善良仁慈，乐善好施。我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跟我们分享他的经历。这些照片让我们意识到父亲曾经历过什么，也让我们了解到在那些日子里是谁给予了他同情和关心。我们，他的孩子们，难以回报你们的大恩大德。”

收到回信，我很激动。我的信和照片让奥扎克在最后的日子里重温战火余生中的美好回忆。

一幅地图

2013年11月7日，我再次应杜立特突袭者协会邀请，前往美国俄亥俄州代顿参加杜立特突袭者最后的庆典和祝酒纪念活动。

我带去了一张杜立特突袭者在中国降落地点和行程路线图。突袭者子女和其他美国人对突袭者在中国的经历充满着好奇，但他们对中国比较陌生，甚至不知道衢州在地图上的什么地方。他们虽然有突袭者的日记和回忆文章，却无法系统还原当时的情况。我到过每一架杜立特飞机的坠落地点，到过几乎所有飞行员降落的村庄。对照突袭者的日记和回忆文章、中国方面的档案，我厘清了突袭者在中国的行程路线，并且熟知了每个地方发生的感人故事。这次纪念活动的日程很紧张。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给突袭者及其家人以最大量的信息，我特意画了一张突袭者降落地点和行程路线图，标出15架飞机的坠落地点，标出75位突袭者在中国着陆地点和他们后撤所经过的路线，并贴附上他们在途中的旧影。这张地图是我十余年来研究杜立特突袭的成果，光在电脑上绘图就花了100多个小时。我希望能在这次纪念活动中给突袭者及其家人惊喜。

在抵达纪念活动地的当天晚上，我把地图拿到突袭者及其家人聚会的宾馆酒吧。地图打开了。他们发出一阵惊叹，随即指着地图向我问了好多问题，热烈地讨论起来。那晚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好多没看到这张地图的突袭者的家人子女都来要求观览。在纪念活动结束后的晚上，在宾馆的Party上，我又一次把这张地图展示给大家看。我指着地图给大家专门讲述了由突袭行动指挥官杜立特任机长的1号机机组人员在中国的行程经历。突袭者及其家人对着地图拍照不停。有人希望我把这张地图留在美国空军国家博物馆。有的向我索要突袭者在中国的旧影副本。托德抱着我的肩膀称这是“伟大”的地图。托德很熟悉由他父亲理查德任机长的10号机机组人员的中国行程经历：机组人员都降落在遂安，理查德经屯溪到达衢州，其余人直接向衢州集中。我在地图上标出了这个细节。

我请杜立特突袭最后的亲历者之一、1号机副驾驶科尔和各位参加活动的家人朋友在地图上签名。很快，地图被写满。这张地图将成为我此生最好的纪念品：见证历史，见证英雄，见证精神，见证友谊！

（本文照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