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之
去蒙马特高地,没有别的目的,只想到那里的咖啡馆坐一会儿,喝杯咖啡。因为那里曾经容纳了上天给这个世界的一大批艺术家。雷阿诺、凡·高、高更、马奈、毕加索……他们都在这里度过他们年轻的、默默无闻又充满幻想的时光。卢梭、左拉、雨果都曾在这里流连,寻找他们的灵感。据说,毕加索刚到巴黎不久,他和几个年轻朋友经常到这里的跳兔咖啡馆消遣。那时他们还没有名气,口袋里没有几个钱,很穷,几个人待一个晚上,只用一瓶啤酒、一份火腿肠。
一定去咖啡馆坐一坐,喝杯咖啡,还有另一个原因。1964年6月6日,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法大使黄镇向法国总统戴高乐递交国书,标志着中法正式建交。那次,周恩来总理没有去巴黎,他委托使馆工作人员设法找到一家名叫奥罗里的咖啡馆,替他还清当年他赊账喝的一百多杯的咖啡钱,再送另一家拉丁区的咖啡馆三百盒香烟,也是用来抵偿当年的欠账。这个故事,给我留下深深的印象。这些咖啡馆见证了当年中国青年人在法兰西探索和追求的岁月,见证了留法学生跋涉的艰辛。
这个蒙马特高地我最先是在艾菲尔铁塔上看到的。我们站在铁塔第三层上,巴黎的朋友指给我看,说那高高的就是有名的圣心教堂。圣心教堂周围就是蒙马特高地。圣心教堂是白色的。我们是傍晚去的,有嫣红的晚霞,但晚霞上面是一大片乌云。乌云作背景的圣心教堂,白得更加夺目,仿佛大海中的一艘大船。教堂前面是高高低低的建筑,小径穿插来去,这里一个画像的,那里一个拉琴的,教堂里传出大风琴的美妙声音,咖啡馆比比皆是,让人觉得舒服。
那些年轻的未成名的艺术家,在那里生活得窘迫而潇洒。他们比着作画,追求着出新、出美,追求着个性。毕加索在那里潜心追求他的立体主义。他艺术生活中的“粉红时期”“蓝色时期”,就是在那里度过的。他的名作《 阿维农少女》是那一时期的代表作。
马奈的那幅引起争论的《草地上的午餐》,也是在这里完成的。画中两男两女在草地上聚会。男士衣冠楚楚,两个女士一个正浴罢穿衣,一个一丝不挂,和两个衣冠楚楚的男士坐在一起,让人感觉很是特别。原来,马奈试图打破绘画中只有天神可以展现裸体的传统。据说,拿破仑三世看后大为恼火,认为“这画是不道德的”。但那时的环境还是宽松,没有因为皇上不喜欢就要求作者销毁。
凡·高的弟弟提奥是一个青年画商,他喜欢这些并不出名的青年画家的画,总是支持他们,所以很得这些青年画家喜欢。他把凡·高引到蒙马特后,介绍他看了许多青年画家的作品,如劳特累克、高更、修拉等等。凡·高在那里看到的“正在墙上冲着他发出欢笑的画,是他从未见过、也从未梦想过的”,他震惊了,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色彩和光,还有这样的画法!傍晚,提奥回家了,发现凡·高还坐在地板上发愣。提奥说:“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大吃一惊了。那是可怕的,是不是?我们正在推翻几乎一切被奉为神圣的东西。”
凡·高截住了提奥的目光,很严肃地说:“提奥,为什么你没告诉我?我为什么不知道?你让我白白浪费了整整六年的时光啊!”面对这些青年画家的创新,凡·高颇为沮丧,深感自己的落伍。
弟弟安慰他,说他的作品已经很有成绩。凡·高表示,要学习这些印象派青年画家的表达方式:“我一切都必须从头学起。”
于是,第二天,他便提着绘画材料到弟弟指给他的画室学习。受印象派的影响,凡·高的画风发生了巨大变化。有一句比喻说,是印象派在凡·高的绘画生涯中打开了一个手电筒,从此照亮了凡·高的画。
凡·高对绘画是十分热情的。他为了让人们了解他所崇拜的青年的画,推销他们的作品,便积极发起组织展览。他们没有钱,租不起展馆,便与饭馆老板商量,把他们的画挂在饭馆的墙上。老板同意了,条件是晚上他们一定都得来用餐。但是,直到晚上八点半,顾客结了账,一个个都走了,一幅画也没有卖出去。老板过来说要关门了,他们只好从墙上把画又一幅幅取下来,放到手推车上,推回家去。那些画后来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可惜当时无人赏识!
……这些事都发生在蒙马特高地,发生在那一个个咖啡馆、饭馆中。
凡·高在这里挣扎的经历,让我想起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美术青年奔赴世界艺术之都巴黎的情况。林风眠、潘玉良、吴大羽、常书鸿、刘开渠、徐悲鸿、刘海粟、吴作人,这些今天绘画界的大师级人物,也就是在这里摸索、探寻和学习的。那里的学校管理很宽松,交了学费,便能领到随时进出博物馆、美术馆的出入证。中国的学子们如鱼得水,每天在大师们的画作前观摩。徐悲鸿出国前业已成名。到了巴黎,他十分刻苦地进行西洋画的基本功训练。他就教于法国的艺术大师,遵循“勿慕时尚”的教诲,刻苦钻研文艺复兴以来的学院派艺术。他上午听课,下午画模特儿,晚上拜访画家,一丝不苟地学习,坚忍不拔地训练。他努力汲取西方艺术的写实主义的内涵,想用西洋写实艺术来改造、充实中国画。他回国后,实现着自己的追求。林风眠,则走了另一条路。出国时他刚刚19岁,并没有一定的观念和计划,到了巴黎,一下子就被塞尚、马奈、马蒂斯这些印象派大师的作品所吸引,每天在博物馆参观、浏览,完全不顾学院派的嘲讽。他追慕西方印象派画风,吸取现代绘画的营养,与中国传统水墨和讲究境界相结合,形成了自己的一种新的画风。这一批青年才俊在巴黎的奋斗,和凡·高、塞尚、马奈的经历多么相似。成长的道路各种各样,有奋斗追求、开拓创新的精神,再加上自由探索的环境,总能成才。
我们走着,捕捉着每一个咖啡馆、饭馆的招牌,心里想,说不定哪个咖啡馆、哪个饭馆会走出高更、毕加索、修拉来,会走出卢梭、左拉、大仲马、小仲马来。雨果在这里停留过两次,如今在蒙马特高地还耸立有雨果的塑像。
……一杯咖啡终于喝完了。这里的咖啡很贵,容不得我们再在这里流连。我想起可怜的凡·高。他的画如今已成为全世界最伟大的作品,大家排着队等着看他的画展,他的一幅画都能卖到几千万美金。而当年,他却被住地居民驱赶。他穷得不敢住6法郎一天的宾馆,等帮他介绍宾馆的人走后,自己悄悄搬到3.5法郎一天的客栈。他说:“我又不是资本家,怎么住得起那样的房间?”
为什么?为什么伟大的天才在他活着的时候,就那么不易被人们认识?
但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毕竟有让我们感慨和欣慰的结局。他们太超前了,我们跟不上。等我们认识到的时候,他们只有在天堂里微笑了。
凡·高死时,室内什么也没有,棺木放在饭馆的弹子台上,牧师也没人想起去请。凡·高的好朋友、经常给他看病的医生伽赛哭着说:“咱们不能就这样让他走啊!”他把凡·高住室里的画全部取来,又让他的儿子回家把凡·高其余的画取来,几位从巴黎赶来的凡·高的画家好友,急忙把这些画挂在停放棺木的房间的墙上。
于是,“凡·高那些充满阳光的画,使这死气沉沉的昏暗的饭馆顿时变成了光辉灿烂的大教堂”。
凡·高曾抱着他的刚诞生不久的侄子对他的弟弟说:“我们能在身后留下什么呢?你用你的血肉创造……我则用颜料创造。”
凡·高37岁时死在巴黎附近的瓦兹河畔美丽的奥维尔小镇。他真正的创作生活只有10年,但他却留下了900幅油画、1100幅素描。算下来,他平均每年有200件作品问世。他给这个世界留下了非凡的美,留下了光辉灿烂。
最让我激动的是,《渴望生活——凡·高传》的作者、美国人欧文·斯通在1982年专为该书中文版写的“导言”中介绍说:
1934年1月1日,(我的书)出版即日,我曾试向该社负责人表示谢意。他神情阴郁地回答:“我们印了5000册,我们还在求神保佑。”
他求的那个神算是求对了。据最近的统计,《渴望生活》已经翻译成80种文字,现已销出2500万册,想必也有这么多的书被人读过吧。
最后,欧文·斯通非常肯定地说:“不过,永远要记住,是文森特的身世打动了读者,我只不过以小说形式再现了它。”
蒙马特高地引起我的思古幽情。我到那里坐一坐,喝杯咖啡,以寄托我多年来对当年活跃在这里的艺术家的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