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少萌
《局外人》(1940)作为加缪的第一部也是最有代表性的小说,渗透了他对人类生存处境的诸多矛盾与悖论的独特思考,成为世界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名著之一。
“局外人”
20世纪西方文学有许多经典的“第一段”。“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这是《局外人》惊世骇俗的开篇。丧失亲人的打击无疑是沉痛而惨烈的,可是主人公默尔索却以极其平静的口吻轻描淡写地叙述,仿佛事不关己,连时间也记不准确,让人十分讶异,这就是罗兰·巴特所说的“零度叙事”。默尔索自始至终都没有流过半点哀伤的泪水。在草草地给妈妈守灵下葬后,他还急不可耐地去海滩游泳,看喜剧片,寻求肉欲刺激。女友玛丽问他是否爱她,他却把这个人们视为神圣的问题当成毫无意义的废话,绝对不肯巧言令色来搪塞女友。邻居雷蒙殷切地表示想与他交个朋友,默尔索却回答“做不做都可以”,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亲情、友情、爱情这些被世人奉为“圣物”的东西均被默尔索视为虚无,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回馈所有的情感索求,默尔索是情感生活上的局外人。
当老板提出要派默尔索去巴黎设置的办事处工作时,身居偏远小城的默尔索却拒绝了这个发展前景广阔的差使,回答说:“人们永远无法改变生活,什么样的生活都差不多。”这种不知好歹的答案让老板颇为扫兴。此前,默尔索为置办母亲丧事而向老板告假时,明显觉察出老板脸色不好,他却无动于衷,认为“反正不是我的错”,而不像别人一看到上司脸拉长了便胆战心惊、惴惴不安。他的这一心态和契诃夫小说《小公务员之死》中因得罪上司而忧郁致死的小公务员形成强烈反差。
当默尔索无意间错杀了那个阿拉伯人之后,无论是在身陷囹圄的漫长岁月里,还是在法庭上愤怒的审判声中,他保持了一贯的冷漠态度。人们的言辞无法引起他太大的关注,细小的事物却紧紧攫住了他的心。“我听见椅子往后挪的声音”,“我看到好些记者都在用报纸给自己扇风”,“尽管挂着遮帘,阳光仍从一些缝隙投射进来”……面对人们“义正辞严”的谴责,他继续说出内心真实的想法,完全没有为了保命而讨好大众的媚态。在得知不公正的死刑强加于身后,他顽固地认为“自己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我希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对死亡的恐惧是人的天性,但是默尔索却等闲视之、不以为意,摆脱了死亡对他的困扰。默尔索也不崇拜任何精神偶像,不论神父怎样耐心劝导他皈依基督,虔心忏悔,他始终不肯服从,并且坚信自己对“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
荒诞的世界
文艺复兴发现了大写的人,而20世纪萨特等人的存在主义哲学则着力于揭示小写的人,即人的卑微、人的怯懦和面对荒谬世界的无能为力。
默尔索在料理妈妈的丧事时,有妈妈的一些昔日好友前来守灵。有一个妇女“细声饮泣,很有规律……然后又按原来的节奏哭下去”,有几个老头子“在咂自己的腮帮子……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我甚至觉得,在他们眼里,躺在这里的死者,什么意义也没有”。这些说是要为逝者默哀的人,其实没有什么忧伤,却碍于面子,硬逼着自己佯装痛心的样子,努力演戏。
默尔索从锒铛入狱到接受审判的这一过程,集中体现了世界的荒谬性。本来默尔索是过失杀人,并且由于他杀的是阿尔及尔的阿拉伯人,在当时的情况下(阿尔及尔是法国殖民地),很有可能获得法律宽恕,罪不至死。但是,他最终被判死刑,原因就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表现得十分漠然。
正如加缪所说,“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在母亲下葬时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险”。
(一)自我与社会的矛盾
20世纪相隔不到30年的两次世界大战使传统的价值标准、道德观念、社会准则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摇摇欲坠,即使是默尔索那毫无破坏力的淡然生活态度,社会也感到这是种潜在的威胁。
默尔索曾对他的律师做过这样的解释:他有一种本性,就是他身体的需要常常会影响他的情绪。比如疲劳、睡意、阳光刺激等都会打乱他情感的流露。他首先服从身体的需要。因此,他在为母亲守灵时抽烟、喝咖啡、打瞌睡,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哭,虽然他也感到这样做有点难为情或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这样做,但是其心理斗争的结果都是服从了生理的需求和本能欲望。然而,正是这种本能的类似于“自然人”的生活方式使社会感到了不安。因为它要求它的臣民对其要求和规范绝对地服从,而无需有自己的思想和意志;甚至不惜扼杀人性和自由,来使人们习惯于它的“独裁”统治而看不到自身存在的悲剧。所以,默尔索那离经叛道、按个人意愿行事而导致的对社会规则和道德规范的无意识背离,也使这个自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社会感到了自己威严的被冒犯,并最终激怒了这个社会的“卫道士”——法律机构,他们将这个坦率真诚甚至有些天真的人视为人面兽心、妖魔鬼怪、洪水猛兽、令人感到可憎的冷血动物,并以极刑处之。这不但暴露了社会的残酷及其所具有的破坏力,而且其脆弱的本质也一览无余。
当然,我们并不否定社会契约对人一定程度的约束和限制,也不是为默尔索开脱责任。只是默尔索并非因杀人而被处死,杀人只是社会借以惩罚他背离传统道德观念与价值准则的契机和导火索。“我被控杀人,而死却是因为在母亲下葬的时候没有哭。”这是多么无奈而又强烈的控诉呀! 虽然这种因错误“嫁接”的后果与事实上默尔索应该具有的结局是“殊途同归”,但正是在这 “殊途”中,体现了作者对这个理性世界的非理性及其荒谬可笑的绝妙讽刺。
(二)个人与他人的隔阂
默尔索在被捕入狱之前,并没有感到自己和这个社会及生活于其中的人有什么格格不入,而是在审判过程中,作为“旁观者”的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与社会及他人之间存在着多么大的隔阂。
“人们好像把我排除在外来审理这个案子,一切都在没有我的参与下进行着,我的命运被决定,而根本不征求我的意见。”此刻,默尔索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局外人,他好像坐在旁听席上的观众一样,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这个热爱大海、阳光、沙滩,与邻居和睦相处,工作上勤勤恳恳、老老实实且颇得老板信任的默尔索,虽然表面上显示出对友谊和爱情的无所谓态度,但在实际行动上,他还是接受并体验着友谊与爱情,也曾为获得它们而激动过:他爱他的母亲,只是采取了与众不同的方式表达而已;他善解人意,能站在老板、朋友、邻居的立场上考虑问题,理解他们的做法。当然,他也希望别人能这样理解他自己。可是在社会理性秩序的代表——检察官那貌似谨严缜密的推理下,得出的却是他“根本没有灵魂,没有人性,人类心理的道德观念一丝一毫也没有”的结论。
对于强加给他的这个如同魔鬼一样的形象,被剥夺了发言权的默尔索只能被动地接受。在这个简单明晰如一潭清水的案件中,他自己被搅得头昏脑涨。他的律师为了胜诉,教他在法庭上撒谎,在被他拒绝后生气地走了;检察官为了惩罚这个触犯传统道德观念的人,打着“客观公正”的旗号,随意地将简单事情复杂化,将毫无本质联系的偶然事件串连起来,得出一个必然的结论。在传统道德观念和所谓“理性”的引导下,检察官由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没有哭、和女朋友同居,推导出他为了逃避对风化案件承担责任而随随便便地杀人这一毫无因果联系的结论。这一荒谬的推理充分说明了默尔索所“误入”的这个世界多么的荒唐可笑,人们不能或者说不愿相互理解和沟通。整个案件的审判过程就像默尔索的律师所言:“一切都是真的,但什么都是假的。”一方面,人与人之间存在距离,各自都在为自己所代表的那一方利益而倾其全力,结果就形成了像西方现代文学中的一句名言所说,“我和别人之间的距离,犹如一颗星与另一颗星之间那样遥远” 。另一方面,单个事实的描述是真实的,但将其拼凑为一个整体去理解时又是何其的荒诞。
反抗的激情
当然,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默尔索本身就不是一个驯服者,特别是在对他的命运做出了荒谬的裁决之后,更加激发了他的反抗情绪,其表现之一就是他不断地想到上诉。此时的默尔索并不像有些评论者认为的那样,在生命被无情剥夺后仍然无动于衷、麻木不仁、淡然处之。虽然他以冷漠的态度与这个荒诞的世界抗衡,虽然他曾对亲情、爱情、友情和工作上的升迁持无所谓的态度,但他并不因此而弃绝生活。“一想到如果还有20年好活,我心里便会紧张地跳动”,甚至会因有可能获得大赦而感到“疯狂的快乐”。尽管这个世界有时候是那么的令人难以琢磨和荒谬可笑,而且还时常表现出与人们势不两立的架势,但是它也有美好光明、值得留恋的一面,如大海、阳光、沙滩等等。生命是有限的,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呢?此外,更重要的是他感到在整个案件的发生、审判过程中,涉及的偶然因素太多,他不愿成为偶然的牺牲品。但是同时,他又想到上诉被驳,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一方面,偶然与必然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如影随形地胶着在一起;另一方面,世上本没有绝对和公理可言,矛盾到处存在,一切都是可能的。“那么,我就去死。别的出路是不会有的,这很明显。”“30岁死或是70岁死,都没有什么大关系。”默尔索思想上的这种矛盾显示出个人力量在这个强大的社会秩序面前是多么的软弱无力。但是,默尔索并没有回避或向其屈服,而是在思想上、精神上和行为上对其进行审视、批判和抗衡。
小说结尾默尔索拒绝忏悔、拒绝皈依上帝的那席火山爆发式的慷慨陈辞,不仅表现了他对这个世界清醒理性的认识,更表达了他对荒诞世界的极度愤懑——
(他)连活着不活着都不知道,因为他活着,等于一个死人。我呢,虽然看起来两手空空,但是我知道我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比他知道得清楚,知道我还活着,肯定我即将死去。是的,这一点是绝对有把握的。我对它有把握,跟他对我有把握,完全一样。我从前就没有看错,现在还是很正确,永远正确。我过去这样生活,今天换一种生活也无所谓。……不管是谁,有一天都注定要死。连他本人也是一样,也是注定要死的。所以,我被控杀人,而死却是为了在母亲下葬时没有哭,这都有什么关系呢?
这段独白无疑对于我们理解默尔索的精神内核起了重要作用,那就是他看透一切的彻悟意识。他不仅看透了当时司法的荒诞、宗教的虚伪、神职人员的伎俩,而且洞察了人类生存状况的尴尬和无奈,深知世人的痛苦不能寄希望于不存在的救世主,“所有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会被判处死刑”,“造成西西弗斯痛苦的清醒意识的同时也造就了他的胜利”,“应该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默尔索就是现代世界中的西西弗斯,勇敢地正视荒诞的命运,在精神上战胜荒诞,因此他“过去是幸福的,现在还是幸福的”。
但是,在这荒诞的世界面前,坚守自我个性、追求自由和真实的默尔索那无法摆脱的悲剧命运,使人感到人类生存的诸多无奈与悲哀。正是这一点使《局外人》具有了一种普泛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