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江
飞来横祸从天降
杰克逊是俄亥俄州克利夫兰人,从小和母亲、继父以及其他四名兄弟姐妹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所有这一切都在1975年5月25日戛然中止。当时他刚好18岁。
那天凌晨,天还没亮,杰克逊和兄弟姐妹们睡在地下室里。他突然被院里狗的叫声吵醒,想到它有事无事都爱这样狂吠,也没在意。后来听到楼上的大门被猛烈砸开的声音,杰克逊意识到情况不妙,有人要入室抢劫。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跑了出去,在门口看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在确认他是杰克逊后,不由分说就将其戴上手铐,押送到门外的警车里。在街上,他看到朋友布吉曼家门口也停着几辆警车。
对自己莫名其妙被逮捕的原因,杰克逊开始一无所知。后来待在看守所才知道,原来自己和布吉曼家兄弟俩涉嫌参与了几天前的一桩抢劫杀人案。但他觉得反正没有干坏事,调查清楚了就会被放回家,最多待上一两天而已。
这起凶杀案发生于1975年5月19日下午4点左右,地点在杰克逊家附近的一个小杂货店门口。两名劫匪先朝着59岁的旅游支票销售员哈罗德·弗兰克斯泼硫酸,然后将其枪杀。他们抢走了他里面装有400多美元的公文包,接着上了一辆等在路边的绿色私人轿车逃之夭夭。
因为身体原因,当时杰克逊刚刚从美国海军陆战队退役。那天他待在家里无事可干,来到布吉曼家里,找同龄的罗尼·布吉曼和他20岁的哥哥维利·布吉曼。他们一块儿长大,既是邻居,更是好朋友。当时,维利正在院子里洗车。一听说杂货店出了命案,三个年轻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赶到现场看个究竟,想不到他们的一生因此而改变。
在案件的整个调查过程中,警方没有发现任何物证。只找到一名12岁的目击证人,他名叫爱德华·维伦,也住在这片小区,说亲眼看到杰克逊和罗尼行凶,接着跳到维利开的车里逃走。几分钟之后,他们又假装看热闹返回了现场。
在随后漫长的司法过程中,发现维伦提供的证词多处前后矛盾,混乱不合逻辑。同时警方也接到一些举报,说真正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然而这些线索都没有引起执法人员的重视,更谈不上认真调查研究了。杰克逊、罗尼和维利1975年秋天被判处死刑,虽上诉但被驳回。1976年1月,三个年轻人被正式关进死囚室。
“当死囚室的门‘咣当一声被重重锁上的那一刻,我感觉是自己这辈子最黑暗最恐惧的时刻。”杰克逊痛苦地回忆道,“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让我摊上这种事。我的心里全是恨,恨苍天无眼,恨世道不公。”
在死囚牢里,犯人一律住“单间”,放风的时间减为每周一小时。杰克逊悲愤绝望,等待死神的降临。在1978年死刑刑期即将到来的一天,牢门突然被打开,他以为要执行枪决,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没想到狱卒不是送自己上路,而是来宣布俄亥俄高等法院的暂缓行刑决定。美国高院不久决定俄亥俄州废除死刑,杰克逊、布吉曼兄弟和其他死囚犯都被改判无期徒刑。
申冤之路多坎坷
在接下来几十年的牢狱生活中,杰克逊苦苦煎熬,度日如年。他始终不服判决,一直找律师试图翻案,但一波三折,常常是刚有进展又杳无音信。他觉得希望渺茫,遥遥无期。被关押的囚犯中不少是杀人犯,他们穷凶极恶,在狱中大打出手,甚至互相残杀。为了保护自己,杰克逊逼迫自己变得强悍起来,直至盛气凌人,狰狞可怕。他母亲2008年去世,他连哭都不敢,更不用说见上一面,做最后的告别了。
“在监狱里,眼泪只能往肚里咽。因为别人一见你哭,就觉得你软弱,就敢欺负你。”杰克逊表示,“我的情绪跌宕起伏,好多次都不想活下去。但我从来没有真正放弃过希望,总觉得跟那些真正的凶手不一样,我不属于监狱。”
“俄亥俄州洗冤项目”2003年由辛辛那提大学法学院设立,这个机构的律师们专门免费为蒙冤的服刑人员翻案。在杰克逊的案子之前,他们已经成功地为17名俄亥俄监狱中的犯人把案子翻了过来。
律师们发现,杰克逊案与其他案子不同,找不到任何新的证据,特别棘手。2011年,《克利夫兰纪事》杂志发表了记者凯尔·斯文森采写的关于此案件的长篇报道。他通过深入调查获取了大量警方报告,对能够找到的所有直接或间接当事人一一进行了采访。这位资深记者详细罗列了案件中出现的种种疑点,为翻案工作提供了新的思路。他指出,“解铃还需系铃人”,只有当年那个唯一的目击证人才能使案件出现真正的转机。
2013年,已经年过半百的维伦终于良心发现。他在向牧师忏悔时,承认当年是受了警方的压力和引导才举证杰克逊和布吉曼兄弟的,自己并没有亲眼看到他们作案。经过牧师的耐心劝导、循循善诱,维伦站了出来,在2014年11月18日出庭推翻自己当年的证词。杰克逊和他的律师三天后被传呼到庭,法官在短短三分钟的聆讯后当场宣布杰克逊无罪释放。与此同时,布吉曼兄弟也洗脱了罪名。罗尼早在2003年假释出狱,维利在杰克逊出狱几分钟后也被释放。
在法庭上,杰克逊仰望着天花板,心潮起伏,眼泪止不住地哗哗往下流。他激动地说:“这真是难以置信,我还以为坐了这么多年的牢,自己已经不会哭了。”
作为杰克逊的律师,“俄亥俄州洗冤项目”的布莱恩·豪尔至今对当天的情景记忆犹新。“说实话,我从来都没有经历过像那天那么震撼和激动人心的时刻。”他动情地说,“杰克逊和布吉曼兄弟都曾经和死亡离得那么近,如果不是俄亥俄及时废除了死刑,他们现在已经变成了三个冤魂。”
杰克逊含冤坐牢是不幸的,但能与死亡擦肩而过并最终无罪释放又是幸运的。根据美国冤案平反数据库的记录,杰克逊是俄亥俄州1973年至今被无罪释放的第七个死囚犯,在全国是第148个。
司法改革不容缓
相关的研究分析认为,在美国现有的200万服刑人员中,属于无辜入狱的占了大约2.3%~5%。因为翻案的道路十分漫长,法律往往起不到决定作用,而运气却不可或缺,所以身陷囹圄的蒙冤者绝大部分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说不准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等到这一天。
尽管类似“俄亥俄州洗冤项目”这样的机构在美国大多数的州都设有一个或几个,义务帮助蒙冤者翻案,然而大多数因为人力有限,根本无法满足所有求助者的要求,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以1992年成立的“纽约洗冤项目”为例,每年收到的求助信多达3000余封,但全职律师只有6名,致使大部分的案件没有人力去处理。
“纽约洗冤项目”在选择接案时,依据的一个重要标准是看该案有没有能够通过DNA检测来翻案的物证。“自从1989年美国将DNA应用于刑侦领域以来,已经有321件冤案因为DNA检测发现的新证据得到昭雪。”“纽约洗冤项目”发言人波尔·凯茨介绍说,“除了DNA之外,现在采用的所有法医鉴定手段由于没有建立起科学的验证标准都有可能出错,甚至连指纹有时也难以相信。正因为如此,极易产生冤案。”但是在目前美国所有的刑事犯罪案中,能收集到可以做DNA检验的物证的案件只占5%~10%。
杰克逊之所以难以翻案,在于没有物证,只有靠人证。而人类的思维复杂善变,认知方法存在天生的谬误,记忆难免会出错,因此人证在司法过程中显得极不可靠。在全国通过DNA检测后昭雪的321个冤假错案中,因为人证指认错误而导致误判的占了75%。尤其是单一的人证,存在的风险更大。
除了证人之外,执法人员也同样可能犯错。为了尽快结案,他们有时会对证人和嫌犯进行逼供和诱导,杰克逊之案便是最好的例子。维伦在后来的听证中承认,自己是在警方的逼迫之下按照其提供的信息指认嫌犯的。执法人员还威胁说,如果不照他们说的去做,就抓他的母亲。
在纽约,“神探”路易斯·斯加赛拉得奖无数。2014年9月,这位从警局退休多年的老警官又一次出现在法庭上。遗憾的是他这次是就自己的问题接受质询,而不是指认别人为嫌犯。他23年前曾经将一个名叫戴维·蓝塔的“杀人犯”送进监狱,但蓝塔2014年春天被无罪释放。当年的证人承认,自己是在事先得到警察授意后才去指证嫌犯的。蓝塔申诉道,当年警方要他在一张空白认罪书上签字,自己以为那是申请给家里打电话的表格就签了。一石激起千重浪,看到蓝塔无罪出狱,多名被斯加赛拉送去坐牢的在押犯纷纷上诉,称也是蒙冤入狱的。当地检察机关决定集中重审这位“神探”侦破的57个案件,迄今为止有5人被无罪释放。
“纽约洗冤项目”多年来坚持推进减少冤案的司法程序改革,其中包括在证人指认嫌犯时禁止知情警察在场,对审问过程进行全程录像以避免警方逼供。纽约的米奥斯卡·米歇林律师办了3个昭雪案件,受害人之所以蒙冤入狱都是因为自己请不起律师,而公派律师又没有尽到责任。他认为,保证穷人能够得到高质量的公派律师对减少冤案至关重要。
米歇林律师有一个名叫戴维·麦卡伦的客户,现年46岁,是纽约人。16岁时,他因为被扯入一件凶杀案而含冤坐牢29年。米歇林律师为他免费打了10年的官司,2014年10月麦卡伦终于被无罪释放。至于麦卡伦的好友,被指控为他“同谋”的维利·斯塔其却没有等到这一天——2001年因突发心脏病而死于狱中。
得克萨斯人卡梅隆·威廉汉姆的命运更加悲惨,1991年底发生在自家房屋里的一场大火烧死了三个年幼的亲生孩子,自己又被当作纵火杀人犯判处死刑。直到2004年行刑时,他还在坚称自己是无辜的。虽然多年之后日趋先进的火灾鉴定技术彻底推翻了当初的判决,但是这迟到的结论对于远在天堂的威廉汉姆已经毫无意义了。
融入社会再启程
杰克逊好不容易活到了出头之日,但出狱后面对的岁月可能会和翻案过程一样崎岖艰难。出狱之前,法官曾忠告他说:“认清自己的朋友,因为每个人都有他们的目的,只信任那些值得信任的人。”可是39年后物是人非,父母过世了,兄弟姐妹疏远了,老邻居各奔东西,他能信任谁呢?
在美国,只有29个州的法律中有冤案赔偿的专门条款。杰克逊所在的俄亥俄州规定,只要法官承认当年的错判,检方明确表示不再上诉,冤狱受害人就可以按每年4万美元的标准得到服刑期间的赔偿费。据此看来,杰克逊和布吉曼兄弟将能得到很高的赔偿。
冤案昭雪后,“俄亥俄州洗冤项目”和“俄亥俄反死刑联盟”为杰克逊和布吉曼兄弟开设了网上筹款账户,好心人的捐款让他可以暂时住在一家旅馆里。按照杰克逊1975年的记忆,这么小的地方月租金最多200美元,而现在却涨到了640美元了。为了便于联系,杰克逊还买了平生第一部手机。但他对手机和电脑不感兴趣,觉得大家都只顾玩这些新鲜玩意儿,不喜欢跟别人交谈,人们现在变得很疏远、很陌生。
对于冤狱受害人来说,索赔只是一个方面。如何恢复正常的心态,融入这个自己认为已经变得陌生的世界,才是面临的最大挑战。为此,美国许多地方成立了“幸运协会”这种专门援助刑满释放人员的组织,提供包括心理辅导、房屋咨询和培训求职在内的多种服务项目。纽约的“过渡社区”由刑满释放人员自己创办,总监胡里奥·麦地那服刑12年出狱后处处碰壁,很多工作人员也有类似的经历。“坐牢几十年,会养成一些与众不同的生存手段,以适应监狱那种特殊的环境。其中最常见的是整天气势逼人,为了防止被别人欺负,轻则满口粗话,重则拳打脚踢。然而出狱后如果继续我行我素,只能给自己惹来麻烦,甚至‘二进宫,又被抓回监狱去。”麦地那表示,“不论是服刑多年后出狱的人,还是他们身边的亲朋好友,都应该明白社会的歧视眼光是无法避免的。重返社会是个漫长的过程,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杰克逊感叹道,多舛的命运给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荒诞的人生让他有点缓不过神来。物换星移,时光流逝,想不到2014年宣布全面撤诉的地检署署长,正是当年他被宣判入狱前曾经就缓刑问题面试过他的惩戒署警员;而2014年宣判他无罪的法官,恰恰是那年参与审判的法官的儿子。虽然生活在他面前戏剧性地画了一个圆,而自己的生活却并不圆满。
虽然杰克逊想不到那么远,但他心里至少有两点是清楚的:第一,原谅了害得自己饱尝牢狱之苦的维伦,“那时候他只是个孩子,而且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第二,必须告诉执法人员,“请老实认真地对待工作,因为别人的命攥在你们的手里”。
“我今年58岁,无业,没有一门手艺或技能。”杰克逊展望道,“但我对未来并不觉得恐慌,现在什么都不怕了,这也许是39年牢狱生活留给我的唯一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