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粉骷髅

2015-10-12 13:37:59洛风
啄木鸟 2015年10期
关键词:青岩鲜肉

洛风

愿者上钩

大三的时候,陈舒阳意外泡到了对面师范学院的大一学妹。理科颓废男配文艺小清新,是那个时代最晶莹剔透的爱情童话。两人能坐在操场上没完没了地说到清晨,一个说IT产业链呼唤新时代的闯关东,一个说飞越疯人院发条橙卡萨布兰卡,眼睁睁看着天色发青发白,却还不想各自回宿舍。那个冬天的北京还有雪,经常下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令建筑群看起来平易近人了许多。他勇敢地提议:“去哪儿再走走吧?”

两人穿得一个赛一个的单薄,翻山越岭来到故宫,是那天的第一批游客。有那么半个小时,整个故宫里只有他们俩,他们突然失声了,谁都不再说话,仿佛进入了《盗梦空间》的第四层迷失域,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在一片白茫茫里,紧紧拉着对方的手,冻得哆哆嗦嗦,不停张望着身后的串串脚印。

雪地里他问:“冷不冷?”

小清新牙齿打战:“不冷!心里暖和。”

他用大衣裹住对方,在她耳朵旁边轻声说:“我爱你。”

他嘴里的热气吹在她耳边,她的头发摩挲着他的脸,随着这句话的热浪,这片雪地,雪地上气势磅礴的建筑群,连屋檐上的走兽,都随着两人的心一起荡漾开来。那一刻,他被自己营造出的硕大的感动淹没了。

到现在他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刻的冰火两重天,甜蜜的遥远的温暖,和绵长的无尽的悔恨——当初为什么没有直接吻下去呢?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错过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刚分手时,他还不屑着“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惜不到一年,在师范学院的校门口,他看见了曾经的小清新,已经华丽转身成为一个闪亮芭比,从一辆玛莎拉蒂里被一个猪头三扶出来。他本以为早将她放在心灵深处尘封了,可那一刻,她望向自己的时候,他竟然忘记了微笑的假动作,慌忙掉头……

自此,他迷上了网络。

就好像壁虎的逃生本能,遇到危险时,绝不会费力纠缠,马上断尾逃走。但真正折磨人的,或许是尾巴重新长出来的过程。他只想躲起来,外面再风和日丽,在他眼中也只是一片凄风苦雨,他只想躲在窝里,等着自己的尾巴重新长出来。从技术角度讲,因为有网络,不必出茅庐已尽知三分天下,衣食住行只要解决了“住”,其他东西淘宝都有的卖,而且送货上门。

情场失意,陈舒阳的人品在《魔兽世界》总爆发,他的公会副本进度永远都处在服务器总排名的前列,他的角色在任何Raid团队里都不可或缺,这就是他的日常状态。偶尔打开一个弹窗,真真假假的诱惑扑面袭来:“真人互动视频聊天,申请会员体验不同风格美女的视频服务,若君有意,加个QQ吧……”

混迹网络这么多年,啥鸟没见过,用遮遮掩掩的视频犹抱琵琶半遮面,赶得巧了,倒真是下火;赶得不巧,被骗个“月光”而已。当然,具体怎么下火要看自己的选择,比如加入会员,那是望梅止渴,而所谓见面,就是个明显的炮局了。

他淡定地申请好友,开始等待这份不可捉摸的“艳遇”。空虚,像蒸笼一样封住了房间里的所有,大剂量的无所事事在他身后排成一排,静默一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每天每夜都像复印机一样,开机、复制、复制……不断复制,直到关闭电源。

打开视频聊天窗口,猛地看见一个妹妹,穿得倒是性感,白皙的肌肤配上粉色的吊带,左右锁骨下各有个不太规则的半圆形青记,正对着镜头做出各种撩拨的姿势,每动一动,那两块青记反而增添了异样的风情。

没想到还能来真的?他赶紧将烟熄灭,卷起千堆虚伪的笑。女子羞涩低头,嘴角一颗美人痣让他怦然心动。

“嗨,打扰你了吗?”没有语音,对方仍然是打字。

“没。”陈舒阳如法炮制,甚至摄像头也如对方一样调低了些。网络上大家都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太实诚了容易把人吓跑,“我正打算出门,你要是晚来一分钟,我们就见不到了。”

“呵呵,那就是传说中的缘分了。”还奉送一个可爱的笑脸。

陈舒阳一愣神,在网络上敢用“呵呵”的,不是文艺小清新就是装B女青年。难道老天也觉得我比别人多一份情路坎坷,所以真情大放送?他笑了笑:“遇见,别问是劫是缘!”

对方回了个大大的惊讶表情:“你也看过这篇文章?龙模揪耶啦,我要重新审视你啦!”

“龙模揪耶啦”是陈舒阳的QQ昵称,闽南语“都没约的啦”。对方的昵称是“半世流年”,签名尤其小清新——“生生的两端,彼此站成了岸”。很文艺、很小资,很让人愿意趟水过河走向对岸。陈舒阳以最快的速度上网搜索,找到那篇文章,直接拷贝过去:“人的一生每一天都在相遇和离别,世间的每一次相遇都是重逢,也是离别,擦肩而过的过客匆匆,重逢依旧陌生,再见已是初识。莫如选择一种淡静的方式,独守一片桃源,任如烟往事去去离离,我自清欢,宠辱不惊。”

对方连续回了几个惊讶的表情:“还记得这么清楚?百度的吧?”

陈舒阳毫不介意:“网络,胜在有百度。”

对方在镜头里笑得花枝乱颤,吊带装下细白的皮肤荡出水漾的波纹。“喜欢跟你聊天,仿佛一天的雾霾都烟消云散了。”

陈舒阳听懂了:“怎么,今天过得很倒霉吗?”

对方很长时间才回复:“其实我的生活是很机械而单纯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没发生什么倒霉事,那就是很幸运了……”又是一排各种的笑脸符号。

陈舒阳赶紧表态:“能遇见你,我也很幸运。”

“可是,我很怕见了面后,我们就不会这么痛快地聊天了呀……”

要见面了吗?陈舒阳兴奋起来:“姑娘何出此言?”

对方又摆出几个可爱的鬼脸:“那表示我长得不可爱,怕你失望见光死。”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长得也不帅。”

“那不一样,你没听过‘郎才女貌吗?你有才我当然也得有貌。”

陈舒阳微微一笑,小丫头挺会忽悠人的。“我又有什么狗屁才情了?见面再说。”

“你讲话有点儿粗鲁耶,不如,再给我一个见面的理由吧?”

这感觉像是一个苏杭女孩儿揪着你的耳朵娇声说你坏你坏你真坏,陈舒阳振奋精神:“那还不简单?你因为不可爱所以没有美貌,我因为讲粗话所以没有礼貌,同是天涯没貌人,所以非见面不可。”

“呵呵,好吧,你挑个时间?”

“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晚九点半,地点轮你挑。”

“学院路翠微大厦门口,那里比较亮,你不会被吓到。”

这么狠?输人不输阵,陈舒阳也不甘示弱:“如果被你吓到,你给我做人工呼吸……”

“呵呵,龙模揪耶啦,我竟然有点儿期待啦,see you。”

竟然还会拽几句英文?陈舒阳的心被那句“see you”极速点燃,开始像个高中生一样洗头发、刮胡子、换衬衫、擦皮鞋……

伤心桥下春波绿

东坝郊野公园康庄北路桥。

顾青岩从车里钻出来,走进警戒线内。这是个高个儿宽肩细腰的小伙子,细腰上紧束的制式皮带令胸脯饱满鼓胀,透出一股子骄气冲天的狂傲。但他相貌清秀,态度谦和,打穿上制服起,那天生带电行走的风姿迷倒了周围大片大片的小姑娘,连刑警队里负责保洁的大婶大妈都喜欢他。套用齐队长的一句话:“见过帅的,没见过这么帅的!童鞋们,你们根本不必费力挤进片场看吴彦祖古天乐,去刑警队就够了,保证个个有味道,而且味道还各不相同。要是能撞见穿着警服的顾青岩,那就不得了了,什么叫制服诱惑?这就是活生生的。”

一个听过克林顿现场演讲的朋友说,克林顿的气场足以覆盖全场,无论你坐在房间的哪个角落,你都觉得他只看你一个人,只对你一个人说话。举这个例子要说明的是,无论男人女人,魅力大多来自于气质而非简单的外表,气质源于自信,自信源于经验和成功,当一个人对自己的业务有了庖丁解牛般的熟稔于心,这就构成了气质的一部分。

迎面过来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满脸长势良好的青春痘,颗颗饱满、粒粒晶莹,正在桥头冲顾青岩立正、敬礼、报告:“几个晨练的人早上发现死者,男性,三十岁左右,尸体还没有腐烂,死亡时间应该是昨晚,具体时间要等法医报告,顾警长!”

顾青岩微微一笑:“又拿我开涮。”

青春痘做恭谨状:“我是真心的,哥,你竞聘的笔试、面试、心理测试全面开花,谁都知道你是咱们队警长的热门人选,一定罩着兄弟啊……”

“做好自己的事,谁都不用罩。”顾青岩淡淡地说。参加工作四年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青春痘在自己身后撇嘴,但无所谓。此次竞聘他志在必得,二十七岁现职副科,三十二岁之前争取现职正科,然后娶妻生子,等待时机一举副处,大好前景正冲他招手。

始终守在桥边的尤铭辰入警两年多,跟前头汇报的青春痘林双博同是顾青岩的“徒弟”。他身材不如顾青岩颀长挺拔,但削肩细腰,面如冠玉,目似朗星,背面看很有些小鲜肉的袅娜风流。他比林双博沉稳些,见顾青岩走来,不急不缓地说:“尸体头部有明显伤痕,可能是高空坠落头部触地导致的,致死原因有待法医进一步调查。”

“桥上有发现吗?”

“没有,干干净净,所以初步判断是自杀。”

顾青岩探身往下看,北路桥垂直高度二三十米,桥下河道干枯,瓦砾乱石成堆,一具小小的尸体挤在乱石间,躯体歪扭,周围有法医来回走动。顾青岩问:“那干吗叫咱们过来?”

小鲜肉尤铭辰抿嘴:“因为谁也不想跳进这个大坑,信用卡、身份证、手机都没找到。这具尸体正好在辖区交界。”

顾青岩看了他一眼:“别垂头丧气,只是个案子而已。”

“我没有。”小鲜肉这么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好在是完整的尸体,如果是尸块,还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把尸体凑齐,而且总是凑不齐。”

顾青岩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放心,尸体能告诉我们很多信息,兴许能扯出个大案子。跟我来。”

小鲜肉望着顾青岩的背影,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句“但愿吧”又咽了回去。

桥下,顾青岩走近尸体,问:“有什么发现,政委?”

一个中年白大褂男子正蹲在尸体旁拍照,听见询问,抬起参杂着不少白发的脑袋。他脸色黝黑,却看不见太多皱纹。“哦,顾警长,”他打声招呼,又低下头继续选择角度,“基于目前的发现,还无法判断它经历了什么。”

顾青岩笑着蹲在尸体旁:“你又拿我开涮,老周。”

老周头也不抬:“是谁开的头啊?”

“好,是我,是我。只是每次见你满脸的操心满头的正气,就忍不住叫你政委。”

“行了,”老周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些许萧索失意,“我照完了,自己看吧。”

顾青岩连忙安抚:“别生气,老周,我只是想快点儿得到结论。”

“抱歉,我的工作是科学,科学是严谨、有条理的,需要时间,才能得出科学的结论。”

顾青岩敷衍:“是是,但有时候仔细观察,能从尸体上找到很多线索。”

老周不屑:“比如?”

“比如,”顾青岩趴在地上,选择尽量不“惊动”尸体的方位凑上去望、闻、问、切,“左手食指和中指前端明显泛黄,有尼古丁味道,是个老烟枪;右手虎口和食指上有很厚的老茧,是个网虫,恐怕打游戏的时间比工作时间还长;廉价衬衫、牛仔裤、皮鞋,肯定不是个有钱人;头发洗过、皮鞋擦过,这么精心收拾自己是想给对方一个超好的印象,如果不是去面试就是去见女朋友;还有香水味,嗯,雅芳摩登都会女士香水,不算贵,但也不便宜,时间又是晚上,最有可能是约网友。”他抬起头看看老周,耀开满脸阳光。

老周的满腹牢骚顿时化作鼻子里的一股喷气:“哼,要不然你年纪轻轻是顾警长,我四十大几了还是老周。”

顾青岩跪在地上说:“嘿,周哥,这和年龄无关好吗?”

小鲜肉尤铭辰一直跟在顾青岩左右,立即见缝插针:“难道约网友碰到恐龙了,所以想不开自杀?”

顾青岩笑得意味深长,让站在旁边的小鲜肉不得不感慨,见过这种笑容的人,确实有恨他的理由。顾青岩说:“你见过临时起意自杀的人,扔掉所有身份证明,走得这么了无牵挂的吗?”

老周不失时机地嗤笑了一声:“在确认死者身份前你说什么都没有用,还得指着我们的科学论断再大海捞针。”

“确认身份嘛,也不是那么难。”顾青岩站起来,“你有什么发现,小鲜肉?”

“我?”尤铭辰皱着眉头,目光仔细在尸体上扫瞄着,“我……”

“看他的衬衫。” 顾青岩提示,“他的左胸口袋。”

“啊!有颗纽扣……咦,不是纽扣,”小鲜肉蹲下仔细辨别,“是个徽章,挺别致的徽章。”

顾青岩拍拍他的肩膀:“凶手会为没拿走这个懊悔不已。上网比对一下,他打游戏,这应该是某个游戏部落的标识。查到身份后告诉我。”说完,顾青岩冲老周展开一个迷人的微笑,转身走了。

小鲜肉张着嘴望着他的背影,又不敢追问,只好问老周:“怎么查?”

老周冲他一摊手:“我怎么知道?我是法医,又不是网警。”

刑警队。

“琦哥,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顾青岩不顾周围人的目光,上前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熊抱。

刘玉琦毫不怜惜顾青岩的热情似火,一把把他推开:“市局规定,命案网警必到,我怎么敢不来?”

顾青岩被推了个趔趄,但无所谓,继续死皮赖脸地拽着刘玉琦的胳膊:“来来,给你看个好东西。”说着,把他拽到办公桌前,拿出一个密封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枚徽章。

刘玉琦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哟,逍遥部落?还是终结者徽章。好家伙,这可是部落里的骨灰级人物。”

正在沏茶倒水的小鲜肉停下手,惊讶地问:“刘队,您认得这个?”

顾青岩搂住刘玉琦的肩膀,骄傲地介绍:“少见多怪了吧?刘队可是网络游戏的九袋长老。其实只要跟电子设备沾边儿的,他一根手指头分分钟就搞定了。”

小鲜肉顿时满眼乱放小星星:“啊?您就是‘一指禅……”

“得得得,别听他胡吹,工作而已。”刘玉琦转头冲身后跟他一起来的人说,“张旭,你登录逍遥部落的账号。”

网警张旭打开笔记本电脑,仍然拎着暖壶的小鲜肉站在张旭身后,眼睛越瞪越大:“这个游戏部落的圈子有上千人,怎么找?”

像是在回答他的提问,刘玉琦说:“当然要先缩小范围。查一下今天零点到六点所有没在线的玩家。”

“四百七十九个。昨晚不是游戏公会活动时间,在线的不算多。”张旭边敲电脑边说。

“然后,排除所有还活着的人。”

张旭挑了挑眉毛,露出一丝笑意:“排除从上午十点到现在仍然冲锋陷阵的玩家,还剩二百六十一个,排除从零点开始在贴吧、论坛里发过帖子的人,还剩一百零八个。”

小鲜肉不合时宜地接了句:“范围还是有点儿大。”

“还没完呢,”刘玉琦说,“把他们的排名找出来,列出第一梯队名单,有多少……嗯,三十九个,能成为骨灰级玩家的都是有好几把刷子的人,肯抢、肯拼、肯花钱,他们的账号一般都充了不少钱,用银行卡充。”

“但他们不一定今天就充钱。”尤铭辰还是一脸迷茫。顾青岩在他身后由衷地叹了口气。

张旭转过身来,脸上带着“90后”特有的欠扁神情,“这种网虫习惯在网上购买各种生活用品,包括订外卖,只要银行卡有消费记录,就说明这个账户还活得好好的……”他回过身,敲出一串字母,“好了,只有三个了。”

刘玉琦轻描淡写地说:“追踪一下这三个网络战士的身份信息,交叉比对死者的生物信息。”

“明白——”张旭继续敲击键盘,最后重重按下一记回车,“找到了,陈舒阳,男,三十一岁,深圳通达电子有限公司本市分公司客服部经理,本地办事处在朝阳区科卉路66号,是个居民区,估计也是他的单身宿舍。”

“OK,”顾青岩搓着手,“该咱们了。到现场后所有电子类产品一律不许乱动,明白了吗?”他扭头冲刘玉琦讨好地一笑:“琦哥,你坐我车?”

顾青岩开车,刘玉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看着他随着车载音乐有节奏地摇头晃脑,叹口气:“还这么兴奋?”

“案子啊,哥,而且是大案子。”见对方不置可否,顾青岩腾出一只手辅助说明,“把尸体从桥上扔下去这招很高明,法医大多数时候都会鉴定为自杀。凶手又拿走了死者身上的所有身份证明,正常情况下只能把尸体定义为无名氏然后不了了之——如此智商,难道只是为了简单的网络交友诈骗?兴许是个诈骗团伙,而且他们手上肯定有大案子,才会如此大费周章。”

刘玉琦微微一笑:“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顾青岩也笑了:“又来了又来了,哥,努力工作不好吗?我破案我快乐,因为我是警察。”

“你的工作就是生活,你的生活只有工作。”

顾青岩丝毫不以为意:“哥,你工作起来也很玩儿命。”

刘玉琦点点头:“是的,我工作起来很拼,但我不工作的时候有兄弟,还有你嫂子……”

“所以你才现职副科。哥,不是我说你,儿女情长才英雄气短,要不然你早就是现职正科甚至副处了。”

“唉……我就知道白费口舌。”刘玉琦往后一仰,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顾青岩拿眼角瞟了瞟刘玉琦,怕他真生气,半解释半倾诉:“我们单位竞争太激烈,同事之间都是对手,个个虎视眈眈……再说了哥,我这不是有你呢嘛。”

怪不得人说警察这个职业干久了,见尸成瘾,几天没个命案就失魂落魄。代表人物就是齐队长,他简直快到了宁可撑死不能饿死的程度,哪天要是没人来跟他汇报案情进展,他会勃然大怒:“那个谁谁谁,案子咋样了,你们组还有个喘气儿的没有?”要是最近只有一件命案,他会说,太少;两具尸体,小Case;三个命案,有点儿多;要是一个月内四五个大案挤进刑警队等着破,老头子瞪得眼睛都花了还说呢:“过瘾啊!不过下次尽量不要堵着门口等汇报了,年岁不饶人了。”

他对案件的研判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跟他说被害人姓名他是记不住的,但只要说出死亡原因和时间地点,现场重建全过程就会脱口而出,完全不用调档。这也是大家特别担心他的原因之一,退休之后再不能碰案子,师母肯定要遭殃,她每天得堵多少无名火啊?

顾青岩完全继承了齐队长的衣钵,他的全部时间都奉献给了案件、被害人和当事人,只要一天不办案子,失落感就难以名状。

纵使相逢应不识

这是个典型的单身网虫的临时寄居地,不足八十平方米的两室一厅。阳台即厨房,客厅即餐厅,也是会客厅、游戏厅,硕大的电脑显示屏就摆在客厅墙角,看上去面目狰狞,旁边有张四方桌,没洗过的锅碗瓢盆、大小玻璃瓶子,没有秩序地乱放。在这堆垃圾中,比较精致些的是桌上的两只音箱和桌下的电脑主机,各贴了逍遥部落的标识,跟尸体衬衫口袋上的徽章很相似。墙壁是灰的、地面是油的,键盘和鼠标的缝隙里都是面包渣、饼干渣、薯片渣。这份儿邋遢,也只有久惯虚拟生活的网虫处之坦然。

唯一值钱的是那台配置较高的组装机,双显卡系统,四核处理器,大尺寸宽屏液晶,没关机,最后的QQ聊天记录显示,“龙模揪耶啦”确实是赶赴“半世流年”的约会去了,从学院路翠微大厦到陈尸地点,大概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

顾青岩凑上来:“琦哥,有啥发现?”

刘玉琦坐在电脑前,头也不抬:“你可以去烧香了。这个陈舒阳有收藏癖,他竟然录下了和‘半世流年的即时聊天视频。”

“哈,”顾青岩配合地大叫,“真是个惊喜!”

画面中,女子白皙的肌肤配上粉色的吊带,左右锁骨下均有个不太规则的半圆形青记,正对着镜头做出各种撩拨姿势,欲语还休间,嘴角一颗美人痣让人印象深刻。看着看着,顾青岩兴奋的表情平复下来,沉默地盯着显示屏,一时失语。

刘玉琦发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顾青岩惊醒:“没什么。”

刑警队。

张旭把两张桌子拼成一个大工作台,几个硬件被数据线连接在一起,他面前的显示屏上滚动着一大串绿色编码。

从陈舒阳家的现场勘查开始,小鲜肉尤铭辰始终以张旭为圆心,三步为半径,围着他做圆周运动。他看着工作台上已经大卸八块的电脑,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把它拆开?”

“硬件清理。有些需要打包作为证据。”

小鲜肉扭头盯着显示器,觑着对方的神色又问:“这是什么?”

“绿色代码,至少证明目前这个硬盘是干净的。”突然,一连串的“嘀嘀”声响起,几行红色代码穿插其间,张旭眉毛一挑,“哈,有恶意软件!”

“是什么?”

“植入木马,远程访问。”

“嚯,高大上啊。”

张旭对尤铭辰的少见多怪嗤之以鼻:“这种木马在网络游戏玩家的电脑里很常见。总有人忍不住打开一些陌生邮件,电脑就被木马感染,每次登录游戏,木马程序都会记录用户的键盘输入,获取账号和密码。这种木马软件制作简单,操作方便,黑客论坛里一百块左右就能下载。”

“嘿,涨姿势哈。”小鲜肉尤铭辰倒是不觉得尴尬,“木马这么猖獗,你们平时得多忙?除了吃饭睡觉,全身心、全时空投入?”

张旭翻个白眼,心里却很享受对方的讨巧和恭维:“你革命电影看多了吧,动不动就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对于这个答案,小鲜肉明显一愣:“怎么,你们不加班吗?”

“加啊,但加班不等于耗班。刘队总是给我们定好阶段性目标,今天必须完成到哪一步,做完了就下班。按时作息,所以我们效率高。”

小鲜肉眼中堆起向往的小星星:“跟你们刘队一起真幸福。”

张旭的语气中带着毫无城府的炫耀:“怎么,你们不是吗?”

“我们?我们累死了……”小鲜肉摇摇头,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悲凉,“每天一睁眼就满脑门子官司,询问、讯问、核查、比对、线索、取证,破案率倒是高,但是人废了。你没看我们警组统共才几个人,都累残了。”

张旭思索片刻:“顾警长是个好人。按照我们刘队的说法,只是年纪还小。”虽然前言不搭后语,但是两人都懂。小鲜肉抿嘴不说话。张旭又说,“其实我们刘队反复跟顾警长谈过,任何完整的人生不仅仅需要工作,还需要家庭、休闲、业余兴趣,以及处理好这一切的精力和时间。他需要一个契机弄明白这些。”

小鲜肉看看手表,自言自语:“六点了。”

张旭点点头,手上加快速度:“我给它扫尾,然后下班走人。”

小鲜肉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试探性地问:“我……你说我们可以走吗?我们仨,还有林双博和小秦?”

“如果暂时没有其他工作安排,干吗不走?你去问问看啊。”

小鲜肉夸张地伸长下巴:“我?我怎么敢!”

张旭忍不住笑了:“好吧,那我去问问看。”他边说边往门口走,“该你们忙的在后头,趁现在不忙,就把精力攒起来,别耗着。”

第一次,顾青岩没有在接案后勒令全体加班。小鲜肉尤铭辰惊得一溜烟跑了,生怕命令改签,青春痘林双博和小秦正以最快速度换装。半个小时后,偌大的刑警队倒是刘玉琦在打扫战场,他转遍了警组的几个办公室,也没找到顾青岩。

刘玉琦提着一打啤酒找到顾青岩家,敲门。

门打开,顾青岩喷出一嘴酒气:“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谈?”

刘玉琦硬挤进去:“怕你酒不够。”

精装修的一室一厅小公寓,有点儿乱,但还干净,多用有机玻璃柜和穿衣镜让客厅越发显得宽敞明亮,也彰显了主人的自恋气质。红色布艺沙发、白色羊绒地毯、米色家具,颜色鲜明、对比强烈。刘玉琦大致扫一眼,把啤酒放在茶几上,身后的顾青岩踢踏着脚步,一头倒进沙发里,摸到扶手上的啤酒罐,仰头灌下一大口。

刘玉琦皱眉:“这么好的沙发,就算有保洁定期来打扫,也不能这么糟蹋。”

顾青岩的啤酒罐在嘴边停住:“你怎么知道定期有保洁?”

刘玉琦伸手摸了摸羊绒毯,“这么干净,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是你干的。”

顾青岩牵了牵嘴角,自嘲道:“其实说起来,我还是有你几分真传的。”

“切,你照我可差远了。”说着,刘玉琦也掏出一罐啤酒,打开。

顾青岩不耐烦了:“又来了又来了,哥,你就不能换点儿新鲜的吗?”

“跟你说正事呢。”刘玉琦径直坐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总以为办案出现‘瓶颈,应该去图书馆,至少要去百度,你却选择回家,看来这‘瓶颈在你自己身上。”

“哥……”

刘玉琦截住他的话头,微微叹息:“家是让自己最放松的地方,尤其你的家里没有家人,完全属于自己,可以发泄、放纵、大哭、大笑,甚至挠墙,不用刻意让自己拘着。”

顾青岩又灌了一大口啤酒。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顾青岩的表情很呆萌。

“陈舒阳电脑里的那段视频。”

“视频?电子设备的事不都归你们网警吗,我……”顾青岩继续装纯。

刘玉琦盯着他的眼睛:“别侮辱我的智商,你还要继续扯吗?”

沉默。酒精慢慢挥发,最后变成矿泉水。顾青岩叹口气,从RPG角色扮演中抽离:“那个人……视频里那个女人,我认识。”

“哦?”刘玉琦真的有点儿惊讶了。

“她两侧锁骨下的青记,还有嘴角的美人痣,”顾青岩胡乱比画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相同部位,“我确信是同一个人。”

“这么熟?”还有一句潜台词没问出来。

顾青岩倒不隐瞒,可能也知道在刘玉琦面前,任何掩饰都是徒劳:“我们处过一段时间。大学时,同级不同系。”

“同居?”

“没有,但……有接触。”这句话有内涵。“她圈子很广,朋友很多,不愿意跟我住一起……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不是第一次。”

刘玉琦震惊了好一会儿,才斟酌着问:“难不成……你是?”

良久,顾青岩轻声说:“我是。”声音细如蚊蚋,不细听还真容易听岔了。

刘玉琦放下啤酒罐,心知麻烦了。怪不得,原来根源在这儿。“然后呢?”

顾青岩说得不堪回首:“大四的时候我忙着找工作,她也一样……工作后我比较忙,她也一样……然后就不联系了。”

“女孩儿叫什么?”

“程潮汐。”

刘玉琦起身,抢过顾青岩手里的啤酒罐放在茶几上。“走吧。”

“去哪儿?”

“加班。先从住址查起。”

典型的城乡接合部,塔楼林立,混搭着低层小板,程潮汐的暂住证地址就在其中一栋板楼里。它们还属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设计,有长长的走廊,公共卫生间,左右两侧的小单间,像是某个单位的办公楼改装的集体宿舍,几乎都没安装防盗门。楼道里塞满旧沙发、掉了一个轱辘的自行车、大小箱子、盛着五颜六色液体的色拉油桶,给人的感觉极压抑,味道也难闻,像是很久没洗过的腌咸菜缸。

刘玉琦和顾青岩一前一后上了楼梯,程潮汐住在二层2023。顾青岩边走边问:“我们来干吗?”

“先跟她聊几句。”

“聊几句?”

机械地重复对方的话,是典型的精神紧张的体现。刘玉琦也不拆穿他,简单说:“就算没结果,对我们也没伤害。当然对她也没伤害。”

“那……怎么做笔录?如果上头问起来,怎么知道的地址,哪条线索显示她的名字,我们怎么解释?”

“嗯……”刘玉琦沉吟片刻,有点儿不负责任地说,“再说。”然后敲门,空旷的声音在楼道里回响。

“跟你来这里,我真是疯了。”今日的顾青岩有些神神叨叨地非常态。

刘玉琦不理他,仔细听着门内的动静,再敲、再听。

没有反应。倒是不远处的楼梯口传来一阵说笑声,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嘻嘻哈哈地浮上来,是个拎着俩大塑料袋的女人,天水碧的长衬衫自胸口往下就没再扣纽扣,那是极清冷的浅绿色,似露水染就,襟底绣黄蕊白花的腊梅和水仙,大衣襟飘飘然,露出半截牛仔短裤,越发显得一双美腿笔直修长,只是烫发鸡窝似的堆了满头和满肩。

女人本来笑得弯了腰,刚直起身,圆圆的脸,一双画眉眼,两道眉毛虽然浓重些,微微地弯着,也还不失一份秀气,她耳朵上戴着蓝牙,似乎在打电话,桃晕满腮,露出两排白牙,衬得嘴角那颗美人痣很是动人。待见到2023门前的顾青岩和刘玉琦,女人的说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脖子,话音堵在了喉咙里。

顾青岩也愣住了,有一刹那的恍惚。他这几年情场失意,但工作顺心、春风得意,相貌应该变化不大。程潮汐却是变得多了,他第一眼几乎没认出来,曾经平板直角清汤挂面的林青霞,转眼变成了风姿绰约妖艳妩媚的金镶玉?顾青岩还没来得及把眼前的画面跟心目中的影像重叠比对,那金镶玉突然扔下塑料袋,掉头跑了。

“喂!”刘玉琦发一声喊,拔腿直追。顾青岩反应慢了半拍,但毕竟年轻,很快超过了刘玉琦,跟着那抹天水碧冲上街道。天水碧在人群中穿梭,挤过街边小摊、爬上立交桥、跑进快车道……顾青岩穷追不舍。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问问看,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当面问清楚!

顾青岩好歹入警时在警校特训了半年,奔跑跳跃、闪躲腾挪都还利落,只是不知道程潮汐这些年都干吗了,她起跑迅速,中途节奏感把握出色,协调性强,在顾青岩的奋力追赶下始终保持领先地位。在交芦道口横三竖四的立交桥上,她突然一个起跳,跨过双排栏杆,旋即翻滚倒地卸力,整个动作连贯熟练,一气呵成。

起身瞬间,她抬头看了一眼桥上正在翻栏杆的顾青岩,四目相对,那双画眉眼变得幽深莫测,正是顾青岩记忆深处的样子。顾青岩不管不顾地就要往下跳,几乎同时,一辆卡车从桥下蹿出,砰的一声,带着强大的惯性把程潮汐撞出很远很远……

杜宇声声,不如归去

见到顾青岩的一刹那,程潮汐几乎不假思索地转身、奔跑、穿街、跳桥,夺路而逃,她要躲开他,远远地躲开他——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是什么境况,她不能见他,至少今天不行!

她梦里千回百转与之相依相偎的人,竟然就在这么个平常不过的上午突然而至。她早就打听到他考上公务员,当了警察。警察,多么讽刺。她从走出校门口的那天起就学会了如何与警察周旋,而他,竟然当了警察?

当年的她,是风露清韵一般初开的桃花,并不需要太多炫目的装饰品,就已经乱花渐欲迷人眼,让那么多男子轻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她只是想给自己精心选择一个好归宿,没想到愿意为她一掷千金的,却不想娶她,愿意娶她的,又无法提供她需要的东西。她深知自己家底太薄、背景太浅,哪怕拼力嫁入豪门,也将备受冷眼。她给自己制定了一个为期五年的计划,先挣钱,再塑身份。

毕业后,她义无反顾地踏进网络的世界,穿起轻透罗衣,在镜头前做出种种西施捧心、飞燕回眸、贵妃醉酒、小怜横陈的假动作,总会有人忙不迭地掏钱补仓,即使怀疑有诈也前仆后继势不可挡。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转瞬即逝。她似乎挣了很多钱,又似乎什么都没剩下。为了保持肌肤胜雪,她经常SPA、纤体、按摩,为了抬高身价,她攒了几个月的钱买Dior连衣裙,花光一年积蓄买吉米·周的高跟鞋,还分期付款买来范思哲的小风衣……这些动辄千金的奢华是她几乎卖掉一生换来的,如今却挂在粗陋的宜家衣橱里静待蒙尘,多么像一个笑话。

有时候她也会想,如果当年没有凭借美色轻松暴富的想法,或者第一次网络诈骗就被关进监狱,哪怕受几年苦,三十来岁也能放出来了。出来后,到底是蓝的天、绿的水,不必活得这么辛苦压抑。若不是当年一念之差,恐怕现在已经结婚了,甚至有了孩子,在这样美丽的夏日清晨,自己也许正准备着上班前的清粥酱菜,扭头和刚起床的夫君笑语几句,哄一哄膝下乖巧的稚子。

依稀间,仿佛还是五年前的那一天,她去应聘广告公司的平面模特。坐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她靠着窗户,看着调皮稀薄的雨珠一点一点打在玻璃上。车厢里满满当当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跟天气一样,很潮湿,五官带着一股随时会化开的呆滞。雨势渐大,整个车厢里都是密集的噼啪声。

堵车了。

天色半明半暗,车窗外是一片大雨滂沱,还有密密麻麻的车阵。车里的女孩儿们纷纷掏出手机,给男朋友或者老公打电话,通知堵车了,要晚一点儿回去,语气都是抱怨中透着一丝娇嗔。她不用打电话,因为暂时不知道打给谁——有私家车的,在瘫痪的交通面前,估计还没来得及拯救她,就已经堵到人生观产生偏差想要剃发出家了;舍得打车的,见条条大路都变成浩瀚的停车场,也要郁闷至死了。她就这样坐在一个闷不透风的铁皮罐子里,汗流浃背,痴痴地等着不光明的前景。

还没来得及伤感,手机居然响了。她看看号码,是他?不久前,她以自己成熟的经验安慰了一个青涩的小男生,而那男生明知她的过去种种,仍然发誓要给她一生安稳。

但她不需要安稳。自从孤身一人飘萍一般来到这个炫丽冷漠的大城市,她就知道,前途注定布满了危险和荆棘,她必须以战斗的姿态迎接各种挑战。

电话里,他的声音清脆而响亮:“你淋雨了吗?”

“没有,我一直在车里,堵得那叫一个严实。”

“堵在哪儿了啊?”

“离学校还有五站吧。”

“五站……”对方似乎在计算,“是建材城那边么?你坐的哪路公共汽车啊?”

“415,就堵在建材城门口了。我都快烦死了,没事儿我挂了啊。”

挂了电话,她看向窗外,雨已经小了很多,但庞大的车阵还是纹丝不动。一串串尾灯在雨幕里亮着,没有棱角地洇成了一片。百无聊赖中,她观察起了窗外停着的一辆香槟色小福特。里面坐着一男一女,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开车的男孩儿一眼望过去,和他竟然有那么几分相像,不大的眼睛,侧脸看起来轮廓分明,不高兴的时候,嘴角会微微向下延伸出一条线。车里的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开心,坐在副驾驶的女孩儿一脸的不耐烦,像是一只抓狂的猫,随时要跳起来弃车而逃,就好像现在和将来的她。

没后路,后路是一串红灯;没前途,前途是大雨滂沱。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车厢里的人骚动起来,她以为堵车要结束了,但没发现车阵有要移动的迹象。抬头望去,一片雨幕里,有个二百五骑着一辆老式二八车,逆着车流向这边骑了过来,整个纹丝不动的天地里,只有他和那辆自行车是移动的。

自行车和二百五离公交车越来越近,车里的人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她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开始有点儿不安。慢慢的,自行车靠近了车厢,她看清了这个二百五的脸。是他!淋得像条落水狗,眯着眼睛四处搜索。

她的第一反应是赶紧蹲进座位下面,这么大手笔的丢人方式,她这辈子都不想体验。可惜身边坐了一个保守估计有二百五十斤的大妈,在对方的挤压下,她连动一下都难,唯一的保命办法就是把脸埋进她的肚腩里。

靠近窗口的人们纷纷拿出手机拍摄眼前的奇观。他四处搜寻,终于发现了窗口后脸涨成猪肝色的她。他兴奋地敲敲玻璃。全车人的目光刷地一下聚焦在她身上。他做了一个把窗户打开的手势,她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就有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他让你开窗户……”

她不情愿地把车窗打开,他凑上来喜眉笑眼地说:“下车呀。雨这么大……”他指了指车后座,“给你带伞了。”

她满脑子的浆糊正在浓缩成一块死面疙瘩。她开始找隐藏摄像头,怀疑这是不是电视台在恶搞。周围的人们被实实在在地娱乐了一番,乐不可支,她想拔腿就跑,但还是那个问题,被身边的大妈挤着。不过,让她意外的是,大妈巨大的身体缓缓移动了,她一边往出挪一边说:“多好的小伙子。”

她一脸讪笑:“是是是。”

“就得嫁这样的。”大妈身后,一个中年妇女总结道。

“啊……”

她还没来得及发表牵手感言,就有人帮忙提要求:“司机师傅,快帮这小姑娘开下车门呗,男朋友冒大雨来接啦。”

司机师傅把门打开了,她落荒而逃。身后是一阵善意的笑声,还有一句浑厚的画外音:“演偶像剧呢吧!”

她坐在车后架上,打着伞,惊魂未定。而他熟练地蹬着自行车,在各种车辆的缝隙间穿梭,溅起了一片片水花。不管走到哪儿,都有好奇的目光尾随他们。

“你演偶像剧哪?”她替观众问了他这个问题。

“哪里,主要是年华易老青春将逝,对你来说,这堵的是车么?是你的生命。”他幽默起来也有一张拨开云雾见青天的嘴,“再说了,这么大雨,这么个堵法,这么多人围观,正是自行车大显身手的时候,你都不感动么?”

她当然很感动,坐在他身后,心里带着无以伦比的妥帖。四周的茫茫夜色,水雾中的红色尾灯,和那些一动不动喷吐着尾气的车,在这一切的衬托下,这个男孩儿真的让她感动。他也一定知道,她此刻到底有多么感动。但他不知道的是,无论多感动,她仍然会选择拒绝……

无数次,她站在自己的蜗居里临窗远眺,仰望天空一轮明月如晶。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却原来,不需要西风凋碧树,曾经的浪漫埋藏在记忆的深处,再不甘,却已无法回头。她恨极了自己,恨极了曾经的选择,这么多年的辛苦,她却再也没经历过一次“大手笔”。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曾经剥皮抽筋也背不下来的李清照的《武陵春》,如今,她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尾音似一缕凉风,还未散,便见屏幕上有弹窗蹦出来,音箱里传来长长的嘶鸣,心里骤然生出尖锐的抵抗和厌恶。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她无奈换上吊带,穿起蕾丝,重新坐在电脑前。

“龙模揪耶啦”?像是个网虫的名字,没想到还懂得“遇见,别问是劫是缘”,是个文艺青年吧?她无暇顾及对方并不发达的胸肌和隆起的肚腩,只在镜头前轻摆柳腰,让唇边的美人痣若隐若现,悄无声息地掩盖她唇间的冷笑。这种网虫见多识广,仅凭网上视频是骗不到什么的,不如直接见面,弄点儿保证金,再不济就直接摆个“仙人跳”。她在聊天窗口中输入:“你讲话有点儿粗鲁耶,不如,再给我一个见面的理由吧?”

“圈”中行走这么多年,男人的心思最难把握,也最易把握。若答应得太快,难免失于急切,对于男人而言,越难到手就越是珍惜,越是放不下,何况这个“龙模揪耶啦”在网上混迹多年,什么样的货色没有见过?

果然,对方上钩了:“同是天涯没貌人,所以非见面不可。”

程潮汐姣好的面容露出一缕浮光掠影的笑,暗暗把蓬勃的恨意压下去。

见面了,很平常的男子,自作聪明,带他去了远离城区的郊野公园也不在乎。他的唇舌粗糙而且难闻,腻在颈中,程潮汐恶心到几乎要呕吐出来。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抑制不住地从喉头溢出一丝呜咽,他却愈加兴奋,斗志昂扬……

同伴“里约热内卢”如约出现,怒骂、恐吓、殴打,“龙模揪耶啦”竟然不为所动!她牺牲了这么多,对方竟然敢来空手套白狼?她惊怒交加,容颜似要破碎的布絮,颤抖而狰狞,一把抓起手边的长筒靴,坚硬锐利的鞋跟没头没脑地砸下去——反正,他已经不是第一个了。

掏走他身上所有的东西,没一件值钱的。“里约热内卢”把他从康庄北路桥上扔下去,桥下乱石成堆,保证以头触地。哭笑啼闹皆是戏,平白做了他人衣裳,她只觉倦怠,回到自己的蜗居,上床、睡觉,一夜无梦。

没想到,不过一天时间,去超市购物的工夫,回来竟碰到了他!五年了,他还是那副样子。

她该如何面对他?

她能如何面对他?

不——绝不能跟他见面。她早已不是他心目中风露不知清愁的桃花。他还认得出自己吗?她现在的容颜,苍黄憔悴,一身锦缎艳则艳矣,贵亦无匹,只是心境一天天老去,不再有过去“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明丽了。他还记得自己吗?还记得那个在他身后撑着伞、死撑着不表达感动的她吗?

一辆卡车疾驰而至,带着血腥气的烈风扑面袭来,身体腾空而起,微风轻拂,却似刀刃砍在骨上,鲜红的血喷薄而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明明是晴好的天,为何成了墨蓝色的夜?耀亮灼人的太阳为何如星般惨淡无光?风裹着沙呼呼地吹,眼前似乎一片清冽的湖水,风吹皱了湖面,阵阵涟漪中,唯有这张脸最清晰,单眼皮,薄嘴唇,眼角有笑纹,就算不是朝思暮想,也是那种拼命摇头妄图将他的影像甩出去却依然清晰可见的一张脸。

他还记得自己吗?还记得那个在他身后撑着伞、死撑着不表达感动的她吗

你还记得我?你在说什么?蓝牙早就撞飞了,为什么我还听不到你?不过没关系,你还记得我,你始终记得我……

唯一甜蜜的一瞬,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天终于实现了。

她心口怦怦跳得厉害,喉头又酸又涩,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眸似不能承受这样明媚的光影,热热地痒。窒息的感觉如海浪汹涌拍上她的胸口,她浑身软下去,软下去,有冰凉的泪水再度从眼中滑落。泪眼蒙眬中,仿佛还是那一夜,他温暖的手按住自己的肩头:“嫁给我好吗?我会一辈子待你像公主一样。”

若人生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便永远不会有今日的分崩离析、泾渭分明。

她看向他的目光留恋不已,像是熄灭了的烛火,渐渐黯淡下来,最后只是空洞地瞪着,了无生气。风吹过,乱红纷飞如雨,如梦似幻,拂过她的身体,蒙住了她的呼吸……

顾青岩跪在地上,小心托起程潮汐的肩膀。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有眼睛紧紧盯着顾青岩,仿佛荷叶上滚动的露珠,有清冷的湿气和微微的笑意。她张着嘴,滴血的手指慢慢伸向顾青岩,二十七岁的生命永远定格在这个姿势上。

满墙荒唐言

浑身是血的顾青岩怒气冲冲走向2023室。刘玉琦追在后面喊:“你干吗去?”

顾青岩头也不回:“进去搜。”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刘玉琦也始料未及。但他毕竟身在局外,没有经历前尘往事的生离死别,还能绷住证据这根弦。他紧走几步拦住顾青岩:“不行,我们没有搜查证。”

顾青岩大吼:“人都死了——”喘口气,“里面有电脑,电脑能告诉我们很多答案。”

刘玉琦堵在门口:“问题是我们怎么找到她的?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她撞车可以说是意外,但没法让我们确认她的嫌疑人身份,怎么申请搜查证?难道直接跟检察院说她是你前女友?”

“我管不了那么多!”顾青岩试图硬闯。

刘玉琦一把把他顶到对面墙上:“听着,如果我们的司法程序有任何漏洞,证据链条就是不完整的,无论她背后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伙,我们都没办法起诉他们,你想让这些家伙继续逍遥法外吗?”

“可是要等到搜查令,天知道还有什么事情发生……”

“要有理由才能进去。我们是警察,我们的目的是破案,不是意气用事——你想想清楚!”

顾青岩做了几次深呼吸,终于平静下来:“好吧,算你对,我太冲动……但我们不能白白浪费了她电脑里的东西。”

刘玉琦也缓口气,放开了他:“走吧,办法肯定有,我们一起想想看。”

顾青岩沉重地迈开脚步,在离2023门口两步远的地方突然一个后旋踢,并不结实的木门豁然洞开:“好吧,现在不用争了。”

刘玉琦气得直哆嗦,瞪着顾青岩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一跺脚走了。

顾青岩脑袋顶着门框,胸口起伏不定,像是临时想起什么,扭头冲刘玉琦的背影喊:“琦哥,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楼下,两个社区民警正在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秃头蜀黍作笔录。秃头蜀黍单腿直立,另一条腿半搭在地上不停地抖动,抖得他的脑袋、肩膀跟着身体颠沛流离。“我在网吧玩游戏,然后她就跳出来约我单聊,然后我就加她QQ……哦对了,她叫半世流年,然后……”秃头蜀黍瞥了眼附近的顾青岩,“然后我们就约炮,我还给她打了四百块Q币呢。结果我来了,人没在,这不是诈骗吗?所以我来报案。哦,我还把门踹开了……”

社区民警的目光在秃头蜀黍和顾青岩之间游离。“你知道嫖娼是犯法的吗?还有私闯民宅。”

“知道,”秃头蜀黍立即修改证词,“我是投案,投案自首,给宽大处理吧?”

一个社区民警把笔录递给秃头蜀黍:“先签个名,然后跟我回派出所接受处理。”

“没问题。”秃头蜀黍十分配合地签字画押,临走还冲顾青岩打了声招呼,“我走了啊,有事密我。”

远处的刘玉琦一个劲儿翻白眼。

另一个民警转向顾青岩:“我们将对楼上2023房间进行搜查。因为涉案人的QQ昵称叫半世流年,跟你们命案嫌疑人的网络昵称相同,所以有必要通知你们,是否需要跟我们一起现场勘查?”

顾青岩双手握住对方的手:“谢谢,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民警连忙双手接住,“客气了,”他扭头冲走过来的刘玉琦说,“刘队,我听过您的电子设备勘验培训。”

程潮汐的房间不足三十平方米,小巧、精致,没有厨卫,靠近门口的地上摆了两个电磁炉,应该是平时做饭所用。窗台下横放一张单人床,很浪漫的摆法,夜里可以看星星,清晨看被子上洒满阳光。床脚是张电脑桌,普通的联想M8000T台式机。主人给自己设计了一面漂亮的电视墙,比枕头稍稍高出一点儿的电视架,电视旁边罗列了三层小书架,松松地摆放着《瑞丽》、《昕薇》、《男人装》、《时尚先生》等,其余的墙面被五张已经泛黄边的游戏大海报铺满,《魔兽世界》、《星际争霸》、《反恐精英》、《英雄联盟》、《琅琊榜》,上面还有不知道是谁的手写签名和日期。

社区民警很快做完相关工作,递给刘玉琦两副手套:“刘队,电脑是您的领地。”

“多谢多谢!”刘玉琦接过来,递给顾青岩一双。

顾青岩还是一身血迹,进门后一屁股坐到电脑前,开机,然后就傻眼了:“有开机密码。”

屏幕上,程潮汐半仰卧的姿势对着水汪汪的草莓,欲吞欲吐,冲着镜头魅惑横生,她几乎全裸,几处将露不露的地方被二十个小方格遮掩,像是打上了马赛克。

“是二十位密码。”顾青岩说。

刘玉琦被吸引过来:“二十位?这个……破解起来就比较麻烦了。”

“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概率是六十二的二十次方分之一,超级处理器也要运算很久。”还有一句潜台词没说出来,强行破解肯定造成数据丢失,如果有同伙,会立即发现警察的介入而在第一时间销毁证据远走高飞。

“靠!”顾青岩一掌重重击在电脑桌上。

刘玉琦还是不紧不慢的腔调:“别急,别急。大部分人都记不住比电话号码更长的序列,以你对程潮汐的了解,她能记住二十位数字字母的组合密码?”

日色淡淡的光辉照在顾青岩的半边脸上,金色的睫毛忽闪着:“她高中上的文科,大学是德语专业,也是文科。”

刘玉琦抬头思索:“那说明她肯定把密码记在哪儿了。”

“你别指望我猜啊。大学时我就猜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刘玉琦的目光停留在那几张已经泛黄的游戏海报上:“她喜欢的是《瑞丽》、《男人装》,这些杂志不送海报吗?她的电脑配置肯定不是玩游戏的,墙上贴这么多游戏海报干吗?”

“也许是她的业务范围,必须关注?”顾青岩不确定地说。

“关注的话,干吗不关注新的?这几张海报有年头了,念旧啊?”

顾青岩凑到海报前看了看,脸上却满是疲惫而倦怠的神色:“签名是她自己写的,我认识她的笔迹。”

“哦,”刘玉琦也凑上前眯着眼睛辨认,“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是德文,”顾青岩仔细看了看,“我也不认识。”

刘玉琦一愣:“那……字母认识吗?还有下面的数字?”

顾青岩嗫嚅着:“差不多……吧。”

刘玉琦没再给他惜花伤春的机会,吩咐道:“这样,念每张的第一个字母和下面的数字。”

毕竟是警察,面对线索,顾青岩甩开那些纷乱的思绪:“Z,2003年7月6日;S,2001年8月11日;D,2009年5月23日;R,2011年3月26日;U,2008年6月28日。”

刘玉琦拿出笔,顾青岩边说,他边记录在自己的手背上。“如果是一个对数字不敏感的人,一般不会让自己费脑筋记忆太多规律,”刘玉琦仔细看了一遍手背上的五行字母和数字组合,指挥顾青岩坐到电脑前,“我说,你敲,咱们先按时间顺序排一下,每张海报的第一个字母和每组数字的最后一个:S181、Z376、U868、D953、R136——试试看。”

顾青岩带着一丝难言的激动敲击键盘,按下回车键的时候,心都不由自主地跟着颤抖了一下。

屏幕上,程潮汐的半裸照片慢慢消失,几秒钟后变成了她的另一张青春艳照。顾青岩一阵惊喜:“成了!”

久在樊笼里

小鲜肉尤铭辰接到电话,开警车驮着张旭和他片刻不离身的勘验箱,以最快速度呼啸而至。

程潮汐同时登录了十几个QQ,有的只有两三个联系人,明显是“工作账号”;有的联系人很多,空间内容丰富,包括旅游购物、美容纤体、讨价还价,甚至打情骂俏,应该是生活账号;还有的账号相对干净,聊天记录也不长,可见是定期清理,且内容多包涵“隐语”,什么“货不干净”、“水了”、“蜂窝煤”、“肉粽子”、“母蝗虫”,只有“截和”,俩人连蒙带猜能知道个大概。

看来这一行竞争激烈,也有很多人嫌狗憎的“潜规则”。

稳妥起见,刘玉琦暂时封锁了程潮汐死亡的消息,让张旭迅速摸清她的上网规律,持续活跃各个联络账号;小鲜肉尤铭辰在另一台电脑上下载了程潮汐的所有账号关系人,以最快速度先理好她的“工作”下线,回到刑警队,跟青春痘林双博从下线开始,挨个儿打电话询问并记录。

顾青岩瞪着眼睛:“估计得很长的工作周期。”

“有的还需要面谈。”刘玉琦补充道。

不同账号的“客户”栏里共八十七人,都经历了一场比较惨痛的网络交友“情人劫”。他们先是在网游或购物中接到QQ邀请,邀请卡上嵌入的视频或照片很是让人血脉贲张,因一时兴奋难以自持,加了对方好友,然后大部分人的“桃花节”就变成了“桃花劫”。有的给色情网站数次充值后发现被骗,有的被对方用偷录的聊天视频向亲友讹诈,有的因点开对方提供的视频链接,稍后发现或游戏装备被盗、或网银账号被盗、或网银订单被篡改,有的约网友见面,直接被摆了“仙人跳”……

等回头再看,受害人几乎众口一词地承认这些诈骗手法其实低级又弱智,却不知为何当时鬼迷心窍般被眼前的“惊喜”蒙蔽了双眼,一头栽进去。发现小笔金额被骗后,对方又撒娇撒痴,说什么“网络不给力”、“电脑常死机”、“卡单”、“掉单”等等,自己又缺乏壮士断腕的决绝,导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钱填入骗子的无底洞。

事后,大部分人选择第一时间报警,同时挂失交易银行卡、修改交易密码、留存聊天记录和交易截图,一是防止损失扩大,二是保留相关证据;部分网虫嫌麻烦,安慰自己就当是花钱免灾,毕竟也饱了些眼福,有得必有失罢了;还有极个别的就相对“213”点儿了,发现被骗后伤心欲绝,又不愿、不忍、不敢声张,接到警方的询问电话,立即找到了情绪突破口,破口大骂警方无能,指天誓日诅咒警察,倒把骗子撇到脑后,连案情陈述都忘了。

可怜了刚参加工作还没出实习期的青春痘林双博,一开始还能以公务员的标准言简意赅地表态,“是吗”、“兴许”、“没准儿”、“也对”;渐渐地,他一副进了核反应区的模样,没表情没动作,几乎灵魂出窍;再后来,就看他死命掐着话筒练习龙爪手,胸口起伏不断做着深呼吸,满脸的青春痘开始呈现渐变过程,绯红深红猪肝红……

刚挂下电话的小鲜肉尤铭辰也被激荡了,识相地凑过来监听,对方那刺耳尖刻的声音,简直是在挑战耳膜的极限:“骗子这么多,你们警察都是干吗吃的?我堂堂纳税人出钱养活你们,你们却吃着狗粮不办狗事……整天还干点儿人事不?要不怎么说,条子不捣蛋,案子少一半……”

青春痘几乎以把听筒扔出二水青山外的力度挂上电话,用力甩甩头,奢望把这恶心事儿甩出脑海。小鲜肉拍拍他肩膀:“常事,常事,习惯了就好了。”

青春痘麻木地靠在椅子上,一脸的触目惊心,喃喃自语道:“还常事?还要习惯啊?”

第二天,顾青岩和刘玉琦根据电话询问的结果,走访了五个被摆“仙人跳”的诈骗受害人。通过分别询问他们与嫌疑人的直接接触过程,确定至少还应该有一名男性同伙。但其中一位受害人并没有从二十张照片中辨认出程潮汐,据他的描述,似乎还有一个女性嫌疑人同摆“仙人跳”。

根据这些信息,张旭梳理的犯罪团伙关系初具雏形:同为诱饵的“半世流年”、“小蛮妖”,向网游玩家群发QQ好友邀请视频,利用含有网游木马的色情网站吸引受害人;“老骥”,表面身份是淘宝网店主,卖各种手串和手把件,小紫叶檀、南红、蜜蜡、青金石、绿松石、和田玉、缅甸玉,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但流水线上几乎没什么交易;“里约热内卢”,最不像网虫的人,在QQ里很少说话。而看他们的聊天信息,这些人似乎都听“半世流年”程潮汐的调遣。

这段时间的顾青岩十分暴躁,动不动就把自己锁进会议室,一个人望着白板上横七竖八的人物关系图发呆,除了必要的工作汇报,连他的亲随小鲜肉都几近失声,不敢随便开玩笑。这个时候,只有刘玉琦敢推门进去,敦促他下一步的工作计划:“张旭通过逍遥部落账号,钓到‘小蛮妖了。”

“嗯。”顾青岩动也不动,整个儿人像是吃了大剂量的芬必得,全身都是麻木不仁的疲惫。

“你要不要看看?”

顾青岩还是没有动。

刘玉琦绕到他面前,突然问:“你是在气她,还是气你自己?气自己当初为什么认识她,还是因为她不合时宜的出现,拉低了你目前的身价?”

顾青岩一愣,旋即摇摇头,浑身弥漫着一种哀莫大于心死、连愤怒都无力表达的悲凉:“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个Boss。五年前,她号称貂蝉,能把一个加强连的吕布戏耍得团团转。”

“你在意的是她组团诈骗的事,还是在意周围人看你的眼神,或者,比较起来你更在意她跟别人睡觉?”刘玉琦说得毫不留情。

顾青岩茫然抬头:“你说,她至于吗?为了钱,几乎连一生都搭进去了……她要是挣下个金山银海的也算,可她那破屋子里全折算了也没多少钱啊!”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是被人胁迫的呢?以你对她的了解,她不可能自己制作木马、色情网页,也许是买来的,但还有一个也许,另有个Boss在做这些,她不过是身在局中的棋子而已。”

顾青岩默然。

“案件没破之前,我们谁都没有资格评价……即使案件破了,我们不是当事人,没有处在当时的境地,也没有资格对别人的命运进行审判。”刘玉琦拽他,“走吧,咱们这里只有你是个高品质的钻石王老五,‘小蛮妖的戏,你要负责演好男主角。”

顾青岩站起身:“舒服多了。人还是需要几个兄弟……不瞒你说,我这几天老想打人。”

“没被打你这身伤也够看的了,就欠让人拾掇拾掇。”

镜头里的“小蛮妖”确实当得起这个称号。“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她穿了件紫色蕾丝吊带小洋装,裙身是同色流苏,还缀着几颗小银铃,随着她身体线条的每一次晃动,流苏荡出阵阵波纹,更有珠玉之声叮铃作响,衬得她更加光彩照人。

顾青岩在刘玉琦的授意下,被小鲜肉和青春痘一阵紧锣密鼓的捯饬,梳头抹脸戴眼镜换衬衫,临时整出跟“小蛮妖”特别搭配的金童玉女式型号。镜头里的顾青岩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硬伤,文质彬彬,器宇轩昂,背景是紧急征用的Ashley美式家居效果图,低调的奢华、隐忍的富贵,浑身上下远景近景都毫无破绽地闪烁着“高富帅”的金光。

果然,“小蛮妖”舍弃了犹抱琵琶半遮面那一套,上来就展示自己“白富美”的优越家境,真心交友、非诚勿扰。她是全视频聊天,话筒里说着一口港台腔,还技术性地仿出了自己的特色——

“我的首饰都是蒂芙尼的呢,谁要说买卡地亚,我就不要理他,那种暴发户的东西呀,衬不出气质的……”

“我不能吃海类产品,连看都不能看到哦。看到都会过敏,身上起小斑斑,好严重的……”

“我最喜欢KKT那家的蛋糕,而且是淡奶油的哦,少放糖……”

“还有还有,我最喜欢紫色玫瑰,记住,是紫色的哦,千万不要粉色的,粉色的太俗气,而且和我的肤色很不搭配呢……”

顾青岩虽然见多识广,但也着实被这个怪咖芭比镇了一下,好在他只负责宝相庄严,配音由青春痘替他唱双簧。青春痘蜷缩在顾青岩脚边,戴着耳机举着话筒,一口广东腔,表达流畅,高贵典雅,只是满眼求助无门的惨痛——

“真的呀?我也给你买蒂芙尼的好了……”

“哦,那我一定记着,你不喜欢海鲜,看都不能看到的……”

“哪天你生日呀?”

“放心,要是买不到,我就把粉色玫瑰,一朵一朵涂成紫色的……”

……

卸了妆的顾青岩以万夫莫当之势踹开门,拎起床上正在进行时的两个人,摁倒、上铐。“小蛮妖”狂呼乱叫请求“江哥”饶命,男的当场失禁。顾青岩断定,这人肯定不是打手“里约热内卢”。

屋内,顾青岩并未急着表明身份,“小蛮妖”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交代问题,一口标准的河南腔:“都是她鼓捣额嘞……额也是急嘞牟法儿,被她蒙蔽啊,是她早就想离开江哥了,一直牟机会……弄啥嘞!额也只是夜个黑晌养条小狼狗,聊胜于无嘞……”

谁见幽人独往来

刑警队会议室。

白板前,小鲜肉尤铭辰拿着文件夹向顾青岩和刘玉琦汇报:“通过程潮汐QQ里的名字跟网络虚拟身份信息比对,这应该是个专业的网络交友诈骗团伙,团伙成员七个,”尤铭辰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人物关系树图,用磁铁吸粒贴在白板上,边指边介绍,“‘铁索横江,诈骗团伙的核心人物,负责软件开发,远程操纵木马,窃取网游装备或者篡改网银订单;‘紫陌离尘和‘魂淡尸兄负责群发木马,其实就是程潮汐跟‘小蛮妖的视频诱饵;‘老骥,开淘宝网店洗钱,主要负责赃款分配;‘里约热内卢是打手兼取款马仔。”

顾青岩屏息片刻:“遗憾的是,证据链条并非完整,硬要上法庭,请个好律师就有可能抓住漏洞穷追猛打……”

多说无益,众人尽皆沉默。

夜色如墨,窗外,一弯新月隐隐从东边天际深处爬上来,踟蹰在树梢之上。

青春痘林双博不停翻看案卷材料,“其实,人好抓,重要的是抓了来要给他们定罪,就难了。”

小鲜肉叹口气:“单靠‘小蛮妖的证词,还是太单薄了些。”

单薄?刘玉琦脑中骤然一闪,身上一阵轻快,唇角轻扬:“我倒有个想法,不一定能一网打尽,但可以省很多事。”

张旭反应比较快:“怎么,钓鱼?”

刘玉琦微微一笑:“可不敢,钓鱼是违法的。咱们可以叫它化装侦查。”

张旭眼珠转了转,喜滋滋地说:“而且,如果我们的化装侦查中出现一些小插曲,打手是不会擅作主张的,那个人肯定要引我们去见老大。”

“对,”刘玉琦笑道,“无论在哪一行里浸淫久了,最令他感兴趣的,就是同行,尤其是优秀同行。”

顾青岩一一扫视面前的几个组员,最后目光定格在唇红齿白的小鲜肉尤铭辰脸上。

小鲜肉吓得一激灵,接连说了几个否定词:“不。不可能。没商量。”

张旭幸灾乐祸地笑:“这里只有你合适。”

顾青岩淡淡地说:“起个俏皮点儿的名字,暂定叫‘小鲜肉。”

张旭通过程潮汐的QQ账号,跟“小蛮妖”在群聊中互不相让,几乎吵起来,“程潮汐”抱怨“小蛮妖”不服管束,乱生事端;“小蛮妖”嘲笑她人老珠黄,钓不到男人。

“程潮汐”怒道:“小妖精你给我闭嘴,你截我的和不是一天两天了,人都已经进了月亮门能被你生生拽走,太下作了吧?”

“小蛮妖”不甘示弱:“姐姐这张嘴,向来是数一数二的好,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死的说成活的。你的货稀汤寡水的,一不小心还是个蜂窝煤,里约热内卢帮你劈了几次柴了?姐姐你也要好好反省下。”

“你放屁!”

“姐姐,大家都是吃青春饭的,除了外修,内养你也要反省下。就你这素质,妹妹我真是替你着急。”

“你别仗着有个大肉粽子撑腰,就得意过了头!多行不义必自毙,早晚让你尝尝姑奶奶的厉害。”

……

几天后,“小蛮妖”在QQ上跟“铁锁横江”单聊求助,说有个叫“小鲜肉”的几次从她这里截和,不仅把她的服务精描细刻地说出来,连她的隐私喜好也毫不保留地透露给客户,简直无耻没底线!她怀疑这个“小鲜肉”就是程潮汐找来专门搅混水的,建议“铁锁横江”对这两人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铁锁横江”说“小鲜肉”的事程潮汐早就跟他汇报过,年轻、娇艳、有些公主病,但无伤大雅,只是没见过。

“铁索横江”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小蛮妖”焦躁起来:“我已经约她今晚十点在康庄北路桥上见面,我就想看看丫是何方神圣,算今天已经是第六个了……敢从老娘手里抢男人,我看丫是活腻了!”

“铁索横江”吓了一跳,赶紧劝和,无奈“小蛮妖”态度坚决,很有些鱼死网破的劲头。这样一来,“铁锁横江”反倒顺水推舟了。

近些年,“小蛮妖”的“业绩”下滑得厉害,她容貌不是一等一的出挑,学历不高,心智也不如程潮汐,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大胆出位,但这在网络上并不太占优势。“上赶着不是买卖”,越容易上手的,男人们反而容易失去兴趣,在欲拒还迎尺度的把握上他不得不承认程潮汐确实是天才。因此,他一直放任两虎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在程潮汐看来,自然是自己偏袒“小蛮妖”了,所以才出此下策,岂不知那个“小鲜肉”一旦上位,俩人都得不到好果子吃。

“别冲动。我让里约热内卢去帮你吧。”

“我说不用就不用!一个女人,我还应付得来。”“小蛮妖”还发了几个咬牙切齿的表情,可以想见她在电脑前气得抽筋的样子。

晚上九点半,“里约热内卢”在东坝郊野公园康庄北路桥边的密林里就位。他看见桥上已经站着个年轻女子,一头长长的、烫过的卷发,戴一顶圆圆的针织帽子,大眼睛、小尖下巴,脖子上一条黛色的小纱巾,过膝裙随风轻摆,高跟鞋越发显得腰细腿长,很有些让人想入非非的味道。

这时候,桥对面走来个青年男子,西服修身妥帖,可以想见西服下结实的胸肌和腹肌。两人像是对暗号各说了几句,女子缓缓靠近,伸手试探性地抚摸对方的肩膀,然后衣领、手臂……

“里约热内卢”暗暗骂道:“小蛮妖你个笨蛋,人家提前半个小时你都不知道?”

很明显,这个女人故意带着截来的客户向“小蛮妖”示威,不仅从结果上定输赢,更从气势上打垮对方。

“里约热内卢”正骂着,一个女子背影怒冲冲从桥这头奔上去,披肩发、连衣裙、过膝长筒靴,正是“小蛮妖”挚爱的“战神套装”,她几乎气还没喘匀,指着对方的脸就开骂,隐约听到什么“我先……你……婊子……截和……”声音尖锐,看样子是连气带喘带着急。对方亲热地挽住身边男子的胳膊,嘴里毫不客气地对骂,只是声音不大,很胸有成竹的样子。男子试图躲闪,被那女子死死拽住,只得硬着头皮站着,表情尴尬。

大概“小蛮妖”的骂战没占到便宜,她突然一个箭步上去,奋力一巴掌甩过去,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在夜空下余韵悠长。寂静了几秒钟,对方捂着脸瞪眼看着“小蛮妖”,一脸的难以置信。男子也呆若木鸡,眼神左顾右盼,不知道该作何反应。须臾,那女子醒悟过来,一把抓住“小蛮妖”的头发,“小蛮妖”一脚还在对方髌骨上,因为穿着长筒靴,肯定格外疼。对方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但双手却死死抓住她头发不放,俩人一齐向身边的男子倒过去。

很明显,这个女人故意带着截来的客户向“小蛮妖”示威,不仅从结果上定输赢,更从气势上打垮对方

女人打架,无外乎抓、掐、挠、抠、拧,外带扯头发,如果是近身肉搏,很可能还会咬。青年男子被夹在中间,是否殃及池鱼尚未可知,但接下来的场面,肯定可以用“惨不忍睹”四字来形容。他试图把俩人撑开,奈何空间狭小,有力使不出,他慌乱中试图抱住一人往边上拉扯,没承想那俩人滚着扭打在一起,早昏了头,打到桥边,男子一拖一拽,又在对方的“顺势”推动下,竟然抱着一人翻过桥栏杆掉下桥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接着万籁俱寂。

坏了!

“里约热内卢”赶紧冲出树林跑上桥,他比较有经验,先探出栏杆往下看,黑漆漆的只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躺在乱石中间,再扭头看桥上的女子,帽子已经掉在地上,被踩得不成样子,烫过的卷发横七竖八贴在脸上,小纱巾也歪七扭八缠住脖子,整个人傻了一样不知所措。

“里约热内卢”问:“你是小鲜肉?”

那女人不答,眼神呆滞,直勾勾地瞅着桥栏杆外的夜色。

“里约热内卢”上前摇晃她的肩膀:“你是小鲜肉吧?”

女子下意识地点头,突然醒悟到自己做了什么,歇斯底里地尖声呼号起来:“啊——啊——啊——”

“里约热内卢”上前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四周看了看,没忘记捡起地上的帽子,半拖半拽把女子抱走了。

一片居民楼里的普通住宅,离康庄北路桥不到半小时的车程,“里约热内卢”扛着小鲜肉敲门进屋,开门的男主人既惊且怒:“你怎么把她带这儿来了?”

“里约热内卢”把人扔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说:“江哥,小蛮妖死了,跟来约炮的男的掉下桥摔死了。她给推了一把。”

小鲜肉一屁股坐起来,惊叫道:“不是我……”

“铁锁横江”怒喝一声:“闭嘴!”

小鲜肉的声线立即掐断,瞪视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对方一眼精光,绝对是个养尊处优的大流氓。一个人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尤其是眼神,现在流行玩沧桑扮酷,其实都没用,沧桑是岁月刻在脸上的东西。

对方也打量着小鲜肉,只见“她”面色惊惶,一张瓜子脸已经花了,睫毛油在眼圈周围斑斑块块,有烟熏妆的效果,没有烟熏妆的幽魅,满头乱发,很是狼狈。穿得虽然时尚,一层粉一层紫,恰似彩虹双色,格外妖娆,但身材是典型的太平公主,实在美中不足。他别过头,不动声色地问“里约热内卢”:“现场怎么样,你收拾了吗?”

“里约热内卢”沉着眉眼,若有所思,片刻后点点头道:“现场挺完美的,就是约炮俩人没谈妥打起来了,然后一起滚到桥下去了。”他指着沙发上的小鲜肉,言语间不免有些得瑟,“她在现场就是个母蝗虫,场光地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铁锁横江”双手交叉在胸前,唇角的弧度微微收敛,转过头问:“你叫什么?”

小鲜肉低眉顺目,温顺地答道:“小鲜肉。”声音尖细中带着一丝颤抖,想是刚才的杀人现场让她心有余悸。

“里约热内卢”在旁边接了句:“她网上叫小鲜肉。”

“我知道。”“铁锁横江”瞪了“里约热内卢”一眼,又转向小鲜肉,“你可以叫我铁索横江。”

小鲜肉乖巧地答了一声:“江哥。”

“铁索横江”目光几欲噬人,语气森冷如冰:“你杀人了知道吗?”

小鲜肉下意识地缩进沙发里,还未回答,“铁索横江”上前一步,紧紧捉住了对方的手腕,面无表情地逼视着小鲜肉,后者几乎又要嚎啕:“我不是故意的!”

“那也是杀人,要坐牢的知道吗?如果有人举报,你被抓进去就出不来了,要坐到死为止。” “铁索横江”一针见血,小鲜肉一时无言,只是怔怔。“铁索横江”继续攻心,“现在只有我能救你,也只有我能保护你不被骚扰,你以后就老老实实在我这里做事。”

屋子里静极了,遥遥只听见远处青蝉在杨柳间喋喋不休,声声知了知了,风动竹影移,月光渐照东天。小鲜肉声音喑哑:“做什么?”

“铁索横江”伸手以二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左右看看。他的手指细而修长,触在小鲜肉下颌的皮肤上有森森的凉意漫出。“你以前做什么的?”

小鲜肉讷讷,勉力低下了头:“没什么。”

“铁索横江”的目光直欲探到她眼眸深处:“别打马虎眼,程潮汐和小蛮妖都跟我说了,说你专门截和。”

小鲜肉的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惊恐,喉头颤动如含了碎冰:“我……不会做网页,就借用了你们的。”

“铁索横江”似乎很满意对方在自己威慑下的反应:“哦,倒挺聪明。只不过我不大相信,”他多少有点儿鄙夷地打量着小鲜肉,“你这型号的也有人要?”

小鲜肉撅嘴,带了一点儿“90后”的舍我其谁:“这叫骨感……现在人都喜欢这个型号的。”

“好吧,登录你的QQ,我看看你价值几何。”

小鲜肉四下扫瞄,找到桌上的台式机,这是台中规中矩的联想双核8400GS品牌机,打游戏足够。旁边摆着三个不同型号的手机,其中一个可以确定是陈舒阳的。走过去,开机,见有密码,主动退到一边。“铁索横江”眼底明显闪过一丝赞许。他大模大样走过去输入密码,小鲜肉扭脸望着别处,眼角却始终关注着“铁索横江”的手指动作。

必须承认,张旭是个了不起的网警!刘玉琦有很多创新性想法,而张旭能把这些想法变成现实,刘玉琦思维缜密,而张旭能在最短时间内建构他的缜密。小鲜肉的账号一看就是长时间使用的账号,空间里保存着大量主人的照片和视频,其中不乏艳照、艳视;偷菜、炼卡、停车等游戏也玩到了很高等级,一看就是经常挂在网上;QQ主页框里分别有朋友、同学、备胎、黑名单,每个聊天框里都有满满的聊天记录,还专门建了“客户”一栏,点进去,几十个头像排列上下,其中就有小蛮妖所述的六次“截和”。

“铁索横江”边看边点头:“还行。你命中率多少?”

“十……二三吧。”

“太低了。当然,论单打独斗也算好成绩。以后在我这儿,我好好教教你,业绩很快就上来了。另外,生活QQ跟工作QQ一定要分开,这是教给你的第一课。”

小鲜肉点头,没有回答,肚子却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铁索横江”淡淡笑道:“饿了吧?你这么瘦,应该也不怕吃洋快餐,还是老样子,比萨吧,多点几个口味的。”

旁边的“里约热内卢”大概早就饿翻了,听了这句话,立即走到电脑前,也不坐下,熟练地登录账号进入点餐页面,随手点了五六个海陆口味的大比萨和各色汇聚中西的小吃。不一会儿,有人敲门,正在言传身教的“铁索横江”有点儿意外:“这么快?”

“里约热内卢”兴奋地弹跳起来:“大晚上的肯定人少,所以送货快。”他跑过去开门,几秒钟后就为这句话后悔不已。

门打开,突然冲进来三个人。

“别动!”

“警察!”

“趴下!”

“里约热内卢”被两人揪着头发拧着胳膊摁到地上,其中一个正是刚刚桥上的青年男子——顾青岩。

“里约热内卢”惊惶失措:“你……你不是死了吗?”

顾青岩狠狠一拳砸到对方脑袋上,手下加快上铐动作:“托福,还没。”

“铁索横江”冲着窗口跨过去,被小鲜肉一把拽下来摁在沙发上,其他人一拥而上。“铁索横江”扭头怒道:“你……”

小鲜肉扯下脖子上的小纱巾,嗓音恢复为尤铭辰的原版,简单答道:“我。”

望着对方脖子上明显的喉结,“铁索横江”愤怒得几欲晕倒:“你们……你们太无耻了!竟然男扮女装骗我?”

尤铭辰闻言不觉粲然一笑,露出细白如贝的牙齿,他甩甩头上花了近千块大洋买来的假发:“没想到你还挺好骗的。”

顾青岩和刘玉琦走进来。刘玉琦专注地盯着电脑,拿出相应的勘验工具,顾青岩则戴上手套拿过三部手机,对青筋暴起的“铁索横江”说:“在仔细思考之后,你要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死者陈舒阳的手机会出现在你的电脑桌上?还有两部手机,通过里面的信息比对,我们会重新确认死者以及死因。当然,你可以保持沉默,不过你的工作账号始终在线,我可以请你的同伙一一到你面前,替你说。”

风吹过,杨柳叶沙沙作响,好似无数的雨点落下,窗外漫天星光,银河千里。

青袍送玉珂

刑警队。

“铁索横江”电脑桌上的另外两部手机也已经找到主人,他们此刻从医院的停尸房中抬出,身份标识将不再是“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无名氏”,而是根据他们手机里的通讯录、微博、微信等相关信息重新确认,同时开展死因调查。令人惊讶的是,在调查过程中,其中一个死者的亲朋好友竟然不知道他已经失踪甚至死亡!

在资讯无限发达的当今,人们反而愿意关注网上的热点事件,却忽略身边具体存在的人,哪怕几天没有看到听到他的信息,哪怕他“忘记”回复自己的邮件、短信或微信,哪怕他没有在论坛、贴吧、微博中附和自己,人们也顶多在心底咒骂一声,转而又去网络畅游,发布自己蜚短流长似是而非的嬉笑怒骂,挣点击量、赚公知度——这就是网络时代,看似热闹、却无比清冷的信息时代。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先哲之所以称之为先哲,就是因为他们的话总是被历史反复验证着。

资讯时代里,每个人都忙着在网上查询、浏览、观摩、逗贫,每说一句话都扯着嗓子嘶吼,妄图引发网络拥堵,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醉生梦死的表情,忙于周旋鲜香热辣的网络快餐,试图在公知度上与心目中的某人平分秋色。实际上呢,画堂深锁垂杨院,雨打梨花深闭门,每个人都被禁锢在四四方方的电脑桌前,消受自己该消受的寂寞和冷清,哪怕失踪、轮回、穿越到火星上去了,也无人关心。

因各在天涯,各不相干。

六点了,顾青岩看看表,站起来收拾东西准备走人。小鲜肉尤铭辰站在门口发愣:“咦,警长,不加班了啊?”

顾青岩颔首:“不了,趁现在不忙,能歇的赶紧歇。”

尤铭辰有些不确定:“那我们也可以走了?”

顾青岩漫不经心一笑:“当然。不过你们要是哭着喊着主动加班,我肯定不反对。”

一直紧张盯着俩人问答的青春痘林双博一跃而起,冲口而出:“啊哈!”正欲换衣服,听见手机响,看看来电显示,皱皱眉,“你好,哪位?”一分钟后,林双博好看的眉毛微微挑起,“哎呀你是小邹啊!怎么出车祸了,严重吗……噢,五千够不够啊,我给你汇两万吧,你把银行卡号告诉我,嗯,6222……好的好的,我这就给你汇款……”

尤铭辰在旁边一边敲电脑,一边做了个心照不宣的手势,意思是“继续”。

经历了跟骗子们斗智斗勇的洗礼,青春痘的口齿明显伶俐起来,一边点头一边说:“不用谢不用谢,你家事儿那么多,确实不容易。你爸爸那癌症怎么样了?你老婆跟人跑了找回来了吗……哦,不找也好,跟那样一个男人跑了就跑了,咱还怕找不到好的?那你闺女呢……唉呀,真可惜,你儿子呢……”他看看电话,嗤笑了一声,“怎么就挂了?你爷爷奶奶我还没问候呢。嘿,卡号你帮我记了吗?”

“记了记了,”电脑前的尤铭辰抬起头,“旭哥的编程真不是盖的,能把地址范围圈得这么小。”

青春痘更是雄心勃勃:“嘿嘿,那我明儿先去银行查账,然后就去掏他老窝……”

顾青岩淡然一笑,没再继续听下去,走出刑警队。

换作以前的他,根本不会等到明天,立即马上现在就开始行动。上班、值班、加班,他把每一件事都变成事业,然后无情地排斥了除“事业”外的所有愿望,没有休息,不敢游戏,连睡觉也马不停蹄。他学会坐在椅子边缘,绷紧神经,时时刻刻准备一跃而起,躲避明枪暗箭,他练出了一身酒量和胆量,练出了厚脸皮和势力眼,也练出了优越感……然后呢,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成就感,这个东西对每个人都很重要,它让你觉得活得有价值。而成就,是时间堆积的。江湖上德高望重者,大多源于长寿。活六十的人再神勇,都不如活一百二的人有名。姜太公之所以作为“君子三立”的典范载入史册,主要因为他活得长久,如果他在当时的平均寿命四十岁上死去,肯定没有机会八十二岁还去钓鱼了。

而警察要活得长久,光有案件是不够的。

这是个无限外循环,非风雨彩虹大喜大悲不能体会。

今晚,他去刘玉琦家蹭饭。刚进门,现场目击了网络大神正系着围裙,用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头上下翻飞搅拌蛋清和奶油。

“来了?坐,我正做冰激凌呢,我买了一台特拉风的冰激淋机。”

餐桌旁,刘太太周欣正在一口一口很小资地品尝。

刘玉琦满脸谄媚的笑:“怎么样?是不是味道特别荡气回肠?”

周欣不动声色:“看看你这点儿出息,三十大几的老爷们儿,天天在家琢磨这些,问题儿童研究中心应该拿你当课题。”

“怎么样怎么样,说说嘛。”刘玉琦一双眼睛兴奋得闪闪发光。

周欣放下勺子,嘴里咂摸着:“还真不错,特别是薄荷味儿,很浓郁嘛,你怎么做的啊?”

“我挤了点儿牙膏进去。”

顾青岩站老远闻着浓郁的薄荷味儿,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

因为这两口子压根儿没关注他的存在。周欣上下瞟了瞟刘玉琦:“我看看你胳膊,打蛋清打奶油肿了是吧,真可怜,怎么就没断了呢?”

“其实吧,牙膏也能吃,真的,我小时候老吃,我还把一整管儿牙膏冻着吃呢。”

“怎么说呢,比起牙膏味儿的冰激凌,我更喜欢吃84消毒液味儿的。”

“好说,下回给你做,不过那个危险系数高……”

顾青岩忍不住大笑,凑上前去说:“哥,我也喜欢吃冰激凌,咱先做个羊腰子味儿的好不?”

就在那天晚上,晚饭后的刘玉琦给他讲到经济学中有一个“木桶效应”的说法,他第一次听完整了,也听懂了。木桶能盛多少水,取决于最短的那块木板。可人们对木桶的关注,往往瞩目于它最长的那块板,于是那片长长的板就越来越努力,越来越长,到最后长得可能把整个木桶拖垮。

是的,他耗尽青春、用尽全力、拼命追求,结果,他真的比别人更出色吗?不,警务工作需要的是团队协作,个人的更高、更快、更强,要么拖垮团队,要么拖垮自己。他不想在这个资讯无限发达的现在,让自己仅仅成为别人手机上的一个号码,或者电脑里的一串数字。如果有一天自己突然失联了,连个想起他、要找他的人都没有。齐队长那么热衷大案要案,刘玉琦享有“一指禅”的美誉,但他们的生命里,除了领导的倚重、战友的依赖、兄弟的膜拜,还有爱情、亲情和友情,还有花中来去看舞蝶,树上长短听啼莺,还有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还有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

所以,他要改变,从态度开始。

他依然会每天早早起床,白天努力工作;下班后,要学着好好生活,一个不止拥有“事业”的生活。城市那么大,人口那么多,犯罪事件跟股市一样跌宕起伏,仅凭他一人之力不可能消灭犯罪,社会也不会因为他一人停止加班而陷入混乱。

“工作少了我,其实无所谓;我要是少了生活,还剩什么?”他现在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生活那么贫瘠,每天慌慌张张地见招拆招兵来将挡,只顾着栽跟头了,连一个纯粹以消耗生命为目的的唇枪舌剑的对象都没有!

他突然盯着刘玉琦的眼睛,特别真诚地说:“琦哥,谢谢。”

刘玉琦一愣,继而大惊失色,沉默了半天,他抬起头,深沉地说:“小顾,这么二百五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接。咱能跳过这个话题,进行下一个段落了么?”

责任编辑/张璟瑜

绘图/王陆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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