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屋

2015-10-11 09:21罗光胜
长江丛刊 2015年30期
关键词:古屋风水先生黄泥

罗光胜

古屋

罗光胜

黄泥村小学从今年春天开始闹鬼。有人听到鬼用短促的音节号叫,有人听见鬼撒土石的声音犹如暴雨拍击瓦面。闹得有些学生不敢上学,男老师不敢在里面宿夜。女老师不仅不敢在里面宿夜,就连放学上学也要结伴而行,不敢单独出入。李志杰临危受命,被他舅父——镇教委王主任安排到黄泥村小学当校长。

黄泥村村长九麻子,叼一支半尺长的自制烟卷,手握一个袖珍收音机,边听节目边领着李志杰在学校里面转了一遍。

那是一片三高六矮、古朴而独特的殿宇式建筑群体。巍巍外墙由精凿细錾的条石砌成。三栋主堂屋和两边的偏房均由水桶粗的廊柱和刷漆的木壁撑持。两个天井两边的厢房格扇精美,两道屏门画栋雕梁。被烟尘蒙了底色的楼板和木壁,在暗淡的光线里,透出一派阴森。李志杰不禁暗暗吸了一口凉气,这是学校吗?这简直是世界上最阴暗的角落。他想象着:这种只靠天井采光的堂屋,只配旧社会办私塾。一旦天低云暗,在这种教室里,学生肯定看不清黑板上的字,那还上鬼的课。不要说闹鬼,这种教学条件,本身就是见鬼。

九麻子见新校长情绪不好,把收音机的音量拧小了一点儿,细声细气地介绍说:“这片古屋是清朝末年黄善人在河南做官时修建的。”九麻子说他民国三十五年做细伢的时候,看见古屋大门两边的铁环上拴过丈把高的白马黑马和枣红马。解放的时候,黄善人的后代被镇压了,这片黑暗的屋子便成了黄泥村的公屋,一直当小学使用着。“你李校长来了,就意味着黑暗即将过去,光明即将到来。”

罗光胜,笔名乐鹰、随缘,湖北作协会员,湖北省报告文学委员会理事,签约作家,新洲《问津文艺》执行主编。小说处女作《峰回路转》发表于《人民文学》1985年9期。出版了长篇小说《山重水复》、《远山少年》、《绿太阳》等;创作五部长篇电视剧文本,其中《绿太阳的仇结》被省文联评选为重点扶持文艺项目(已签约)。创作电影文学剧本三部,其中《绿太阳》获湖北2013电影文学剧本大赛优秀电影剧本奖;《智护金佛》收入《2013湖北优秀电影文学剧本集》。获国家级奖励的有短篇小说《何处是归途》,长篇小说《远山少年》等;获省、市级奖励的有报告文学《小城建设者之歌》、散文《为了托起明天的太阳》、电影剧本《绿太阳》、中篇小说《神龟灵蛇》等。

李志杰说:“这样的房子早就应该改建。”

九麻子惭愧地叹息说:“以后请你在你舅父教委王主任面前多说几句话,争取他给我们村支书黄大耳多做工作,准能促成早日改建。”

李志杰问黄大耳书记对改建学校是个什么态度。九麻子讳莫如深地看着天井里投下的光柱说:“态度是一个不好评论的东西,你以后会慢慢知道的。”

看完了全部房舍,李志杰问闹鬼是真是假。九麻子说:“我作为村长,不敢说是真的。我说是真的,细伢全都不敢上学,老师不敢上课。我也不能说是假的,因为亲身受了惊吓的人说得神乎其神。”

李志杰便不再问下去,为了不丢舅父的脸,也为了鼓励九麻子,他像向鬼宣战一样地大声说:“以后与鬼打交道的日子有的是,难道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还怕那无影无形,见不得阳光的幻物?”

李志杰很快就领教了鬼的厉害。前几天在麻村长跟前抖的威风就像在厨房里打拳——吓灶神。

那是他来黄泥村的第三天晚饭后,他打开学校钉着铁巴钉的大门,哼一路小曲到办公室写教学计划。他拉开电灯,坐在桌前,正准备办公,就听见一片的响声。那种声音在静夜里尤其恐怖。他警觉地侧耳细听时,响声愈来愈大,大到犹如倾盆骤雨。再后来就听见像大火燃烧的哔剥之声,令他毛骨悚然,手中的钢笔顿时滑落,人也本能地站了起来。他试图捏紧拳头镇定情绪,但他失败了。一阵如泣如诉的呜呜之声从后堂楼上传来,弥漫整个房间。他拔腿冲出办公室,站到中堂屋的木壁下,呆呆地分不清东西南北与前堂后堂。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的左边和右边都有敞开的屏门。他犹如小鬼误入阎罗殿堂,吓得汗如雨下,心跳如鼓。他本来想大吼一声,显示男子汉的威风,煞一煞鬼气。但却很不争气地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绝望的惨叫“啊——”

随着他的惨叫,村长九麻子叼着长烟卷,冲进古屋:“李校长——不要怕——我来了——”

李校长被九麻子搀出中堂,穿过一道屏门,走出学校。令他羞于启齿的是,裤裆里糊满了热乎乎湿溜溜的臭屎和骚尿。

后半夜,他来到村前的池塘里洗涤屎臭尿骚的裤子的时候,又遇见了鬼。黄泥村对面的山岗上,出现了一粒暗红色的鬼火。他注视了好一会儿,鬼火既没有移动,也没有熄灭。慑人心魄地亮在漆黑的暗夜里。他慌忙提起水淋淋的裤子冲回房间。

中秋节那天,他委屈地对舅父说:“让我到第一线锻炼固然有必要,为什么偏要我到那穷山僻壤,闹鬼的学校?”舅父说:“是黄泥村九麻子点名要你去当校长的,人家对你寄托了无限的希望。你要好好地在那里干,干出成绩才有前途。你还要努力争取村支书黄大耳的支持。”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黄泥小学的女老师经常笑话他。说他的那个“啊”是进入了角色的真情实感的呼叫,比诗朗诵的味道要好得多,只是负面效应太强烈,使村里增加了几个心脏病人。

很快到了秋雨潇潇的日子,古屋里简直不能上课。瓦上漏的水,硬硬地敲在楼板上,如摇拨浪鼓。楼板上的水再漏到课桌和学生头上,弄得师生们只有打着伞,披着雨衣上课。最根本的问题还在于光线太暗。与他先前想象的一模一样:老师看不清学生的面孔,学生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严重影响师生的身体健康,心理健康和教学质量。

李志杰把这个情况向九麻子反映了,九麻子麻牵了藤的麻脸上泛着绯红的歉意,无可奈何地说:“我老婆在里面教书,我还能不知道这些情况吗?请你耐点烦,换一换课,到镇上跟大耳书记讲一讲,要他把改建学校的事列入议事日程。还要拜托你,到你舅父那儿去一下,请他督促大耳书记考虑学校问题。上下一夹,促成学校早日改头换面。”

听了九麻子的话,李志杰如醐醍灌顶,马上穿了一双胶鞋,背一把雨伞,像当年毛泽东去安源一样,雄心勃勃地赶到镇上。大耳书记新楼房的铁栅却把他拒之门外。他分明听到里面麻将哗哗,笑声阵阵,就是呼之不应,喊之不理。他便到教委去找舅父。舅父给大耳书记打了手机。手机拨通后却立马被掐断了。舅父于面子上过不去,把茶杯重重地一放,骂道:“混帐王八蛋!一个村支书如此蛮横无理!全仗着有个妻弟当县长。”

李志杰说:“恐怕大耳书记不知是你的手机号码。”

舅父说,“他家我去过,为黄泥村小学的改造问题去的。他专门打印了一张镇上要害部门的电话号码。什么镇委书记、镇长,什么纪委书记和管组织的副书记,还有派出所长、法庭庭长、向阳酒家、信用联社,就是没有教委线上的号码。他见我看他的那张电话号码表,有点不过意,就用钢笔把我的电话抄在那张表的尾巴后面。他一看号码不就知道了吗?”

大约过了节把课的时间,电话铃响了。李校长的舅舅、教委王主任握着话筒,很有情绪地说:“是的呀,伙计,你黄大耳书记不知是工作忙,还是架子大……”

终于,在王主任的关照下,李志杰走进了大耳书记家的那道铁门槛。

李志杰在大耳书记的麻将桌前和大耳书记握了手。他以为大耳书记会主动问他有什么事,却见大耳书记把一颗九万向麻将塘子里弹去,然后,边巡睃他面前的十三颗麻将,边说:“你个李志杰要不得!你到我的黄泥村当校长,就应该到我这儿来报到。我这么大个年纪,你不应该拜访拜访?过了这长时间你才来,我有意见伙计!”

李志杰无言以对。反应迟钝是他的弱点,所以,他当时尽管觉得委屈,却也认为大耳书记批评得有些道理。他在回校的路上才想到当时应该半开玩笑地说:“你黄书记村里的高楼和镇里的高楼,一概拒我于铁门之外,我何以拜见?”

大耳书记不愧是大场面上玩熟了的角色,既会批评人,也会打圆场。他说了他有意见之后,就哈哈大笑地说:“我看出来了,你个李志杰是个老实人,我欢迎你到黄泥村当校长。今天就在这里吃晚饭,帮我陪一陪客人。”

在向阳酒店的雅座厅里,大耳书记招呼客人入席,高声大嗓门地对李志杰说:“李校长,你在我村里当校长,就属于我村里的干部。今天由村里出钱,你为东,招待从海南到这里投资的客人。你把盏斟酒,一要有气氛,二要使客人喝好不喝倒。晚上你还要陪客人跳舞,唱卡啦OK。”说着就开始介绍客人。大耳书记向客人介绍他的掌上明珠、宝贝儿子佑发时,特意强调说:“这是我的三公子,名叫佑发。在少林寺当今武术大师门下学成拳法、棍法、身法,刚回来不久。”

佑发高傲得像一位武圣人,端坐良久,然后慢慢抱拳在胸:“幸会!”他说幸会时,眼睛望着天花板,像跟天花板上隐身的武侠打招呼。

海南的客人就是一位副总经理廖丽小姐和她的男秘书。围住圆桌十分之七的人是大耳书记家里的三个公子和三位少夫人。

说李志杰反应迟钝,那是相对的。当他看到大耳书记一家七人,以黄泥村的名义陪两位客人,他立马想起“罗汉请观音——客少主人多”的歇后语。他从心底里为村长九麻子和黄泥村人鸣不平。

大耳书记双手叉腰,腆着弥勒佛一样的肥肚子说:“今天由我们的李校长全权当家点菜定规格。”

李志杰信以为真地接过服务员的菜单,提笔就写炒肉丝、鲢鱼汤、珍珠丸一类的磨盘镇特色菜。

大耳书记扫了一眼,高声大嗓地说:“是不是把你写的这几个莱抹掉,再考虑高规格、高档次?是不是上一套‘霸王别姬’?海南的贵客嘛!啊!我们的李校长也是第一次在我这里作客,难得啦!”

李志杰虽然在镇教委管过食堂,在成教中心当过教师,也属于见过世面的角色,但他那时就像一二年级的学生听老师报生词听写,抓耳挠腮。他既不会写那几个字,更不懂那个词的意思。他汗如雨下,面如红虾,横竖不知“霸王别姬”为何物。他张着个木鱼口,支起一对肉耳朵,手里握着笔,盼求指点迷津一样地望着大耳书记。

大耳书记从鼻腔里喷出一个不屑的“哼”,故弄玄虚地把头偏向一边。

大耳书记的学武归来的三儿子佑发耻笑说:“你呀,你李校长硬是洋卵,洋卵啦!‘霸王’就是王八,‘别’就是鳖鱼,土话叫脚鱼,‘姬’是烧全鸡。”他还像学问渊博的教师讲课一样,作辅助解释说:“我们这是为了节约开支。有的地方叫‘霸王别虞姬’。‘虞’是烧全鱼。‘姬’是清炖七彩山鸡。”

李志杰那时就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几个猪娃子在乱拱乱颠,使他心烦意乱。他是个心里有意见,行动上赌不出狠气的角儿。他在镇教委机关食堂当事务长的时候,曾经有一个故事。

有一回,分管教育的王副镇长在教委食堂吃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地对教委王主任说:“我老婆近来情绪不好,老烦躁。我托人买了一盒太太口服液,她喝下后,情况明显好转。”王主任说:“你老婆喜欢喝太太口服液?”王镇长说:“她爱喝太太口服液。”王主任对身边的李志杰说:“你明天给王镇长买四盒送过去。我一直想谢王镇长对教育的支持,苦于没有机会。”王镇长不置可否。李志杰的心里就像有只猪娃子一拱一拱的,但他和颜悦色地说:“我明天去买了送过去。教委多时就应该感谢王镇长的支持。”大家都走出食堂之后,李志杰把桌子一拍,“他妈个巴子!你王镇长的老婆爱喝太太口服液,谁家的老婆又不爱喝太太口服液呢!他妈个巴子!”炊事员嘲笑说:“你个李志杰就会厨房里打拳,在灶神跟前抖狠,你刚才在王镇长面前,在主任面前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李志杰就尴尬地嗫嚅:“怄人。”有了炊事员一张肉嘴巴作传播媒体,李志杰便被称为磨盘镇教育战线厨房里打拳——吓灶神的典型人物。

今天,李志杰发现黄大耳书记比那副镇长更加变本加厉,但他不敢违背大耳书记的意图。他工整地写下红烧鳖,王八煲、清蒸鳜鱼、烤全鸡。接下来的十几个大菜都是大耳书记决定的。大耳书记嘴里讲的是让李志杰作主,却丝毫不尊重李志杰的意见。李志杰从心底里不承认他没有能耐待客。他过去在成人教育中心当办公室主任时,所待的客,所见过的场面还是很有规格的,但他今天在大耳书记面前却被动到了极点。他想,这样一个独断专横的书记,村长九麻子怎么和他搭档工作呢?他再次在心里为九麻子喊冤叫屈。

酒足饭饱,大耳书记让李志杰到前台结帐。服务员早就算好了,五粮液四瓶,三千二百元;大中华香烟四条,一千六百元;十九道大菜二千二百元。李志杰管了几年伙食,闷算和心算的基本功好得很,餐桌上出现的品种和发票上开俱的品种价码是否相符,他一目了然。他很有把握地说:“我们分明只喝了两瓶酒,只拿了一条烟,仅这两项就是‘三个大娘六个奶——明摆着的’,并有酒瓶和烟盒子为证。我是在磨盘镇里生,磨盘镇里长,在磨盘镇工作多年的人。别看我现在在乡下当校长。”

他以为他掷地有声的话会使服务员胆寒,谁知店老板叉着腰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嘿嘿一笑说:“李校长,我们这个店收费规矩得很,只是你教书人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我如果在客人面前报假帐,我的生意还做不做?说一句你不见怪的话,你细伢当不了家,就回去叫大人来签字。”

李志杰的反应又迟钝了一回,他像被雷击痴了似的站在那儿。大耳书记的三儿子佑发不知什么时候像个幽魂一样悄然来到他身旁,说:“我爸爸说了,你就在上面签了吧。注明是招待海南来本村投资的客人。这是两餐饭的钱,中午也是在这里吃的,不是晚上一餐。”

李志杰很为难地说,“你签吧,我又不是黄泥村的人,签了字算什么名堂。”

佑发就烦了。他吼道:“把你当人,你不晓得做人。你只是证明一下,最后签字的是我爸爸。懂吗?硬是不得了!榆木脑壳。光只晓得教个死书。改革开放要是靠你们这些人,狗卵子也没得吃的……”

李志杰面对佑发的气势汹汹,只敢在心里骂道:老子日你的娘,一个腐败的家族!黄泥村的蛀虫!他在心里痛骂的时候,大耳书记便在过道里喊:“李校长,你签上名字,这是招商引资,不要怕。引资引得好,可以考虑改善办学条件。快点,海南的小姐等着跟你跳舞呢。”

事已至此,他只有签上名字,按他们的意见注明:招待海南的投资客商。至于跳舞,李志杰说我确实是舞盲,上不了场。他在心里骂道:鬼知道那个妖精女人是什么东西。

李志杰趁着雨后的残阳夕照,赶回了黄泥村,把以上活动过程绘声绘色,一叹三骂地告诉了九麻子。

九麻子很平静,他从棉布夹褂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半尺长的精巧竹筒,从里面推出一支烟卷,点燃,一声不吭地抽。

第二天,九麻子的老婆方玉梅老师向李志杰校长请假,她说九麻子病了,她要送他到省城里看病住医院。

九麻子在省城治病期间,黄泥村来了一个风水先生。其人年近花甲,瘦条型,像深山里的一根枯竹,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风水先生最初背剪双手,悠哉游哉地飘逸着枯竹般的身子,围着黄泥小学的巍巍石墙转了几圈。当然,也到学校里边转了几回。接连好几天,风水先生按时从容而来,看一看,转一转,便悄然而去。这事给偏远封闭的山村蒙上一层神秘而古怪的色彩,很快引起了全村和邻村人的注意。

一个星期过去了,风水先生再度飘逸而来时,带上了一个罗盘和一个小巧而精致的仪器。他把罗盘和仪器分别托在左右两支瘦竹枝般的手掌上,一边皱眉凝神地看着古屋的方位,一边表情严肃地看着罗盘的角度以及仪器的动静。有时还自言自语频频点头。好奇和闲着无事的村民像绿苍蝇奔热牛屎一样,在风水先生身后跟了一团团、一串串,并且不时地小声议论:“老先生是在探宝。”

又一天,风水先生出现时,手里多了一个神秘的本子。他在用罗盘确定方位、角度,用小仪器测试地下物质的同时,还在本子上记着数码,把黄泥村人的好奇情绪燃烧到了沸点。其时,跟在风水先生后面看稀奇的人群中,就有了大耳书记的三公子佑发。佑发先是跟在后面,随着人群朝前移。他后来干脆蛮横地像用双手划桨一样把人群拨开一条路,挤到风水先生跟前,眼睛定定地看那个小仪器。他千真万确地发现小仪器在某一地段会发出像蝈蝈或者蟋蟀的叫唤。耳朵正常的人在五步远的地方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佑发和村民们认为古屋底下有特殊情况,有丰富的内容,不然怎么能把隔着地皮的仪器搞得像虫子叫唤呢?

那个蓝天朗朗白云悠悠的晌午,风水先生径直来到学校,把正要出门的李志杰拦在堂屋的天井旁边。瘦竹般的手向李志杰递上一个简单的纸条。说他愿以四十万元人民币买下这片古屋。

李志杰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怀疑这是梦境。他努力使自己清醒一些。他看到太阳把明亮的矩形光柱从天井里,斜斜地伸进屋来,照出一派辉煌,再从辉煌中看清屋内的动物——学生,静物——桌凳,他便觉得这不是梦境。但他还是不放心,他用右手使劲地掐自己左手的虎口。当他感到虎口酸痛麻胀时,才惊喜得差点儿休克了。

开学初,李志杰和九麻子共同出席了全镇教育工作会议。会上,镇长将黄泥村泼泼辣辣地批评了一通。其中,有道理,有狠气,更有刺激的一句话:“你黄泥村的村长九麻子不讲脸,拿五十年代的办学条件,应付九十年代的普及教育,你不怕群众骂你的娘?!”

九麻子那时就把头埋进两膝之间,不住地抽他的自制烟卷,好像真的无脸见人。

李志杰的舅父镇教委王主任善于给别人下台阶,他就在台上插了镇长一句话:“九村长,你在村里号召集资。你集几多,我想办法补你几多,再争取镇长补助一点,把那片老鬼屋拆了重建新学校,怎么样?磨盘镇村村都改善了教学条件,就你个黄泥村山河依旧,古屋依旧。这不怪镇长批评你。”

九麻子的头便从两膝之间艰难地翘了起来。

散会后,李志杰跟在九麻子屁股后面,询问村里的经济状况,建议村民集资,趁机争取教委的补助。

九麻子就向李志杰讲了一个村里集资的让人头痛的故事。

去年春天,九麻子到大耳书记屋里,建议集资建校。大耳书记的眼睛珠子转了几轮之后就答应了。大耳书记让九麻子向黄泥村在外面工作的干部和生意人等写求助信,大帮小凑。经过村委一班人昼夜奔波,嘴说出了泡,脚磨起了茧。总算像和尚化缘一样地化到十万五仟元钱。九麻子正要到县建行存钱的时候,大耳书记带来一个河南汉子,说是烧窑的老师傅。大耳书记说老师傅会烧“一夜青”的那种吊窑。还说黄泥村的黄土是烧窑货的上乘土质,不仅能烧出好砖好瓦,更主要的是能烧出瓦罐陶盆。黄泥村要想开拓发展,必须更新观念,走黄土变黄金的道路。河南汉子说他愿意为黄泥村的发展作贡献。他说他一月之间可为黄泥村修四个“一夜青”的吊窑。买四台砖机,两台瓦机。以后每个窑每月烧三十万青砖。四个窑一月可烧一百二十万青砖。市场价每块砖一毛七,我们只买一毛三,每月毛收入为十五万元,除人力工资和管理费用,纯赚十二万元。一年下来,可赚一百五十万。大耳书记接着说,第一年以烧砖瓦为主,以后逐年上新品种,说不定黄泥村可以和大邱庄,华西村相题并论。到那时,你九村长就在全国出了名。九麻子将信将疑的时候,河南汉子说:“现在要投资七到八万元资金,购买砖瓦机器,修筑吊窑,安装电路,挖土备料,雇工买煤。”九麻子明白了,大耳书记是在想集资建校款的心思。九麻子面对这一发展形势,没有反对的理由。河南汉子趁机说:“我作为一个外地烧窑的师傅,愿意贷款三万元,村里凑齐十万元。一月后,无论是贷款和村里凑的钱,都可以一次性还得清清楚楚。”当天,三人在黄土岗下选了四个窑址,河南汉子写了条子,九麻子交出集资款中的十万元。大耳书记乐呵呵地说:“这十万元钱可以修建黄泥村的摇钱树,聚宝盆。”

结果呢,河南汉子一去之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九麻子追问大耳书记,大耳书记先还承认他和九麻子一同被人骗了。九麻子说:“你作为村里的书记,恐怕不能这么上嘴唇向下嘴唇一合,轻松地交待就完事。”大耳书记把松垮垮的老脸拉成驴脸说:“我这是为你开脱责任,集资的钱放在你那儿,我连摸也没有摸一下。你有什么好办法向村民交待,那你去交待吧!”九村长脸上的麻子怄得颗颗在跳。遭人算计而又有口难辩的痛苦和愤怒伤了他的心,伤了他的肝,伤了他的肺,他一下子病倒了。他在县人民医院住了一个月才起床。

现在,李志杰拿着风水先生的条子,心里盘算着:有风水先生买古屋的四十万,我再找舅父要一比一的补助,那真是天帮忙,神助力。有八十万元现金,加上就地取材,严格管理,硬是可以建一座功能齐全的花园式小学。九麻子以后出席教育工作会议,可以把腰杆子挺得直直溜溜的。

李志杰心跳如鼓地把风水先生请到他的办公室。倒茶递烟之间拍着胸说:“我以校长的身份,欢迎你老人家买这片古屋。只是你要稍等几天,我们的村长在省城医院里治病……”

风水先生立刻打断李志杰的话:“我调查了一下,黄泥村的大权掌握在大耳书记手里。在这个深山里边,大耳书记那个家族人丁兴旺,强壮汉子就有二十几个。所以村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大耳书记说了算,谁要是违抗他的旨意,那个大族里的家兵家将就出谁的狠气。请李校长把我这个买学校的申请转给大耳书记,我就住在镇上的向阳酒店等你的回话。”

李志杰恳切地答应说:“请老先生放心,我这就到镇上找大耳书记。”

李志杰又在心里发狠地骂:黄大耳他妈个巴子,恶棍,地痦!无赖!一个外地人尚且把他黄大耳的家族势力了解得这么清楚,这是何等的黑暗啊!

李志杰在镇上大耳书记宫殿般的新楼里找到了大耳书记。他怀着建立奇功的喜悦,呈上风水先生的申请。大耳书记反复研究纸条的当儿,他像向大耳书记敬献藏宝图一样,极力说明风水先生出四十万元买那片鬼屋,是黄泥村的大好机会,是天上掉下大馅饼的千古奇遇,千万错过不得。

大耳书记确信纸条是真的之后,也很吃了一惊。他眼珠子转了几转,就把纸条交给正在抹牌的三个儿子轮番看了一遍。然后是几个侄儿争着探头扭脖子地看了一遍。

大耳书记的三公子佑发,离开牌桌走到大耳书记身边,说:“爸,这是个重大情况。我派人在那片古屋附近盯着这件事,我也看了风水先生的探测,那屋下面的名堂大得很。现在让李校长和各位本家兄弟等一等,我们弟兄仨跟你到楼上扯个意见再作道理。”

佑发的话说到了大耳书记的心坎上。老家伙立即说:“要得,我先和佑发、佑升、佑华弟兄仨扯个意见,再回风水先生的话。”说着,就带三个儿子上了二楼。留下的七八个侄子均面带不悦之色。其中一个络腮胡子气鼓鼓地说:“我们哥几个荒了自家的田地,帮着他家发了横财,还总拿咱们当外人看待,这算什么名堂。”

一个蓄日本小胡子的大块头说:“这个风水先生买那个闹鬼的破屋子,关系到我们细伢读书的大事。我的两个娃子都不敢上那个出鬼的学校。村里如不借这个机会卖了鬼屋修新校,那就荒了我们的娃子。”

七八个汉子一片声地汹汹然:“他一家不同意卖鬼屋。我们可要问个为什么?”

“他家的娃子在镇上读中心小学,自然不会考虑村里的学校。”

“他不顾我们细伢,我们可要顾自己的细伢。”

“这一回我们要站在卖旧屋,修新校的一边。”

“前几年黄泥村的计划生育无人管,女人们屙出的细伢,比外村多几倍,黄泥村需要大一点的新学校!”

……

彪形大汉们气愤不平的时候,黄大耳带着大儿子佑华和三儿子佑发下了楼梯,二儿子佑升没有来。那时就出现了两种面孔,一种是下楼人的愉悦表情,一种是被撇在楼下的侄子们的不悦面孔。

大耳书记在沙发上坐定时,左手握着不锈钢保温茶杯,肉乎乎的右巴掌很有气派地挥了一下说:“李校长,关于那片房子,你去对那个风水先生说,暂时不能卖,即便要卖,要按照先内后外的原则。”

络腮胡子嗡声嗡气地说:“我们的细伢都不敢上那个闹鬼的破学校,你当书记的人要考虑这个事情。”他说话的声音由强转弱,最后的两字弱得几乎听不清。

小胡子说:“我默了个数字。我们这一大族二十三家,有五十四个细伢读书,卖了那个闹鬼的破屋修新校,我们这一族的好处最大。”

下面便是其他彪形大汉说的短语:

“人家出的是四十万啦!”

“机会难得!”

“不趁这个机会卖了闹鬼的屋子,群众不依。”

“李校长刚才说得很有道理。”

佑发那时就毛了,他吼道:“李校长说的有理,那我爸爸作为书记,说的话就没有道理?你们这是不抬桩的意思!”

冷场好半天,小胡子说:“佑发兄弟,不是不抬桩,那个闹鬼的破学校放在那儿一分钱也不值,反而误了我们自己的细伢读书。能卖四十万,为什么不卖呢!总要说个不卖的道理。”

大耳书记急忙收场说:“你们不要争论,都吃饭去,李校长是我的客人,由我亲自陪着。”

李志杰为了趁机做工作,便大大方方地说:“恭敬不如从命。”

那餐饭是一个演独角戏的舞台。大耳书记是独角戏的主演,李志杰是唯一观众。大耳书记在喝得面红耳赤之际,便讲述自己在人民公社时期当促进组长,拿棍子打懒汉的生动故事。他说那时的年轻女人遇着连日连夜地出大工打疲劳战就想哭。而他作为促进组长,想放谁一马就对谁把嘴巴一挑,谁就回家睡觉。他就跟进人家的屋子挑开人家的帐子,扒下人家的裤子。讲他在文革中当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风流历史。讲他改革开放时期带头发家致富的开拓精神。讲完自己就谈论别人:村长九麻子不行,干事不利索。批评他多少次,工作能力就是提不高。没治。九麻子当村长这么多年,村子里有个什么变化?一点变化也没有。说得激动起来就骂道:“他妈的×!他还以发展黄泥村教育为名,在镇里告我贪污,管教育的副镇长转背就跟我说了。我狠狠搞了九麻子几回。我对他就是这样,让他戴个村长的帽子,既不让他掌权,也不让他辞职。我就这样把他捏着不放,要他为我服务。村里的副书记不行,副村长也不行。妇女主任更不行。黄泥村没一个实际够格的村干部。就拿前几年收公粮、水费和各种摊派来说,那几个村干部一听见村民叫苦就蔫了。我就不同,我把几个拳头大、眼睛鼓的侄儿带着收,村民乖得很。情愿借钱上交,不吃眼前亏。”

李志杰又在心里骂:这叫什么村支书,他妈的个巴子,颐指气使,这也批评,那也指责。实际上是自己一点领导水平也没有,浅薄得很。

李志杰是在后来的一些日子里才知道,黄大耳当那么多年的村支书,主要是靠他的大房头大宗派所支持。别人不敢当黄泥村的一把手。他前面的一任书记就是被他的侄子们打降了,自行下台的。

大耳书记并不只是喉咙大噪门粗,他还很有心计。他吃饱喝足,红头胀脸之际对李志杰说:“李校长,你今天下午一定要完成一个任务。不管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也要把那个风水先生的仪器搞到手,送过来看一看。就这样,不能误事!”

说完就起身赶李志杰下楼。

李志杰在心里骂:妈个巴子,老混混,老地痞!但嘴里却说:“卖那个闹鬼的屋子的事,你可要为学校着想呀,书记!”

大耳书记不容商量地说:“别说了,你先把仪器搞到手。搞不到手的话,什么也不用说了。”

从大耳书记的楼房里出来后,李志杰气愤道:我一个国家干部为什么要听一个农村土干部的命令?他纳闷地在街上走着,突然看见九麻子叼着一根刚点燃的半尺长的自制烟卷迎面而来。他迎上去问道:“九叔,你治病回来了?”九麻子说:“回来了。”

李志杰正要告诉九麻子关于风水先生买古屋的事,九麻子到先发问了:“李校长,你好像有什么心事吧?皱眉板脸的。”

李志杰便说了风水先生要买古屋和大耳书记的态度。他表示不愿意去搞风水先生的小仪器。

九麻子表情很平静,不以为然地说:“去搞吧,书记布置的任务一定要完成,不然的话,对各方面都不好。你一定要帮他弄到手。”

和九麻子分别后,李志杰想,为了以后便于和大耳书记纠缠,必须把那个仪器搞到手。他找到了风水先生的房间,风水先生正好不在。风水先生的黑色旅行包安详地躺在枕头的里边。他心慌得厉害。他读小学的时候,偷了邻居的一支钢笔,妈妈将他一顿好打。二十多年还记得那顿打的疼痛,真的不敢下手偷。好在整个酒店寂然无声,便颤抖着把黑包的拉链拉开,伸手往里面一掏,硬硬的东西触痛了手指,掏出来一看,正是那个仪器。

他将小仪器交给大耳书记。大耳书记瞪着满是钩子款子的外文符号问:“这是什么仪器?”李志杰说:“惭愧得很,我是幼师毕业,与这些钩子款子无缘,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

大耳书记拿着小仪器,唤出他的三个公子。然后,拿出手机,高声大嗓门地嚷道:“刘司长吧!你个细杂种,快把车子放过来,回黄泥村一趟。”李志杰听说大耳书记乘小车回黄泥村,心中暗喜。他想:“上午搭个拖拉机进镇子,屁股颠痛了,身子差点摇散了架。这下可以在小车里舒坦一回。”

当小车滑到楼前,大耳书记对他的三个公子,把肉巴掌一挥,自己坐进前面的位子,大公子和三公子从两侧钻进后座。二公子佑升说他不舒服,没上车。砰砰砰三声,车门关上了,车子滑动了,由慢到快射出了镇子,抛下由痴呆转愤怒的李志杰。李志杰在心里骂了一声“差火”,愤愤地想:又不是坐不下,睁着眼抛下老子!

李志杰情绪极坏地到了镇教委,向舅父报告了风水先生要买古屋的事和大耳书记的系列活动。

教委王主任十万火急地和镇长通了电话。镇长的态度很坚决,明天组织四大家和公证人员,到黄泥村与风水先生、村干部见面,敲定此事。

李志杰独自一人身披夕阳,头顶雁阵,怨气冲天,徒步回村。

秋天的夕阳只有那么一会儿。在离黄泥村还有五里路的地方,山雾和夜色就裹住了李志杰。眨眼之间,天就全黑下来了。萧瑟的山风,秋夜的静寂,大山狰狞的剪影,使被鬼吓怕了的李志杰感到无边的恐惧。愈是恐惧就愈加觉得大耳书记可恶。

走着走着,他好像听到身后有响动。回头看去,发现很远又像很近的山路上有一星火光。与他发现的黄泥村对面山岗上的鬼火一模一样。他飞快地沿机耕路向黄泥村迅跑,不知不觉地跑到黄泥村南面大耳书记空着没住人的楼房下边。他被一堆黑色的东西挡住了去路。定神看时,是抛弃了他的那辆桑塔纳。

他精神为之一振!他想把轿车的轮胎弄破。他们父子三人晚上就回不了镇子,明天镇里的领导到来时,正好碰在一处,多好。再说,刺破一只车胎,解解恨,平衡一下心理也是可以的。他便用钥匙串上的水果刀向车胎刺了几回。结果,小刀断了,他很懊恼。他想放车胎的气,蹲在地上摸了许久,那个气门咀和自行车的气门咀大相径庭。他无可奈何地离开轿车时,竟发现跟了他很久的那一星鬼火也来到了轿车旁边。他飞快地跑进了他的住处。

第二天早晨,村南头大耳书记的老婆扯起破喉咙骂道:“哪个乌龟王八儿把轿车的轮子杀破了三个……”

李志杰一阵窃喜,到底还是有人替我报复了这伙不义之徒。

镇里的领导到达黄泥村时,大耳书记父子三人因车胎没修好,昨夜没回镇子,正在古屋西边的墙根下,用那个小仪器测试地下情况。大耳书记和佑发尤其眉飞色舞,佑华无所谓的样子。

镇里的干部们一下车就走向闹鬼的古屋。村民们也在古屋门前的操场上站了一大片,包括大耳书记那一族的二十几条彪形大汉。大耳书记高声大嗓门地喊道:“镇上的领导同志,请到我屋里喝茶啦!”

可是大耳书记迟了。一贯不管闲事的方玉梅老师一反常态地让学生向操场上搬了一些桌凳,提来了开水瓶。领导们可能是感觉到仲秋日暖风清的惬意,更何况在操场上可以欣赏蓝天白云,山岚岗岭与红枫青松,便纷纷坐到学生搬出的椅子上,各自从小包里掏出茶瓶,亲自到桌前加开水,喝将起来。

方老师的这个微妙的行动,给下面的具体活动,营造了一个光明、公开的气氛。这个动作,对于古屋卖与不卖和卖与谁,起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大耳书记见镇里的领导都坐在操场上,直皱眉头。

镇长特地问九麻子到哪里去了。方玉梅老师说九麻子病了,正在打吊针。大耳书记和其他在家的村干部就都坐到偏边的位置上。

不容镇里干部说话,清瘦的风水先生就把他仙风道骨的枯竹身形飘逸到镇长跟前,清清爽爽地向镇里的领导自我介绍说:“各位领导,老朽姓王,中南地下资源研究会副会长和风水学会理事会会长。我代表我们那个研究所,愿以四十万元人民币,将黄泥村这片古老的屋子买下来,这是科研的需要,请各位领导大力支持。”边说边双手抱拳作揖。

不等镇里的领导答话,佑发便对镇长说:“镇长和各位领导,我以黄泥村村民的身份发表个意见,这片房子不能卖给外地人。”

镇长没有理睬佑发,探头向大耳书记说:“大耳书记,你的黄泥村用旧社会的黑暗房屋做校舍,近来又听说里面闹鬼,学生不敢上学。你们村里的学生又多,你今年不解决学校迁建问题是不行的!现在有这位王老先生出四十万元买下它。你作为村里的党支部书记,我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大耳书记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就说:“我想优先本地人……”

镇长截住说:“在价格相同的情况下,可以优先本地人,但限于今天上午,这个事拖不得,一拖就落了空。你没看见镇委、镇人大、镇政府、镇政协、纪委、教委的领导都来了?这是个老大难问题,今天不解决好,就会拖到猴年马月。”

大耳书记大着嗓门向村民说:“父老乡亲们,现在有一位风水先生要买这片古屋,他出了四十万元。在这个同等价格上,可以优先本地,愿意买的人报个名。”

佑发赶忙说:“我买了!”

镇教委王主任强调说:“人家王老先生可是现钱啦!”

佑发把眼睛翻得露白,恶声恶嗓地说:“我是本村人,有根有底跑不了,就不能分期分批付款吗?”

镇长像是早有准备,也瞪大了眼睛,一字一顿,中气十足、掷地有声地说:“旧学校一卖,就面临着拆屋建新校要经费的具体情况。这得问村民同意不同意,事实许可不许可?镇里五大家,包括教委就是六大家,要把好这个关,不然,我们这些干部是吃干饭的?”

佑发想借群众的力量,让他的那一大族起哄。

他双手抱拳,向着他那个大房头的一大片哥兄老弟说:“我佑发买下这片屋子,主要是想用里面的一百多个立方的好杉木开个家俱店,在拆了屋的地面上办个水泥制品厂。我每年向村里上交一些钱,活跃村里的经济。我现在一次抖不出四十万元现金,我分四年,四批交齐。今天交十万元。乡亲父老表个态,支持一下,好让兄弟下个台阶。”

出乎佑发意料的是,场上寂静无声。他的那些哥兄老弟也都不吭气。骄横惯了的佑发就毛了,指着平素很听话的络腮胡子和山羊胡子他们说:“怎么,你们也不做声,平素抬桩的话不离口,现在都哑了!想让别人看我们大房头的笑话?”

络腮胡子被问得有些恼火,脸红脖子粗地说:“兄弟,现在的问题是我的三个细伢要读书,要读书就要有新学校。我就因为读书少了,头脑简单,被有文化的人当猴耍怕了。”

佑发的两个眼睛鼓得像铜铃,吼道:“你胡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对你还薄了?”

络腮胡子说:“算了吧,兄弟,我替人当打手,替人赚钱,替人坐牢的窝囊日子该到头了。”

净场片刻,不知是谁,也不知是从哪个方向,冒出了不高不低的一句清晰厚重的话:“要现钱,不能让人耍滑头。”

一人带头,多人应和。操场上一片“给现钱”的吼声。

只敢在灶神面前抖狠的李志杰,那时真的激动得热泪涌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民慢慢地缩小了圈子,将镇里的干部、风水先生以及大耳书记和佑发团团围住了。

大耳书记就近跨上升国旗的台子大声说:“安静下来,现在我来问一声风水王先生,你到底是不是现钱?你为什么要买这片古屋?”

风水先生没有正面回答,他拿出四十万元的大额支票,走到李志杰面前说:“李校长,我这是四十万元的现金支票,放在你这里搁着。你们当地有人用现钱买古屋,我退场。当地没人买,这就是我交的现金。关于我为什么要买这片古屋,科研的需要。说出来得罪了诸位,那需要作一次专题报告,三言两语说不清。”

佑发一见风水先生的举动,就跳到升国旗的台子跟前,向他父亲一挥手吼道:“下来!你这个一把手白当的,不如扯根卵毛吊死算了!”

大耳书记就面红耳赤地下来了。

佑发站在台子上大声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这片房子我买定了!四十万元一次交清!你风水先生要是再跟我抬价,可别怪我不客气!”

那天上午,在镇里的五大家领导、教委主任和公证人员面前,佑发骑摩托去了一次磨盘镇。回来时,四十万元现金齐刷刷地码在签协议的台桌上。真正地显示大耳书记的经济实力。风水先生平静如水地接过李志杰退还的大额支票。

签了协议,办完公证手续后,镇长主持成立了黄泥村小学迁建委员会。主任由镇长兼任,副主任分别由教委主任、黄泥村村长担任。李志杰担任工地的执行副主任。教委王主任毫不含糊代表镇教委表态,集中全镇教育经费四十万元,补助黄泥村修建花园式校舍。

开工那天,黄泥村村民自觉帮助学校转移办公设备和学生的桌凳。全村的大人小孩快活得不得了,欢歌笑语溢满了每间屋子和每条村道。

李志杰作为建校委员会的执行副主任,写方案、做计划,直到鸡叫三遍仍然没有睡意。他想到外面吐一吐气。他信步走到九麻子家门口时,竟发现九麻子家的大门虚掩,灯光闪灼。探头看时,方玉梅老师正用卷烟机自制半尺长的烟卷。他推开门问道:“方老师,怎么起得这样早?”

方老师一边让李志杰进屋坐,一边说:“我和九麻子每到四更天就要起床,这已形成习惯。他到外面转,我就帮他卷三十几根烟,供他一天的吞云吐雾。”

方老师快活地说:“李校长,九麻子费尽心思,总算把你请到了黄泥村当校长。他说你真是四两拨千斤起了大作用。九麻子跟黄大耳斗了九年,就这一回取得了彻底胜利。过去的每一回,他都败得很惨。”

方老师举了一个例子。今年春天,镇教委要黄泥村拆了老屋修几个新教室。那时,大耳书记当家卖了北山温泉周围的五十多亩山地。那个外地老板当时给了大耳书记近三十万元现钱。九麻子向大耳申请调动两万元修四个教室。大耳书记说钱在佑发手里,叫九麻子找佑发要。九麻子要大耳书记写了个条子。九麻子拿了条子找佑发要钱,佑发就发了火,把桌子一拍,说:“你九麻子麻着一张脸,又不是个美女,你凭什么向我要两万块钱?”九麻子不发火,平心静气地说是代表村民要村里的钱修学校,并且亮出大耳书记的条子。要佑发把公款拿两万块出来,解救学校的燃眉之急。佑发说:“九麻子,你要是再提要钱的事,你就跟老子滚。我老头帮村里挑几十年担子,这几个钱还不够给他的路费和电话费。”九麻子说:“你年纪轻轻的,要向好的学。你把村里的公款拿在手里有么意思呢?这样会犯错误。”佑发说:“你还敢告我?”九麻子说:“告也告得,没有什么不敢。你不要把事情逼到那一步。”佑发说:“你敢告,我就要把你的独儿子的卵子割了它。”九麻子知道和那个流氓说不清楚,就回转了。从那以后,九麻子少言寡语,经常到村子对面的山头上坐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抽就是一天。

李志杰似有所悟,那鬼火,莫不是九麻子抽的烟火?他急忙告别了方老师,出门向对面山上看去。一点不错,他曾经认为的鬼火依然在目。他不由自主地向那儿赶去。

近了,近了,九麻子犹如一尊土神,静静地坐在地埂上,一声不响地吸方老师给他制作的烟卷。

李志杰坐到九麻子的身边,感到了这尊土神厚重的力量。那时,曙色初现,黄泥村的轮廓已经清晰起来。九麻子平静地说:“我学过几年风水,我对村南那个白楼耿耿于怀。风水书上说:南白虎,北青龙,只许青龙高千丈,不许白虎抬头望。黄大耳把那幢三层楼房竖在村子南边,整个黄泥村的风水就被破坏了。他那个楼房一竖起来,村里夏天得不到南风,冬天兜冷风。所以,我这一年来,一直都在考虑:只有在村子北面修一排教学楼,黄泥村的地气就理顺了。

九麻子站起来,向佑发买下的古屋走去。李志杰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进了古屋,九麻子说:“我可以镇鬼。你不信,我镇给你看。”

他叫李志杰把耳朵贴在一棵大柱子上,听一听有什么响动。李志杰便依照着听了一听。妈呀,密集哧哧的响声迅速钻进耳朵。细听时,声音愈来愈大,大得犹如倾盆大雨拍击瓦面。正是把他吓得弄脏了裤子的那种闹鬼的声音。他不敢听下去。

九麻子走上前,在柱子上猛拍一掌,叫李志杰再听。李志杰再次贴着耳朵听时,却又寂然无声。

九麻子说:“怎么样,镇住了吧。不过,只能镇那么一会儿。时间一长,鬼就回来了。”

九麻子很神秘地要李志杰在柱子上再猛拍一巴掌,体会一下,弄清楚发出的是个什么声音。

李志杰好奇地朝廊柱狠狠地拍了一掌之后,他很惊异:这么大的油漆廊柱,怎么会发出烂西瓜一样的空洞破碎的响声呢?他忙问:“九叔,这是怎么回事?”

九麻子深沉而有份量地说:“空了,整个地空了。像我们村的集体经济一样,被蛀虫从内面蛀空了。这片屋子的几百根大小木头,包括楼板和木壁子,没有一根是完好的。大厦将倾啦!这片房子今年秋天不拆,到了冬天被大雪一压,非塌不可。如若不是廊柱的结构好和油漆保护着,如若不是四面高墙稳固,恐怕早就倒了。你以为有鬼,没有。你听的那个响声就是白蚁蛀木头。白天有老师和学生活动,听不明显,晚上就不同。”

李志杰像听天书一样,还没有完全领会,他主要是不知白蚁为何物。

九麻子忧心忡忡地对李志杰说:“有个紧急任务,要你协助完成。佑发拆这片屋子,可能会出现伤亡事故。你想办法引起他的重视,他已经拿出了四十万元,还可能贷了一些款。不能再让他蒙受灾祸。再就是动员村民,在佑发拆房期间,只准为新教学楼挖基脚、拣石头,做公益劳动,不准为佑发帮工赚那几个小钱而危及生命。我出面说这些话,他们听不进,所以托你把这件事办好。”

李志杰认为九麻子的话有些危言耸听,但还是接着他的话说:“这个任务好完成。第一,我写几张醒目的字条贴在老屋四周,就说老屋木头腐朽,拆卸注意安全。第二,我们几个老师沿户打招呼,布置捐献片石的任务,限期完成。凡参加佑发拆屋的村民,任务加倍。”

九麻子同意李志杰的意见。

佑发拆古屋请不动黄泥村的小工,就从镇上召集了几十个流氓地痞。另外将他自己建筑队的临时工调过来。这些人都不介意李志杰写的那些纸条,他们搭十多部长梯,像攻城一样,从古屋四周登上屋顶。大刀阔斧地用锄头将飞檐翘角的青砖青瓦往下面摧枯拉朽般地猛扒。因为佑发要的是木料,要的是地底下的宝藏。佑发说:古屋上中下三高六短的木结构,总共不会少于一百三十个立方,每立方的杉木市面价格为二千五百元。仅这一项就可变卖近四十万元。地下的宝藏一定更加可观,不然,怎么能把仪器搞出蝈蝈的叫声呢?

拆屋子的队伍在古屋上面捣鼓得尘灰弥漫。砖瓦掉在楼板上的轰隆之声如擂战鼓,混着数百年的尘灰飞扬。

九麻子要李志杰过去嘱咐一下那些得意忘形的后生哥。李志杰一走近古屋,就看见了一个骇人的景象。带翅膀的白蚂蚁不断地从古屋里飞出来向空中飞窜,迅速组成了一大片白色的云团。再细看时,白蚂蚁密集得如烟似雾,倾刻间遮天蔽目。

一位拆屋的后生大叫一声:“天啦!我身上爬满了白蚂蚁。”接着,拆屋的人被遍身的白蚁弄得惊慌失措。有的在行条上跺脚。他们哪里知道,那片房子竖着的廊柱与横着的行条之间的榫头都被白蚁蛀空了,就在一片混乱中,整个屋面轰然坍塌。近百人随着行条椽子和瓦片摔了下来,一时间鬼哭狼嚎。带翅的白蚁慌忙从破木头中振翅高飞,加厚,加大了天空中的蚁云。不带翅的白蚁们则慌不择路地到处乱爬。

在白色飞蚁和黑色尘灰的笼罩下,坍塌的古屋中,呈现出惨烈的伤亡气氛。其中就有大耳书记最宠爱的三公子佑发。就在大耳书记呆若木鸡的时候,九麻子和李志杰从挖基础的工地上抽调了全部的精干村民,全力营救埋在古屋下的人员。

九麻子攀到前堂的断墙上,指挥村民搬开障碍,由近及远,有序地营救被压住和被石块木头砸伤的人员。

被木头夹住、压住的人都受了重伤,佑发大概是头朝下跌在楼板上的,被李志杰扶出古屋后,直翻白眼,明显地呈现出痴呆样儿,往日的骄横荡然无存。古屋那时只剩下黑色的四面高墙和挨墙带铁绊子的几十根黑柱头,黑黑地刺向天空。

黄大耳的大儿子佑华双脚被卡断了,痛得咬牙切齿脸色惨白,黑汗横流,被两个村民抬着经过大耳书记身边,大耳书记没理睬,而是迎着被李志杰扶出古屋的佑发急切地问:“三儿,你没事吧?”大儿子佑华便扭过头恶狠狠地骂道:“老畜牲,都是你个老畜牲害的!”

佑发神经质地裂着嘴似笑实哭地说:“垮了,嘿嘿嘿,都垮了。”

大耳书记看着宠儿佑发的傻子相,便双手抱着头软溜溜地,像抽了筋去了骨一样,跌坐尘埃。

古屋坍塌,死亡二人,重伤十七人,另有几十人轻伤。

黄大耳的二儿子佑升对买这片房子,一直持反对意见。所以,灾祸地点没有他的影子。他那时正在镇中心小学新开的溜冰场上牵着情妇溜冰。直到听说镇卫生院的床位被他的家人和请的临时工睡满了,他才脱了溜冰鞋去了卫生院。

大耳书记是一个很顽强的角色。他在应付了伤亡事件之后,马上回到黄泥村,组织村民帮他清理了古屋中的木料,拆倒了四面高墙。然后拿出没有还给风水先生的仪器,在屋基上认真地勘测起来。

他弓着腰,将仪器在地面上来回晃动。如听到蝈蝈似的叫唤声,他就吩咐用石灰圈一个圆圈。那时,他的二儿子佑升走到他身边说:“爸,你别费心思了,地底下挖出来的东西,你就能独吞了吗?文物管理所的领导已经到镇上来了。”大耳书记说:“我花了四十万呢。”佑升说:“你花四十万是买木料和地皮,地下的东西是国家的。懂吗?”大耳书记说:“我发现的,我该得奖,让文物所的人还我四十万元总可以吧!”

大耳书记不再理睬佑升,他带着人在那片清了场的古屋地基上画下了二十一个圆圈,然后亲自指挥村民按图索骥。

然而,大耳书记很不幸,第一个圆圈大约在掘地一尺深的时候,地基便塌陷了一个簸箕大的窟窿。执锹铲土的那个村民跌进窟窿里,两只脚直直地插进直径一米有余的白蚁巢穴。带翅膀和不带翅膀的雄蚁、雌蚁、工蚁和兵蚁密密麻麻,成坨地翻滚,看得人皮肉发麻,眼睛昏花。那个村民死命地挣扎,惊骇地呼救。不太结实的大蚁巢被他的双脚搅得稀粑烂。最后还是旁边的人伸一个锹把让他抓住,把他拉了起来。

大耳书记傻了眼,他做梦也不曾想到他用石灰圈定的地基下是骇人的白蚁巢穴。在磨盘镇方圆百里的山地上,他红黑两道都吃得开。想不到今天在阴沟里翻了船!他气得浑身颤抖,正要派人去找九麻子,九麻子却不请自来。

大耳书记对九麻子说:“我想起来了,那个风水先生好像是你过去拜的师父。你们合伙骗了我一家,我要到法院告你。我的损失要你全部赔偿!”

九麻子胸有成竹地说:“姓史的窑匠骗走了村里的十万元钱,我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我在省城住院期间,找到了他,他如实地揭发了你。他是个建筑包工头,你镇上的新楼是他承建的。他向你讨工钱,你就和他演了双簧,骗走了村民的十万集资建校款。村里卖山地的三十万元钱加去年的扶贫款二万元,还有你贪污的十几笔,共有四十多万元!老话说得好:是非善恶终有报。你拿出买古屋的四十万元,远远没有还清你的孽债!你的三儿子佑发无法无天地强奸村里的姑娘十几名,他现在残废了,不予计较。”

大耳书记汗如雨下。老半天才说:“我败在你的手上了!原来你是表面上装马虎,背地里整治我。”

九麻子说:“你是败在你自己手上。你想,你横行霸道,你用那点上不了桌面的小聪明,侵吞集体财产,我能跟你善罢干休吗?就算没有古屋帮忙,我也要背着行李到省城告你,直到你退清公款为止。我过去斗你不过,第一是你那个大家族里的人没有认清你的专横跋扈,当了你的帮凶;第二是你有个当县长的妻弟,客观上做了你的靠山,我拿你没有办法。”

大耳书记无话可说。古屋使他人财两败,众叛亲离,没有狠气了。他第一次在九麻子面前,如同受伤的老狼,面对深沉的猎手。

假冒风水师的王先生来了。他带来四个工作人员和一辆箱式闷罐子汽车。陪他来的,还有磨盘镇镇长和教委王主任。

王先生和九麻子握手后,就让李志杰抽一些建校的小工来,让他们把大耳书记划的石灰圈子里的土,小心地卸过来。强调一定要保持每一个白蚁巢穴的完好无损。

一上午,二十个球形的白蚁巢穴,被王先生带来的特制尼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搬上了闷罐车。

王先生临走时,提出一个黑皮包,从里边掏出四十扎人民币对李志杰说:“这四十万元钱,是我们研究所买这二十个白蚁巢穴的专款。我们研究所是由港商投资合办的。给你们四十万元,也有奖励灭蚁与捐款助学的意思。我们研究所正在生产白蚁王浆,是珍贵的健身抗癌延寿保健品。感谢这片古屋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白蚁藏量。我当初要出四十万元买下这片古屋,就是因为我发现了这儿的白蚁藏量以及其药用价值。”

镇长握着李志杰的手说:“李校长是教委主任的外甥,你要严格的管理好资金,建好学校。”

王先生很是意味深长地在九麻子的肩膀上连拍了三巴掌,紧紧地捏着九麻子的手,长时间不放松。长时间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责任编辑:郑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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