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信
文学作品写什么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往往还在于怎样写。
清人谢鸿申云:“其事本无可述,而一经妙手摹写,尽态极妍,令人愈看愈爱着者,《红楼梦》是也。”(《古典文学研资料汇编·红楼梦卷》第二册,中华书局1963年版)《红楼梦》第三十回“龄官划蔷痴及局外”一段情节,便堪称这方面的范例之一。
这段情节本事是:小戏子龄官痴情于贾蔷(被指派管理贾府戏班的宗族子弟),出于对情人深深思念,独自一人蹲在蔷薇花架下,不停地用簪子在地上划“蔷”字……这点凡人小事,按“无奇不传”的传统小说观,的确“本无可述”,难入作者法眼:即使善以“常事传奇”的《金瓶梅》作者,在涉及男女之事时,也绝不可能在热衷于赤裸裸性描写的同时,有雅兴来写一个纯情少女的这份纯真痴情。唯有善写“儿女之真情”的曹雪芹,才会将审美眼光投向“龄官划蔷”这类凡人小事,并且一经他“妙手摹写”,便成了写人写情至真至美、“尽态极妍”的绝妙好文。
这段情节之妙,首先妙在曹公独具只眼,能从“龄官划蔷”这件凡人小事中发现不平凡的动人诗意,发掘人间的真善美,并着意营造一种诗情画意的意境。作者的这一着眼点、着重点,高屋建瓴,立意不凡,绝非就事写事、见事不见人的平庸之辈的平庸之作可比。
更妙的还在于:作者为了把上述立意落到实处,在叙述视角上也作了相应调整,行文至此,尽管叙述者未变,叙述视角却由叙述人全知视角不经意转变为人物旁知视角,即主要从“局外”人的眼里、心里,观察、描写“龄官划蔷”的情状。这个作为观察者的“局外”人便是贾宝玉,也只能是贾宝玉,非他莫属:一则唯独他这个“爱博而心劳”(鲁迅语)的情痴,才会有怜香惜玉关注“龄官划蔷”一事的那份爱心;二则唯独他这个“无事忙”的“富贵闲人”,才可能有不厌其烦将“龄官划蔷”的全过程观察到底的闲心;三则唯独他为人行事带点婆婆妈妈的“老婆汉”(晴雯评语)气质,也才有对“龄官划蔷”的一切细枝末节体察入微的细心。
最佳叙事视角的选择,作为“局外”观察者不二人选的确定,不仅使“龄官划蔷”的小题大做、小事大写显得入情入理、熨帖自然,并把叙事的旨趣完全落实到写人写情上,更把“龄官划蔷”的一人之事十分巧妙地衍化为一笔并写两人而又蕴涵丰富的生动情节。这段情节有三个层次。
第一层写宝玉来到大观园的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他“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他“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里想难道是个痴丫头“东施效颦”,学黛玉葬花不成?想毕正要叫那女子“不用跟那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再看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他忙将口掩住。想到“幸而不曾造次……”这一层只是写宝玉对他“面生”而又不知其名的龄官的粗略印象和主观猜测,尚未看清其行为真相,还误以为龄官是“东施效颦”,学黛玉“抠土”葬花。在这里,作为被观察者的龄官痴情少女形象尚模糊不清,作为“局外”观察者宝玉的情痴心态才初露端倪。
第二层便写宝玉对龄官其人其行由表及里,由粗到细的外部观察和内心揣度。先是“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接着发现这女孩子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眼随簪子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下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猜想女孩子是见花有感,“作诗填词”,“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但“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画完一个又一个,已经画了几千个‘蔷。由此才想到“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并恨自己不能为其分忧解难。这一层,随着宝玉观察越来越细,揣度越来越深,龄官娇美柔弱的外貌体态(“大有林黛玉之态”)逐渐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她几千次反复“划蔷”的外部行为,也隐约透露出这位痴情少女一定有什么“大心事”;而作为“局外”观察者,宝玉真切关心体贴女儿的情痴心态更和盘托出。当然,由于宝玉只是个“局外”观察者,能知阈毕竟有限,他最多只能揣度眼前的女孩子一定有什么“大心事”,至于究竟是何“心事”,他当时自然无从知道。
第三层,则从“划蔷”一事荡开,让暗中观察的宝玉与被观察的龄官在阵雨中直接对面,互相对视,互相提醒,视点也随之略有移动。伏中阴晴不定,倏忽间阵雨袭来。先是“宝玉看那女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想到“他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提醒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由于“花叶繁茂”“刚露着半边脸”,且“宝玉脸面俊秀”,也“只当是个丫头”,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三个层次,一线贯穿,作者都着眼于写人写情,揭示人物人性、人心、人情之美,并刻意营造一种人与境谐、情与境浑的诗美意境。
在蔷薇花架下,一个花样年华的痴情少女,由蔷薇生发联想,念及情人,反复不停地在地上划“蔷”字,竟未感觉到阵雨袭来,浑身湿透;一个身在“局外”的少年情痴,怀着怜香惜玉之心,在一旁体贴入微地观察着他不知其名的这位少女的“划蔷”行为,其痴心专注也达到忘我程度,只知提醒对方“身上都湿了”,自己被淋得“浑身冰凉”反而一时失去感觉,甚至在跑回院的途中“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在这里,两个少男少女的貌美、心美、情美,与环境的花(蔷薇花)美、叶美、景美和谐交融,臻于美的极致,构成了诗情画意的至美意境。
这段旨趣高雅、构思巧妙的情节,特异之处还在于:从头到尾,自成格局,叙事中基本上排除了叙述者的观点介入,叙述者似乎同彼时彼地的宝玉一样,始终不知女孩子的“龄官”其名(读者也只是从回目中知道的),更不知她究竟有何“心事”及其“划蔷”“深意”。这些悬疑一直延宕至第三十六回,通过宝玉“情悟梨香院”的情节才回应前文,将艺名“龄官”的小戏子与“划蔷”的女孩子对上了号,并悟出了她“划蔷”的一片痴情所在。运用人物旁知视角如此连贯、准确,叙事前后穿插回应如此精当、周密,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实为罕见,倒更近于现代小说的叙事方法和技巧。
从一定意义上说,把“龄官划蔷痴及局外”这段情节,视为富有诗情画意和现代意味的诗化短篇小说又未尝不可。
法国雕塑艺术大师罗丹有句名言:生活中并不缺少美,只是缺少对美的发现。也许我们还可以补充一句:从生活中发现了美,还须善于从艺术上表现这种美。
(作者单位:四川省社科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