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事

2015-10-08 00:19
南方周末 2015-10-08
关键词:锅盔水车爱尔兰

颜歌

先是我的丈夫高海奇先生。据说,自从他第一回来了中国,就变得耳清目明,心窍顿开,回老家去,走在都柏林城的街上,居然看不见洋文了,满眼都是中国字的店招牌;另一头是我的祖母钟洁莹女士。八十八岁的一个老太太,却自打收了个洋孙女婿,也放眼四海,忧天下之大国大民了:本来,她每天只看国内的天气预报,现在就非要多坐十分钟,把环球的天气都看下来才放心;本来报纸上外国的新闻她只是看个稀奇,现在却觉得触目惊心,苏格兰公投了,希腊破产了,法国还热死了人:天下真是不太平啊!老太太很感叹,不知道亲家母亲家公在西面的爱尔兰国还一切安好吧。

钟女士十三岁那年在郫县高小毕业,接着去市里面省女职读书,抗战时候又在大上海演戏,一路过来,从来就不是个一般的老太太。就比如说一般人对高先生的来历难免好奇,总是张口闭口问他是不是美国人,好不容易弄清楚他是打爱尔兰来的,也少不了困惑:有的说,噢你们英国挺好的啊。有的说,爱尔兰?离澳大利亚近,对吧?——只有独独我的祖母钟女士,第一次见了高先生,便清清楚楚地说:“你是爱尔兰来的,爱尔兰是在英国西边上,对吧。至于这英国有英伦三岛,具体是哪些地方,我现在背给你听……”

等她把高先生的来历都说清楚了,她就问:“你们看,我说的对不对?——这些都是我读中学时候背过的,七十多年了,还记得清清楚楚。”

高先生就心服口服,连连点头:“奶奶说得对。”

钟女士一直说她和高先生是有缘分的,评价说:“还是我孙女婿好!不像其他外国人,那个眼睛蓝幽幽的,好吓人。我们小高长得一点都不吓人!”后来,又自打听说了高先生也偶尔写诗,就更把他当作了忘年的诗友。每回一见了,便说:“来来来,你坐下来,我给你读我新近写的诗。”

钟女士向来客气周到:光是诗歌哪能待那远到的客人——读诗之前,她都要先给高先生泡咖啡。一边泡,一边说:“这咖啡是过年的时候人家送给我的,我喝不来,今天想到你来了,专门冲来给你喝。”

高先生还不好意思说其实他也是喜欢喝茶的,钟女士就把咖啡冲好了——泡好了咖啡,又要给我泡茶。我怕她麻烦,就说:“奶奶,我也喝咖啡,你不要另外泡了。”

伊却白我一眼:“你一个中国人,学人家外国人喝啥咖啡!”

——还好,谈起诗歌来就没有国籍了。每一回高先生一来,钟女士就要拿出一组组诗来读给他听,一边读,一边介绍赏析,还要插些家常话,絮絮叨叨要说一个多两个钟头。最开始我还闲操心,小声地给高先生翻译,怕他听不懂,钟女士就不高兴:“嗨!戴月行,我在跟人家说话,你不要打乱我们。”——我就乐得干脆自己看书,让他们两个一老一小鸡同鸭讲地共享一番天伦。

说起来也是奇怪,其他的中国人见了高先生都格外小心。不然就客客气气说两句英语,不然就拖着腔子说中国话,一边说,一边问我:“他听懂了没,你问他听懂了没?”——唯独钟女士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似乎高先生是个洋人,并不说中国话这件事情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担忧。她反正是往他对面一坐,打印出来的诗稿子往手里一捏,张嘴说:“来,今天我给你念这个我以前写的,风之组诗。”

除了诗歌,这两个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爱吃南门菜市场门口的牛肉锅盔。每回要回郫筒镇,高先生就先不吃早饭了,走到了,一下车就急冲冲地去菜市场买锅盔,买一个黄糖锅盔,一个椒盐锅盔,再买两个牛肉锅盔。

黄糖锅盔给我,椒盐锅盔先立马捏在手里热滚滚地吃了——然后提了两个牛肉锅盔,走到红瓦街钟女士家里去,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专专心心地一口一口把它吃个干净。

等到锅盔吃完了,肚皮也安逸了,钟女士才猛地想起了待客之道。她就赶紧站起来去厨房,一边走一边说:“哎呀你看我,都忘了给你冲咖啡。来来来,我这才烧的开水给你冲一杯,你们外国人就喜欢喝这个……”

她一边冲咖啡,一边口不停地说起来:戴伟最近忙啊好久都没来看我了;钟克最近心情还不错,前几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来来工作找到了;莉莉这几天就造孽了,张璐带爽爽去越南耍了,家里就走不开,上周末都没回来……

说完了这一边,又要说那一边——就在西面的爱尔兰国,本来几竿子都打不着的事情现在也上了伊的心头。她从厨房里端着咖啡走出来,坐在了我们对面的沙发上:“小高你呢?你最近工作还顺利嘛?有没写啥新作品?你老家爸爸妈妈都还好吗?弟弟呢,你弟弟耍朋友没啊,你妹妹她婚礼准备得咋样了……”

郑小驴

故乡苍穹下

米花

1990年代初期,我们村开始攀比谁的肚子最大。热天时习惯性地把衣服往上一掀,那圆滚滚的大肚子慌忙挣脱出来,霸气侧漏,羡煞众人,跟现在的土豪晒豪车别墅一样。大肚子证明人家伙食好,家庭条件宽裕。钱都是虚的,吃到肚里才是实打实。我们村的乡村教师春华是水车第一个大肚子的人。他每晚都喝一瓶珠江啤酒,因为听说喝了啤酒可以长啤酒肚。长了啤酒肚的春华说起话来都要比别个响亮些,也受人尊重。背地里闲聊,最先说的就是,“你瞧谁谁,以前多穷啊,现在也发体了……”

村里一个个都发了体,脸上泛着油光,晚饭后拍着响亮的肚皮。唯有孝敏不胖。孝敏老婆偷偷跑去广东打工,几年不回,也没个音讯。孝敏独自带着两个女儿,又当爹,又当妈。有一天,曲儿告诉我,她娘回来了。她一只手拿着奥利奥,脸上沾着饼干碎末,另一只手抓着根金华火腿肠,焦黄的头发扎了一对羊角辫。她显得很高兴,像是故意跑过来告诉我这件事。她姐冬儿走过来,默默拉起她就往家走。曲儿瘦得像麻秆,听说得了什么病,脸上没点血色,白纸一样,那细脖子用手掐下就会断。

孝敏的婆娘米花果然回来了。米花穿着一袭碎花连衣裙,一头短发,染得五颜六色,像打翻了的调色板。米花懒洋洋倚靠着门抽烟,遇上相识的人就打声照面。几年不见,有些人已经老得快要认不出来了。孝敏好像不在乎,婆娘回来了,两片厚嘴唇笑得合不拢嘴。两间土房早已开裂,上面的瓦片都快挂不住了。米花和孝敏睡里间,冬儿和曲儿睡外间。家和米花没跑前一样,更破败。米花带了许多塑料花和小首饰回来,见了来串门的女人,每人给一个。来串门的女人快把门槛都踩塌了。

问,“在外面做什么?”

“进厂。”

“进厂做什么?”

“什么都干。”

有人问染这头发花了多少钱,有人摸了摸她身上的碎花裙,问县城不晓得有没有卖的。米花不冷不热地回答着。她们想听米花说外面的花花世界,几千上万块的一件衣服,上百万的豪车,高耸入云的大厦……听得妇人们心旌摇曳。便都抱怨起这个小村庄的种种不是。小啦,穷啦,落后啦,长这么大都没出去见过世面啦!奉承米花在外面见足了世面,也不算白活一遭。米花脸上只挂着淡淡的笑。有女人甚至动了心,说也想跟米花出去闯一闯。

不知谁也漏了口风,说米花在广州站街呢!听说隔壁村的亲眼所见,听出了口音,认得米花。妇人们一下子团结起来,统一战线,再不提要跟她出去打工的事。说起米花来,满脸的鄙夷。水车的男人同样一提起米花,牙齿就咬得咯咯响。嫌米花给这个村庄丢了脸。从事这种职业的在水车还是有史以来的头一个。他们传言米花在外面不光站街,还有了一个相好的,是一个退休老工人,比她大上三十岁。两人一起姘居。

原先的米花可不是这样。齐耳短发,好打扮,见谁都笑嘻嘻的。米花给孝敏生了两个女儿,孝敏就打她,骂她干活又懒,太阳晒屁股了也不晓得起床,还不会生儿子。两人三天两天打架,鸡飞狗跳,米花一气之下,跑去广州去了。她给人当过仓管员,保洁工,在鞋厂、电子厂也干过。后来不知怎的给老乡碰上了,回来说,米花原来不进厂呢,她在外面站街!男人火一起蹿了起来,视为水车的奇耻大辱,好像给他们都戴了大绿帽子似的。

米花回来,要跟孝敏离婚。

米花说,离。

孝敏说,不离!

米花说,不离也得离。

孝敏说,谁说的!

米花说,国家说的。国家说夫妻感情破裂,分居一年以上就支持离婚。

孝敏说,我不懂法,我说不离就不离。

到了离婚那天,孝敏躲了起来,米花寻不到人,只好自己去了法庭。孝敏以为他不在场,婚就离不脱。米花不仅离了婚,还要带两个女儿走。孝敏气得跳起来骂娘。孝敏说,带女儿休想!把女儿藏起来,不让米花寻到。米花寻了一气,没找到。清晨背着一只包走了。

过了一年,警察打电话来,问孝敏认得米花不。孝敏说认得。警察说,米花被人害了,赶紧把尸体领回去吧。米花裸死在出租房。孝敏说,我不去。

第二天大早,孝敏红肿着眼,踏上了南下的长途汽车。

猜你喜欢
锅盔水车爱尔兰
Short News新闻播报
第二个奇迹
第二个奇迹
大回转冲水车
水车转转转
锅盔凉粉
水车
爱抚
关中大锅盔
关中大锅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