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话语”理论与文学的政治学转向

2015-10-08 17:44管才君
理论与现代化 2015年5期
关键词:知识型话语权力

管才君

摘 要:福柯的话语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具有不同的含义,在考古学阶段,话语表现出对某种知识构成规则的关注,而权力的提出更是肇始于后期福柯对话语的谱系学研究。通过话语理论的革新,福柯突破了传统文学观的桎梏,转而分析影响文学生成的复杂权力关系和微观文化政治,初步建构起以权力为核心的文学政治学的逻辑框架,实现了西方文论从内部研究向外部研究的转型。重新反思这一理论转向,仍可发现存在的诸多不足,相关问题的研究仍有待深化。

关键词:话语;知识型;权力;文化政治;文学政治学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15)05-0079-07

伊格尔顿曾提出一个令世人惊愕的观点:一切文学批评都是政治批评。对于政治概念,他解释道:“我用政治一词所指的仅仅是我们组织自己的社会生活的方式,及其所包括的权力关系。”[1]伊格尔顿摆脱了传统党派政治及主导意识形态的狭隘政治观,他对文学与政治的全新理解,引发了国内学者的广泛关注,并激起他们构筑文学政治学的理论热情。①事实上,这种文学观在福柯那里已经得到充分演绎,文学的政治学转向肇始于福柯的话语理论,而这一点常常被学术界所忽视。在考古学阶段,福柯的话语是作为知识规则体系存在,他的“知识型”概念解构了传统的文学观;至谱系学阶段,话语呈现为对权力和微观文化政治的极大关注,并影响到后来的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等理论,推动了文化研究背景下文学的政治学转型。这一转型使文学理论摆脱了传统的内部研究模式,转而关注影响文学生成的外部构成因素,但由此导致的主体性缺失及审美、文学性的匮乏,也阻碍了文学理论的进一步发展。当下的文学政治学研究迫切需要找到新的理论突破口,通过平衡审美、文学性与文化政治的关系,实现在更高层面上从政治学向文学、美学理论的回归。

一、考古学与传统文学观的解构

福柯的话语是一个历史性概念,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内涵和使用。福柯在知识考古学时期的话语,可以称之为一个“为知识确定可能性的系统”、一个“用来理解世界的框架”或一个“知识领域”,从《词与物》的“知识型”到《知识考古学》的“陈述”,他的话语都是作为一系列“规则”存在,这些“规则”决定了真理的存在方式。他的早期成名作《词与物》主要从事对不同历史时期的知识型的考察,揭示了西方文明发生的两次断裂,“第一个间断性开创了古典时代(大致在17世纪中叶),而第二个间断性则在19世纪初标志着现代性的开始。我们现今在其基础上思考的那个秩序,并不具有与古典思想家相同的存在方式”,[2]划分出三个主要时期的知识型:文艺复兴、古典时期和现代,并预言了以尼采为代表的新知识型的诞生。福柯认为,一个时代的制度、经验和知识类型具有某种内在的一致性,这种一致性是文化得以存在的条件和组织原则,由此而产生“事物的秩序”,“我所关心的是去观察一个文化借以能体验物之邻近的方式,它借以能确立起物与物之间相似的图表以及物借以必须被考察的秩序的方式”,[2](13)他的知识型概念不是单个的知识体,而是具有某种先验色彩的组织原则或构成规则,体现为一种具体化的社会文化特性。

福柯的话语质疑了作者对文本生成的作用。知识型抛弃了人类学中心主义的主体性原则,主体由其自身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的规则体系所决定,不再被赋予掌握知识起源的特权,“在这项研究中,一些属于思想史的方法、界限和主题受到质疑;我们还想通过这项研究试图在历史领域中解脱人类学的束缚;这项研究反过来揭示这些束缚是怎样形成的。”[3]随着人类学中心主义的消解,文学作者的概念也不复存在。在《作者是什么?》的演讲中,他认为“必须取消主体(及其替代)的创造作用,把它作为一种复杂多变的话语作用来分析”,[4]现代知识型使语言成为自由的嬉戏,书写变成了语词的游戏,在不断超越自身的规则中展示自我。书写的游戏特性,完全拆解了符号能指与所指的关系,营构出主体不断消失的空间场域。他相信,随着现代知识型的废除和新知识型的诞生,作者终将与人一起死亡。

福柯的话语搁置了文本的内在构成因素。知识型打破了学科之间的界限,力图找到特定时代下构成知识结构的共同原则,通过将各种知识类型并列起来,不同形式知识之间的边界得以重新划定,不同事物之间的联系开始显现,一种具有相似性、同一性、统一性的先验的知识结构最终形成。福柯把文学置入一个时代的知识体系中详加考察,致使审美和文学性不再是衡量是否成为文学的唯一要素,他说:“为了弄清楚什么是文学,我不会去研究它的内在结构。我更愿去了解某种被遗忘、被忽视的非文学的话语是怎样通过一系列的运动和过程进入到文学领域中去的。”[5]可见,文学的音律、语词和结构等内部诸要素不再是福柯关注的焦点,文学性和审美特性亦被忽略,他的视线转向决定文本生成的话语实践。

福柯的话语打破了传统的文学史观念。知识型抛弃了历史的连续性、进步性观念,拒绝承认真理和客观性,强调任何知识体系都是由内在的、偶然的构成规则所决定,知识型不是永远不变的,不同时期知识型的转换呈现出突然的断裂,从文艺复兴、古典时期到现代,知识型的转换体现为明显的非连续性的跨学科激进突变。传统的文学史观认为,文学史是一个连续和发展的历史过程,在这样的历史长河中,文学经典以其不朽的审美价值为历代人所接受和欣赏,成为跨越历史的永恒存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则表明,不同时期社会历史文化的知识型的差异、裂隙和断裂,导致文学史不再是一个连续性、进步性的逻辑演进,文学作品亦不再是一个连续性的历史存在,永恒的文学经典不复存在。

总之,福柯的知识考古学突破了形而上学的桎梏,他的知识型解构了传统的文学观。在福柯之前,无论是形式主义还是新批评,传统文学观更多地关注文本自身的文学性和审美特性,强调文学作品所具有的普遍的、非功利的审美、道德价值。知识型不再聚焦于文学的创作主体或文本自身,而是将视野投射到更广泛的社会历史文化领域,在复杂的话语结构关系中重新审视文学生成与建构的进程,这就从根本上扭转了人们的思维模式。从此以后,人们对文学的考察不再局限于传统的文本阐释立场,而是更多地从社会历史文化视角出发,将文学置于社会、历史、政治、文化、阶级、种族、性别冲突的场域,意识形态、身份政治、文化权力等非审美因素占据了文学研究的统治性地位。

二、谱系学与文学政治学建构

当福柯把视线转移到社会历史文化领域,就不可避免地涉及权力、知识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权力是福柯在谱系学阶段提出的核心概念,是他研究性、疯狂、监狱、文化等问题的关键,也是建构文学政治学的重要理论基石。福柯就任法兰西学院院士的演讲——“话语的秩序”,标志着其从考古学向谱系学的转换。他抛弃了对话语内在构成规则的分析,转而描述了一系列外部社会力量,通过对话语的控制、选择、组织和传播,勾画出扩散于整个社会领域的权力运作。福柯将权力看作一种策略、机制和网络体系,他关注的是权力如何实施,在社会中以何种形态存在,受到怎样的制约等。他认为,权力不是静止的,而是一个无所不在、永远变化的流动过程,始终处于与不同的团体、机构、话语之间的沟通、联系、竞争的动态关系中;权力不是个人的拥有物,而是作用于每一个人,弥散在社会的所有阶层,渗透于社会的各个层面;权力不是一种否定性存在和压制性力量,不等同于国家暴力机器,在本质上是一种肯定性和建设性力量。他还重点指出了知识与权力的关系,“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6]卡勒指出:“对于福柯来说,权力不是某个人所能操纵的,而是‘权力与知识:也就是说权力存在于知识中,或者知识存在于权力中。”[7]权力与知识密不可分,相互依存,两者之间存在一种微妙关系。福柯认为,权力与知识的共谋已经演化为一种新的控制模式和驯化手段,渗透到医院、学校、社区等公共领域,成为被内在化的监视与处罚的机制。福柯将权力与知识紧密结合,就赋予了话语的限定性、规范性和支配性特征,凸显了话语与身份、政治、历史、文化、意识形态等之间的关联。

围绕权力与知识这一核心问题,福柯展开了对权力与真理、权力与知识分子、权力与政治、权力与性、权力与后殖民等问题的探讨。福柯对政治的理解有两个层面:一是权力,二是文化政治,②权力贯穿于文化政治之中,文化政治也反映了权力的运行轨迹,两者密切联系,不可分割。福柯相信,权力与政治是交织在一起的,“在一定社会内的一系列势力之间的关系构成了政治”,“如果说‘一切都是政治的,就是强调这种势头关系的无所不在,以及为政治领域所固有” ,[5](178)权力与知识的融合,让统治拥有了一副现代面具,使得政治的结构获得了合法性。这种政治统治存在于监狱、精神病院、医院、学校、社区、媒体等之中,总是具有支配、控制、压迫、监禁等特征,并表现为一种无所不在的权力斗争。文学作为社会文化的生成物,当然不可能摆脱知识、权力与政治之间的复杂纠葛,对文学的创作、欣赏和接受以及文化研究本身就成为一种政治行为,“这意味着文化研究和写作都是政治活动,但不是直接实用的政治。文化研究不是特殊政党或倾向的研究项目。也不能把知识能量附属于任何既定学说”。[8]毫无疑问,福柯的话语理论将知识、权力、政治三者紧密结合起来,就使得特定时期的意识形态、政治体制、权力机关和知识机构能够决定文本的生产、流通和消费,各种类型的话语交错和权力交锋,推动文学始终处于动态的建构过程之中。

福柯对话语的谱系学考察,使话语摆脱了对内在支配性构成的强调,转而成为一种由权力关系所操纵的渗透于全社会领域的话语实践,从而赋予了话语的生成性和流动性。他的权力话语绝不是对意识形态的批判,而是体现出微观视角下的文化政治的研究旨趣。福柯关注性、肉体、监禁这些被边缘化的命题,对癫狂、犯罪、同性恋、吸毒乃至自杀充满浓厚的兴趣,福柯的权力是微观的、网状的,难以被人感知却又无处不在,渗透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专注于性、性别、身体、身份、种族、族裔、社会制度等微观层面的文化政治。正如鲍尔德温所言:“权力已变成了文化研究中重要的(如果不是最重要的话)术语,并且被用来解读全部的文化实践和产品。所以,如果我们一般地把‘政治看做权力关系的领域,那么,‘政治的含义就扩展到了包括所有的社会和文化关系,而不仅仅是阶级关系。”[9]从此以后,政治这一概念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并在与其它概念的嫁接过程中被无限放大,几乎可以与任何其它概念相连接,如身份政治、身体政治、影像政治、性别政治、阳性政治、酷儿政治等,社会文化实践被理解为一种分散式的微观文化政治之间的权力渗透、权力运用、权力角逐、权力操纵和权力互动。

福柯的著作体现了对这种微观文化政治的认同。在《规训与惩罚》一书中,福柯基于“身体”讨论了权力与话语的关系,他认为知识不再是给人类带来进步和发展的力量所在,而是支配他人、限制他人的工具,身体被卷入到知识与权力构筑起来的牢笼之中,权力对身体的操控已经成为一种政治,“肉体直接卷入某种政治;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种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这种对肉体的政治干预,按照一种复杂的交互关系,与对肉体的经济使用紧密相联”,[6](27)肉体被各种排斥、封闭、隔离、控制和暴力所压迫,身体陷入权力关系的网络之中无法挣脱。福柯借用了边沁的“全景敞视监狱”展示了权力的无处不在,以“全景敞视监狱”的“中央监视点”为中心,统治者可以用“凝视”的方式去监视每一个个体,并能够将规训贯注到个体的身体、情绪、姿态及日常行动之中。福柯描绘出一幅令人窒息的“全景敞视”式的现代社会监控系统图画:以集体匿名的“凝视”方式,权力成为一种内在的机制,实现对各种微观个体的监视、控制和压抑。福柯形象地展现出对权力播撒的微观分析,甚至隐喻了对国家机器的总体描述,国家政治与个体身份之间的关系也被充分揭示:个人的身份特性不是一个预先给定的实体,而是国家政治权力对肉体、精神、欲望施展作用的产物。由此,福柯就完成了有关主体身份的微观政治学建构。

福柯的《性史》对“性”的认识进行了一次谱系学考察,令人信服地展示了从古希腊以来,西方对“性”的态度变化以及背后的权力关系。传统的观念认为,性的历史是受到压抑的历史,这种压抑的长期发展和积累,甚至导致了性本身的禁绝。福柯质疑了这种观念,他说:“我要提出的问题,不是我们为什么会受到压抑,而是为什么我们会说自己受到了压抑,而且说的时候带着那样强烈的情绪对我们不久的过去、我们的现在乃至我们自身都那样的愤慨?我们通过什么确证了性被否定?是什么导致我们去表明性是我们所掩藏的东西,说性是我们所压制不许出声的东西?”[10]福柯关心的不是一种认识是否正确,而是这种认识为什么会产生,以及这种认识背后的文化机制,他说:“压抑无论如何不是根本问题,无论如何占据不了最高地位。因此,我们必须严肃对待这些机制,颠倒分析的方向,不应接受人人承认的压抑,不应保持对我们应该知道的东西的无知。我们必须从这些积极的机制入手,只要它们产生知识、增殖话语、激起快感、创造权力;我们必须考察这些机制产生与运作的条件,设法弄清禁律或掩藏的相关事实从这些机制来看是如何分布的。”[10](73-74)福柯从权力而不是从压抑的角度来分析性的知识和形态,他认为权力无处不在,贯穿于整个社会机体中,通过复杂的斗争异质缠绕,形成一个控制系统,具体化为国家机器、法律条件及各种社会领导权。“性”不是权力竭力压制的对象,而是某种特定社会习俗、权力机制和知识体系的产物,在无处不在的知识文化体系监控下,性是作为一种肯定性力量存在。

三、“话语”理论影响下的文学政治学转型

福柯建立在权力基础上的话语概念和对微观文化政治的极大关注,提供了重建文学理论的新路径,为文学的政治学转向奠定了基础,解构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新历史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生态批评等都从中汲取营养,形成了不同的理论形态,并影响到它们对文本构成、文学特性及文学批评的认识。在它们那里,文学实质就是一种话语权力,体现为对性、性别、身体、身份、种族、民族等文化政治的关注,文学的确立更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权力的变更紧密相关,始终体现着鲜明的身份性、民族性、政治性、历史性、阶级性。

福柯的话语理论为后殖民主义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后殖民主义是文学身份政治化的典型代表,这是一种多元泛化的文化理论,主要研究宗主国和殖民地之间的文化话语权力关系,开始关注身份、政治、种群、族裔等,涉及种族主义、身份政治、文化帝国主义、国家民族主义等新问题。以爱德华·萨义德《东方学》为代表,后殖民主义开始走向理论自觉和成熟。萨义德的后殖民主义理论折射出的是文本的身份政治特性,而其核心正是权力的不平等,借用福柯“话语”理论,他强调,东方是由一种话语权力建构起来的“他者”,西方以自己的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念为标准虚构出一个东方概念,并用一种偏见的眼光去看待东方,东方实际成为西方的“异己者”。受福柯的影响,萨义德不再局限于纯文学的樊篱,而开始走向广阔的社会文化研究。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萨义德集中阐释了文化控制与知识权力之间的关系,他说:“我的方法是尽量集中于具体作品,首先把它们当作具有创造性或解释性的伟大想象。然后,揭示出它们是文化和帝国主义之间关系的一部分。”[11]文化与帝国主义之间的关系成为其考察文学的重点。萨义德从不回避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他说:“一边是我的文学和文化的事物,另一边是我的政治工作,而我总是尝试在两者之间平衡。”[12]通过解读文学文本中所透视出的巨大身份差异,萨义德试图昭示出文本所隐匿着的政治因素,他指出:“‘真正的知识本质上是非政治性的(反之,具有明显政治内含的知识不是‘真正的知识),这一为人们广泛认同的观点忽视了知识产生时所具有的有着严密秩序的政治情境。”[13]知识无法完全不受政治情境的影响,只要是以社会现实为研究对象的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包括文学在内,都无法避免这种意义上的政治性。

女性主义从福柯那里借鉴了对权力关系的认识和对身份危机的认同。女性主义认为,男性所具有的意识形态话语权,使其拥有了对社会话语系统的解释权、操纵权和创造权,在这样一个不平等的社会语境中,女性彻底丧失了自己独有的主体特性和言说方式,而只能借用男性的话语体系进行沟通、交流和生活。波伏娃指出,女性地位低下不是自然因素或生理特征,而是社会所造成的,社会文明体系界定了什么是女人,规定了女性身份。[14]女性主义者相信,女性始终存在于男性中心权力文化之外,处于“边缘地位”,从而丧失了自我的历史、现在和未来,她们试图打破这种以男性为中心的话语史,构建男性与女性平等的对话渠道,以平息女性内心的身份焦虑。因此,女性主义者普遍以批判的眼光看待传统的文艺观和价值观,暴露文本中所潜藏着的“性歧视”,试图构建一部被遗忘的女性文学史。肖瓦尔特质疑了女性批评立场的存在,“女性主义批评不能以模仿为己任,也不能放弃女性主体的观点,我们可以把女性主体看作是社会构建或形而上学”。[15]与福柯的话语理论相类似,她相信,只有当女性意识、女性阅读和女性体验借助权力获得言说,进入自己的话语系统,女性才能获得了命名和表达。斯皮瓦克将女性主义与对帝国主义的批判结合起来,形成了后殖民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模式。她认为,相对于第三世界男性,第三世界女性除了受到男权社会的压迫,更遭受着殖民文化的压抑,女性丧失了主体地位和话语权力而沦为工具性客体,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必须转向殖民统治的档案馆”[16]。借助福柯对现代知识型“书写”的游戏特性分析,她强调通过“语言”和“写作”的个性表达,创造属于第三世界女性的话语,解放那些被殖民主义、文化帝国主义压抑的精神和肉体。

新历史主义将权力引入历史和文本的分析,强调从政治权力、意识形态、文化霸权等角度对文本进行一种综合性解读,在文本与语境、政治与权力的互动中,创造出一种新的文化批评方法。海登·怀特对历史的理解无疑受到了福柯话语理论的影响,他说:“占主导地位的比喻方式以及与之相伴随的规则,构成了任何一部史学作品那种不可还原的‘元史学基础。”[17]他认为话语具有明显的转义功能,这种转义功能对于人文科学至关重要,因此,不必在艺术与科学之间做出选择,“一种科学认识,像在自然科学研究中那样达到对人性的认识,是不可能的。但我力图表明,即便我们不能达到对人性的规范的科学认识,却可以达到另一种认识,即文学和艺术以清晰易懂的例子赋予我们的那种认识”。[18]借用福柯对权力的分析,新历史主义强调权力不是一种压抑性力量,不是简单的压迫与反压迫、控制与反控制的对立关系,而是积极的、富有创造性的复杂关系网络体系。格林布拉特认为,文学本质上是一种“互文性”存在,各种社会文化力量之间的对话、沟通、交流,使得文学与非文学界线始终处于变动之中,“艺术作品是一番谈判以后的产物,谈判的一方是一个或一群创作者,他们掌握了一套复杂的、人所公认的创作成规,另一方则是社会机制和实践”,[19]权力是形成文学与非文学“互文性”关系的一个关键,杰诺韦塞说:“新历史主义深受福柯下述观点的影响:对于过去的建构不可避免地暗含在现今的权力以及统治结构之中,因而决不可能是超然的。”[20]新历史主义既关注文学文本世界中的社会存在,也关注社会存在对文学的影响,实现了对文学与社会的双向阐释,恢复了文学与世界、文学与历史、文学与语境、文学与非文学等之间的关系。

余 论

福柯早期的话语理论致力于对知识的考古学分析,他的知识型概念彻底解构了传统的文学观,文学作品不再是作者的创造性成果、文本内在的文学性特征和连续的历史性概念,而是始终处于社会历史文化层面的话语实践过程之中。在谱系学阶段,福柯引入对权力的分析,文学不仅是知识体系和话语规则的产物,更是权力斗争的结果,富含微观文化政治的研究旨趣,这就为西方文论的后现代转型,以及诸如新历史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文学批评的政治学转向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应该说,福柯话语理论揭示出知识、权力、社会、文化及政治之间的复杂关系,提供了反思文学建构模式的学理路径。正是在福柯的启示下,西方理论界开始了声势浩大的反本质主义的理论探索。卡勒在细述了理论家对文学本质所做的五类论述后指出,任何一种论述视角都要为另一种视角留下余地,“文学是一种自相矛盾,似是而非的机制”。[7](43)伊格尔顿关注肉体与审美、意识形态的关系,他打破了固有的审美自律性,认为审美“把社会统治更深地置于被征服者的肉体中,并因此作为一种最有效的政治领导权模式而发挥作用”。[21]在文化研究者眼中,文学实质是一种话语权力,权力与身份、肉体、性态、主体、意识形态等存在着密切联系,通过将文学置入特定的权力架构及文化政治的相互作用之下,如身份政治的界定、性别话语的甄别、意识形态的操控、强力机构的规范、文化权力的争夺等,文学开始摆脱对审美理想、道德标准、终极价值的追问,而从一个超越历史、时代、地域的静态永恒,转向开放、生成、建构的动态流程。

因此,梳理考察福柯话语理论带来的西方文论的政治学转型,对当下的文学政治学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但重新反思这一理论转向,仍可以发现其中存在的负面影响和诸多问题:第一,人的主体性地位的缺失。福柯考古学时期的话语体现为一种具有先验色彩的知识结构体系,文本是这种既定知识体系的产物,人的思想、情感、个性、体验等被忽视,这直接导致了作者主动性、创造性价值和读者的审美心理、再造能力被彻底放逐。第二,审美及文学性特征的匮乏。由于排除了文本的审美意蕴和文学性特征,转而考察权力及文化政治在文本形成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文学丧失了赖以生存的情感性、想象性、反思性和超越性,文学与非文学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致使其独立性不复存在,更容易与社会学、政治学、历史学等学科相混同。如上所述,在福柯影响下,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和新历史主义都是从权力关系、身份政治、性别话语、社会语境等外部研究视角来界定文学文本,完全忽视了文学的主体构成和审美特性,当这种外部研究走向极致,实质会消除文学的精神价值和学科属性,给文学的生存发展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由此可见,文学的政治学转向,既是对传统的文学内部研究模式的一次反拨,也迫切需要给予重新认识和定位。当下的文学政治学研究需要进一步思考审美、文学性与文化政治之间的融通关系,进而探索出一条从政治学研究回归文学、美学理论的螺旋式上升的学术路径。

注释:

①伊格尔顿的《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最早于1986年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翻译出版,影响较大,笔者认为,这实际引发了学界建构文学政治学理论的热潮。曾永成出版专著《文艺政治学导论》(四川大学出版社1995),陶东风发表了系列论文,如《关于文学与政治关系的再思考》(《文艺研究》1999年第4期)、《重审文学理论的政治维度》(《文艺研究》2006年第10期)等,其他学者如刘锋杰亦专注于文学政治学的研究,并试图创建一门旨在沟通文学与政治研究的交叉学科。

②笔者认为,文化政治作为一个复杂的概念,至少可以从三个层面理解:一是西马流派,卢卡奇强调意识形态领域内的文化革命,葛兰西提出“文化霸权”,这影响到了以阿多诺、本雅明、马尔库塞等为代表的文化政治的西马学派。二是英国流派,“新左派”发现了大众文化具有的政治反抗性,伯明翰学派致力于探讨文化研究中的政治因素,并将其广泛运用于文化批评实践之中,伊格尔顿则开始关注消费社会下的文化解放所形成的新的文化观念。三是福柯的话语理论,福柯基于权力创构出有关身体、性、肉体等层面的微观政治学,实现了文化政治从宏观政治向微观政治的转向,这里所涉及的正是这个意义上的文化政治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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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cault's Discourse Theory and the Political Turn of Literature

Guan Caijun

Abstract: There are different meanings about Foucault's Discourse in different historical periods. In the stage of archeology, Discourse showed great concerns about some constitute rules of knowledge, while the Power began in the Genealogical research of Discourse. By the innovation of Discourse Theory, Foucault broke through the shackles of traditional literature concept, began to analyze the complex power relations and micro cultural-politics which have great impact on literature generation, preliminarily constructed a logical framework of literature-politics in the core of power, and achiev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from internal research to external research. When rethinking the theoretical steering, we could still find a lot of shortcomings, and the research remains to be deepened.

Keywords: Discourse; Knowledge type; Power; Cultural-politics; Literature-politics science

责任编辑:王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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