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背后望着我

2015-10-07 07:04王开
民族文学 2015年9期

王开

1

在北山顶上,听着风的声音,云的声音,草的声音,小虫子的声音,阳光的声音,我的身体就全部打开了。那么多精灵飞入,我沉默成通透的风景,骨头、鲜血宛如群山与河流,永恒着巍峨,或蜿蜒斗折。这时,我便是一座兴京城,欢笑与泪水,痛苦与悲伤,如繁星闪烁。

而今我站立的姿势,与他站立的姿势一致,所不同的,他选择1932年早春攀上北山,俯瞰脚下的兴京城。苏克素浒河冲破峡谷丛林,滚着隆隆霹雳,由东至西,穿城而过。桃花水湍急,拴在河岸的木船蜉蝣似的晃荡,随时有被拍碎淹没的危险。他瞭望这景象,想到了城、民族、国家,心无半分春色。

一年前的“九·一八”事变,使刚完成北京陆军大学深造的他心中悲怆,潜回凤城山城镇驻地,力劝东边道镇守使于芷山举旗抗日。然而他不知道,事变之初,于芷山已暗中投靠日本人,碍于时局不分明,于芷山不想也不敢公开自己的行径。劝告无效,他作出惊人决定:自降军职,出任一团三营营长驻防兴京。这看似的任性,无非想躲远于镇守使,开辟一个能拉起抗日队伍的根据地。可他为什么看中兴京城呢,作为职业军人,他应该清楚,兴京远避遐荒,战时物资给养运输困难,但他恰恰作此安排,我猜,他在乎兴京的血性,女真兴王之地的剽悍,这些品质是他举起抗日大旗的关键。

北山的风呼呼的,吹乱一天的云,摇着树林打口哨。它若静下来,女孩样矜持,乖巧可爱。83年前的北山也该如此吧,风裹着槐花香,椴树的香,也染香了竖着雕花牌楼的县衙,连一排排民居的青瓦上也铺着香。城外的土地犁得横平竖直,种上庄稼,城里的人来来往往,忙碌中不忘聊眼前的发生:4月21日,李春润营长要举行抗日誓师大会!这消息像风一样城里城外传播,没有人害怕,更没有人告密,兴京民户以过大年的心情盼着那一天到来。

誓师大会的地点设于兴京城小学校,现称中心小学,在北山顶上,我的目光越过苏克素浒河即可捕捉到。我还能望见誓师大会的场景,兴京满城插着白兰绸青天白日国旗,“守土卫国”“中华民族与日寇血战到底”的标语。小学校拥挤着万余人,一万张面孔,一万颗心,一万个喉咙,激动,呐喊,至今余音不减,让我这局外人恨不得奋身其中。我又寻思,就算我参与这支队伍,能干什么呢,我没有他们的风骨,没有他们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著,甚至于,李春润营长的誓词我都说不上来:“……现已到吾人存亡绝续关头……而今后愿领导民众,讨逆杀敌,与我全体武装同志,共赴危难,同受甘苦,将此身交诸国家,以死卸责。”

一碗酒,一滴血,发誓尽忠国家的李春润,在我身后站成一座碑。

他姓哲克达氏,字滨浦,1901年出生于凤城满族没落军事世家,取汉姓李。虽然风光不再,仍有文化涵养家族,李春润18岁即师范毕业,回乡任教。几年后弃文从武,考入东北军陆军教导队,从低级军官干起,后保送东北讲武堂,在东北军陆军六十四团、东北讲武堂和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公署任职,直至同老上级东边道镇守使于芷山决裂。

其实他是与有奶便是娘的奴才主义决裂的,与逃跑主义决裂的,他明知麾下的辽东民众自卫军第六路军“诸同志大多数来自民间”,也要实现“收复河山,哪怕马革裹尸还”的夙愿。

匆匆凑齐的一支队伍,除了李春润和他的三营官兵,再挑不出一个像样军人,他们是小饭馆喝酒吃酱牛肉的闲散人,刚放下犁杖锄头的农夫,头天晚上还在改作业的先生,文雅又凛然的区长,占山头的土匪,破产的秀才,义和团后代,朝鲜义勇军……成千上万人抛下社会阶层观念,组成一支队伍,靠木棒、大刀、扎枪、榆木炮,跟1905年起就抢劫东北,“九·一八”事变时全盘缴获东北军武器的日本关东军作战。

这哪里是作战呀,分明是送死。

但没有人退缩,当真没有,我的兄长父老们,怀着弃儿般的痛苦,向苍天怒吼。

2

兴京城的山属长白山系龙岗余脉,要身段有身段,要风情有风情,集合了东北汉子与东北女人的全部优点。它们在四五月最显精气神儿,野鸡唱绿了树林子,白头翁花开满山岗,雄鹰海东青盘旋天空,一股股清泉流出沟岔,汇入苏克素浒河,像神女晾晒的一卷绸,由山城兴京撒向浑河平原的盛京,一路撒到渤海。

现如今的龙岗余脉,远不及民国时代的状况,比方我视线锁定的那些山峦,日本落叶松林活像一块块皮藓,看上去好生没趣。兴京人不喜欢日本落叶松,管它叫“亡国树”,这种树酸性太强,破坏泥土,长过的地方阔叶树很难再繁衍,最终退化为荒山秃岭,造成水土流失。日本落叶松是日本侵华时期移植东北成功的,那时候他们成立了“鸭绿江采木公司”,专门抢劫辽东群山上的大树,经鸭绿江、辽河水道运回日本。感情上,兴京人喜欢本土树种,比方榆树,那么长寿,几十上百年仍英姿勃发,遒劲刚武。春日里一串串的榆钱,采下来包菜团子,蒸熟了香出几条街去。榆树沉实,纹理也漂亮,好做箱子柜,若打成面板,天长日久的浸油星,色泽愈发红润,亮汪汪如一面镜子。

到了1932年,榆树的用途变了。李春润带领辽东民众第六路自卫军,用古老的手艺挖空榆树,发明了世界上最独特的一种热兵器——榆木炮。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大炮如何组装的,在北山顶上,我几次问他,他的眼神无比苍凉。

自卫军实在不具备作战能力呀,只能因陋就简,土法上马,剩下的,惟舍命一拼。

关东军5月初就来清剿第六路自卫军了,李春润把队伍埋伏在兴京城外新开岭上,凭借地理优势阻击倭寇。

这一仗的敌方先遣正是李春润的老上级于芷山,两人一个岭上,一个岭下,指挥着各自队伍相互攻击。掏心窝子说,此时的于芷山良心尚存,不忍射杀同胞兄弟,他偷偷下令拔掉炮弹引信,所以,那些落在自卫军阵地的大炮多不炸响。李春润这一边,精锐是他的三营官兵,适合打冲锋的唯有大刀队,而大刀队司令正是那个文雅又凛然的区长王彤轩。

1932年的王彤轩年过五十,跩着一条胳膊,年长李春润二十余。他是老资格的同盟会会员,在日本留学时受孙中山派遣,与张榕一同回东北宣传革命,结果张榕被张作霖所杀,王彤轩无奈返乡教书,中小学校长、县教育委员、区长多职兼于一身。人潜乡野,心系民族国家,“九·一八”事变时,王彤轩领着学生上街游行,宣传拒绝日货,伪满洲国成立那天,兴京县长打电话让他挂新国旗,王彤轩理也不理。不久,王彤轩变卖家产,带上儿子、弟弟、侄子以及乡里的男人们,奔赴吉林柳河,与义和团后代梁希夫会合,组成抗日民团。此时他尚不知李春润胸怀大志,直到东边道一团长唐聚伍奉张学良之命,在桓仁成立辽东民众自卫军,以总司令身份分别委任郭景珊、李春润、王凤阁、王彤轩等人为各路司令,他才恍然,年纪轻轻的李春润心有山河,从前的诸多交往瞬间升华为舍生忘死的兄弟之情。

新开岭初战,于李双方各怀心思,前者未敢忘祖宗姓氏,后者志在必得,因此第六路自卫军渐占上风。然这局面关东军岂肯善罢,逼迫于芷山下狠手,形势立时不利李春润,偏偏天色将晚,又挟来一场黄昏雨。

3

兴京的黄昏雨多美呀,落在河里,河漾起涟漪,落在山上,山飘着白雾,落在屋顶,屋檐就织一席珠帘,若是落在孩子眼里,就光着脚丫满街巷疯跑,唧唧咯咯的笑伴着雨的节奏。

但1932年5月的雨是血雨,风把令人窒息的腥味散布的到处都是。晚上,雨势愈大,第六路自卫军困在新开岭,又冷又饿,前途未卜。李春润心急,王彤轩欲带人下山找吃的,李春润心疼老大哥,坚决不许他冒险。两人争执间,奇迹出现了——岭下永陵镇的老百姓顶着大雨,躲过日寇封锁线,悄悄担来馒头、热水、雨布、棉衣和炕席。想来,那是多么动人的一幕啊,哪怕铁石心肠的汉子,也会眼眶湿润,心尖颤抖。

翌日大雨未停,关东军急于歼灭李春润,增调来飞机大炮,加强攻势。战事吃紧,李春润这边却出现异常:榆木炮遇水潮湿,无法发挥功效。实际上,就算榆木炮正常使用,也不能和关东军的大炮相提并论,这种木制炮装填着铁砂、砸碎的铧铁,发射到敌人阵地,只能致其伤而不能索其命。何况土炮笨重,装一次药耗时太长,大大影响效果。唯一的重武器哑了,李春润只好指挥自卫军顶着破炕席、棉被遮雨,一次次打退敌人的冲锋,还缴获2挺重机枪、1门迫击炮,30多支三八式步枪。

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奇特的一场战役了,一双双使惯锄杠、握着笔杆的手,纤细的,粗糙的,挥舞着木棒大刀奋战,一身一脸的泥浆,他们不懂什么战术,单凭一副倔脾气跟敌人拗着,宁死不认输。

但局部的胜利未能扭转整个战局,到了第三天,李春润弹药不足,损失惨重,不得已撤退永陵镇。于芷山也紧跟其后,进入永陵镇。

永陵镇原本叫“赫图阿拉”,明朝时聚集着我的祖先女真人,他们在呼兰哈达山下渔猎,与大明时有边防冲突。后来女真人领袖努尔哈赤建立后金,将他的父祖辈葬于苏克素浒河北岸,隔河遥望呼兰哈达。这座皇家陵寝,就称作永陵。天聪初年,皇太极执政,尊称赫图阿拉为兴京,设立理政衙门。于芷山是第二拨亵渎皇家圣地的人,1901年,沙俄军队洗劫了永陵,放火烧毁赫图阿拉城堡。那些想也不敢想的疼,一直在兴京人心里,李春润亦不愿枪炮声惊扰祖先魂魄,他退到赫图阿拉城外狙击于芷山,掩护部下撤退临县桓仁。

于芷山占领兴京城,用屠杀行动争取日本人的信任,短短几天,这片土地遭受前所未有的灾难,生意人关闭店铺,自卫军家属被搜捕,资助自卫军的人被严加盘查,嫌疑分子被酷刑拷打。日军飞机也动不动飞来,投掷炸弹、燃烧弹,田野里干活的农民无辜被炸死了,粮囤子、房子被烧成焦炭……5月,鲜花开遍原野的兴京,竟哀嚎不绝,日月失色。但这远未到令人毛骨悚然的时刻,于芷山只不过撕开这座城的衣襟,日本人才是把刀子捅进兴京心脏搅动的凶手。那残酷的杀戮,灭绝人性的刑罚,让许多年后的我都不得安宁,极少上北山——我去北山必经一棵老榆树,浑身铁钉,锈迹斑斑,兴京的老人说,日本人经常在那里杀人,把人绑在树上折磨死,或吊在树上让蚊子咬死。老榆树近年被雷劈断了,一大截树身横斜在坡上,恐怖感不再那么强烈,那我心里也打怵,若不是李春润碑像安放山顶,我登北山的次数更加少之又少。

5月18日,天刚放亮,睡梦中的于芷山部就被喊杀声惊醒。原来李春润联合援军郭景珊返回兴京,从东、西两方向合围县城。他身先士卒,率部直攻西门,终于把于芷山逼缩在城内。双方激战四昼夜,于芷山弹药耗尽,狼狈逃往清原县。

关于这次反攻兴京的战斗,后来有人写了回忆录,他叫关德裕,满族,早年肄业于东北大学,是李春润的秘书。1958年,关德裕被打成右派,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就在那期间,他守着一盏孤灯,捡来废旧发黄的印刷材料,写成《回忆抗日烈士李春润》的稿子。这份回忆录整理发表后我看过,旧时代文人的叙述不讲究高大上,平静、真实,让人心酸,泪水盈眶。他说李春润攻兴京时骑着一匹栗色战马,那战马在枪林弹雨中驮着主人东驰西突,毫无惧色。我这个人天生对马有一种说不清的迷恋,喜爱它,想亲近,又隔着老远欣赏它。看完关先生的回忆录之后,我就时常幻觉,静夜子时,城外响起一阵紧似一阵的马蹄声,哗啦啦趟过窗外的苏克素浒河,奔向北山的树林。

4

李春润夺回兴京城,重新任选县长,发行地方流通券,开设被服厂、修械所、小学校。他夫人白亚琴组织妇女们给自卫军捐衣服做鞋子,宣传抗日思想。修械所是针对自卫军武器弹药供应特设的,李春润收拢一些“九·一八”事变后逃出沈阳的枪械厂工人,负责制造地雷、手榴弹,修配长短枪零件。为测试效果,他亲自参与试验,有一次险些炸断左手。除此之外,他还利用社会关系派人去沈阳秘密采购军械,担任这项危险任务的人,就是王彤轩的弟弟王季轩,后期他被派往北平联络少帅张学良,筹集军饷物资,返回时在大连被捕牺牲。

太多的喜悦中,自卫军队伍迅速扩充或许最令人满意。人说东北是胡子窝,这话没错,彼时,兴京的绵绵峰谷中,藏着大大小小百余绺胡子。平日里,他们打家劫舍,为害乡邻,可倭寇闯入家门之际,这些野蛮汉子个个顶天立地,拎着土枪纷纷投奔李春润。华九江、老来好、草上飞、金蝴蝶、平东洋等等,甘愿接受改编。1932年夏天,是怎样的波澜壮阔呀,吊儿郎当的胡子们从各沟各岔走出来,目光竟是坚毅的,脸上挂着神采。守护大帅张作霖空冢的铁背山卫队也跟随李春润同学参加了自卫军,兴京城外郑家堡子一支1000多人的地主武装也来找李春润,要求编入自卫军。这支地主武装的头领正是东北抗日史上有名的汉奸丁超的长子丁育昌,父子俩一个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一个出身东北陆军大学,东北沦陷后,丁超曾积极组织过义勇军抗日,失败后才沦为汉奸,解放后关押抚顺战犯管理所病死。

兴京的抗日烈火点燃了人们渴望驱逐日寇,还我河山的心,自卫军总司令唐聚伍亲自检阅了第六路自卫军,升李春润为辽宁民众自卫军副司令兼第六路司令。辽宁民众抗日救国会、北平救国会也派人来协助李春润,辽宁民众抗日救国会方面来的人是李春润的讲武堂同学康悦忱,北平救国会方面来的人是李兆麟,其时,他化名张寿笺。李兆麟的到来,也为后来召集失败的辽东自卫军建立东北抗联打下了基础,这是他到东北工作的重大意义。

烈火已经燃旺,那就出发吧!

1932年的端午节开始,李春润和他的第六路自卫军辗转奉海铁路线,攻击沿线县镇,破坏铁轨,与关东军、伪军展开迷魂战,一度使日伪军陷入被动,耗子一样缩在据点。日军的飞机虽然每天盘旋空中,可是辽东茂密的丛林让它完全成了瞎子,搜索不到自卫军动向,只能胡乱投弹。

诸事利于自卫军,李春润却万般心思。他从一片叶子的凋落,嗅到秋来的讯息。

兴京的秋天,山斑斓如蝶,水澄澈透明,野大豆还在蓬勃,但庄稼要收了,庄稼一收,地里光秃秃的,树叶也快像鸟儿一样飞了,没有青纱帐和树叶遮蔽,自卫军可往哪里藏呢。要紧的是,转眼秋去冬来,装备、弹药来源都成了问题。想到此,李春润满心焦虑。他热切盼望东北军早日打回来,那就什么都好办了。然而,山水迢迢,他不了解关内情况,尝试先派王季轩去黑龙江求援马占山。热切的等待中,马占山给他的是一封爱莫能助的致歉信。于是,秘书关德裕被派往北平。

5

北山又起风,穿过树林,从他身边一拂而过,拽着山下广场的一只风筝,飘向云空。他送走关德裕的心情,就宛如这只风筝吧,我想。

关德裕和妻子抱着两个月大的孩子,冒死入关,终于在中秋节前赶到北平。一天深夜,张学良在西城顺承王府接见了他。形容憔悴、面带沮丧的少帅,在关德裕看来简直就是一陌生人,他忽然觉得,九死一生带来的司令密信——那条塞进婴儿衣领里的薄如蝉翼的素绸,那么沉,沉得他几乎递不上去。

远在兴京的李春润尚未获得北平消息,他还在与其他路自卫军研究新的作战方案,按照唐聚伍等人的预想,他们要集合全部自卫军力量,分路围攻沈阳,再联合辽西义勇军,把关东军赶到大连,继而关内关外联手,逼他们滚回那个海岛去。不能不说,当时的东北抗日局势有这样的苗头,如果辽东、辽西加上黑龙江、吉林等义勇军统一行动,尚未站稳脚跟的关东军真可能被打得望风而逃。在这盘大棋中,李春润的任务是,先端掉盘踞抚顺的日本军政势力,砍掉沈阳关东军的一条膀子。

计划方案很快制定好,第六路自卫军兵分四路,于八月十五晚上袭击抚顺。

遗憾的是,这个计划失败得让人痛苦万状。

李春润行动之前,一支部队发生哗变,迫使他不得不率华九江骑兵团亲自前往平叛。这样,就犯了大兵未动、主帅不明的大忌。更为严重的是,四路大军聚集抚顺城郊时,公开称八月十五晚上杀倭寇,泄露了行动秘密。

后来据日本人回忆,1932年八月十五晚上月亮很圆,夜很静。下半夜,自卫军分头袭击抚顺矿区,但日本人早有准备,这次行动注定失败。自卫军撤退了,八月十六的太阳升起来,日本人的疯狂报复也开始了——他们屠杀了受伤的自卫军,集体射杀市郊平顶山村的3000多名百姓,制造了中国抗日史上骇人听闻的“平顶山惨案”。

我不想讲述“平顶山纪念馆”里那条骨河的样子,在那个寂静的场馆,我听到凄惨的叫喊,以致我紧张得找不到出去的门。我宁愿把这样的虐心替换成纷飞的战火,在脑海中导演:自卫军的浩大声势,终于让日本关东军坐不住了,调动服部高波等军团大批精锐及于芷山部的靖安军,携带各种重武器,沿奉海铁路线大举进攻东边道自卫军。给养匮乏的自卫军岂能抵住气焰汹汹的关东军,尽管他们奋力抵抗,奈何武器落后,受制于人,不得不收缩战线。伪满《北京时报》对此进行报道:“服部兵团十五日早晨由老城(赫图阿拉)附近出发分为数总队,向兴京前进,发现匪贼六百人……至午后二时许,击毙匪团,该匪团李春润所率之骑兵队受大损失,向通化败退,匪方弃尸体颇多。”

高波军团切割了自卫军,可怕的消息一个接一个,李春润唯有一搏。然而,他能集合起来的仅有三百人,其中包括他的儿女妻子。他们向西突围,试图穿越敌人的包围圈,到凤凰城一带与弟弟李春光等自卫军会合。但他们离开兴京几十里就遭到日伪军堵截,李春润指挥卫队连续三次击退敌人的猛扑,奈何实力悬殊,弹药耗尽。情急之中,李春润和卫队战士断后,掩护其他人向西撤退,宣传队女队长刘桂珍却不肯走,领女宣传队员们打光最后一颗子弹,把枪扔进苏克素浒河,随后一跃而入……

6

刘桂珍的样貌就在北山下的爱国主义教育展厅里,那个18岁的小姑娘眉目清秀,梳着齐额刘海,青春少女的婴儿肥还挂在脸上。李春润遗像图片镶在刘桂珍左侧,俊朗、敦厚,一团正气。两个人以这样的方式聚首,真叫人感慨万千。

刘桂珍死后,她爹赶着大马车把女儿尸首拉回兴京,厚葬了她。关于刘桂珍的死,我和一位做党史工作的老人聊天时,他给我说了另一段插曲:刘桂珍有机会摆脱日伪军追击,但她发现李春润的小女儿落在后面,就折返去抢救,不幸中枪受伤,下了必死决心让战友们逃生。听完这个故事,姑娘的名字就印在我心里,再不曾忘记。

李春润也不会忘记刘姑娘的,对她的感谢就是活下来,坚持抗战。李春润率骑兵卫队回到故乡,在凤城、安东、岫岩一带展开游击战。这时候,东北冰天雪地,朔风劲吹,李春润带领自卫军翻山越岭,忍受着寒冷和饥饿,与关东军周旋。条件极端恶劣,但他对抗战前途充满乐观情绪,坚信东北军迟早有一天能打回东北。他还想到北平看看,争取各方援助,此外,他还有一个隐秘的打算,那就是把70多岁的母亲、老婆和孩子送走,他要一无牵挂的碧血洒热土。

1933年元旦前夕,李春润领着家人和几名随从,搭乘渔船横渡黄海,再转渤海,经塘沽到达北平。直到此时,他才见到秘书关德裕。两人住在东城西下洼子北锣鼓巷,赶在春节前编写了一本《辽宁民众自卫军第六路抗日史》,散发给有关单位和图书馆,希望扩大影响,争取更多支持。

事实上,李春润抗日事迹已在后方传播,他的到来也确实赢得多方支援,东北义勇军后援会更是任命他为东北义勇军辽东总指挥,拨发了大批武器弹药和军需物资。不久,王彤轩等人也陆续到达北平,与李春润相聚。

北平的春节来了,街上簇拥着红对联、糖葫芦、咕嘟嘟冒热气的蒸肉,战争的残酷,被长城挡在了关外,这座宫殿嵯峨的古城依旧优雅舒适。李春润却没有安居世外的悠闲,他在北锣鼓巷召开军事会议,与旧部商讨东山再起,任命兴京县长杨庆贤、通信队长崔荣轩、旅长孙耀祖,及副官营长等等,派遣这20人先返东北,集合队伍再战倭寇。

部下们走了,李春润焦急而兴奋地等待着消息,他无数次听到辽东山川河谷的怒吼,看到穿梭丛林的英勇身影。然而,一张《盛京时报》黑漆漆的醒目标题让他如雷轰顶——《逆徒李春润以下20名一网打尽》。“……张学良狂奔于恢复失地,派遣多数便衣队,潜入满洲……判明李春润自逃出北平后组织东北义勇军第三军团,将纠合东边及三角地带之大刀会匪,计匪贼等数万人,与热河义勇军东西相应,冲击日满军腹背……”

没有人知晓李春润那一刻的心情,痛楚,在北平的春夜里无比清晰。

东北尚在魔爪下呻吟,塘沽停战协定却签署了,李春润悲愤得无以复加,致书北平军事当局说,春润身为军人,遭逢时变,惟有誓志许国,不容再有别图……他这是要回东北去,召集旧部斩阎罗。

7

1933年7月的某个夜晚,李春润辞别白发娘亲,乘渔船秘密前往威海,从荣成湾起锚,满载枪械、子弹等军需物资,经海上回到家乡。

弟弟李春光等人早已等待着他,队伍很快集结,与日伪军短兵相接。其实这仗也难打赢的,李春润一离开北平,行踪就被特务盯住,他携带了多少武器,到哪里跟什么人接头,均一清二楚。于是增调海陆空军,一定要致李春润于死地。据当时《盛京时报》的登载,可以看出关东军下了多大力气:地面有赤诚、高君伊藤、大村各部队及满洲国军,海上有“朝歌”驱逐舰切断他的退路,空投弹就如下雨一般轮番轰炸。面对强敌,李春润沉着应对,与日伪军血战半个多月。可惜,他们终究敌不过数倍于己的敌人,塔沟贴身战时,三千日伪军包围了李春润,机枪子弹、炮弹一齐朝自卫军飞来,三架飞机轮番轰炸,激战中,李春润被一颗流弹击中左腿。日伪军见状,嘴里喊着活捉李春润,一窝蜂围上去。副官们急了,背起总指挥,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包围圈。

负伤的李春润隐蔽在密营中,伤口溃烂生蛆,伤势恶化,昏迷不醒。为了挽救李春润,李春光等几名副官抬着他,冒险穿越关东军的大包围,雇了一艘小渔船,漂流八昼夜,才渡过黄海到了烟台的美国医院,化名艾英杰寻求救治。但是,他送来的太晚了,1933年9月20日的午后,他死在手术台上。

李春润手术前后的样子,关德裕一一记得,他说,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李春润,在生命垂危时刻,艰难地嘱咐身边人:“余伤势日趋险恶,现虽施离断术,亦不过做万一之想。倘有不测,丧葬当力求从简……现寇氛益炽,国难未已,诸同志仍应精诚团结,继续奋斗,以期最后成功,则余为国家民族牺牲,死而无憾。”

33岁,像树一样年轻,草一样蓬勃,灵魂却化作千峰万仞的永恒。

李春光和关德裕等人无限哀伤,将李春润葬在烟台山上,墓前竖起一个木牌,写着“艾英杰之墓”。北平东北义勇军后援会闻此噩耗,编写出版了《东北义勇军辽东总指挥李春润抗日殉国纪实》,报南京国民政府叙陆军少将,将他的生平事迹存国史馆立传。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李春润牺牲后,他的兴京旧部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继续与日寇作战:大刀队长梁希夫领着百余人出没崇山峻岭,袭扰敌人,直至战死;自卫军副司令卫队营长谢志芳于1933年冬杀回兴京,辗转金川、濛江、蛟河、磐石等地区坚持游击战,后率部渡海参加救国军,再加入冀中抗联,解放战争年代,他参加了解放军;自卫军警卫师二团二营长马锦坡率部加入杨靖宇的东北抗联,1943年2月被日寇杀害;义勇军第三十五路旅长敖西山、团长阎生堂活动于安东、凤城一带,不断创造截击日军的奇迹,1935年在关东军的大扫荡中陷入重围,负伤自杀;王彤轩孤身北平,后投奔马占山,战死内蒙包头……

刀光血影的兴京往事,一张张俊逸儒雅的脸庞,一个个高矮胖瘦的身躯,如今都是我眼中巍峨的群山,拱卫着这城,这水,这地,这一方人。而我总在想,我每每深陷绝境还不肯放弃,必是继承了他们性情的,他们,才是值得我掏心掏肝的人,让我敞开心倾诉的人啊!就像现在,我坐在他身边,享受着北山的声音,一心一湖水。

我欲离开的时候,一军人朋友打来电话,问我在干吗,我说吊唁一个人,问我有没有献花,我说什么也没有。实际上,我面朝他的塑像深鞠三躬礼,告诉他,花开的时候我再来。

下山的小径上,一只黄色小蝶不知从哪里来,围着我,一忽儿左右,一忽儿前后,高低远近,舞姿翩跹。这该是他的使者吧,一路相送,默默无语,情义在一枝一叶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尔今83年过去了,将军魂魄早已归来,我这么想着,一首歌就浮现脑海,千万人的歌声响起来,我也跟着他们低低吟唱,光荣,光荣,我军战胜……抗日军民是英雄,为我民族求生存,尝胆卧薪,才能奠定了锦绣的辽东……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