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慧正
路过客厅,我忘记看时钟了。
但肯定的是,现在已经很晚了。老诺基亚突然“嘀”地叫了一声,探过手去,短信是克廉学长发的,老诺的屏幕设计不好,荧光在凌晨的黑寂中刺痛我的眼睛,它们挣扎着读取眼前的文字:“朱老爷子退休了。”我哑然。
朱老爷子,我尊称他天骐老师,在我身处的这个市重点高中,第二届创新班里,担任语文老师,年愈七十岁了,高一时特别被学校返聘回来教我们。
老爷子面相和蔼,其涉猎之广,思想之深厚令人咋舌,难能可贵的是,在这个年纪,他仍旧追求创新和自由,向往豪放潇然和超脱规则之外的逍遥。
克廉经常在我面前捶胸跺足,感慨为什么没有晚上一年学,赶上朱老爷子,诚然,克廉的性子与老爷子颇为相似,但是捶胸跺足倒也不必,他是第一届创新班的,属于我的直系学长,三中当然会给他班配最好的资源,他的语文老师是教务处李琛主任。
不过让克廉最羡慕嫉妒恨的,是老爷子特别喜欢我,本人毫不谦虚地说,一直把作为他唯一的得意门生当作荣誉。老爷子喜欢上课时问题后的沉寂里问一句:“慧正,你以为呢?”我丝毫没有翻版元芳的尴尬,因为这给我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老爷子赏识我的文章和诗,常常一边淡淡地说:“我改文章要求比较严格,80分基本上是上限。”一边默默地把我85分的作文放在投影仪下。朱老爷子从不当面表扬我,而年段语文组长张琼老师私下告诉我,老爷子谈论学生从来只谈我。有一次我去办公室抱作业,走到门口听见他在说我,刚一进去,老爷子赶忙把嘴闭上,正襟危坐,真视前方,一副我就是不认识你的样子。
朱老爷子一直在对抗应试的语文……
……
回忆有多伤神,我看回忆就有多认真,一宿未眠,我在这样的黑寂里写下了一首诗,我不知道它的主题,它的中心,它的手法,它的感情。我更不知道谁在下所有人命运的这盘棋。我唯一了解的就是,回忆太过拥堵,现实都不知被谁剪去了尾巴。
我有一种预感,老爷子退休了,一个时代要结束了。
高二的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代班的是张琼老师。早闻张琼老师带出来的学生高考语文成绩斐然,果不其然,一节课下来就有背诵默写、翻译文章、背诵课下注释等作业,但在此之前,天骐是从来不布置作业的啊。后桌释然地说:“这才像语文课的样子。”我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心里隐隐的有点不舒服,把语文这种灵活的语言当作学科课程一步一步地学让我一时适应不过来。
也许之前我逆风而行,逆向而走,却忘记了自由面纱下现实的模样,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老爷子的退休,是自愿的还是……?
下课后,张琼老师把我叫到她身边。
“慧正,现在要花心思高考了,你高二了,议论文写作马上要开始了,这是个转折点啊。”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张琼老师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叹了一口气,她的手微凉,指尖僵白色,像是试图解开一个结却又终于无可奈何。
我如今想起,这大概是张琼老师最后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她的不可承受之重,但是无论怎样,她义无反顾地转型到了应试的集合里。
接下来的几个月,是议论文集训的时间,我顿然发现我的议论文骨架从来不取决于我。张琼老师说:“开头要引材料,再引几句名人名言”,张琼老师还说:“文章最好采用纵式结构,要按是什么——为什么——怎么样的格式来写。”她强调文章要结合时代,引用时事,段内论证最好正反对比,她补充说,李白、屈原、陶渊明是论据禁区,引用的论据要小众而高端……原因嘛,就是:改卷组喜欢。
于是,鉴于以上各种规矩,人生的第一篇议论文在我对改卷组的愤愤中结稿。
然而,出乎意料地,张琼老师给了我及格分,我打小写作文开始从未见过及格分,我拎着那张软软的作文纸,像倒提着一具尸体,找到了张琼老师。
“为什么?”
“感情色彩太多了,论点隐藏不够明显,这是典型的议论性散文,很容易被他们改卷组判文体不明的。嗯,不过这篇文笔确实突出,如果你早十几年,那时议论性散文大行其道,你这篇一定能拿满分。”
早十几年,我扳着手指算了一下,那时候我父母好像还没有生育能力。
“……慧正。”张琼老师的声音突然低了一度,她好像要表达什么,但却强抑着不让感情流露出来。
“怎么了?”
“其实天骐老师退休是最好的选择,你知道,这么向往规则之外的人越到高三会越痛苦,与其眼看着自己与无法改变的现实相违背,不如……况且天骐教你们的时候,家长们都……”她的声音小下来。
什么?这句话与我之前的猜想……“难道朱老爷子的退休是被迫的?”
“不,他自愿的,他觉得自己不能教好你们的高三,如果与家长们的期望相违背,他会很痛苦的,你要为天骐老师高兴,这相当于对他的解脱……”
我沉默了。规则给了我一个堂而皇之的笼子,然后改卷组在笼子外面看我怎么表现出自由翱翔的样子。
从这个时刻开始,我很快认定了一件事。
作为他关门弟子中的得意门生,我要化身为桥,连接应试语文和真正语文这两片大陆,也许身首异处,也许万众瞩目,也许我可以收起锋芒做到那样。那样他一直追求却不肯悖于本心而放弃的坚持。
我把反抗折叠,把刀刃藏在了规则之下,却仍旧拒绝收起这把刀。
天骐曾说:“理想是一把刀,现实是另一把刀,当把两把刀对削,理想会变薄甚至是变破。”
为什么要对削呢?把对抗转过来,利用好现实那把刀,我和你一样,其实都没有放弃反抗啊!
我没有顺从地收集素材,我去收集诗人或不怎么广为人知的散文家的名字,在引用他们的名字时,编他们的人生经历或者把写的诗给他们带上去,甚至模仿他们的写作风格来编论据。
做得最过火的事是把我的笔名写上去,加上冠词定语:不可知论者旧茶诗人说过……
在论证方面,我毅然舍去了那样感性的文字,这个过程有点像用一把刀把自己的皮割下来,再长一张符合新的规则的皮。痛得彻骨时,克廉撇着嘴半嘲弄地关切:“我去,你自残吗?”我就用打颤发抖的牙齿和紧咬着的牙齿吞吐地骂:“他妈的,不就是张皮吗?”我找到了李宗吾写的厚黑学,把之与荀子与孟子的性恶性善论作了比较,自己推导出本我的名词概念,然后以我十四年的有生经历加经验折腾出来了自己的“人性论”。
然后,携“人性论”王者归来。
张琼老师对我欣慰地笑了笑,或许她等这一刻很久了。
作文中“旧茶”这个笔名是一种无声的反抗,我更觉得它是对应试语文的嘲讽,之后的每一次作文我都没有丢下它,它是我对抗它的标志,虽然我不得不遵守这局限的规则,但我至少走在对抗的路上,有我至少坚守的初心。张琼老师说她不喜欢“初心”这个词,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早已经违背了她的初心。
我并没有批评她,也不反感她的顺应规则。
这个规则有一个平衡,以至于我不好说它对或是错。我说不好谁是对谁是错,这场奇怪又矛盾的游戏,我并没有错,天骐没有错,张琼老师也没有错,天骐向往自由语文素养,难道不是为了学生吗?张琼老师教我们应试方法,不也是为了学生吗?那制度呢?改卷组呢?他们不也是为了培养考生的纵向思维能力吗?
那到底错的是谁?这张矛盾织成的大网,扰尽了我的手脚。
或者这么说,在这场游戏里,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而接受了这个道理,似乎就可以安然于对抗和妥协的平衡了。
可是偏偏有人不接受。
那已经是省质检之后了,我从另一个学长那里听说克廉拒绝背李琛老师要求的古诗文解答技巧,所以他的省质检语文20分都放弃了,李琛主任在课上毫不留情把他批评一顿,克廉负气跑出教室。
我了解他,我早知道他不会接受那些技巧,几个月前我问他是否需要的时候,他一个潇洒的挥手:“别跟我提那种东西,那不是真正的语文,我要追求朱老爷子的向往。”克廉做了一个举起双手追求太阳的动作。
那时,阳光透过他的指缝照亮了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想用对抗这把刀与现实来场恶战,就算刀薄了、破了,甚至废了,他都不会介意。即使他比我离高考更近,离规则更近。
放学后,从学校后门出来,侧目不经意间一瞥,我看见克廉蹲在一家咖啡店的门口的石柱旁。
咖啡店里播着他最喜欢的音乐《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每当我找不到存在的意义,每当我迷失在黑夜里……”
克廉把脸埋在双手之间,良久未动,我想他是哭了。
我走过去,像张琼老师那样把手放在他的肩上,我不敢用力,因为他的肩上已经承载了太多不可承受的东西,显得无奈而孤独。
他没有把脸抬起来,用略带哭腔的低音说:“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然后他站了起来,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吐出了不属于本体的所有污浊:“如果朱老夫子在会怎样呢?嗟乎!”他停顿了一下,抬头朝着落日的方向,“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我扯了下嘴角:“怎么不往下念了?”
克廉摇摇头:“安在未知,怎知会有时?”
我顺着他目光的方向,试图去找到那自称是每天升起的太阳。我知道,新——应该就在那里。
后 记
高考时,克廉还是没有背答题的技巧,他本来可以去复旦的,却因为20分的技巧去了北京航空大学。
他从未妥协,他从未后悔。
临走前,克廉约我见一面,地点是他选的,13层、临窗。
我过去的时候克廉已经在了,他坐在窗边,看楼宇的灯光,看脚下的车水马龙,如同仰望星空,俯看溪流,自由和初心仿佛从没离开过一样。毕竟从此,他再也不必在对抗应试语文的一线上挣扎了。
呵,这盘棋,这盘所有人命运的棋,纵使不能掌握棋局,我们也终于可以说三道四了。
……
这场对抗中,我们朝着一个方向,走了不同的两条路。唯一相同的是路过风花,我们擦肩都留下了一身伤疤,再没有人教我们该如何怪它。
克廉终于醉了,他趴在桌子上呓语:“行……路难,行路……难,多……多歧路,今安在?今安……在?……”他,找到那个本性的自我了吗?他,得到了吗?我掏出了天琪走的那夜,我在没星星照明的凌晨里写下的那首诗,我把它放在烂醉的克廉的旁边。“做个好梦。”我看着他蓬草样的头发,轻轻说。
这个城市的夜生活开始了,多少人把灯红酒绿就默认成是满天星光,目光所及的繁华,并不及一场清冽缥缈的雪花来得真实。顺着那缕透明的风,我默念着那首诗,逆着人潮而走。缘溪行,忘路之远近。
原来,脚下,一直是路。
责任编辑 小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