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回头的老舅

2015-09-29 02:44傅友福
福建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李进老舅向东

傅友福

1

这次回家,再一次印证了老舅奇异的动作:每走几步,他都要回头看看,稍作停顿,似若有所思,这才继续向前。好在现在老舅很少出门了,整天待在家里。要不,他一出去,就是别人眼中的风景。没事的时候,老舅就对着破旧的老屋自言自语,然后怔住发呆。

老舅今年75了,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可老舅似乎没有要“去”的迹象,他能吃能喝,除了这点小毛病外,身子依然健朗。起床后,就在大衣柜前照照镜子,然后猛一回头。这种动作不得不让人想起谍战影视里,特殊人物的诡异行为。这是舅妈告诉我的。她说现在你老舅的睡眠越来越少了,通常是下半夜4点就起床了。而且大部分时间是突然翻身起床,然后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其实很多老人家都少了瞌睡,这没什么反常。可舅妈说老舅还会自言自语,然后坐在门口台阶上,一个人闷葫芦似的抽烟。

“坐在台阶上他都要习惯性的回头,不知道他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舅妈又说,“台阶的后面就是自家的房子,回头看什么?真不知道你老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事儿有多久了?你没有纠正他吗?”

我也很好奇,关于老舅的自言自语,我能理解。好多老年人都有这毛病,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也没什么不正常。可是,他的回头观望,而且是突发性的,也就是说他回头的动作,是敏捷、快速的。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这是许多老年人所没有的奇异症状。我纳闷儿,老舅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大概有十来年了吧,有时候我提醒他,他就给我脸色,然后又惶恐不安地回头看了一下。算了,他也这么大年纪了,随他吧!”

舅妈的叙述中有点辛酸,也有点无奈,在她的感叹声中,有一堆难解的疑问,萦绕在我的心头。曾经春风得意的老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记忆中的老舅,风流倜傥,他经常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胸前挂着一枝英雄牌钢笔,英俊潇洒地骑着自行车上学去。老舅是小学语文老师,有文化,有知识,在姥姥家的三个舅舅中,老舅是最有出息的儿子。吃公家饭,领着薪水。石桥村的村道上,有一道亮丽的风景线,那就是老舅回家的时候。

你看,凤凰牌自行车上,老舅远远地驶来了。一阵铃声伴随着一阵风声,阳光下,老舅崭新的中山装是那么引人注目。小时候,我一直生活在姥姥家,老舅一回家,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我经常骑在老舅的脖子上,在石桥村的村道上,招摇过市。老舅头脑敏捷,思维缜密,里面装着很多让我痴迷的故事。这些故事经过老舅的嘴里娓娓道来,总是那么引人入胜。即便是长大以后,老舅也一直是我心目中的楷模:1.75的个头,梳得发亮的分头,知识型的男人,有品味、有档次,这样的男人,吸引了多少少女炫目的眼光。

老舅大名叫李琴书,这名字很有文化气息,我不知道只读过一年私塾的姥姥,怎么想到要给老舅取了这么个文雅脱俗的名字。就她的文化水平,再怎么说,也想不出来。其他两个舅舅叫李大林、李大柱,都是大老粗一个,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他们好像和李琴书不是兄弟似的。反正老舅的名字如同他的人一样,名如其人,充满着知识和高雅情调。

“你们走开!这事儿能怪我吗?”

老舅又坐在台阶上,自言自语的大声呵斥着。

“老舅,是我,我回来了!”

我站在老舅面前。

“哦,是俊杰吧,我老了,快认不出你来了。”

“不会的,老舅不老,您的英气,不减当年。”

“当年?当年什么,不说当年了!”

老舅脸上的肌肉抽缩了一下,生气地站起来,往大厅走去。

我得承认我嘴贱,怎么不小心又说出“当年”这俩字?上一次回家,也是不小心说出这俩字,结果惹是生非了,老舅把所有的不高兴,写在脸上。

“为什么要坐在台阶上?那儿多脏。”

“不脏,我喜欢坐那儿,稳当。”

老舅的回答,让我不得不承认,老舅的确变了,变得让人捉摸不定。不用说,老舅是病了。

2

虽然是夏天,舅妈还是穿着皮鞋。这是舅妈与众不同的地方,不管寒冬六月,穿着皮鞋似乎是舅妈的唯一标签。在石桥村里,一到夏天,不管是男人女人,穿着拖鞋已经是很奢侈的了。

舅妈扭着依然窈窕的身子,招呼我喝茶后,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很快就做好了午饭,叫我吃饭时,饭桌上还有一瓶白酒。

在我的心目中,舅妈就是那种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好女人。

“舅妈,你别破费了,我不喝酒。”

“陪你老舅喝一杯吧,难得你有时间回来,让他高兴高兴,他现在一天两餐酒,不喝不行。”

老舅似乎还在为刚才我的鲁莽而生气,待在房间里没有出来。这可不是他的性格,以前的他豪放、健谈,也不会小家子气,看来老舅真的变了。

我大概有4年没有回家了,以前没有听说过老舅会喝酒,只是知道他有走在路上时,突然回头的习惯。看来老人家是寂寞了,以酒浇愁?

大堂哥早就在城里买了房子,也再三地要求老舅和舅妈搬到城里去,这样互相有个照应。毕竟他们都是70多岁的人了。可老舅就是不同意,他说城里人多嘴杂,不是人待的地方。所以,这栋破旧的老屋,成了老舅的最后的人生战场。

关于这事,我多少知道一点信息。其实舅妈也不大愿意呆在城里,毕竟大堂哥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大堂哥找的又是城里媳妇。而二堂哥却没有本事,老大不小了,到现在个人问题还没有解决。

菜上来了,舅妈给老舅倒了一杯酒,也顺便给我倒了半杯。我走进老舅的房间里,把他请出来。

“有酒就好,俊杰,陪我喝两杯。”

老舅一见到酒,马上笑容满面。他好像忘记了刚才我给他带来的不快。

“行,我陪你喝。不过,我可喝不过你,半杯就醉了。对了老舅,你是什么时候爱上喝酒的?”

“有几年了吧,一喝就缠住了。你知道吗?酒是好东西,三杯通大海,一醉解千愁。有人说,都是酒精惹的祸,其实这是错误的。酒是精灵,没人惹她,又哪来的祸?来来来,不扯闲话,我们喝。”

老舅端起酒杯,喝了一小口,我只是象征性的抿一下,又把酒杯放下了。

有酒,老舅的话也多了起来。

“浊其源而望其流,曲其形而望其直,不可得也。患人知进而不知退,知欲而不知足,故有困辱之累,悔吝之咎。”

老舅知道我对古文古诗一窍不通,却又在我面前吟诵古文,这不是故意让我难堪吗?

“老舅,你在吟诗?”

“浅薄,不可教也!”

“你老舅老糊涂了,一喝酒就之乎者也,像孔乙己,你别理他,咱们吃饭。”舅妈说着,往我碗里夹了几块回锅肉。

我不知道老舅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不过,酒桌上的话,他竟然会如此清楚的叙述,甚至联系到古文中来,娓娓而谈,逻辑思维并没有混乱,他能是真糊涂吗?

老舅还要说什么,门外有人来了。

“今天这么热闹?原来是来了客人。”

来人站在门口台阶上,大声说着。

“外甥来了,快进来坐,和老李喝一杯?”

舅妈热情的招呼着。

“不了,我来借一下你家的锄头,整一下菜地。超市上的菜不好吃,听说有什么生长素。还是琴书勤快,你们家菜园子搞得多好。我现在什么都荒废了,那几把锄头几年没用,都松动了,用不了。”

舅妈一直要来人坐下来喝酒,最后,来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老舅一眼,拿着锄头走了。

“这老许真有意思,70多岁了,也放不下手中的锄头。这人啊,活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一会儿看看舅妈,一会儿看看老舅,对于老许的到来,他们一个热情接待,一个冷眼旁观,他们到底是唱那出?老舅自从老许进来到现在,没有说一句话。他是在想什么?

“以后少和他来往。借锄头?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他是来看我们的笑话,几十年来,我还不知道他的心思?”

老舅的话让我迷茫,老许来看他们的笑话,什么笑话?

“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是草木皆兵,你不觉得自己才是笑话中最可笑的笑话吗?”

舅妈横了老舅一眼,准备收拾碗筷了。

“妇人之仁,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他?”

舅妈正要到厨房去,老舅的话,又让她站回原地。

“当年还不是你,现在倒是怀疑人家了?你呀,都这把年纪了,总不能让自己消停一下,这样活着多累?”

“什么当年?一提当年我就来火,那能怪我吗?这个外姓人……”

“好好好,是我不好,不提当年了。把酒喝了,早点休息,人家俊杰刚回家,也得回去休息一下。”

老舅丢下酒杯,连那半杯酒也不喝了。由于老舅扶着桌子,颤抖的酒杯惶恐不安着,酒在杯子里不安地荡起了涟漪,最后又恢复了平静。老舅在走进房间一刹那,迅速地回过头来观望一下,这才走进去。

舅妈叹了一口气,回到厨房去了。我感觉到,舅妈那一声叹息的气流,还在大厅里盘旋着。

我还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3

告别舅妈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倚门观望着。她站在老木门旁边,夕阳西下,把最后一点余光映照在母亲苍老、堆满皱纹的脸上。母亲的脸犹如后山的沟槽,纵横交错,在阳光下疲惫的舒展着。

“有了老舅就不要妈了?还知道回来!”

母亲嗔笑着接过我手中的行李,蹒跚而行。我跟在母亲后面,看着母亲一头的白发,像银河系繁乱的星星,灼伤了我的眼睛。

“你老舅还是那样?我就知道他过不了那个坎,年轻时任性,现在老了,知道不好受了。”

母亲的话让我疑窦丛生,虽然她没有把话说明白,可我多少了解一点老舅的过去,毕竟少年的我,是在老舅家成长的。

“妈,老舅就是爱回头,身体上没什么问题,你就别担心了。”

扶着母亲到客厅坐下,我安慰着她。

母亲不再和我谈老舅,而是带着我进了她的房间。母亲床头柜上面有一个老旧的镜框,里面的照片是我第一次看到的。

母亲让我把镜框取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灰尘。这是一张十来人的合影,这种黑白照片是以前在照相馆照的,照片的边角修剪得很有艺术性。相纸也很厚,里面的人物,却已经发黄了。

“这是你老舅,帅吧?”

母亲指着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年轻人对我说,我也依稀能够从照片上的人物,看到年轻帅气的老舅。

“那时候,他刚高中毕业,文革就开始了。你姥姥托人让他去师范学院,刚毕业教书不久,又是什么文攻武卫,你老舅也参加进去了。”

老舅参加文革的派系,这我也听说过。不过,母亲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感叹,让我知道,老舅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年轻人,对什么都感到新鲜、刺激、好玩。你老舅跟着校长,从学校到农村,造过很多人的反。其实,那时候很多人都是好人,一造反都有问题了。”

虽然我今年才40岁,可我也是文革后期出生的,对于文革,特别是老舅当年的光辉事迹,还是了解一点。另外就是,那时候姥姥还在,她经常和老舅吵架,姥姥骂老舅会遭到报应的。年少的我,不知道老舅会遭什么报应,是不是老舅的第二次婚姻,就是姥姥所说的报应?

“妈,你当时为什么不劝劝老舅,别那么冲?”

“你姥姥都劝不了他,何况是我这个当妹妹的?唉,不说了,说句不好听的,你姥姥当年就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有这事?”

母亲的叙述有点零乱,在她那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许多老舅不为我知的故事,如聆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惊诧着,我40年来头一回领教了。

老舅做事执著、认真,只要他认定的事情,一定要把他做好,这是我少年时对老舅的印象。

正因为这样,老舅在校长的带领下,把学校的书记赶出学校。最后,校长一人兼任了书记,老舅荣升为学校的副主任。

后来,学校停课了,老舅就回到石桥村。当时,村里也正在进行火热的革命运动,老舅是公家人,又是文化人。他一回来,马上成为人们瞩目的风云人物。

在村里的革导组领导下,他们揪出了暗藏在革命内部的反革命分子村支书,而老许就是村支书的支持者。所以,为了保护村支书,老许,也就是许向东,曾经多次和老舅交锋过。因为当初村支书已经被老舅他们抓起来,准备送到监狱里去。

“琴书,支书有没有犯错误,你是知道的。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要把事情做绝了。”

“许向东,革命的事情还轮不到你这个外来户指手画脚,你要是胆敢阻挡革命车轮,下场是什么你自己知道。”

“革命也要看看谁是谁非,并不是把看不顺眼的,和你们有过节的,就革他的命,统统打成反革命。这样世上还有好人吗?”

“谁是好人不是他自己说的,凡是反革命,都会为自己的罪行诡辩,说自己才是真正的革命人。可是,一查出来,却是国民党特务,有的到现在还在收听国民党电台,你说,这能是好人吗?”

“我知道我争不过你,不过我告诉你,你们这是多行不义,人在做,天在看,小心遭报应。”

许向东这些话惹恼了老舅,老舅朝着门外大叫一声:“来人!”,一下子进来了四五个民兵。

“这人思想不纯,拥护反革命,把他带走,关进牛圈里,让他好好反思。”

老舅一声令下,民兵马上把许向东押走。

“整不死你外乡人,我不姓李!”

老舅望着许向东的背影,冷笑一声。

可是,老舅做梦也没有想到,村支书李进最后却死在监狱里,这并不是他的初衷。可以说李进的死,让老舅心中震撼很大。有人说李进是被人打死的,有人说是饿死的,也有人说是自己跳墙撞死的。不管是哪一种版本,反正李进是死了。

李进的死,让老舅成为大义灭亲的革命典范。因为李进就是老舅的岳父。女婿揪出反革命分子岳父,这在当时的石桥村,是绝无仅有的,老舅成了革命阵营里第一个敢于和反革命斗争的英雄模范。虽然李进的死,并不是老舅亲手实施的。可这是拜老舅所赐,李进才会被造反派带走,才会死在监狱里。

4

“妈,舅妈哪是姓李,她不是叫严爱珍吗?”

“这是你后舅妈,原来的舅妈叫李双青,是李进的大女儿。”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老舅杂乱无章的人生中,故事错综复杂,也许就是母亲,也没法理清当时老舅的命运选择。

老舅自从参加了派性活动以来,接触的人和事,也多了起来。首先是严爱珍,这个可爱的姑娘爱上了魄力非凡的老舅,并闯进了老舅的心扉。那么李双青呢?李双青是在初中时,就爱上了老舅。当时她父亲李进是村支书,不管是姥姥还是老舅,都看上这个并不秀丽但家庭根基牢固的姑娘。于是,姥姥通过李进,谈好婚事,就给老舅定了亲。可是,人生的变数就是多得让当事人也没法阻挡。李双青进门三年了,却没有给老舅生下一男半女,这让老舅很不高兴。就在这个时候,上面给老舅一个任务,说李进解放前参加过国民党的三青团,是隐藏在革命内部的反革命分子。上面还说,这是立场问题,让老舅自己把握好机会。

母亲说,得知这个消息后,老舅震惊不小。权衡了各种利弊后,老舅果断地把李进抓起来,交给上面。刚回到家里,李双青和老舅吵起来了。李双青虽然相貌平平,又没有给李家留下种子。可在父亲的问题上,李双青坚持自己的观点。因为在娘家的时候,父亲就跟她讲过,当年他在三青团,是奉组织的命令,潜伏在三青团里,以便打掉当时的三青团,迎接全国解放。他是共产党员,并不是真正的三青团员。解放后,由于他没有文化,所以就让他在村里当支书。李双青的说辞在老舅看来,只是辩解和强词夺理。如果不是事实,组织上不会随便让他抓自己的岳父。

李双青骂老舅绝情,猪狗不如,老舅骂李双青是反革命分子的女儿。夫妻间的战争如同外面的纷争,激烈而残酷。

严爱珍是老舅这一派别的文书,也是从学校里回来的。这时候,严爱珍和老舅形影不离,一直工作在一起。特别是老舅和李双青吵架后没有回家,严爱珍跟随在他身边,给他支持和关怀。迷茫中的老舅渐渐把情感放在严爱珍这边,家也不想回了。

有一次老舅回家拿资料,姥姥不让老舅走,要他把李进的事情说清楚。另外,姥姥还让李双青看着老舅,不准他离开家里。可当时的情况是不允许老舅呆在家里,因为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办。特别是严爱珍,已经怀上老舅的孩子了,老舅对李双青的情感已经降温,也不可能和她待在一起。当时老舅的想法很简单,他不会向李双青提出离婚,在他冷处理之下,让李双青感到绝望知难而退。但是,刚烈的李双青有了姥姥的支持,无法忍受老舅对她的不闻不问和冷处理。她无论如何要讨个说法,所以,两个人再次争吵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李双青死了。对于李双青的死,当时断定为服毒自杀。李双青和老舅争吵之后,喝下了乐果,药瓶子就放在她身边。这是在现场上发现的。而此时此刻老舅正在严爱珍身边,过着恩爱的日子。可是,姥姥一直持相反的意见,她认为李双青是被老舅给害死的。因为李双青虽然怨气冲天,但不会自杀,之前也没有流露出对生活的厌倦,即便是李进被关了以后。她在认命的同时,期待着有朝一日否极泰来,所以她不可能自杀。

为此,姥姥和老舅爆发了母子之间的第一次战争,吵得整个石桥村人都知道了。姥姥不妥协,老舅不承认,双方互不相让,家里硝烟弥漫,没有消停的日子。最后,姥姥得了突发性心脏病,死了。

短短的时间内,老舅一家失去了两条人命,如果要把岳父李进也加在一起,那就是三条人命了。老舅为此也低迷了一段时间,同时,亲戚朋友们私底下也把老舅列入黑名单,只是不敢言语而已。好在这个时候严爱珍已经临产了,最后给老舅生下二表哥,让老舅感到些许安慰。

此时此刻,也许你会发问,那大表哥是谁生的?大表哥是李双青长达三年没有生孩子,由姥姥抱养的。当时姥姥也是想由此让老舅收心,让李双青放心。从而促使老舅不再和严爱珍来往。可是,老人家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反而追随着儿媳妇李双青而去。

5

母亲的立场似乎也是站在姥姥这边,所以她的言行和姥姥完全保持一致。但是,我相信老舅是清白的,要么当时事出有因,要么老舅是遭人嫉妒,诬陷栽赃。老舅有文化、有思想,而且是吃公家饭,这在石桥村里没有几个,他绝对不是母亲眼中描述的所谓坏人。可是,我也有点疑问,许向东和老舅之间也有什么过节?

老舅说许向东是外乡人,我们石桥村就有七八个姓氏,怎么就能以姓氏来断定他是外乡人?

“石桥村本来没有姓许的,许向东是随着他母亲,嫁到我们村里来的。”

母亲介绍说,许向东的父亲早年被国民党军队抓壮丁时抓走了,最后战死在战场上。许向东的母亲为了生活,只好带着许向东,嫁到石桥村来。那时候,许向东只有7岁。

一般随着母亲再嫁的人,都随着母亲改成外嫁男人的姓氏。可许向东就是不干,来到石桥村后,他一直保留着原来的姓氏,这也是许向东给以后的人生,埋下祸根之所在。

文革开始之后,许向东已经从部队回来了。许向东是个不安分的人,他在部队之所以没有入党没有提干,就是因为他父亲的历史问题。回家之后,他还是想要入党,就拿着他在部队立功受奖的军功章,到村里找支书李进。

李进是了解许向东的过去的,特别是许向东在石桥村的表现,他觉得许向东没有入党是被冤枉的。因为当年父亲的事儿,他还不到五岁,根本不懂事。再来就是父亲是个普通的国民党兵,并且已经战死了,所以,许向东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优秀表现,申请入党。

可许向东并不知道李进曾经得罪了公社书记,当年大跃进时,李进向公社提出了很多建议,这些建议中有不少是间接反对大跃进的。因为李进根正苗红,当时才没有直接向他问罪。现在文革开始了,李进除了坚持自己的意见外,还要让许向东入党,这不是包庇历史真相、故意跟公社指示对着干吗?所以,公社书记否定了许向东的入党申请的同时,并指示老舅把李进抓起来。

所以,许向东入不了党,也没有出去工作。当时有几次工作机会,政府是倾向退伍军人的。比如说农场工人、煤矿工人,以及其他民政局安排的工作。虽然李进给许向东打了证明,公社书记还是不放人。他的理由还是那个:许向东的社会关系复杂,不予批准。

虽然许向东没有像李进那样受尽了折磨,可许向东也差不多是脱了一层皮。李进进去之后,许向东也进去了。抓许向东的理由是,盲目地支持李进,对文化大革命有抵触情绪。许向东在里面关了几个月,才从公社的造反派那里出来。

为此,许向东在村里发了很多牢骚,不想这些话很快地到了公社书记的耳朵里。从此以后,许向东被定为落后分子,再也别想要出去工作了。

事后,有人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老舅所为,是老舅向公社书记告了密。可我不相信,老舅和许向东无冤无仇,绝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

因为在石桥村里,从没有听说过老舅和许向东有什么过节,只是老舅一直看不惯许向东的外乡人身份而已。

“唉,很多事情你不懂。不过,这些事情都过去了,你老舅也老了,过去的事情,谁能说得清?”

母亲又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夹杂着难以言表的无奈。

6

“就算这些事情都和老舅有关,那么,现在老舅的爱回头习惯,到底是为什么?”

我还是不懂得老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怪异现象。

“这个我也不懂得,你还是问你老舅去吧。”

母亲没能给我更多关于老舅的故事,当然了,我也没有完全相信母亲编织的故事,所以,我决定明天再次到老舅家去。因为我是写小说的,我正需要一些有关文革的素材资料。另外,我对这些历史故事,很感兴趣。

几天后,我再次来到老舅家,舅妈不在,听说是回娘家去了。老舅还是坐在门口台阶上,不时回头观望着。

“我在等你,小子。你舅妈不在家,一个人特无聊。”

看到我到来,老舅费力地站起来,顺手拍拍屁股上的灰尘。

“老舅,为什么非要坐在台阶上不可?家里不是有很多椅子?”

“椅子坐着不舒服,再说了,台阶上凉快。”

老舅还是答非所问,我突然想到,是不是当年差点停了他的职,让他惶恐不安的心态,一直保留到现在,没有改变?

文革过后,一切都在拨乱反正。一些在文革期间胡作非为、为虎作伥的造反派,都受到应有的惩罚。虽然老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要么停职检查,要么抓去坐牢。因为他不是主要头目,所有的事情都是领导指派的任务,他可以在夹缝中险中求胜。可是,检查不用,停职倒有可能。上面一纸通知书下来,说是让老舅到学区去开会。谁都知道“开会”是当时处理这些事情的雅称,这就是让他回家的前兆。还是舅妈有能耐,经过她的操作,老舅有惊无险,总算是保住工作。可是,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还是面子上的问题,他的精神几乎快崩溃了。

有人传言,说是舅妈为了保住老舅的职位,找学区领导谈过话,最后谈到床垫上去了。也有人说,舅妈把多年来的积蓄,全部送给了领导,换取老舅的工作。为此,领导才按下老舅的案子,没有上报。

凡是传说都有很大的戏说成分,比如说现在的宫廷戏,都没有按照真正的历史事实来编写。所以,老舅的故事尽管有很多版本,任何版本都似是而非,但这些都是不可以随便相信的故事。但是,事件之后老舅萎靡不振倒是事实。从此以后,老舅可以说是在岗位上混日子的,只图每月那点薪水。

90年代后,老舅就申请病退,在家休养。

他当时的情况,的确不适合再教书了。因为这个时候,老舅开始有走路突然回头的异象。

“你小子上次不说我讲什么古文?其实这也不是简单的古文,这是二十四史中的经典名句:希望从浑浊的源头流出清澈的泉水,希望扭曲的形体有笔直的影子,这都是不可能的。担心人们知道前进而不知道后退,知道索取而不知道满足,所以才会有受困窘侮辱的过错,才会产生悔恨的过失。这样解释清楚了吧?”

老舅在铁观音茶氤氲的雾气中,淡定地向我解释。

我还是不大明白,老舅有点故弄玄虚了,好好的中国话,让他说成这样,感觉就是别扭,就像舅妈所说的,孔乙己。

看到我还是木然的样子,老舅又笑着说:“亏你还会写小说,别纠结了,平静的生活最幸福,任何时候都不要诉求一些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东西,那没有用,都是虚无缥缈的。知道吗?”

“老舅,我似乎懂了。”

想想老舅的话,我似乎都懂了,也似乎什么也没有弄明白。

7

几天后的中午,我正在午睡,母亲急促的拍门声把我叫醒了。真烦,难道母亲不知道我有午睡的习惯?

我拉过被子把头部蒙住,没睡够的感觉比饥饿还难受。可是,母亲拍门和叫喊并用,让我睡意全无,不得不起来了。

“你老舅不见了?”

我一开门出来,母亲就急忙告诉我。

“不见了?老舅是人不是东西,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我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母亲。

“你这孩子,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刚才你舅妈来了电话,说是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看到你老舅的影子。找了很多地方也没有找到。小时候老舅最疼你,你赶快过去看看。”

母亲的话让我彻底清醒了,我二话不说,推着摩托车就出去了。

来到老舅家,舅妈正着急地四处张望着。

“舅妈,我老舅去哪儿了?”

舅妈边掉眼泪边告诉我,昨天晚上吃晚饭时,老舅让舅妈给他炒两个下酒菜,他要喝两杯。除了早餐以外,老舅经常要喝酒,这没什么反常。舅妈给老舅准备好下酒菜后,简单吃了晚饭就出去了。这段时间来,村里有人组织跳老人健身操,舅妈头一个报名参加了。昨天晚上是晴天,舅妈当然要去。

舅妈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一推门进去,大厅里灯火通明,却不见了老舅。和老舅生活了几十年,舅妈知道老舅的脾气,以为他是在房间里休息。推开房门,老舅还是没有看到。这下舅妈急坏了。她一边叫喊着老舅的名字,一边冲出门外,让左邻右舍帮忙找找。

可是,村里没有几个年轻人,都是一些老太太老爷爷,能帮忙找的人并不多。勉强凑齐几个人出去找,到了下半夜,大家还是一无所获地回来了。

慌乱中,舅妈马上想起报警。于是,她打电话到派出所,让他们帮忙找找。可派出所说只有一个值班民警,抽不出人来。不过,他倒是认真记录了,说是天亮就派人过来查找。

“民警刚刚走,他们正从大的地方找,要不,我们也到处找找?”

舅妈说着,眼泪又掉下来了。

我详细地问了舅妈,昨天晚上那些人找了哪些地方。舅妈一一告诉我,那么,石桥村周围是不用找了,有的话他们早就找到老舅了。

那么,老舅不是土行孙,不会土遁,他会躲到哪里去呢?

综合前几天和老舅聊天的情景,那时候,也许老舅就已经心事重重,正在向我倾诉些什么。而我自诩为小说家,却没能从老舅说话的字里行间闻到危机的气息,识破老舅即将失踪的玄机。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认真梳理一些前尘往事。现在已经是下午时间了,离老舅失踪将近一天了。走路,突然回头,自言自语,茫然不知所措?对了,老舅是在逃避什么。他这个猛然回头的动作,不就是预防和惊诧的集中表现吗?

那么,老舅唯一去处就是……

我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和舅妈一起来到后山上。那里,是前舅妈,也就是安葬李双青的墓地。

现在,这里芳草萋萋,隐蔽遮日。太阳就要下山了,灰蓝色的穹隆从头顶开始,逐渐暗淡下来,延绵至天边与地平线接壤,并呈现出淡淡的青烟。山林里升起一片轻柔的雾霭,山峦被涂抹上一层柔和的乳白色,白皑皑的雾气,把一切渲染得朦胧而迷幻。

颓败的荒草中,李双青的墓地就隐藏其中,如果不是墓地前跪着一个人,你根本无法想象在乱草中还有墓地。

在杂草丛生的包围中,老舅正跪在中间。而老舅的头,却极力扭向后面,惊恐地观望着。目光又沉又硬,好像是担心后面来了什么人。

我大叫一声:“老舅!”老舅没有回答,他好像是一尊雕塑,表情怪异地看着我和舅妈。

我伸手一摸,老舅已冰冷多时了。

暮色,让所有的一切,都沉寂在一片黑暗中。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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