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苏
1945年9月3日,一队盟军官兵全副武装地从降落在横田机场的运输机中走出来,踏上了东京的土地。这些明显是第一次来到日本本土的美国大兵们充满好奇又如临大敌,他们每一个人都武装到牙齿,上满子弹的卡宾枪就在手边。这批来自美国陆军第八军的官兵被告知,尽管日本在前一天已经正式签署了投降书,但恐怕仍有一些死硬分子会顽抗到底,遇到这种情况随时可以开枪甚至呼叫东京湾内战舰上的重炮支援。
这些美军的任务是辅助驻日盟军总司令部(GHQ),担任对日占领军。第八军的官兵曾在太平洋诸岛与日军殊死恶战,对于那些武士道徒的疯狂深有感受,所以难免有些风声鹤唳。
然而,这种担忧显然属于杞人忧天。美国兵们惊讶地发现,大街上的日本人多半迷茫地看着他们,并没有一丝想要反抗的样子。
一些日本人后来回忆,他们并没有多少紧张,反而对美军中居然有女兵深感惊奇,不久美军女兵的发式就在日本流行开来。在太平洋战争中,日本帝国的宣传机构用令人恐怖的语言向国民灌输“白鬼”“鬼畜”的可怕,以至于很多日本人相信一旦被盟军占领,女人都会被贩卖,男人都会被阉割。而这些日本国民面对美军表现得如此淡定,是因为这些天来一直陆续有美军在这里着陆。他们虽然表现得比较紧张,但并没有随意杀人,也没有哪个日本人被拉去阉割,于是好奇便代替了畏惧。
其实日本的国民早已无法承受战争的重压,潜意识中渴望战争结束的不在少数。这也是日本宣布投降之际,部分日军死硬派分子试图发动政变无人响应的原因。在普通日本人看来,既然东京的地铁依然准点运行,这世界就会一天天延续下去。相比战争中生不如死的挣扎,雨点般落下的炸弹,四处巡行的宪兵警察,败了,恐怕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也许,还能好点儿?
因为饥饿而形容枯槁的日本人,有些还从心底露出一丝期待。
这一天,日本“北海道停战処理事务所”在第一千岁基地成立,总负责人为原驻扎在当地的日本海军少将菊地鹤治,其中主要干部也是海军驻当地的军官。这个机构成为北海道地区日本投降后处理相关事宜的首要机构。不过,菊地对于通过这个机构与盟军建立有效沟通信心不足。此时,他面对的是由北而来的苏联军队,两天前,苏军攻占了南千岛群岛的择捉和国后两岛,对于日军派出的谈判人员,苏军多用冲锋枪发言。9月3日,大批苏军舰只开始在南千岛群岛剩余的色丹岛和齿舞列岛周围集结。怎样应对?打吧,此前苏军在千岛群岛和库页岛展示了不惜牺牲的凶猛进攻,恐怕无法打赢;不打吧,如果苏军登陆北海道怎么办?
子夜过后,苏军的行动解决了菊地少将的苦恼。 9月4日清晨,苏军兵不血刃攻占了色丹和齿舞,但没有继续进攻。为了避免刺激美国,斯大林没有同意攻占北海道的作战计划。
1945年9月2日,日本向盟军投降仪式在泊于东京湾的密苏里号军舰上举行。日本外相重光葵(前排左)与日本陆军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前排右)代表日本政府签字投降。
但这一天,如北海道方面这样被写入日本史册的事件凤毛麟角。经历过战败时刻的日本人写下很多投降前后的观感,但9月3日这一天,除了北海道之外整个日本似乎颇为平静。平静到很多人忘记为这一天写点儿什么。
1945年9月2日,在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列舰上,日本代表签署了投降书。第二天,得到消息的中国和前苏联一片欢腾,纷纷组织庆祝活动,因此,诞生了9月3日纪念战争结束的习惯。
在中国这一天被视为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纪念日,但日本并不这样认为。在日本不同人群中,战争结束的纪念日,有8月15日,9月2日,9月8日,还有6月23日等多种说法,唯独没有9月3日。
在日本,以6月23日为纪念日的,是冲绳。因为这一天是日军在冲绳有组织抵抗结束的日子,冲绳这一天是休息日,以便纪念和追悼死于战火的乡民。
以9月8日为战争结束日的是日本部分官方机构,这是因为《旧金山和约》的缔结时间是1951年9月8日,这个和约从逻辑上最终结束了大多数盟国与日本的战争状态。
在日本的中小学教科书中,谈到战争结束的时间,多讲述8月15日日本天皇播发停战诏书和9月2日在密苏里号上日本签署投降书这两个关键日期,而日本官方规定的“战死者追悼及和平祈愿日”则固定在8月15日。
由于国情不同,日本并没有将9月3日赋予某种特殊含义。
然而这一天,在日本的政界却有着微妙的运作。可以说,在签署投降书后的第二天,日本政府试图挑战雅尔塔战后体系的第一次尝试便开始了。
相比于普通日本人,战后日本内阁的第一任首相东久迩宮稔彦这一天过得十分艰难。
东久迩宮稔彦是昭和天皇皇后的舅舅,也是日本皇族中唯一担任首相的。不过,这份“光荣”没有一丝可喜之处 ——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下达停战诏书。两天后,日本最后一任战时内阁,即铃木贯太郎内阁随即总辞职。此时,在海外和日本本土的日军还有数百万,尤其是陆军中不乏顽固分子。为了让他们顺利解除武装,身为皇族又在军中有大将军衔的东久迩宮稔彦被天皇亲自选中担任下一任首相。
前一天下午,担任投降特使的重光葵从密苏里号上返回后,向东久迩汇报签署投降书经过,日本帝国的无条件投降才算走完了程序,从这一天起,他必须转到另一件工作中,那就是尽快拿出施政方针,决定此后帝国的命运。按照预定,这位首相应该在一天后,也就是9月5日发表自己的第一次施政演说。
9月3日这一整天,东久迩都在忙于和内阁成员一起讨论和起草自己的演说词。需要花费这样多的时间是正常的,这位皇族首相拿出的施政纲领别具一格,叫做“一亿总忏悔”。第二天,这份演说词得到了内阁内部的认可,9月5日作为正式文件在国会发表。
在这份施政演说中,他如是表达自己的观念:“事情到如此地步,当然是政府的政策不当所致,然而,国民对于道义的放弃也是原因之一。在此,我认为无论军人,公务员还是普通国民,国民全体都要进行彻底的反省和忏悔。全体国民的共同忏悔是我国再建的第一步。”
听来似乎充满谦恭,但如果读懂其背后的潜台词,便会明白其真正含义。
“一亿人总忏悔”,实际上意在绑架所有日本国民作为人质,混淆战争责任,减轻乃至豁免日本政府的罪责。所谓“一亿人总忏悔”,实际上是日本旧政客在战后政坛试图进行“国体护持”思想的表现。“国体护持”的含义,便是在表面的放下武器后,维持天皇制并以一定的代价换取日本旧有体制乃至统治模式的延续。东久迩内阁大概认为自己在解除日军武装方面体现了足够的权威,或许可让盟军认为要想治理日本,日本的旧有体制便不可或缺。北海道方面苏联的威胁对菊地少将来说是一件头疼的大事,对东久迩内阁来说,也许反而是一根有利的稻草——旧有的日本政府在“反共”方面或许与麦克阿瑟的占领军有共同语言和合作机会。作为对盟国政策的试探,东久迩宮内阁借口内务省反对,拒绝释放政治犯。
此外,这份施政演说还有另一个试探—— 当时日本本土人口不过六千余万,与“一亿”相差甚远,所欠四千万人,包括了战前被日本吞并的朝鲜和台湾人口数量。如果盟军在这方面没有反应或有所忽略,是否日本还可以争一争战后在这类地方的“权益”?
明明无条件投降,却又在背地大搞小动作,这些日本政客的胆子实在不小。
但是,另一方面整个日本国家又对麦克阿瑟为首的占领军恭顺异常,不但毫无抵抗地接受进驻,甚至为进驻的美军准备了专门的性服务设施,照顾可算周到之极。
9月3日,位于大森海岸的小町园慰安所正在进行开业第一天后的盘点。作为日本国家特殊慰安机构协会(RAA)设立的第一号慰安所,这里的日本妓女前一天正式开始为进驻的美军提供服务。小町园慰安所在正式开业前便曾遭到美军的冲击,在其中服务的女子多被强奸,但仍然如期开业。
战败后,日本内务省向各地政府发出《外国驻屯慰安施设整备》和《关于外国军驻屯地慰安施设问题给内务省各警保局长的通告》等文件,要求各地警务部门协助建立为占领军提供性服务的慰安所。由东京警视厅牵头建立的RAA协会便是因此而成立,参加者主要是日本卖春业的老板和干部。他们甚至专门在天皇皇宫大门外举行了结成式。RAA下设慰安,游技,艺能,特殊施设,食堂,物产各部,专门为进驻美军服务。
在RAA成立30年后,日本记者大岛幸夫采访了当时RAA计划的执行人,日本原警视厅警视总监坂信弥承认,成立这一机构直接来自于上层的指示。他说:“当时因为近卫文麿对于日本兵在支那(日本对中国的蔑称)对支那妇女所做的事情很有体会,所以出于挽救大和抚子(日本女性的总称)的目的,才把我叫到首相官邸交给我这项任务的。”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一些妓院里,这条命令却引发了不同的理解。土浦市警察署长要求当地卖春业老板协助建立慰安所的时候,卖春业的老板却想起了以前准备“本土决战”的时候日本政府提出过一个战术——“当美国兵要强暴日本女性的时候,假装合作然后捏住他的睾丸杀死他,一人杀一个就把登陆的美国兵杀光了。”于是这位老板很激动地问警察署长——“是要进行‘那个作战了吗?”
警察署长哭笑不得,想了许久,只好回答说:“天皇已经下令停战,以前的事情不要提了。”“虽然现在和以前的方法不同,本质上都是一样地为国效力。”
一边努力逢迎占领军,表示恭顺,一边试图以反共为橄榄枝,诱使GHQ接受日本保持旧有体制,大概便是当时日本政坛上层的如意梦想。
东久迩内阁的冒险
东久迩内阁会有如此政治冒险,与其成员的来源颇有关系。东久迩本人,号称皇族的自由主义分子,曾有在国外迷恋于情妇不肯回国的旧闻,但他也曾担任过第二军军长的职务,在华北残酷镇压我抗日军民的抵抗。他这一届内阁的灵魂人物是前首相公爵近卫文麿,他在内阁中担任国务大臣。近卫虽与东条英机不和,但也是对华“近卫三原则”的提出者,只是侵略战争的“稳健派”而不是“反战派”。由于其出身,显然倾向于维护日本财阀贵族的利益。
有这样的根底,组阁时,东久迩一度试图把土肥原贤二拉进来担任陆军大臣,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由于反对的人太多,这个任命最终给了正在华北与八路军继续作战的原日军华北派遣军总司令下村定大将。而推动日本军国主义的鼻祖之一,位列“巴登巴登三羽鸟”的小畑敏四郎居然也在阁僚之中,可见这个内阁与日本法西斯政权的关系何等密切。
东久迩内阁的真实面目很快暴露。在他们的授意下,日本政府属下各机关开始积极销毁所存档案,以免成为追究战争责任的证据。东久迩向盟军提出日本自己审判战犯的意见,甚至禁止在报纸上发表天皇与麦克阿瑟的合影,原因是两人穿着不搭配,天皇作为活着的神不应轻易向国民展示不够严谨的一面。
9月2日刚刚签署投降书,9月3日,日本的政客们已经在设法逃脱审判,甚至闹不好设立出一个 “复兴帝国”的起点。如果放任下去,也许东亚很快会出现一个解除了武装,却换汤不换药的日本,此后的局势如何发展实难想象。
不过,盟军方面对此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9月3日,麦克阿瑟回到东京,继续处理日本投降后的接收和管理问题 ——注意,这位一度担任日本总督的五星上将,早在8月30日便已经进驻日本了,只是为了到密苏里号上参加签字仪式而在2日一度返回东京湾的美军战舰上,此后便长期在东京第一生命大厦办公,这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为日本的最高决策机关。
早在波茨坦公告之后,日本洽降时便曾尝试“国体护持”和自行审判战犯的条件,均被盟军一方拒绝。盟军方面暂时接受东久迩内阁,只不过要其承担看守内阁的责任,并在GHQ的命令下完成日军复员,查抄大财阀等善后工作。睚眦必报的麦克阿瑟不会忘记自己差点儿在菲律宾被日军俘虏的羞耻,他需要的是一个俯首帖耳的日本政府,而不是一个可以和自己讨价还价的对手。
对于东久迩内阁“一亿人总忏悔”的提法,盟军上层很准确地判断了日方的意图,立即命令各报刊不得对其发表宣传,并明确发表声明,称日本的战争犯罪责任当由当时之政府、军队首脑承担,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准备正在进行。
不自量力的试探导致的是玩火自焚。又勉强支撑了一个月后,当GHQ下令日本政府罢免其四千名涉及法西斯统治的高级警官,废除战时法律,并恢复人民政治、宗教自由的时候,这个刚刚诞生五十四天的内阁不得不宣布总辞职,成为日本历史上最短命的内阁。此后,其阁僚中多人被作为战犯送上法庭(近卫在得知将作为战犯受审后自尽)。这可算是对日本战后维持帝国梦想的致命一击。
老兵渡边淳:
那一刻,我又重新成了一个人
在喧嚣的政治杂音中,普通日本人的9月3日大多过得步履匆匆。帝国是崩塌了,但原来束缚在人们头上的法西斯紧箍咒也消失了,大家在为了新的生活而疾行。
日本老兵渡边淳那一天刚刚登上舞鹤的海岸。他所在的部队在山东八路军的围攻中勉强退到龙口,从那里登船返回日本,幸运地比那些需要在西伯利亚干几年苦工的同伴早早回到了故乡。或许是考虑到前一天要举行日本的投降仪式,舞鹤港9月2日未接受他们乘坐的客轮进港,3日,他们才登上了日本的海岸,受到的是滴滴涕消毒瓶的“欢迎”。
面对满目疮痍的故园,渡边吟诵了一句中国诗:“国破山河在”。其实,对故园的第一眼虽然记忆犹新,渡边对败战最深刻的印象却是在8月15日留下的。
战败前,渡边所在的部队驻扎在山东武定。当地经常有抗日军队活动,渡边所在的部队每天的事情就是忙着作战。但是,战场形势的变化,即便封锁,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渡边和他同伍的士兵,也暗中谈论过日本如果战败会怎样这类的话题,最终结果无非是自杀或者潜伏下来抵抗这两种而已。
8月15日,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渡边所在的部队一片哗然,投降还是继续打下去,军官们争论不休。但在渡边等士兵心里,只有对未来的绝望和担心。
与同伍的士兵谈了半天,烦闷的渡边走出炮楼,在田埂上一边走,一边抽烟,但心情始终如是。
日军的据点旁边,是一个小村子,渡边忽然鬼使神差地走进村子,走到一家中国人的门前。
这家中国人他是记得的。几个月前,他曾和另外几个日本士兵到这家“征集粮秣”。当他们要把这家人的粮食全部装上大车拉走时,这家的老汉死死拉住最后一袋粮食不放,口中还不停地叫骂着,是渡边上来一脚将他踢倒才把粮食夺下来的。日本兵用刺刀对着那个老汉的胸口,而倒在地上的老汉依然对渡边怒目而视。老汉的儿子一边用力拉着父亲的手臂,一边对日本兵叩头求饶。
那一次,渡边他们并没有杀这个老者,因为当时日军下令:不要在驻地的村庄随意杀人,以免更失民心。渡边对那个一直怒目而视的老汉却印象深刻,觉得他是个“好汉”。
这次,渡边笔直地走到了这个老汉的家门前。非常巧,那老汉正坐在自家门前吸着旱烟,看到渡边走来,冷冷地转过头去不理他。渡边以立正的姿态站在老汉身后,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老汉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最终,渡边鼓足勇气,对老汉说:“我们打败了。”
老汉微微侧过头来,眼里有些疑惑,有些戒备。看到老汉仿佛没有听明白,渡边尽量放慢语速说:“我们,日本,打败了;你们,中国,打胜了。” 说完,他很紧张。
最终那老汉似乎听懂了,转过头来,看着渡边,也是慢慢地说:“哦,你们打败了啊……”他的身体慢慢放松,填上一锅烟,看了看渡边,说:“那你就可以回去了啊。” 渡边惊讶地看到,那老者的目光竟是十分平和的。那老者又重复了一句:“那你就可以回家去了啊。”
那一刻,渡边的心头仿佛被重重地一撞,一时百感交集。
令他更惊讶的是,听明白老人那句话里“家”的意思,自己的眼里竟然有了泪。渡边在演讲中这样说:“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终于明白——在那一刻,我,又重新成了一个人。”
9月3日,日本帝国在崩溃中运行,而更多的人,开始被还原为人。
(作者系旅日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