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江
从《七月》杂志看抗战初期文学的困境
○许江
1937年8月13日,日军进攻中国最大的金融城市和文化中心——上海,租界以外的市区遭受轰炸,市民伤亡惨重。中国的文化报刊出版事业因这场战争遭到了近代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各家书局、出版机构纷纷关张或内迁,各种报刊,尤其是文学期刊的出版,几乎全面陷于停顿。然而,一些信仰坚定的中国知识分子开始了新的探险之路。“八一三”之后仅十余日,一本由战前的四家刊物——《文学》《文季》《中流》《译文》——联合组成的抗战文学刊物《呐喊》,①便立即出现在人心惶惶的大上海。此后不久,一份十六开本的文学刊物又勇敢地跳上了文化抗日的大舞台,它与《呐喊》是最早出现在战时上海的两份进步文学刊物,为能够及时反映时局便都采用了周刊的发行方式。这份刊物就是《七月》,由上海著名的左派文人胡风主编,刊名是为了纪念“七七事变”,并采用了鲁迅的笔迹,内里的文章充满了力度与激情。
“五四”以人道主义、个性解放为旗帜的启蒙主义思潮,在20世纪20年代末就受到迅速崛起的左翼文化运动的挑战,从文学革命向着革命文学的方向转变,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民族危亡,国难当头,一切工作、活动和思想都须以“救亡”为中心,启蒙主义便显得更加不合时宜了。在抗战初期的意识形态语境之下,一切话语形式都带有民族主义和功利主义的文化政治色彩,救亡与启蒙,现代文学的发展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困境。在这样的历史时刻,胡风和《七月》登场了。
《七月》创刊于1937年9月11日,9月25日出至第三期被迫停刊。同年10月16日迁至武汉复刊,改为半月刊发行,刊期重起,篇幅增大。1938年7月16日,《七月》出至第三集第六期(总第18期),因战火逼近武汉,被迫再次停刊,但一年后(1939年7月)于重庆再次复刊。由于战时条件恶劣,从第四集起,《七月》虽已由半月刊改为月刊出版,但仍时有拖期,纸张印刷粗糙。1941年9月出至第七集第一、二期合刊后,为“皖南事变”后的社会形势所迫而最终停刊。命运多舛的《七月》前后共出三十二期共计三十册,②除主编胡风以外,主要撰稿人有曹白、柏山、端木蕻良、萧军、萧红、绀弩、东平、艾青、田间、欧阳凡海、丁玲、奚如、孙钿、鹿地亘、S.M(阿垅)和倪平(吕荧)等。初期以通讯、报告文学和诗歌为主,后期小说、杂文、论文(包括译文)的比重逐渐加大。
在为迁至汉口的《七月》所写的“代致辞”中,胡风一反常态,显得极为冷静,他讲道:“在今天,抗日的民族战争已经在走向全面展开的局势。如果战争不能不深刻地向前发展,如果这个战争底最后胜利不能不从抖去阻害民族活力的死的渣滓,启发蕴藏在民众里面的伟大力量而得到,那么,这个战争就不能是一个简单的军事行动,它对于意识战线所提出的任务也是不小的。”③胡风对抗日战争的态度隐含着一种另类的积极和期待,在残酷的战争面前他表现出的不是抗战的“力比多”,而是一个一向关注国民性问题的左翼文人的思考,其核心与其说是战争的破坏作用毋庸说是战争的“建设”作用,与其是说战争的野蛮性毋庸说是战争的“启蒙性”。
1938年5月《七月》召开了一次座谈会,胡风在会上明确地表达了对“大众启蒙运动”的观点:
第一,以为写一些,印一些旧形式的用品,便可以广泛地卖到全国民众里面,就可以达到大众启蒙运动底任务,而忘记了大众启蒙运动是大众生活改造运动底内容之一,没有大众生活改造运动如“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的自动的广泛开展,启蒙运动不会收到提高民众水准的结果。第二,以为大众启蒙运动不过如此,只要多少弄进一些政治观念就好了,以为民众只能接受低级的东西,因而把启蒙运动卑俗化了,好像大众启蒙运动和真理底普遍化不一定是一个东西。这是宣传教育工作上的,狭义的功利主义,是往往不能成为推动行动的真正的动力。④
胡风对“大众启蒙”问题的关注不只是就事论事,解决这个问题还要依赖于抗战救亡中国民性的整体提高。战争将促进“大众启蒙运动”的完成,因为战争会使全国民众积极团结而且易于教育,会迫使知识分子走出书斋走向旷野,不可避免地接触到大众及其文化和生活,战前牢不可破的阶级壁垒在战争打响后轰然崩塌,“文艺大众化”运动也随之得到了广泛的实现,这便是战争的“建设”作用和“启蒙性”。
摧枯拉朽的战争会给死水般的中国社会带来致命的撞击,胡风期待着历经战火洗礼的中华民族迎来“凤凰涅槃”式的新生。而为了催促这新生,就必须在“解放”的旁边同时放着叫做“进步”的目标,务使两者并行不悖。胡风反对只重普及而忽略提高的功利主义策略,坚持文艺“不肯退位”的精神,这种精神一方面是指文艺不应被救亡的政治所取代,另一方面更是指文艺不应简单地降低水准去迎合大众。救亡与启蒙,两者虽然都是一种责任,却有外在与内在、被动与主动之分,胡风在《七月》上推行的话语策略始终是在这种离合中掘进的。
然而,《七月》坚持的道路很快便遭到了置疑。在一个月后的又一场座谈会上,与会者冯乃超语重心长地批评《七月》办成了一份同人杂志,作为中共在国统区文艺界的领导人之一,冯乃超“希望《七月》成为抗战文艺活动的组织者,但胡风以为《七月》是同人杂志,负不起这个责任”⑤。胡风的拒绝是合乎逻辑的,若《七月》成为抗日统一战线的机关刊物,那么它就无法按照胡风的想法运作;胡风的拒绝也是危险的,坚持某种“同人性”无疑是不驯顺的行为,它会将《七月》的文化政治立场推向一种暧昧不清的层面。正如与会者奚如所说:《七月》的问题“主要的是未能明朗地提出自己的主张来,明朗地批判文坛的缺点。同时还未将眼睛注意到《七月》以外的文艺活动上去”⑥。
经过一年的中辍而于重庆复刊后,胡风对《七月》的编辑立场做了新的陈述。他说过去和未来的《七月》都“表示了我们对于文艺界团结的尊重,而且表示了我们对于作为友军的许多文艺堡垒的尊敬”,文艺界统一于抗敌的政治目的之下,但现在就勉强创作态度或方法也趋近统一,“是非徒无益而且有害的”⑦。胡风以退为进,表达了坚持既有立场的不妥协的态度。
“向题材肉搏”是胡风对文学创作提出的一个基本的要求,也可以看作胡风文艺思想的一个原点,影响甚广的“主观战斗精神”便是由此起步的,这种表述本身也显露了《七月》及其流派群体的特色。
在《七月》“代致辞”中,胡风表达了对于战时文艺创作的看法:“在神圣的火线后面,文艺作家不应只是空洞地狂叫,也不应作淡漠的细描,他得用坚实的爱憎真切地反映出蠢动着的生活形象。”⑧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对此做了进一步的阐发,分别以“由平铺直叙到提要钩玄”和“情绪的饱满不等于狂叫”为标题对“淡漠的细描”和“空洞地狂叫”这两种创作倾向大加声讨,提出现阶段文艺创作的关键不是写什么而是怎样写。⑨在1939年《七月》的复刊号上,他又一次提及类似的问题,将抗战以来文艺的几个显著的弱点归结为:公式化或概念化的倾向、繁琐的冷淡的倾向、传奇的倾向、现实主义创作的单一化、思想力和艺术力贫弱等。⑩胡风反对的主要是抗战文艺中公式化、概念化的创作倾向和方法,这种倾向又分别表现为客观主义的冷漠和主观主义的狂热,而两者都有违于他所倡导的现实主义创作精神。在胡风看来,作家们必须向苦难肉搏,向题材肉搏,要用自己的主观精神活动来征服题材的苦难,从而揭示出生活与政治的本质方向,达到政治启蒙与激励民族斗志的目标。
胡风反复强调主观感情和精神活动对客观题材的渗透,但在解决和处理某些具体的创作问题时,他实际上发明了另一些公式,只是这些公式更接近于文艺创作的规律。例如在面对歌颂与批判的问题时,胡风反对“单纯的歌颂”和“单纯的非难”,他提倡批判,但又不赞成将批判简单地当作“对于对象的攻击和否定”,他认为批判与歌颂应该一样,“只有从对象底全面性格关联里面才可以得到,才可以使读者发生亲切的感动”⑪。他强调批判的最终目的其实是为了加强歌颂的效果和幅度,他认可的批判是乐观的、善意的,它得“暗示出那缺点那罪恶能够在主观的努力和客观的条件下得救”。⑫胡风的批判与批判现实主义的批判已经拉开了距离,这种距离上的差距受制于多个方面:战争语境下的民族感情,胡风本人的文化政治立场,以及他那种“主体性”很强的现实主义理论。对于这种理论容易产生所谓“光明的尾巴”,胡风并不太在意,他认为只要作家写出生活的真实和本质的方向来,光明是一定会附随于其上的。⑬
在讨论曹白的作品《杨可中》时,胡风的理论遭遇了“真实”的考验。有人认为《杨可中》尽管“真实,富于感人的魄力”,但因其情调“凄惨而哀伤”,故事黑暗并且缺乏希望,最终是失败之作;甚至曹白也认为自己的“文章是有毒素的——太凉”。胡风则首先肯定了这篇作品的真实和感人,利用杨可中的死写出了别动队、难民收容所里健康和黑暗力量的斗争,特别是健康力量的反响,但他指出作者过分同情杨可中的不幸遭际而忘记了“向那个人生现象(题材)作更深的探求,作更一步的肉搏”,只着重地写他的阴冷,“片面地强调了他的遭妒和受辱”,作者“遗失了更重要的东西”,因此这篇作品又是不真实的。⑭胡风不满《杨可中》的其实是它缺乏理想主义的成分和乐观积极的因素,这实际上是给作者规定了什么题材和情节不能写或不宜写,他赞赏的“真实”归根结底是一种“主体性模式”的真实。
胡风对政治怀有一种朴素的理解,他将生活直接等同于政治,认为“文学与政治的联结(矛盾与统一)问题,实质上就是创作与生活,或者说创作实践与生活实践的联结问题”⑮。这种理解使胡风将生活真实的描写很自然地联系到政治的运作之中,并促使他的文艺思维方式“泛政治化”;而另一面,将生活等同于政治,又促使他对政治的理解生活化,他用对待生活的方式来对待政治。因此,“向题材肉搏”就是用政治热情来引导现实生活,用主观精神来图解客观真实,严格地说,胡风的“真实”理论是一种意识形态的真实,一种个体想象的真实,其结果必然是文学、政治与生活现实的纠结。
《七月》的作者群中,最能体现刊物特色且成就突出的是:东平、曹白、艾青、田间和阿垅,他们之间明显的共同特点首先是年轻,其次是意识形态的左倾和革命化,而且除了艾青,在进入《七月》群体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名声。胡风的用意很明显,他不仅是《七月》的主编,而且是这些思想不成熟的青年作家们的领路人,他的独特的文艺思想要通过这些政治立场坚定而且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们得以实践,通过这种实践又能将更多青年人吸引到他的旗帜下面来。
田间在《七月》上发表了三十首诗歌,数列众多作家之首,这些诗歌大都是所谓街头诗,田间凭此开创了一种独具风格的战斗诗体——激情昂扬、诗行短促、音节铿锵、文字浅显、易于成诵。田间的诗歌不是没有遭到异议,有人认为它们“拘泥于简短的形式,过分地吝啬诗句底容量”,“在打破旧的形式之后,却又被他自创的新的形式缚住了”。胡风为田间的诗歌进行了辩护,他大谈“诗人底思想性和情绪世界”如何与题材融合,断言田间未来发展的成败就在于此,并赞扬“田间是第一个抛弃了知识分子底灵魂的战争诗人和民众诗人”⑯。胡风未谈田间诗歌的形式,实则表明他对这种形式是赞同的,这种形式不仅能够焕发激情而且也很符合“大众启蒙运动”的要求。
艾青在《七月》上发表了十三首诗歌,包括《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北方》《乞丐》《向太阳》等名作。艾青诗歌最令胡风欣赏的地方,是诗人对“思想性和情绪世界”完整而深刻的把握,与田间的诗歌相比,艾青的诗歌似乎少了一些战争与青春的激情,取而代之的则是对于土地的无尽的忧思与对于苦难的坚韧的搏斗,这与胡风大力倡导的“主观精神活动向题材肉搏”的文艺思想也是完全合拍的。艾青的诗歌又非常符合胡风对现实主义文学真实性的强调,在“和对象融合”的“完成度”上远胜于田间的诗歌。⑰
在诗歌之外,《七月》刊登了大量纪实性作品——小说化的通讯和报告文学化的小说,表现了《七月》用笔杆子关注和参与战争的勇气及责任感,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曹白的《这里,生命也在呼吸》《杨可中》和东平的《第七连》《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以及阿垅(S.M)的《闸北打了起来》《从攻击到防御》等,这些作品实际上是战地报告的真实性、小说的情节性、新闻通讯的即时性等多种因素糅合起来的一种纯粹的战争文学体式。
尽管几位作者的个性风格不尽相同——曹白细腻、东平躁动、阿垅沉重,但他们的作品仍然体现出很多共同点:直面战争并充分地写出严酷的战争现实,决不回避这场战争空前的残酷性和最终取胜的艰苦性;在抒写严酷的战争现实时,又真实有力地突出了中国军民誓死反侵略的顽强斗志,和在强敌面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在叙述和描写上决不冷淡、平板,而是渗透并充满了内在的激情和能量。这些共同点满足了胡风进行文艺思想实践的要求,真实地描写战争的残酷、歌颂中国军民的反抗精神和英雄气概可以被转化成一种战争性的启蒙话语去理解,它的主题便是民族精神的高扬、政治运作清廉高效的要求、民族性和民族文化的重识与再建设。
东平的《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是同类作品中最好的一篇。东平为人倔强、桀骜不驯、富于叛逆精神,很像一个热情的职业革命者,与胡风几乎一模一样。东平是难得的有着亲身战斗经历的现代作家,他的小说《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生动而逼真地描述了前线阵地上敌我两军交战的残酷场面。
一颗炮弹飞来了,落在左侧很近的河滨里,高高地溅起了满空的烂泥。相隔不到五秒钟,又飞来了第二颗,落在阵地的右端,炸死了三个列兵……敌人的机关枪的子弹有时候集中倾注在屋角上,屋角崩陷了,石灰的浓烈的气味和血腥混合,构成了一种沉重难闻的气体……从最初起,战斗就走上了肉搏的阶段,他们一个个挨近着身子,清楚地目击着彼此所遭受的运命……⑱
这段战斗场景的描写令人惊讶和赞叹,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是很难再找到同样的场景描写的。东平的小说令人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血腥,包容着巨大而深重的悲剧力量,同时也教人摒弃不切实际的感情和想法。东平的小说和艾青的诗歌代表着《七月》的高度。
《七月》所刊登的文学作品都多少受制于主编胡风的文艺思想及规范,尽管从总体印象上来说,它们大都表现着抗战时期(尤其是1941年以前)文学创作的主流——救亡主题,但在不少主要作者的作品中依然可以看到被压抑的“大众启蒙”话语和主题,这是这份战时刊物的个性所在,也是胡风一贯坚持、从未放弃的文化政治追求。
胡风不喜欢别人将他的《七月》视为“同人杂志”,他更喜欢“半同人杂志”这个叫法,并特意对这个“半”字进行了解释:一方面《七月》决不拉创作态度不同、彼此不熟悉的、成名作家的稿子,另一方面《七月》对于投稿者完全公开,基本投稿者也是来来去去,决没有被少数人独占。⑲这段解释本身便有矛盾,既然“对于投稿者完全公开”,又为何预先设定几类“决不拉”的稿子,这显然让他的批评者无法满意,也让很多明眼人怀疑胡风的诚意和《七月》的公开性。其实,拉与不拉的编刊方式本没有绝对的是非,《七月》所以这样惹眼,是由于抗战的爆发使文学刊物的出版陷于停滞,当时“除了《七月》和官办的刊物以外,差不多没有刊物了”⑳;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立又自然对战前派别林立的文艺界提出了“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要求,不允许排斥、龃龉和擅自行事。因此,无论是批评还是赞扬,《七月》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将胡风的上述编辑思想与鲁迅关于办刊物的意见做一比较,便可清楚地看出二者的渊源关系。胡风自信是鲁迅精神真正的、坚定的继承者和维护者,《七月》自始至终都向鲁迅表达了全身心的敬爱之意。刊名是鲁迅的笔迹,创刊号就以“鲁迅先生在休息的时候”和“敌人炮火下的墓地”两张图片做封面,同时标明该期是“鲁迅先生逝世周年纪念特辑”,第四集第三期再次刊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三周年”特辑,此外还有不少回忆、研究鲁迅的单篇文章。而最能让人感受到鲁迅挥之不去的幽灵的则是那些布满《七月》各期版面的木刻,尽管这些木刻大多表现抗战中的战斗场景和生活画面,但因为鲁迅生前对木刻艺术的大力倡导和培植,它们会自然地令人想到鲁迅,觉察到这是对鲁迅的一种坚持和纪念。
《七月》的另一个挥之不去的幽灵来自于势力强大的左翼阵营内部和高纬度的北方。1938年3月出版的《七月》刊登了一篇重要的文章——《毛泽东论鲁迅》,这是毛泽东的言论第一次出现在国统区公开发行的刊物上,《七月》的被重视由此可见一斑。该文声明是根据毛主席的讲话记录整理而成,文中以一种肯定和钦佩的语气论述了鲁迅精神的三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他的政治远见”;“第二个特点,就是他的斗争精神”;“第三个特点是他的牺牲精神”㉑。此外,《七月》还发表了大量来自于解放区和八路军、新四军甚至游击队的作品,总计达八十篇左右,这在国统区的同类刊物中是独一无二的。
将《七月》称为“半同人杂志”其实是非常准确的,在抗日战争的时代语境中不可能出现并存在一种同人杂志,尽管胡风的本意是在后者,他称《七月》为“半同人杂志”只是尊重了一个事实,做出了必要的辩护。但是,这个事实本身毕竟包藏着复杂的意义和理解的难度,所谓“半”便透露着某种矛盾、尴尬和焦虑甚至精神上的危机,在这个奇妙的称呼面前胡风第一次没有掩饰住他的脆弱,长期的左翼文学与政治结缘的意识训练使他无法做出斩钉截铁的回答,这是胡风及其理论悲剧性命运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如果胡风为《七月》定义的“半”性带有某种普遍性,那么它也许可以说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处理上已经或正在陷入一种异常令人愤懑的无能之中,近代思想革新以来形成的自由民主精神正在成为一种缺席的在场,知识分子的尖锐性、批判性和启蒙性正逐渐过时以至于消失,他们已经毫无保留地走向了那片旷野。总之,按照胡风的理解,《七月》的意义“不管在怎样的形式表现出来,以至是否在表面上表现了出来,历史要求底巨大内容总是在奔驰着前进的。如果过去不是为了将来,那过去也就难乎其成为过去了”㉒。正是在这个层面上,《七月》的存在为我们理解抗战初期现代文学的困境提供了一份珍惜的标本。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呐喊》,1937年8月25日创刊,第三期起改名《烽火》,茅盾、巴金主编,1938年10月11日停刊,共出二十二期。
②其中第27、28期和第31、32期均为合刊,若包括在上海出版的三期三册,《七月》应共出三十五期三十三册。
③⑧《愿和读者一同成长——〈七月〉代致辞》,《七月》第一集第一期,1937年10月16日,第1页。
④《宣传·文学·旧形式的利用(座谈会纪录)》,《七月》第三集第一期,1938年5月1日,第8页。
⑤⑥⑲《现时文艺活动与〈七月〉(座谈会纪录)》,《七月》第三集第三期,1938年6月1日,第78页,第76-78页。
⑦《愿再和读者一同成长——〈七月〉复刊致辞》,《七月》第四集第一期,1939年7月,第1页。
⑨胡风《论战争期的一个战斗的文艺形式》,连载于《七月》第一集第五期至第六期,1937年12月16日至1938年1月1日。
⑩胡风《民族革命战争与文艺》,《七月》第四集第一期,1939年7月,第5页。
⑪⑫胡风《论战争期的一个战斗的文艺形式》,《七月》第一集第六期,1938年1月1日,第163页。
⑬⑭胡风《关于创作的二三理解》,《七月》第二集第四期,1938年3月1日,第291页。
⑮胡风《今天,我们的中心问题是什么?》,《七月》第五集第一期,1940年1月,第3页。
⑯⑰胡风《关于诗和田间底诗》,《七月》第五集第二期,1940年3月,第84-86页,第87页。
⑱东平《一个连长的战斗遭遇》,连载于《七月》第三集第一期至第二期,1938年5月1-16日。
⑳《抗战以来的文艺活动动态和展望(座谈会纪录)》,《七月》第二集第一期,1938年1月16日,第193页。
㉑大漠《毛泽东论鲁迅》,《七月》第二集第四期,1938年3月,第289页。
㉒胡风《重排后记》,《胡风评论集》[C](中),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