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长篇非虚构文学的一种写作趋势
○王春林
最近几年来,中国文坛特别引人注目的文学现象之一,就是所谓非虚构文学的异军崛起。说到非虚构文学,必然面临的一个问题,恐怕就是非虚构文学与报告文学这两个文学概念之间的纠结与缠绕。究竟何为非虚构文学?何为报告文学?这两个不同的文学概念是否可以通约使用?这些问题都绕不过去。报告文学,是中国文学界所长期使用的一个文学概念。尽管说从概念形成的时间看,相比较于其他文学文体,报告文学出现最晚,但在约定俗成的意义上,我们却仍然会把报告文学与诗歌、小说、散文、戏剧并列在一起,把它视为最基本的文学文体之一种。倘若顾及文学史的发展事实,那么,我们还要说,报告文学这一概念的盛行,实际上与报告文学这种文体在20世纪80年代的辉煌存在着紧密的内在联系。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报告文学才成为了文学史写作中无法被忽略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同样是源自于西方的文学概念,与报告文学相比较,非虚构文学这一概念进入中国,却是更晚近一些的事情。既然名之为非虚构文学,那当然是相对于虚构文学而言的。而虚构,则正是小说与戏剧这类文学文体最本质的特征所在。因此,从一般的意义上说,非虚构文学的范围,大约就是小说与戏剧这类的虚构文学之外的其他一切非韵文体文学写作的概称。与报告文学一样,非虚构文学最本质的特征,就是强调表现对象的真实性,就是不允许采用虚构的文学方式。然而,在强调非虚构品质具备的同时,二者之间的差异却也是相当明显的。这种差异,最突出地表现为所涵括范围的大小。具而言之,报告文学这一概念中,明显地隐含着一种新闻性的要求。所谓新闻性,就是要求报告文学的表现对象应该是那些具有新闻价值的人与事。而非虚构文学,尽管说并不排除新闻性,但新闻性却显然不是其不可或缺的本质规定性所在。因为有了对于新闻性的强调,所以,报告文学所涵括的作品范畴,就要明显小于非虚构文学。比如说,我们这里所要展开讨论的一些以既往的历史为表现对象的纪实性作品,就显然与新闻性无关。与其勉勉强强地把它们称之为报告文学,反倒不如把它们看做非虚构文学更具合理性一些。再比如,作为一种专门文学文体的传记文学,虽然也特别强调非虚构品质的具备,但却不能够被称之为报告文学,只应该被纳入到非虚构文学的范畴之中。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尽管都在强调一种非虚构本质的具备,但非虚构文学较之于报告文学,却明显具有一种更为开阔、更有包容性的特点。就世界范围内的总体状况而言,大家之所以会越来越趋向于使用非虚构文学这一概念,根本原因或许正在于此。具体到中国文坛,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将会是报告文学与非虚构文学混同使用的情形,但我个人更倾向于使用非虚构文学这一开阔性的概念,却是毋庸置疑的一件事情。
然而,与文体概念的辨析相比较,需要我们深入思考的另一个重要问题,却是非虚构文学为什么会在一时之间异军崛起,会成为当下时代引人注目的一种重要文学现象。尽管我们肯定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全面的回答,但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恐怕却是现时代中国社会现实的乱象丛生。对于这种乱象丛生的现实状况,钱理群先生曾经有过可谓是一针见血的尖锐揭示:“记得在2008年汶川地震后,我就说过:‘我们从现在起,应该有一个新的觉醒,要在思想上作好准备:中国,以至世界,将进入一个自然灾害不断,骚乱不断,冲突不断,突发事件不断的多灾多难的时代。’这话不幸而言中:2009年就发生了全球金融危机造成的全球性的大恐慌。2010年,从年初的富士康‘大跳楼’开始,到连续发生的‘血洗幼儿园’的突发事件,以及接连不断的因种种原因引发的暴力事件,都表明底层社会民与官、民与商、弱势群体和既得利益的强势群体的矛盾已经激化了。”①中国的确又走到了一个异常关键的十字路口。未来的中国究竟向何处去,实际上已经成为横在国人面前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面对着如此一种暧昧不明的社会现实,每一个拥有思考能力的中国人都渴望着能够作出更加合乎情理的理解与判断。在我看来,当此之际,非虚构文学之所以能够鼎盛一时,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作家们试图以这种特定的文学文体对于暧昧复杂的社会现实有所勘探有所辨析。即使是那些看似把自己的表现视野投向了既往历史的非虚构文本,一种意欲通过对于历史的回访而对于现实有所启示的写作意图,实际上也是昭然若揭的。从读者的角度来说,他们之所以会热衷于此类非虚构文学的阅读,自然也是为了能够从中获得关于当下复杂社会问题的文学性解答。很显然,来自于读者的这种真切阅读期待,乃是非虚构文学强力市场需求得以最终形成的根本动因所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以上分别来自于作家与读者的双重力量,从根本上推动着非虚构文学的异军崛起。别的且不说,单只是《人民文学》一家刊物,这些年来对于非虚构文学的竭力推举,即特别引人瞩目。“本刊在三年前辟出‘非虚构’栏目,相继发表了梁鸿的《梁庄》及《梁庄在中国》、王小妮的《上课记》、李娟的《羊道》、郑小琼的《女工记》、乔叶的《盖楼记》及《拆楼记》、孙慧芬的《生死十日谈》、丁燕的《在东莞》等作品,如今‘非虚构’已是文学界与社会学、历史学界以及广大读者热议的话题。这些作品推出单行本之后,反响强烈,形成了独特的‘非虚构’出版现象。”②窥一斑而知全豹,通过《人民文学》这一个特定的窗口,我们即不难感觉到非虚构文学这些年来兴盛一时的写作状况。
首先进入我们关注视野的,是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的长篇非虚构作品《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作家在小说写作之余,之所以要把自己的部分精力分散到非虚构文学写作上,主要动因正在于他对于民族问题的一种强烈的现实关切。“这些年来,中国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可少数民族的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的时候,也是对国家大一统的挑战。这个问题,是现在有还是过去就有,值得我们研究。过去有的话,民间是怎么对待的,官方又是怎么对待的?写历史,实际上是想回答今天的问题。很多时候对于中国的问题解答过于宏观,而文学是从微观的角度出发。对于瞻对,当地人也自诩为‘铁疙瘩’,但是用了两百年时间,铁疙瘩也终于融化了”。“《瞻对》写的是历史,其实是在关注今天少数民族特别是藏区不安定的现实问题。现实和历史总是有关联的”。③文章合为时而著,面对着已经过去了很多年的既往历史,作家的书写所不能或缺的正是如同阿来这样一种鲜明的当下问题意识。惟其如此,阿来的这部历史非虚构作品才能够引发我们对于复杂民族问题的深入思考。
如果说在优秀的小说作品中,作家所欲传达出的思想内涵,总是越隐蔽越好的话,那么,到了非虚构文学作品中,作家就不仅应该具备一种超乎于寻常的理性思考能力,而且还应该把自己对于历史或者现实的思考结果尽可能旗帜鲜明地凸显出来。一部优秀的非虚构文学作品,一方面需要的固然是感性的对于生活场景的鲜活呈现,但在另一方面,却也特别需要作家具备一种理性沉思的力量。同样的道理,如果说,一位优秀的小说家未必非得同时是有着强烈的社会现实关怀的独立知识分子,那么,要想成为一位优秀的非虚构文学作家,要想让自己的非虚构文学作品真正显示出超乎于寻常的理性思考力量来,作家自己首先就必须是一位热情拥抱生活的,有着强烈的社会现实情怀的独立知识分子。虽然说阿来是第一次涉足非虚构文学这一文体的写作,但我们却可以明显感觉到作家突出的理性沉思能力。惟其拥有一种突出的理性沉思能力,所以,阿来才能够穿透层层历史迷雾,直抵历史的内核地带。正如标题所昭示的,这部作品的时间跨度很大,在相对有限的篇幅内,阿来梳理表现了从清雍正6年也即公元1728年清政府第一次对于瞻对的土司用兵开始,一直到共和国的成立为止,先后长达二百多年的时间里,中央政府与瞻对地方土司以及包括西藏在内的整个藏区的复杂纠葛关系。究其原因,中央政府之所以会和自己的属区之间关系极度紧张,关键在于其中夹杂着堪称盘根错节尖锐复杂的民族矛盾。换而言之,阿来通过瞻对这一特定藏区与中央政府之间的长期对抗过程的细致描写,展示在广大读者面前的,是跨越了清朝与民国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民族关系史。
作为一位创作经验异常丰富的作家,阿来非常清楚,非虚构文学并非专业的历史著作,只有从历史的细微处切入,抓住丰富生动的生活细节,才能够在恰切精准地进入历史现场的同时,更好地吸引读者的阅读注意力。惟其如此,阿来才会从一件看起来似乎不起眼的小事作为自己的叙事起点。时值所谓“康乾盛世”的乾隆9年,也就是公元1744年,川藏大道上,由36人组成的一队清兵,在一个名叫瞻对的藏区地方,被藏语称为“夹坝”的藏人袭击抢劫了。所谓“夹坝”,计有二解,一曰强盗,二曰游侠。用阿来作品中的描述来说:“是的,这就是夹坝,这就是劫盗,这就是游侠。”“劫盗,是世界对他们行为的看法。游侠,是他们对于自己生存方式的定义”。很显然,前者的所谓“世界”,并非是整个地球,其实不过是瞻对之外中央政府的一种代称而已。这就意味着,尽管“夹坝”们把自己看做游侠,但在官方眼里,他们却不过是依靠劫道为生的强盗而已。既然是来自于蛮夷之地的“夹坝”袭击了清兵,而且这个消息居然上达天听,惊动了位至至尊的乾隆皇帝,那么,清政府对于瞻对的再度用兵,就势在必然难以避免了。于是,阿来就依据翔实的史料,以工笔方式细致地展示了这一次清政府对于瞻对的征讨用兵过程。令人备感惊讶的是,尽管对阵双方实力悬殊,尽管清政府征调了大量的兵马粮草,但最后的结果却是铩羽而归。只有在后来的金川战事的演变过程中,皇帝才彻底搞明白,原来所谓的瞻对大捷,不过是庆复等一众官员瞒天过海撒下的一个弥天大谎。了解事件的真相之后,恼怒异常的乾隆,以极其严厉的手段惩处了相关人员。值得注意的是,在详细地叙述了乾隆年间的这次瞻对用兵过程之后,阿来借助于微博发出的一番由衷感慨:“写一本新书,所谓现实题材,都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开写的时候有新鲜感,但写着写着,发现这些所谓新事情,里子里都很旧,旧得让人伤心。索性又钻到旧书堆里,写旧事。又发现,这些过去一百年两百年的事,其实还很新……”之所以发这么一通感慨,原因在于阿来在进行非虚构写作的同时,还写着一部现实题材的新长篇小说。现实题材是新的,瞻对故事是旧的。但也正是在这种交叉进行的写作过程中,阿来对于所谓的新与旧产生了顿悟式的感受。紧接着,阿来解释道:“诸多陈年旧事,映照今天现实,却让人感到新鲜警醒。看来,文学之新与旧,并不像以新的零碎理论包裹的文评家所说,要以题材划分。”
不能不注意的一个问题是,阿来为什么要发出如斯的感慨与浩叹?这一点,只有在读过他的非虚构文本之后,方才能够觅得切实的答案。却原来,由于一种无法回避的民族矛盾作祟的缘故,自打雍正6年亦即公元1728年清政府第一次对于瞻对用兵开始,一直到民国19年亦即公元1930年的大白之战,中央政府先后将近十次对于瞻对的用兵,除了清朝末年赵尔丰的那一次颇见成效之外,基本上都是以失败而告终结。以至于,阿来在书写的过程中只能够一再感叹“又是重复的老故事”、“老故事再三重演”。正如同作家所详细描述过的乾隆9年的那次用兵情形一样,若干次用兵的状况,差不多都是进攻者一开始节节胜利捷报频传,但到最后却无奈地发现,这胜利不过是虚妄的胜利,是各级官员出于自保的目的谎报军情的结果。令阿来备感沉痛忧伤的,当然是一种可怕的历史循环。长达二百多年的时间里,政治、社会,还有文明,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自我循环着,根本谈不上任何的进步。面对着如此一种令人震惊的“历史发现”,阿来有一种极度失望的心情就是可想而知的:“我是一个写故事为生的人,开初,觉得贡布朗加比起别的土司,自是心怀大志,所以,对这个故事已经产生了不一样的期待。但接下来,听多了这样的小故事,又渐渐觉得老套,心生悲凉,原来,历史就这样在原地踏步。原来,一代枭雄贡布朗加不过就是重复着老套的故事。原来,被人津津有味传说的故事,却是如此陈陈相因,这片土地上,不过是老故事换上了新的主人公,而背后的布景却没有任何改变。人的认识与智慧也未见增长。”“我对从这幕大戏中发掘出一些新的意义充满希望。希望从这一事件,或者从这个被传诵了近两百年的瞻对英雄身上发现一点突破藏民族上千年梦魇般历史因循的东西。但是,不得不说的结果是,我终于失望”。
明明知道是一再重复的老故事,阿来却为什么还要不厌其烦地加以叙述呢?对于这一点,作家也做出过明确的回答:在谈及了法国人托克维尔的著作《旧制度和大革命》之后,阿来写到,“那时,法国人知道了中国,而且,打到了中国的门上。清朝人也渐渐知道了法国,但瞻对人不知道,青藏高原上的我们的先辈们都不知道。不要说我们这样普通平民的先辈们不知道,那些生而高贵的世俗贵族不知道,那些号称先知般的宗教领袖也不知道。外国人革过命了,反过来又来讨论怎么样的革命对人民与社会有更好的效果。但是,在藏族人祖祖辈辈生活的青藏高原上,自吐蕃帝国崩溃以来,对世界的识见不是在扩大,而是在缩小。身在中国,连中国有多大都不知道。经过了那么多代人的生物学意义的传宗接代,思维却还停留在原处,在一千年前。”到这时候,阿来的底牌,就完全亮出到了桌面之上。正因为身为藏族人的阿来特别关心自己的同胞在历史演进过程中的命运遭际,尤其特别关切藏地文明的现代化问题,所以他才会不辞辛劳地对于瞻对长达两百多年的历史过程进行详尽细致的考察与辨析。
当然,也不能说瞻对就没有发生根本变革的机会。具而言之,这个机会的到来,与清末能臣赵尔丰的出场存在着直接关系。赵尔丰所施行的,是以“改土归流”为核心的“治边六策”。由于采取了这一系列相对有力措施,瞻对这个“铁疙瘩”确实出现了熔化的迹象。但怎奈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一些,赵尔丰出场瞻对的时候,整个清廷都已经处于一种风雨飘摇的状态了。所以,阿来才不无叹息地写到:“细读晚清史料,破除了过去读二手书被灌输的错误印象。”“印象之一,是说那时候清廷进行的都是假改革,做样子给人看的。但看晚清与治藏有关的这些人,赵尔丰、张荫棠、联豫,他们是要搞真改革的,而且在短短几年中,在清朝国力最为衰弱的时候,身体力行,做了不少事情,做了从雍正朝以来就想做而一直没有做到的事情;在国力最孱弱时,做了国力最强盛时未能做到的事情”。叹只叹,这样的时候真的来得太晚了:“赵尔丰这样的人,事业的高峰却因清朝的崩溃而人亡政息。接下来的民国,川边藏区经历了更多的动荡,中央与西藏间的关系一再恶化,两者间的矛盾也渐次上升为国族矛盾了。”同时,我们还应该注意到,阿来自己民族立场的存在。正是从自己的族裔身份出发,阿来才在关注思考民族矛盾问题的同时,把自己的着眼点更加倾斜到了藏政的改革上。阿来总结到:“这个教训就是,治藏文略,有好的动机,有好的构想,在实施过程中却出现种种问题。偏狭的地方主义与民族主义,固然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但主导的一方本就占着巨大的优势,其执行者的行事风格与方法,大部分情况下,却决定着事情的成败与效果的优劣。”“当然,更可叹者是西藏。时代巨潮的冲击下,这个闭锁千年的社会依然没有觉悟而行动者,仍然意图以旧的方法维系其统治,以旧的方法处理周边种种事态”。由以上这些议论性文字可见,对于西藏的未能顺应时潮实现一种现代性转换,阿来确实充满着不甘与遗憾。
但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在于,阿来所持有的难道真的只是这样一种单向度的现代性迷思吗?其实也并不尽然。这一点,在文本中同样有着明确的表现。“无论在今天的新龙,还是在藏区的其他地方,一个人常会感到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是那些县城、乡镇,人们说着与北京一样的话语,贯彻着自上而下的种种指令。人们住上了楼房,看着电视,谈论着种种世俗的话题,焦虑着种种世俗的焦虑”。“新龙的另一个世界是广阔的乡野,人们的精神世界似乎依然停留在古老时代。到处都有寺院,好多寺院都在大兴土木。人们仍然在传说种种神奇之极的故事,关于高僧的法力,关于因果报应,关于人的宿命”。前一个世界意味着的自然是藏区的现代化进程。作为全球大世界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藏区也概莫能外地纳入到了现代世界的整体进程之中。而后者,所凸显出的,却很显然是藏地文化形态的一种独特性存在。我们,以及阿来自己,面对着如此并置的两个世界,恐怕都会陷入到一种难以判断的迷惘之中。藏区不应该现代化吗?藏区不应该葆有自己独特的文化形态吗?采取怎样的一种方式才能够让二者更好地同时并存于藏区的现实之中?在这个意义上说,非虚构文学作品《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的另一个值得肯定之处,就在于阿来把自己思想上的某种复杂与纠结如实地呈现在了广大读者面前。有了这种如实地呈现和表达,才能够引发读者对于阿来思考表达的问题作更深入的推进思考。
《瞻对:两百年康巴传奇》之外,旅法画家李爽长篇历史非虚构作品《爽》也格外值得注意。在我看来,《爽》的价值,首先就在于对自己所经历的历史事件从亲历者的角度进行了真切的记述。这一方面,她幼年时所感受过的“文革”场景,就是突出的例证。因为父亲是右派,是黑五类,所以李爽家自然难逃被“抄家”的厄运。当时的“抄家”情形,在作者的记忆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痕:“我觉得可怕极了,无依无靠地忍着。从小我就学会了忍,多痛也要忍,仿佛是一种依靠自我内在天性的无形祈祷。”为什么可怕?“小孩们把我母亲的高跟鞋踢来踢去,唱片满地,书页如雪片散落。红色雕金花儿的箱子、古董花瓶……曾经美好的东西一夜之间变成了被人忌讳的粪土,随便被孩子践踏的破玩意儿。生命会不会也是个戏法儿?时而颠三倒四,时而真假难辨”。文明与幼小的心灵,就这样一起被摧残。幸运的是,“父亲游泳去了。幸好不在,他要是没去游泳,准给打死。红卫兵中有些是父亲最重视的高材生,领头儿的姓常,是父亲教研室里的教师,个子很矮,也带着红卫兵的袖章”。学生造老师的反,当然是对于师道人伦的极度践踏,尤其这造反者居然还是老师心目中的高足。但特别吊诡的是,“多年来他一直担任父亲的助手,也是暗中的竞争对头。90年代,我父亲担任中国环境科学院的院长,1998年我父亲去世,环科院和北京建筑工程学院在八宝山联合举办了隆重的葬礼。整个葬礼都是他忙着组织、筹备,并且亲手布置了灵堂”。必须看到这个补叙的重要性,有了关于这位姓常的学生后来行为的补叙,当更能够让我们弄明白人性之复杂多变。此位学生的行为是投机么?抑或还是真诚的悔过?所有这些,都非常耐人寻味。
但更加不堪的,却是姥爷和姥姥被抄家后的悲惨遭遇。首先是大舅:“我的大舅俞天恩,平时不大说话,蔫吧哧溜的,见谁都点头鞠躬,举止极其礼貌,像个日本人(不知是否与留学日本有关)。在批斗会上,他和红卫兵站在一起,昂首挺胸很勇敢的样子,长长的分头耷拉在额头上,显然今天他的头发上没有了昔日亮亮的梳头油。他走过去抽了自己的父亲一记耳光。”一位极讲究文明礼貌的读书人,居然动手打自己的生身父亲,自然是革命暴力摧毁正常人性的结果。但更悲惨的,却是姥爷和姥姥无家可归的境遇:“姥爷带着姥姥投奔到旁边内务部街大儿子的家,大儿子带着全家人堵住大门,不许进。两位老人去海淀魏公村,想住在外语学院教书的二儿子俞天民家,二儿子婉言推出父母。”然后,“姥爷拉着精神错乱的姥姥,来到住在海淀区的三姨姥姥(姥姥的妹妹)家。三姨姥姥不肯收留他们……”关键在于,“三姨姥姥自1939年从乡下投奔北京的姐姐,一直负责给我姥爷看管海淀的别墅,他丈夫管理花园和菜地”。既有自己的亲生子女,也有自己多年的施恩对象,通过姥爷姥姥两位老人四处被拒的现实,李爽写出了亲情伦理在暴力面前的全盘瓦解溃败。尽管类似的场景在“文革”叙事的作品中早已屡见不鲜,但李爽从亲历者的角度以纪实的方式写来,却依然能够让我们心惊不已。幸亏有李爽的父母,自己是戴罪之身,但却以莫大的勇气收留了这两位无家可归的老人。
以上种种童年经验,在李爽心目中自然会留下精神创伤的印痕:“真的,我不希望任何人在童年时代受到任何心理上的伤虐。那种伤害会使一个孩子对人间是否有爱产生本质上的怀疑。幼年的心理阴影是拖累,使人混淆在心理时光中不能自信,童年的负面记忆是很难疗愈的,甚至可以污染所有未来的美好时光。”在承认李爽所论极具合理性的同时,我们不禁要问,既然李爽自己幼年时心灵也曾饱经蹂躏,她何以还能够葆有一颗难得的大爱之心?这就必须提及她“文革”时的别一种人生经验。这就是,当她因“狗崽子”的身份备受周围小朋友欺辱的时候,一位土八路家庭出身的秦伯母以满嘴脏话呵护了只不过是邻居的她:“我从小不会骂人,说话不许带脏字儿,秦伯母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在有死之可能的那一刻,我渴望生还。因为土八路家的秦伯母在关键时刻给我的帮助,使我恢复了对‘爱’的信任。”某种意义上,李爽之所以能够有勇气写出《爽》这样的长篇非虚构作品出来,也正是源于内心深处潜藏着的这种生生不息的“爱”。
阅读李爽的《爽》,我们应该特别注意到作者对于一些重要历史事件与重要历史人物的描写与记述。比如,关于“星星”画展,关于那些“星星”画展的相关人物。诚然,李爽相关记述的史料价值,绝对不容忽视。比如,关于钟阿城,李爽写到:“他瘦瘦的,像一片微弯的大搓板,五官上没有任何可以刺激视觉的地方,蓝制服也和街上的普通人一样。他戴眼镜,眼镜象征着知识,知识就是力量,但那是脑袋里的,不是胳膊腿上的。所以乍一看阿城,女人是不会心慌意乱的。但最好在他的嘴上贴个封条,他说话太特别了,稳、准、狠,但又不是激进分子狭隘的申辩和审判,他的话像一面照妖镜——人本性臭美嘛,受到镜子的吸引,就往镜子前凑,站不了几分钟,你会发现,已经被他扒光了。没有定力的人,还真的小心怕扛不住。”若非李爽这样具有书写能力的亲历者在,相信阿城的这副样子,乃至与他相关的这些细节,就很可能会被粗糙的历史忽略掉。
同样具有意义的,是李爽一些相关思想见识的表达:“的确,这些人是‘星星’中重要的支撑力量,70年代的这种特殊组合是独一无二的,看上去显得偶然,其实是后来人的错觉。这些人的出身背景及个人经历,正是这个组合的真正元素和养分——物以类聚。”“50年代知识分子沦为右派,‘文化大革命’后可靠的工农干部也被下放牛棚;结果,必然使高干和臭老九子弟不期而遇,由于处在同一个生存境遇而志同道合”。在这里,李爽从亲历者的角度,很大程度上道出了为什么是这些人而不是另一些人聚集在一起搞“星星”画展的基本缘由。
同样在以真切的笔触既回望20世纪的中国历史,也回望自己所经历的生命历程的,是彭小莲和刘辉合作完成的长篇非虚构作品《荒漠的旅程》:“只有在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之后,我才发现,我越来越想知道的竟然不是我的未来,而是越来越渴望了解我所不熟悉的过去。是到了美国,我才知道,我们生活中有太多的事情,一直被掩蔽在大山的后面。似乎只有从认识过去,我才会寻找生命的答案,自己的未来是蕴涵在往事之中。我成年之后,一直在质疑的,就是父母当年的选择,特别是妈妈,为什么放着那么好的日子不过……”是啊,为什么呢?请注意,作品中的“我”所质疑的,实际上并不仅仅是自己父母的人生选择,父母之外,大姨的,圆圆外婆的,小外婆的,自己的,等等。可以说与自己所归属的这个家族相关的三代人那不无吊诡色彩的生命历程,都在这种追问的范畴之中。在这里,需要注意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只有到了美国之后,“我”才开始了这种追问思考的过程。我们不能不意识到两个国度社会形态与社会制度之间巨大的差异性。某种意义上,正因为这种差异性的存在,才使得置身于异国他乡的“我”顿生乡愁,才促使“我”开始了对于自己以及家族、国家既往岁月的回顾与深思。
面对已经成为过去时的20世纪历史,一个实在无法回避的关键词,就是革命。《荒漠的旅程》的引人注目,就在于对于革命进行了格外严酷深入的拷问与思考。这一点,首先表现在大姨这一人物身上。尽管说出身于一个家境相当富有的家庭之中,但因为童年时被送回了老家蚕石村交给吴家的老奶奶抚养,而吴家老奶奶大字不识半个,固守传统观念的她,居然把她觉得累赘的大姨送到了邻村人家,成了一个饱受虐待的童养媳。那是怎样的一种日子呢?“只有等全家人都吃完饭,她喂完丈夫才能上桌子,把残汤剩菜咽下去。即使这样,还是吃不饱,穿不暖。”烙印之深,以至于,“一直到大姨老了,她都不敢回忆那一段生活”。大姨说:“那种苦日子,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不仅仅是肉体上吃苦,最苦的是心啊!”“这段寄人篱下的童养媳烙印,熨在大姨的心上,是太深太深的疤痕。她永远也抹不去了”。很显然,出身于富家的大姨之所以义无反顾地走上反叛的革命道路,与她童年时期如此一种刻骨铭心的苦难记忆是脱不开干系的。但这却并非唯一的原因,“听大姨和妈妈的故事,我常常想,她们都是从小失去母亲和母爱的人,她们过于独立的个性里,依然缺少着什么”。缺少着什么呢?缺少的,其实是一种正常的家庭环境所提供的正常家庭温暖。正因为缺失了正常的家庭温暖,所以大姨和妈妈她们才形成了过于独立的个性。这种个性,与她们最终的人生选择之间的密切联系,自然是不容否认的。
自然,大姨之所以能够最后走上革命的道路,与张凤举舅舅对她所施加的影响也是分不开的。张凤举是五四时期重要文学社团创造社的重要成员,其政治身份曾经一度是中共党员。“青少年时期的那些日子,大姨是在张凤举舅舅那里长大成熟的,她深受创造社的影响,听他们大谈中国社会存在的弊病啊,苏联如何在改变着世界,谁加入了共产党,谁真的去过莫斯科,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公有制的讨论……这一切,在大姨的脑海里,和她的童养媳的经历纠缠在一起,渐渐地绘制成另外一个情景,她的知识结构,她对共产主义的向往,就这样慢慢地形成了”。大姨是一位意志特别坚定的知识女性,既然认定了革命的信仰,就不会轻易地放弃改变。有两个细节可以充分地证明这一点。一个是在她的主导影响之下,大姨夫宋名适因为爱情的缘故而进入了共产党。另一个是与舅舅张凤举的最终决裂。抗战期间,张凤举脱离了共产党,从此之后,因为政治信仰的不同,大姨和她的舅舅形同陌路彻底决裂。不仅在1948年张凤举离开故土去美国前拒绝晤面,而且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后的1980年,这个时候世界其实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大姨依然拒绝与回国探亲的张凤举见面。面对着曾经对自己的人生道路选择产生过重大影响的舅舅,大姨的决绝,在凸显其政治信仰坚定的同时,也同时表征着她个性的执拗与强大。然而,请注意,大姨这样一位政治信仰坚定的革命者,其执拗强大的个性,还突出地表现在她的衣着打扮上。或许是因为打小形成的生活习惯殊难更易的缘故,尽管参加了革命工作,但大姨却依然坚持着整洁高雅的衣着打扮方式,以至于,身为保姆的小兰阿姨都坚持认定大姨是剥削阶级。为什么呢?根本原因就在于大姨的服饰打扮非常讲究:“你给我省省啦,还革命干部。你看她的打扮,也是个资产阶级。”对于大姨的衣着打扮,作者曾经有过详尽的描写:“她打扮是有个性的,不愿意随潮流,自己打理的发式,自然有她的风格,短发成了大波浪,发梢微微往里弯去,额前有些看上去不经意存在的刘海,穿着质地上等的毛料西式套装,有时就是套裙。冬天的着装,里面总是毛衣,西装呢裤烫着笔直的裤线,外罩一件呢大衣。”这样一种装束,在那个以朴素为流行格调的革命时代,自然会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在那个特定的时代,一种普遍的生活意识形态就是,只有资产阶级才会特别讲究衣食住行,才会特别注重衣着打扮。小兰阿姨之所以认定大姨是资产阶级,正是这种生活意识形态作祟的缘故。实际上,也正是对于这样一种高雅生活方式的坚持过程中,我们才能够再一次清晰地辨识出大姨的独特个性。
既然是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革命者,而且还一直顽固执拗地坚守原先的日常生活习惯,那么,大姨在1949年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中的悲惨遭遇,自然就是可想而知的。但与这样一种众所周知的悲剧性遭遇相比较,更加令人吃惊的,却是大姨他们这些上海地下党工作者的别一种命运:“阿拉上海地下党的人,跟你们瑞华的部队里的南下干部不同,我们一直是被人家压着的。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其实内部早就定下了,对我们这些地下党干部: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这十六字方针。这是对全国地下党员解放后的政策。”都是一样为革命胜利做出了贡献的共产党人,居然仅仅因为从事的是地下工作,就遭到如此一种强烈的政治歧视,读到这样的白纸黑字,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作品中并没有明确交代大姨他们面对如此一种不公平的政治待遇内心中的真实想法如何,但却留下了这样一些猜测性的文字:“我看着大姨的脸,她没有表情的脸,也许她在思考自己为什么走上这条道路的?为什么拖累了大姨夫?”大姨会因此而对自己的革命选择有所反悔么?如果说有所反悔的话,那她为什么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都无法原谅脱离了共产党的舅舅张凤举呢?无论大姨反悔与否,都无法改变她这样一种带有强烈悖谬色彩的革命遭遇所具有的悲剧性质。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从大姨他们一代人的人生遭际与革命历程出发,对于革命进行了一种足称深入的批判性反思。
关于自己母亲的革命,作者在作品中写下了这样一段具有追思力量的锐利深沉文字:“她渴望改变祖国的命运;她渴望,有一天中国就像程老师写在黑板上的苏维埃共和国那样:是一个在共产党领导下,人人自由平等的共产主义社会。(当我看了郑超麟先生在国民党监狱,翻译出版了纪德1936年写的《从苏联归来》,当年亚东图书馆出版……如果当时,妈妈看到了这本书,她还会去追随苏联式的理想吗……妈妈,你又会对自己虔诚的信仰,作何感想?)我不敢问她,这个问题对于80岁的母亲,或许太残酷了。”在我看来,作者对于革命所进行的批判性反思,正集中体现在以上这一段格外尖锐的诘问之中。非常明显,这样锐利有力的诘问,既是关于母亲的,也是关于大姨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关于20世纪中国革命的。尤其是当我们把作者的这种诘问,与如同大姨这样的个别地下党人1949年之后那种极富反讽意味的被打击的命运联系起来的时候,作者的这种诘问反思就更显得鞭辟有力了。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从人物形象刻画的角度来说,当我们把大姨的家庭出身,与她凄惨的童养媳遭际,与她那样一种缺失正常家庭温暖的家庭环境,与她对于衣食住行的格外讲究,与她和大姨夫之间刻骨铭心的古典式爱情,尤其是与她坚定的革命信仰,以及1949年后的悲剧性命运联系为一个有机整体的时候,一位个性特异鲜明的现代知识分子女性形象,实际上也就以一种立体化的形式出现在了读者面前。
当然,说到关于革命的深入反思,除了大姨这一形象,另外一个不容忽视者,乃是“文革”期间上海滩的风云人物徐景贤。说到徐景贤,我们必须注意到作品中实际上存在着两个迥然相异的徐景贤。一个是曾经做过小学生课外辅导员的那个颇具人情味的徐景贤:“那个年头的徐景贤,还是我们的小徐叔叔,与瑞华大院里那些坐着小车上班的干部比,他就像是我们的孩子王,脸上甚至还带着年轻人的青涩,肩膀上,常常挂着一个蔡司照相机。”正因为如此,所以在当时那些小学生心目中,徐景贤的形象是高大而美好的:“我童年的业余生活,几乎就是和革命两个字联系在一起的,那时候,小徐叔叔是一个革命的坐标。”课外辅导员之外,徐景贤的人情味还表现在对于刘辉父亲刘溪的真切怀念上:“你父亲当年是非常不容易的,这么年轻就出版了好几本书……他后来又出了些事,很多同志对他有看法,他老在瑞华院子里转,走路,很受冷落。我心里是敬重他的,见到他总主动招呼他,从不对他另眼相看。”以至于,这样一种真诚的怀念,居然让刘辉备觉感动:“这些话,让我难以忘怀,特别是在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人在对缺席的父亲,有这样一份怀念时,我甚至都想哭。”但同样是这个徐景贤,却也有着丑恶的另一面。这一点集中表现在他“文革”中的飞黄腾达与叱咤风云上。在摘引了徐景贤回忆录《十年一梦》里的一段文字之后,作者写道:“如果单独从一篇文章里抽出这一段,你以为他在缅怀美好的青年时代;但是对一个经历过‘文革’的人,当你读到‘工总司’‘红卫兵’这些字眼时,你会毛骨悚然,这都是些多么可怕的人,他们上来就会打人,冲进屋子就在那里砸东西,他们随时就可以把我的大姨夫从椅子上打到地上,再在他胸口踩上一只脚,把他的胸骨踩断为止,他们可以任意置人于死地,却不会受到制裁。文字里提到的‘基本陷于瘫痪的上海市委’又是谁策划造成的?就是在那些瘫痪的日子里,妈妈在朝着隔离室的墙壁撞上去,她要自杀。没有解释,没有内疚,更没有反思,看似是一点回忆,可是回忆里却弥漫着怀念。那都是什么样的生存环境?而徐景贤在2004年写的回忆中,依然感受着:在我看来,这真是一个火热的冬天啊!”作为“文革”中造反派组织的主要负责人,一直到“文革”结束很多年之后的2004年,依然对于那场空前的文化与人性浩劫无动于衷,依然没有“解释、内疚、反思”,有的只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怀念情绪,徐景贤最突出的问题,显然就是一种精神反思能力的极度匮乏。
因此,尽管可能略微显得有些冗长,但我们也还得注意到作品结尾处这样一些文字的存在:“当一切都成为历史,当徐景贤写了一本《十年一梦》,看完书,我才明白,他不会有任何反思。因为他没有这个能力,他是在那样的意识形态下成长起来的,他自以为找到了真理,其实,他不但失去了良知而且失去了独立的人格,最后他的结局,又与早年被他自己所批判陷害的对象同归于尽,甚至结局常常更加悲惨,这不是因果报应的循环,而是一种意识形态所内含的必然逻辑。”“反思?他不会!因为他本身就没有自己的思想,更不要说什么独立的思考能力,面对自己的罪行,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反思。他全部的思想,就是一份对领袖的愚忠,他忠心耿耿干革命,没有脑子,一个很简单的人。正因为他简单,所以他就会被提拔,被重用。如果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他不会成为一个大城市的市委书记,但他可以是一个善良的父亲,一个踏实工作的普通人。可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必须承认,作者的以上这些分析确实抵达了相当的深度。把以上分析性文字与所谓两个徐景贤结合起来,完全可以断定,徐景贤是一个思想能力严重匮乏的只具备工具性能力的革命者。他“文革”中所有的罪行,并非因为他内心本恶,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思想。既然没有思想,那就只能顺从历史大势,只能够被浩荡的历史潮流裹挟而去。这样子的一个革命者,你又怎么能够指望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对于历史和自我作出深刻的反思呢?!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徐景贤能够让我们联想到当年纳粹德国的那位艾希曼,联想起阿伦特关于艾希曼曾经发出过的那些警辟之论。“一直到早期基督教之后,大家才开始注意和谈论‘恶’的概念。但早期基督教的‘恶’是个罪的概念,和我们现在所讨论的‘恶’还不太一样。到了艾希曼的时代,所有古典时代对‘恶’的讨论都不足以来讨论这种现代形式的‘恶’。我们经常是从人的本性来解释‘恶’,但是到了艾希曼这里,阿伦特发现,这个人本性并不恶,这个人和我们任何人一样,并非什么凶神恶煞。所以阿伦特将矛头指向了制度的‘恶’。任何一个普通人进入这种制度之中,他就会成为加害者、迫害者、凶手和刽子手,受害者和加害者是可以互换的。我经历过‘文革’,这个体会太深刻了。如果你把我指定为红卫兵的头子,我说不定也会拿着皮带去抽老师,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只有抽老师是‘正义的’,对于那些阶级敌人,你就是要和他划清界限。所以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角色是可以替换的。这个时候的‘恶’就变得很大众化,当然你可以从中找到一些个人的动机,比如说升官、光荣、表扬等等,但是这些动机都不是‘恶’的特殊动机。这些心理是所有人都会有的,我们要想从中确立一种特殊性的动机却无法找到,这就是问题所在。你所能找到的都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碰到的动机,很‘平庸’,不是因为这个人本身特别恶毒,而是因为日常生活将他推到了‘恶’的审判席上。所以阿伦特说这是‘平庸的恶’,意思就是说这是很平常的,并进而提出,这种‘恶’是‘没有深度的恶’。”④一方面,艾希曼毫无疑问是纳粹大规模屠杀犹太人最终方案的负责者,双手可谓沾满了犹太人的鲜血,但在另一方面,日常生活中的艾希曼却又是一位不乏正直和道德感的公民,其言行非常合乎于道德文明的规范。某种意义上,艾希曼的根本问题只是在于他忠实地执行了国家的意志。惟其如此,身为犹太人的阿伦特才会执著尖锐地追问:“如何能分清下级实行上级布置下来的命令是否具有犯罪性质的东西?”真正的悖论在于,一方面,都强调军人天职就是服从,从这个角度来说,艾希曼的行为就不应该受到指责;另一方面,大规模屠杀犹太人的行为与艾希曼之间的因果关系又是无法被否认的,无论如何你都不能说艾希曼与大屠杀行为了无干系。非常明显,徐景贤与艾希曼之间存在着相当突出的共同性。尽管我们丝毫都没有替他们开脱罪责的意思,但如果套用阿伦特的话说,他们也的确并非十恶不赦的穷凶恶煞,只不过是被利用了的一种工具而已。由此可见,真正的“恶”,其实是一种社会制度的“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把人性与制度剥离开来,从一种“平庸的恶”的角度思考认识徐景贤这一历史人物,所充分凸显出的,正是作者一种非同寻常的思想辨析能力。
西哲有言曰,读史可以使人明智。中国的祖先也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对于历史的深入批判与反思,乃是我们苦难深重的国家与民族更好地迈向未来的一种思想性保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近几年来中国文坛出现的这样一种旨在透视既往复杂历史的长篇非虚构文学的写作趋势方才应该得到充分的肯定。行将结束我们的论述之际,我们所寄望于中国作家的就是,能够在长篇历史非虚构文学已取得成就的基础上,再加努力,力争把对于历史的批判反思推向一个新的思想艺术高度。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
①钱理群《保存我们心中的美》,《随笔》,2011年第1期。
②《人民文学》,2013年第8期“卷首”。
③舒晋瑜《阿来:民族主义的铁疙瘩》,《中华读书报》,2013年9月22日。
④徐贲《现代性与大屠杀》,见河西《自由的思想——海外学人访谈录》[M],北京,三联书店,2012年9月版,第100-101页。
2013年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3&ZD122)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