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现象：从热到冷

○邢向楠

张爱玲现象：从热到冷

○邢向楠

张爱玲自20世纪80年代浮出地表之后便引发了数次探讨热潮。在重写文学史的大讨论中，评论界出于将文学从政治的禁锢中解放、强调文学的审美性的目的，高度肯定张爱玲的文学价值。同时历史观的变化让人们离开从历史进步性以及政治正确性来评判人物的模式，转而从市民伦理逻辑出发，这种转变让张爱玲摆脱了政治身份的桎梏，获得了被言说的可能。而随着20世纪90年代市场经济兴起，日常生活得到重视，书写世俗关怀的张爱玲得到了大众读者的认同，再加上自身的传奇经历和独异个性，她在现代传媒和市场的运作下变成了一个神话。无论是学术界相关研究成果的不断丰富，还是市场上与其有关的图书和影视作品的畅销，包括一些受她影响的作家的成名，都让张爱玲成为一种超乎文学范畴的文化现象，成为一个言说不尽的话题。21世纪以来的张爱玲热，主要由李安导演《色·戒》的上映和张爱玲遗作《小团圆》的出版引起的，2009年后张爱玲热显示出了降温的趋势。这种降温的原因在于，将张爱玲作品改编为影视剧的行为消解其雅俗共赏的美学魅力造成的读者分流，以及市场和媒体对张爱玲本人的过度解读致使其丧失神秘性和话题性。而张爱玲遇冷的根本原因为其作品的精神气质无法迎合新的时代文化氛围，丧失了吸引大众读者与文本对话的能力。

一、影视改编造成的读者分流

2007年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问世，斩获了第64届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影片金狮奖，在第44届台湾电影金马奖评选中获得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等7项大奖，实现口碑与票房双丰收，在华人世界引起了广泛的探讨热潮。这部电影根据张爱玲1979年发表的小说《色·戒》改编而来，电影的成功带起了新一轮的张爱玲热，人们对两部作品的互文性解读，让张爱玲重回舆论的风口浪尖。

这部电影受到热捧，一方面由于它激发了大陆观众的“禁片情结”，影片在大陆上映的版本时长148分钟，在海外则是157分钟，这9分钟的时差勾起了大陆观众的窥视欲望和叛逆心理，从而反复观看、对比、讨论。另一方面，则是它具有丰富的政治文化内涵。因为触及抗战中汪伪政权，大陆的民族主义者抨击李安，认为他美化汉奸丑化抗日志士，颠覆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台湾的泛绿阵营认为李安唤起民众有关抗日战争和近代历史的记忆，破坏台独进程；也有的评论家认同李安对传统的民族国家话语的解构，对家国意识进行重新思考。更多的观众则关注李安对原著的保留和变异，认为他既大胆表现了张爱玲对灵肉关系的书写，又从男性的角度对那段残忍而荒诞的爱情进行了解构。对电影的热烈探讨，掀起了新一轮的张爱玲热，人们再一次对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关系、张爱玲背弃宏大叙事的个人主义倾向等问题进行讨论，也对张爱玲晚年的创作进行了重新评估，深入思考她用平实的语言写出的荒诞故事背后的悲剧意识。《色·戒》引发的张爱玲热，反映出影视改编对张爱玲的传播和接受的影响。

张爱玲热是大众传媒通过市场化运作实现和延续的，“触电”是大众传媒时代作家扩大影响力、得到社会认可和市场成功的方式和标志，正是张爱玲的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她才得以成功复活并且家喻户晓，影视改编同时绑架了张爱玲，让她面临被误读的困境以及读者群的分流和窄化。许鞍华1984年拍摄的《倾城之恋》和1997年拍摄的《半生缘》都讲述了乱世飘零的悲凉，关锦鹏1994年拍摄的《红玫瑰与白玫瑰》用唯美的镜头展现了张氏作品华美的意境。这些电影审美风貌典雅而富有悲剧性，用文人化解读祛魅张爱玲，让她在观众的心中成了精英、贵族的代名词。改编自张爱玲作品的电视剧则将她通俗化，《半生缘》《金锁记》《倾城之恋》等电视剧对原著情节传奇性的片面强调，对人物之间情感纠葛的过分表现和美化，都消解了张爱玲的复杂性，让她变成民国时期言情文学的代表。不同的艺术形式根据自己的传播特点和艺术手段改编张爱玲，将张爱玲碎片化，肢解了她雅俗共赏的特殊魅力。张爱玲能够得到学术界和读者的广泛认可，就在于她能够自由游走于通俗文学和严肃文学之间，她用绚丽的文字掩盖了颓废，用机智的嘲讽将对人性之恶劣和庸俗的批判浅显化，她用对食物、衣着、饰品的精细描绘来张扬备受压抑的世俗欲望以及个人主体性。而影视剧对张爱玲的改编，要么演绎张爱玲的苍凉和深刻，讲述乱世游子的家国之思，祛除她的娱乐性和媚俗性，把她还原为具有独异个性的文化精英，也让她面临曲高和寡的尴尬。要么张扬张爱玲的通俗性和世俗性，将她的作品改编成以人物恋情为线索的民国时期的家族历史，消解了作品的深度和意蕴。不同的改编策略造成了张爱玲读者的分流，将她当做通俗作家来阅读的大众读者，在图像满足了自己了解张爱玲作品以及消遣娱乐的需求后，就不再深度进入她的文本世界；只有视张爱玲为严肃作家的读者才会继续阅读张爱玲。

影视剧改编造成的读者分流让阅读张爱玲不再是公共领域的共时性潮流，而是愿意深入了解她的少数读者和评论家的历时性的私人化、小众化行为，这种分流和异化赋予张爱玲作品以延续性的生命力，却让她失去了她在创作过程中曾经当做隐含读者的大众读者。阅读群体的分流和窄化，让张爱玲热逐渐降温。

二、过度阐释个人经历祛魅张爱玲

2009年张爱玲的自传性遗作《小团圆》在大陆出版，短短数月多次再版，累计行销百万册，成为当年最畅销的纸质图书，让张爱玲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高潮，却也是张爱玲热的最后一针强心剂①，它祛魅张爱玲，将贵族身份、离奇经历以及浪漫婚姻赋予张爱玲的神秘性被解构，让她的个人主义和政治取向等问题得到世俗化解读，从而造成公众对那个卑琐、自私而冷漠的张爱玲的疏离。

《小团圆》能够引发热潮包含多方面原因。首先，它的出版一波三折，《小团圆》成书于1975年却一直未发表，书稿的存在与否得到了研究者的诸多猜测，而她的遗产执行人宋以朗公布的信息表明张爱玲本人的态度也十分矛盾，她既希望销毁这部书，又不断修改难以割舍。是否出版、出版后对公众评价张爱玲的影响等问题都引起了连续争论，这让公众对2009年《小团圆》的最终面世充满了期待。其次，《小团圆》本身的艺术价值引起争议，有人说它平淡自然，是张爱玲美学理想的终极实现，有人说它晦涩难懂，反映了晚年张爱玲的才力枯竭。再次，《小团圆》具有自传色彩，被评为张爱玲的“半部家史半部情史”，不仅是读者将其当做张爱玲的自传来读，很多研究者也颇为重视这部作品的自传性质、史料价值，更有甚者根据相关资料对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一一对号入座。无论把《小团圆》当做张爱玲的自传还是一部独立的文学作品，它对盛九莉的成长经历、家庭背景的描述，以及对她与邵之雍爱情的书写，都引发了公众对张爱玲的身世和张胡之恋的新一轮热议，并且将其与张爱玲早年作品进行互文性解读，探究张爱玲创作的原型，掀起了重读热潮。

《小团圆》满足了公众的窥私欲和考据癖，也将张爱玲祛魅还原成一个平凡个体。1995年张爱玲在美国家中孤独离世，当时的媒体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将张爱玲的特立独行、贵族出身和传奇经历一一展现在公众面前，而她与胡兰成的婚姻在媒体的包装下成了民国一大悬案，引起公众的好奇心。胡兰成被视为张爱玲的第一任丈夫，他曾是汪伪政府宣传部次长，因为在抗战期间发表过诸多鼓吹卖国有理的歪理邪说而被视为汉奸，他不仅政治身份复杂，还是一个风流才子，他在与结发妻子未离婚的情况下与张爱玲交往，并且同时与多名女性保持不正当关系，这让张爱玲与他的婚姻的合法性一度受到质疑。2001年王一心的《张爱玲与胡兰成》出版，让这段畸恋正式出现在公众视野中。2003年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我的情感历程》在大陆出版，他用诗一般的语言对与张爱玲进行了描述，给这段不伦之恋染上了浪漫色彩。因此，当《小团圆》打着张胡之恋的噱头出版时，得到了人们的疯狂追逐，背后既有偷窥名人隐私的心理，又有解读张爱玲的爱情观，以及从女性主义角度出发与胡兰成的讲述进行对比的动机。《小团圆》通过对盛九莉的成长经历、求学经历以及在二战中的生活和感受的描写基本再现了张爱玲和她的一生，盛九莉在战争中的苟且偷生，以及与时局格格不入的冷漠和自私，都让张爱玲在公众眼中变成一个小写的、矮化的个体，让她的个人主义完全丧失了神性光辉。《小团圆》引起的热议将张爱玲人生中的诸多盲点扫除，让她彻底暴露在公众面前。

2010年同样具有自传性质的《易经》《雷峰塔》的遇冷，让我们意识到《小团圆》将张爱玲完全祛魅后，公众对她的冷淡。出版商和媒体对张爱玲的阐释和包装，始终集中在“个人主义、小资情调、传奇经历、性事情史”②这几个方面，《小团圆》将这些要素发展得淋漓尽致，在人们通过互文性阅读将张爱玲的神秘面纱完全揭开后，将她简化为一个普通的都市女性。卖点的失效让消费领域内的张爱玲热降温。

三、与时代脱节导致张爱玲热最终降温

21世纪的两次张爱玲热共同表现出公众对张爱玲个人的关注超越了对其作品文本的兴趣的倾向，侧面说明了张氏作品正在失去吸引大众读者的能力。2014年一份调查报告显示，张爱玲在青年学生心目中已经成为一名优秀作家、经典作家，但是“真正出于喜欢而进行的阅读比例并不大，只有被调查者的29.2%，如果取男女比率的平均数，更要低一些，只有26.7%，这个喜欢的比率显然与‘热’不太符合”③。张爱玲热最初是在以大学生为代表的文化水平较高的群体中出现的，当前大学生对她的不喜欢说明了张爱玲作品正在丧失热度，这是张爱玲的精神世界与当今时代脱节所致。

张爱玲在20世纪90年代风靡一时，主要是因为她的作品迎合了当时社会的普遍精神取向。告别革命、回归日常是当时的主题，日常生活及其俗常性走上文学的前台，市民伦理得到张扬。张爱玲的创作主动背弃革命、战争、民族、国家等宏大叙事，将视点放在日常生活中，执着于书写生活中安稳的一面以及小儿女的庸俗人生。她笔下的人物和事件，反映出小市民生活的光辉和卑琐。这对于习惯了以启蒙和救亡为主题的大陆读者而言，无疑是新奇而应景的。改革开放以来，市场经济兴起，对经济利益的追逐以及在这个过程中个人生活状态的关注，成为了文学的新主题，个人的本位性得到空前张扬。张爱玲将物欲和情欲，这两种一直备受压抑的欲望及其张力表现了出来。对人的世俗欲望的正视，迎合了在新的经济体制下成长起来的中产阶级的诉求，因而受到追捧。而随着现代化建设的推进，都市文明得到重视，上海作为现代大都市的代表获得了广泛关注。张爱玲活化了旧上海的精致，显示其常态下的生机勃勃，给读者以现代都市文明的想象。张爱玲是20世纪90年代一个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

陈思和曾说，“到了凯撒终于驱逐上帝的时候，张爱玲的名字也会变成一条冰箱里的鱼，只有肉而没有鲜味”④，他认为过度强调张爱玲的世俗性会最终消解她的精英性和批判性，这解释了当前张爱玲失去以大学生为主的大众读者的现象。新一代的大众读者是在稳定压倒一切的时代中成长起来的，在他们的生活中日常生活是第一位的，藏污纳垢的民间伦理得到张扬，他们面临物质的极大丰富和欲望的泛滥带来的繁华和颓废的同时，也面临难辨是非的无奈。始终在高速变化的现代社会让他们失去了稳定性和归属感，在一切都不确定的社会氛围中，大众获得了信息的自由、选择的自由、想象的自由、言说的自由的同时，也陷入无边的孤独。他们通过网络集结，在虚拟空间中通过想象来寻找身份认同和存在感，却面临更为深刻的文化认同危机、现实认同危机、价值认同危机。这种精神取向下，张爱玲的作品已经难以激起大众读者的普遍共鸣。20世纪90年代人们用告别革命、回归日常来逃离一种高压和钳制，于是发现了张爱玲，当日常生活变成新的主流和常态，让大众感到厌倦和压抑的时候，也就自动疏远了现实的、世俗的张爱玲。

消费时代的大众阅读日益通俗化、碎片化，张爱玲对于语言的精雕细刻和叙事技巧的灵活应用，给阅读造成了深度和难度，不符合当前的读者阅读习惯。2012年一份调查报告显示，当前大学生接触文学作品的范围比较狭窄，对现代文学名著的阅读基本未脱离中小学时代语文教材涉及的内容，对严肃文学的关注远远比不上对以《鬼吹灯》《诛仙》为代表的网络文学和以郭敬明、韩寒为代表的青春文学的热情。而从整个国民的阅读状况来看，“业余时间较多用于阅读文学作品的农民工比例为14%，高于职员阶层的12%和学生的10%”⑤。农民工的阅读则集中在古典小说和网络文学中，对以张爱玲为代表的现代都市文学几乎没有涉猎。大众读者对严肃文学的疏离和对网络文学的热捧，显示出目前国民阅读日益通俗化、浅薄化的趋势。而网络时代时间的碎片化，也让阅读日益碎片化，即使是长篇连载的网络小说，也着重进行场景描绘，而忽视叙事的完整性和连贯性。新时代的大众阅读更多地是追求及时性的快感，在自我麻醉中实现放松。张爱玲标志性的华美而精炼的文字、深刻的心理分析、内涵丰富的意象、含蓄蕴藉的美学风范都需要读者具备一定的文学修养和鉴赏能力，进行长时间的阅读才能领悟，这对当前的大众读者而言显然意味着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已经将阅读当做消费行为而不是审美行为的大众读者，不仅因此疏远了张爱玲，对鲁迅等经典作家也敬而远之。无论是作品的精神气质还是文本特点，张爱玲都离这个泛娱乐化的消费时代越来越远。

四、结语

在三十年的热捧之后，张爱玲热暂时降温了，考察每一次引发张爱玲热的文化事件，都是将她的某种特质强化和放大，将完整的她碎片化，立体的她平面化，呈现在大众面前的，是经过媒体和市场的包装，根据某一阶段的社会心理和市场走向改写过的张爱玲。然而我们不能一味指责市场对她的过度开发，如果没有市场的运作和媒体的推广，张爱玲就丧失了被大范围阐释的可能，这对她和大众读者来说，都是一种遗憾。这反映了消费时代，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融合与分野的复杂现象。

张爱玲热还会重燃吗？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答案，张爱玲一直是一个有热度的作家，在学术研究领域，她的作品具有广大的阐释空间，除了现代性内涵之外，还因为女性主义的书写策略进入了后现代的批评视阈，随着理论的发展以及史料的挖掘，张爱玲研究空间会越来越广阔。在读者领域，互联网上大量有关张爱玲的贴吧、社区、论坛的存在，以及伪托的张爱玲语录的流传，都说明张爱玲并没有被读者完全抛弃，并且经典地位正在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张爱玲正在从一个“畅销书作家”变成“长销书作家”，从一个现象级的文化明星回归成一个单纯的作家。而那些受到张爱玲影响的作家、编剧、导演、制作人，究竟会把一个怎样的张爱玲以怎样的方式呈现在公众面前，又会带来怎样的反响，只能拭目以待。用理性的态度，全面认识张爱玲，不虚美不隐恶，这对已经作古的张爱玲而言也许是最好的吧。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文学院）

①刘艳《张爱玲自传体三部曲团圆“张爱玲热”退烧了》[DB/OL]，中新网：2010年9月6日http：//www.chinanews.com/cul/2010/09-06/2513230.shtml。

②朱文斌《张爱玲神话及其反思》[J]，文艺研究，2011年第1期。

③孙俊杰《当前大学生对张爱玲的接受状况调查》[J]，文艺争鸣，2014年第2期。

④陈思和《民间和现代都市文化——兼论张爱玲现象》[J]，上海文学，1995年第10期。

⑤黄万华《学校教育背景下的大学生文学阅读状况调查》[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