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燊
新世纪乡土小说的传统书写
○李明燊
在一个被定义为“圭臬已死”的时代,新世纪文学创作的万象丛生似乎也在印证这个价值失范的话语轨迹,乡土传统人文理念是已死的圭臬,是现代性的弃婴,而精英化立场也决定了作家与客观乡土俯视的距离感。然而,文学对乡土的持守似乎并没有随历史语境的裂变而消逝,乡土小说的复兴成为新世纪一个显在的文学现象,传统书写并未沉寂,而是以沉潜的方式寻求深沉的突围。无论怎样受非传统现代性因素的渗透,乡土小说都无法彻底从传统乡土的文化书写中游离出来,这是中国知识分子难以磨灭的乡土情结,是圭臬死后不散的幽灵。同时,作家对民间乡土的书写演变成驱除情感内质的先验预设,而城市化的迅速蔓延并没有带来城市文学经验的本土化建构。因此,面对物化的城市,良知未泯的知识分子只有继续回到乡土的大地,以积极的姿态,实则却是走向民间寻求“消极自由”的皈依,并去窥视乡土中国的常与变。
新世纪以来,民族本土化建构成为了中国文化研究与文学书写的一个显性诉求,虽不同的主体对于传统的定义略有不同,但无论有何种差池,作为中国文化的母体,乡土对于传统的意义都是有损伤的。这是一个不断裂变的时代,而乡土在很大程度上是知识分子的文化想象与情感的依托,并不完全具有现实存在的意义,因此,在这一层面上,乡土的客体已死。然而,如果从另一个视角来看,这种“死”的状态却恰恰是另一种形式的“生”,乡土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旨归。电影、电视、网络等感官革命彻底改变了人们认知与体悟世界的方式,传统质素似乎已经被埋没在素食文化的汪洋中。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甚至与其表现形式截然相反,即社会发展越现代,乡土情结的萦绕就越显现出挥之不去的文化自觉。但是,这种自觉的姿态源于一种相对于世界的自我民族体认的皈依,其肇始于一个世纪前的新文化运动,并绵延至今。
因此,长期以来,学界形成了这样一种潜在的思维定势:民族身份的认同只有通过与传统相结合,才能真正体现文化的民族特质。这种身份的诉求具体到新世纪文学的范畴内,主要呈现为乡土小说的大量创作,无论是对传统乡土落后的批判还是为乡土在当代的衰变唱挽歌,乡土小说的传统书写几乎都带有明显的先验性思维范式。这种预设式建构传统的方法明显带有较强的功利性意识形态化诉求,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这种文化意识形态固然具有存在的合理性,但乡土小说的意义显然不只局限于功利色彩的目的性书写。通过对新世纪乡土小说的审视,我们可以看到,长期以来西方文化的强势地位形成了对弱势国家文化建构的导向与挤压。张炜曾说:“作为一个生命,我宁可是一棵树;可是一棵没有根的树到底能活多久?”①如此悲情主义式的表达代表了一种普遍的文化心理,即中国作家迫切地需要从本土探寻文学民族化建构的可能,而不是步西方的后尘。新世纪乡土小说具有诸多此类张扬民族化语境的作品,如毕飞宇的《平原》、关仁山的《白纸门》、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刘庆邦的《平原上的歌谣》等小说都试图探寻乡土中国的深层肌理。过于理性的情感表达与文化意识形态目的性的呈现使得乡土小说创作相对缺乏真切的情感体验,中庸的话语形态又使乡土文学缺乏一种文体突围的向度与意象革新的裂变。
同时,随着历史的变迁,“去政治化”言说的内涵已经被复杂化了,它已经不再是针对政治权力的单向指涉,而是具有了多维阐释的空间。以新世纪乡土小说为例,具体来说,“去政治化”除了其众所周知的显性意义,还延伸出一种可以叫做“去政治化的意识形态”,即任何对所谓政治的“去”化处理,其本身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政治话语。虽然乡土小说不乏对外在权势的正义批判,但其内在的肌理也是在为另一种话语寻求新权威的阐释空间,甚至是为了获得其批判的旧权威的接纳与承认而进行的功利性批判。这种形式的乡土书写在当下不占少数,作家以传统乡土文化作为外衣,对乡土以启蒙式的批判或是悲情式的怜悯作为文学书写的模式,从而以先验的文化指涉建构当下的乡土意蕴。《秦腔》的价值立场体现了先验性情感的介入,小说显性的人文关怀在于作家对乡土衰败的怜惜与对城市生活经验的拒斥,并意在证实后者造成前者的不幸。这是当下乡土小说写作的常规套路,包括赵本夫的《无土时代》《青花》、毕飞宇的《青衣》、周大新的《湖光山色》、孙惠芬的《歇马山庄》等小说,它们纷纷表达了凄楚悲凉的情怀,即传统乡土文化受现代性的挤压而渐趋颓败的处境,人心的朴质与真诚也消失殆尽。
这种乡土小说创作模式是对中国传统“超稳定”文化的当代书写,并被赋予了时代的意象,它既是对乡土中国的有意回归,又是对都市化的有意反抗,更是对商业气息浸染下文学渐趋没落的自我救赎。体系完备的整体性叙事在历史的裂变中瓦解而沉寂,代之以乡村日常化生活的续写,而作家所持的民间立场似乎并没有将传统因素与现实殊相和谐地融合起来,民风民俗的书写似乎总是带着刻意营造的氛围,甚至完全忽视对风土人情的刻画。因此,传统乡土的质素其实已经在当代书写中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异,注重事件的叙述与历史的呈现,忽略乡村风俗人情的展现,这是当下乡土小说书写的一大弊病。关仁山的《白纸门》有着较为明显的民间价值指向,并与其之前创作的《大雪无乡》、《九月还乡》《天高地厚》等具极强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具有明显的差异性。《白纸门》以透视历史的民间视野形成对现实的“意象性突围”与“陌生化重构”,然而,历史的管窥没有“接地气”的乡土关照,致使小说过于理趣化与虚空化。同样,张炜的小说有将乡土束之高阁的“离地”倾向,虽在意象营构上具有较强的传统性,但其传统书写重在表现历史的长河中人性的裂变与灵魂的挣扎,而缺乏对最为普遍的乡土日常化生活的精准把握。
事实上,新世纪乡土小说很大程度上停留在对过去乡土的文化记忆上,甚至将想象中的过去安放在当下的乡土体验中,从而“谋求一种隐喻以把好的纯朴的自然状态与(假设的)邪恶的人为行动和科学工业世界的败落及世界观相对比”②。因此,这种以过去作为参照系所暗含的怀旧情绪也遮蔽了当下生活的全部复杂性与审美惰性,在喧嚣的现实表象下,是作家对当下的话语阐释内容的空洞与无力。同时,作家将视野伸向历史的深处,在文化批判与传统估衡的过程中,倾向于将历史日常化与戏谑化,曾经的审美经验俨然已经不再适合新世纪的乡土语境。在审美多元的时代,作家在作品中对生活的呈现显然也是多元的存在,而其对具体民间乡土的把握越来越流于浅表化的概述甚至凭借想象来建构当下的乡村,并以日常化的审美取向为外衣,将传统融入细碎化的乡土叙事中,构筑看似万象丛生实则规范化的新世纪乡土文学。这种规范化主要表现在作家对当下中国乡村的境遇缺乏一种“解释”的力度,他们总是以泛泛的先验性“结构化”审美观来建构新世纪的乡土。
证明历史相对容易,而解释现在却困难重重,曾经文化一元论的阐释被批判得体无完肤,而富于讽刺意味的是,当一种话语传统的圭臬被推翻之后,另一种单边言说却在不知不觉中建构了起来,即规范化的文学书写。在这种体式下,乡土小说对现实的批判也显得先锋性太弱而“八股味”十足,从本质上而言,这种“八股味”的成因主要在于当代作家对当代生活界定的模糊性。“在描述当代生活方面,当代作家其实是无本可依的。古典文学、‘五四’以来的现代文学,以及新时期以后进入中国的西方现代文学,这些文学经验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个基本的范式,让我们得以借助它去描述如此复杂的当代生活。”③这种说法将当代文学和作家置于“无本可依”的弱势境遇上,试图抹杀当下文学主体表述苍白的内因,而去刻意将本体缺陷外化成“如此复杂的当代生活”对文学造成的过度挤压。此种“当代语境”显然被“过度夸大”,而非“过度挤压”,正如当下乡村的式微不应归罪于城市的发展一样,作家对乡土言说失语的责任更不应由所谓“无本可依”的当代生活所承担。任何一个时代都不比当代社会结构简单化,而真正伟大的文学是不受时代羁绊的存在,文学对时代阐释的不力只能是作家话语承载力的退化。
于是,乡土作家从现实中抽离出来,以乡土作为媒介去反观所谓“逝去的传统文化”,而传统书写自然是以现代社会作为其对应物。作家自身对传统与现代之关系有其集团化的话语阐释向度,在乡土小说创作中,大体呈现为“亲传统与疏现代”的差序结构。然而,如果我们将作家从文学中抽离出来,那么现实中的他们却是早已远离乡土的城市人,其对乡土的“重构”大部分是建立在想象式的先验预设基础之上的,乡土实际体验的缺失是当下乡土小说书写的软肋。当圭臬失范后,传统价值的现代估衡显然成为一个无法规避的现实问题。因此,乡土传统书写的真正复兴显然需要具备更为丰富的文化指涉与更加深刻的智性之思,而不是承续那随波逐流式的“意象鸣唱”。
一直以来,城市文学在中国的社会语境下处于集体失语的状态,与乡土文学不同,城市文学从未形成一条一以贯之的文化脉络。在新世纪之后城市化高速发展的时代,虽有不胜枚举的小说表现了对城市书写的关注,但大多数作品都是将城市作为背景的存在,叙事的重点显然不是针对城市本身。都市生活的纸醉金迷只是表达了最为表层的虚无主义式的情感狂欢,同时,新世纪乡土小说虽在诸多方面存在缺陷,但乡土文学一个世纪以来占据中国现代文学的正统地位。无论是政治导向,还是文化传统,抑或是社会基础,乡土始终都是最为显性也是最为根本的质素。相对于传统乡土而言,现代城市的出现既不具有时间维度上的历史感,也未受到意识形态的强有力支持,亦没有获得知识分子的青睐。因此,一种根深蒂固的价值立场决定了知识分子乡土情结的情感架构,新世纪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并没有带来城市文学的质变,代表传统的乡土文学依旧占据着绝对统摄性的地位。“乡村和都市应当是相成的,但是我们的历史不幸走上了使两者相克的道路,最后竟至表现了分裂。这是历史的悲剧。”④
在多元文化并存的时代,审美标准的混沌似乎将现实与传统的历时性演变为共时性的并置,从表面上看,两者的互渗具有某种消弭界限的倾向。然而,知识分子的价值选择却并非如此,他们居住在城市,却在文学书写中背离城市而返归传统乡土,这是中国近百年来现代文学启蒙的传统,也是乡土中国古已有之的乡村书写的延续。“新感觉”派的出现似乎带来了城市文学发展的契机,然而,作家更加倾向于对都市情爱的捕捉,在纸醉金迷的“自恋叙事”中,凸显了都市最为浅表的“小资情调”,而失却了对都市文化的深度窥视。左翼文学对社会宏大历史场景的全面把握决定了其对现代城市的洞察也要深刻于其他形式的以都市为背景的小说,然而,中国政治对农村明确的倾斜性决定了左翼文学在城市文学建构之路上注定不会走远,随后其自然地选择了激进的革命之路。1949年之后,中国政权的主导策略已经完全变更为以农村和农民为中心,在文学上,农村题材小说成为了绝对的主流,被定义为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城市文学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和可能性。“新时期”的文化寻根热又再次强调了传统中国的重要性,在20世纪90年代的后“新时期”,新历史主义的浪潮继承了20世纪80年代“寻根”的传统,现实主义冲击波似乎也并没有针对现实的实际问题进行有价值的反思,而只是停留在理论的空泛架构上。新世纪的城市化水平显然高于以往任何时期,而相较于乡土文学创作的繁盛,城市文学的现实状况并没有随时代的变迁而发生质的改变,它依旧存在于强势文学驾驭的传统之下。传统中国在精神指涉上是启蒙的对象,但在审美形式上却成为了文学的旨归,传统乡土始终被置于中国文学发展的核心地位,这就注定了代表现代性的城市文明在文学审美向度上被拒斥的命运。
回溯一个世纪的中国文学,城市的文学书写很难在历史的长河中延续下来,城市作为非本土化演变而来的文明形态无法在本土化的过程中“本质化”,乡村与都市被定义为传统与现代的对立,乡村代表着“我们”,都市自然代表西化的“他们”。这是一种先天的“本能预设”,都市文化与西方资本主义文化是他者化的书写,其无法被内化成与传统乡土同质化的地位,无论精英如何批判乡土的落后以及推崇现代性,知识分子的审美意识形态依旧对乡土报以最本质主义的持守。贾平凹的《高兴》将故事发生地设置在大城市里,而小说关注的焦点是城市底层人的生活状态;毕飞宇的《推拿》同样是对城市弱势群体殊相的窥视,在冷静的叙事中展现城市边缘人的凄苦处境;赵本夫的《无土时代》以荒诞与反讽的笔法来暴露现代都市对传统乡土生态的破坏。诸如此类的创作在新世纪之后不胜枚举,这些小说有一个共同的情感取向,即作家对城市始终缺乏一种身在其中的体认感,城市是外在于本我的“他者”。“梦想是每个人与生俱有的财富,也是每个人最后的希望。即便什么都没有了,只要还有梦想,就能够卷土重来。可是我们今天的梦想已经失去平衡了。”⑤在混沌的叙事圈套中,城市变成了小说叙事空洞的躯壳,乡土则一以贯之地成为知识分子话语言说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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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的文学创作无法做到对城市本身的本质化与超越性的表述,即使像卫慧这样的具有典型后现代都市气质的作家,其小说的内质实际上与城市的关系只停留在欲望的表达上,并承续着20世纪90年代女性身体叙事的衣钵,在私性的话语空间内表达了一种自恋性的叙事模式。同时,这种文学形式也阐释了一种对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的痴迷情结,从某种意义上,其表现在对西方现代性最为表象层面的言说,而忽略了对现代性的本质化探视。同时,都市的文学书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传统乡土叙事的绝望式的反抗,作家以颓废为外衣,极度渲染都市的糜烂,这种创作倾向其本身就是一种相对于传统乡土的反向营构,从而造成在文化上城乡对位的落差感。相反,那些真正窥视人性的城市文学作品,却往往又忽视了对城市本身的关注,人物与城市之间没有一个显在的必然关联,而只是将其作为一个叙事的外在空间而被搁置在历史之边缘。王安忆的小说《新加坡人》虽是以城市为叙事场域的小说,但作家却只专注于挖掘人物心理的波动,在这过程中,人物并没有与其身在的城市发生必然的联系。小说出现最多的场景是餐桌,人物围绕餐桌展开情节,人物的行为方式也主要表现为吃饭这一人类最为古老和传统的运动方式,都市空间形态被隐去,传统的意象得以在后现代语境下延续。当然,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传统的延续其实已经在一种很隐性的价值视阈下存在着,其外在显现为都市化的现代餐厅与食物,而传统正是在现代性的表象下浮出历史的地表。
城市文学经验无法在中国文学场域内获得一个独立的身份,其往往是与其他小说因素杂糅,并在叙事中作为配合情节演进的场景而存在。中国城市与乡村在文学表述中的地位显然存在明显的差异性,相较前者扮演的“配角”,乡村在文学书写中具有极为显在的主体性,乡土小说的人物与乡土本身已经密不可分。然而,城市在文学的语境中依旧是一个被中国本土文化拒之门外的他者,同时,精英知识分子在面对千变万化的世界已经失去了解构现世的能力,他们只能在回归传统乡土的老路上来掩盖其对现实的失语。因此,城市就像一个幽灵萦绕在新世纪中国文学架构的外围,它无力刺破那层坚硬的外壳,它只是以破碎的意象时断时续地在文学叙事中显现。城市文学的“后起性”决定了其在与正统乡土文学的交锋中处于极为劣势的状态,当然,成熟的文学样态是不应以城市和乡村为界限进行分类的,这本来就是无法分离的一体两面。“必须破除城乡间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和非正常错位,追寻乡土中国的自然生命和精神生命的融合,饱蕴感性、灵魂和血泪,从现代性的立场重构人类生命的家园。”⑥但是,身在城中写乡土是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作家最为普范的审美趋向,城市书写显然处于被主流话语相对搁置的状态,并未取得其自身的“合法性”。
当下作家钟情于逃离城市生活的切身体验,他们以人文关怀为面具,并将关怀的对象集中于生活在城市的底层人,殊不知这正是知识分子站在高处俯视的角度,在这过程中,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就会产生一种属于本集团的身在城市中的优越感。同时,以“在城中”的优越感自居的知识分子却以怜悯的姿态去同情“城市边缘人”,并对身在的都市持拒斥的否定态度,而知识分子又不愿离开他们嗤之以鼻的地方。城市拥有精英,却无法获得精英们精神上的皈依,而在书写乡土的过程中,他们实际上是以城市文明的视角来切入乡土,经“雕饰”的乡土小说要适合大众消费的审美胃口,因此,某种程度上,当下的文学是都市文化视阈下城市人建构的文学。城市没有成为身在其中的作家文学表达的重点,“在乡”的精神旨归占据了知识分子人文想象的绝对核心地位。客观物质与主观精神的关系似乎很难找到彼此相投的契合点,新世纪的城市化发展迅速,乡村的存在空间明显受到了挤压,而与此相反,当下文学依旧承续着乡土书写的传统,城市文学表现力的集体缺失使得痴迷于乡土的传统书写也变得单调而乏味,城市文学只是一种想象式的乌托邦幻境。
中国文化具有阴柔性的传统,知识分子的针砭时弊在某种程度上暗含婉约的气质,儒雅的风度使其对现实的洞察缺乏审美的深度。因此,一种现代激进主义的潮流对传统文化的阴柔性进行了反拨,并开创了“文学革命”与“革命文学”的传统。这种现代激进主义传统经过一个世纪的演变已经被轮回的历史所反复地验证,而其结果是被文化阴柔性的传统再次取代。从表面上看,新世纪乡土小说并不具有文化阴柔性的典范意义,其对现实的洞察有时甚至不乏敏锐而犀利的向度。然而,新世纪乡土小说的万象丛生难以掩盖其在荆棘中的“乱象”,在很大程度上,作家对社会的审视是现实在文学场域内的回响,并表现为一种“追逐”时代的倾向,即文学被世俗裹挟。这种“迎合式”的姿态使乡土文学书写陷入了“泛化”批判的困境,缺乏价值形态的先锋维度,因此,新世纪乡土作家承续了中国知识分子阴柔性的传统,他们拒绝了激进,却走向了另一个方向的尽头,阴柔性的人文复归将中国文学重新拉回到过去的时间点上,并在历史的长河中循环往复地流淌着。
在多重社会结构并存的新世纪,乡土小说作家的价值立场面临着难以抉择的困惑,乡村与城市的复杂纠葛已经超出了作家的乡土想象。面对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等不同社会发展阶段的并置,乡土书写也就在混沌的指涉下失去了社会洞察的深度,而走向一种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同时,新世纪的乡土书写缺乏一种生命强力的体认,这种力量来自于乡土的内在肌理,并以民间的形态呈现出来。新世纪乡土作家笔下的中国乡村已经失去了那份对自然灵魂的关照,民间文化的力量被世俗的时代所裹挟,作家丧失了突破既成体系的勇气,在利益的诱惑下,他们选择温顺地被体制收编,并以有限的批判换取知识分子的一点可怜的良知。鬼子的《瓦城上空的麦田》试图揭示农民在城市化迅速扩张的时代所处的尴尬境地,他们是城市的边缘人与乡村的游离者,无法定位的身份使“出走”的农民成为时代最为悲悯的失语者。类似于《瓦城上空的麦田》这类的乡土小说在新世纪之后大量存在,如刘庆邦的《神木》、尤凤伟的《泥鳅》、周大新的《湖光山色》等,这类乡土小说具有批判现代性的后现代主义形式,并构成了当下乡土文学创作的主潮。然而,在“有限批判”的表象下,作家的乡土书写却陷入了无尽的哀怨之中,他们将乡土的式微归罪于城市化,以悲情主义的笔法,演绎着传统怨妇式的乡愁。
当人文批判不再具有先锋的向度,文学的维度也自然变得单调而乏味,乡土小说的社会批判也变得随波逐流,甚至是为了批判而批判。因此,新世纪乡土小说在精神旨归上显然是承续了中国知识分子阴柔性的价值立场,这是20世纪中国文化激进主义浪潮之后对传统人文气质的复归。同时,对于不同的时代而言,这种复归具有一定的特殊性,它影射着特定历史时期知识分子的精神裂变。新世纪以来,乡土小说的勃兴在很大程度上与城市化的发展有着密切的关联性,然而,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演变似乎始终走着相反相成的路,即社会越现代,文学越传统。城市化并没有抹杀知识分子对乡土的眷恋,相反,在后工业时代下,知识分子虽身处都市,但他们无法对瞬息万变的城市文明做准确的定位。“美学现代性应被理解成一个包含三重辩证对立的危机概念——对立于传统;对立于资产阶级文明(及其理性、功利、进步理想)的现代性;对立于它自身,因为它把自己设想为一种新的传统或权威。”⑦于是,他们选择投身传统乡土的怀抱,并以乡土的视野来反观都市,反观现代性,从而审视历史裂变下乡土社会自身的变迁,在回归传统中颠覆传统,颠覆自身。
这是一个相对保守也是相对安全的传统视角,作家痴迷于以弱势乡土为切入点,以“弱”式叙事来消解强势现代性的“羁绊”,中国知识分子重新回到传统文人阴柔性的精神内核。与其说这是一种被动的选择,不如说这是传统审美旨趣在经历现世浮沉之后的复归,这是后现代语境下知识分子灵魂视阈向传统的折返。在乡土与城市的交锋中,农村城市化成为了必然的趋势,作家对乡土投以怜悯与同情的态度,即使乡土批判也显得苍白而乏力,他们始终是以传统乡土的视角来书写一个并不传统的年代。因此,发生在城市里的故事在新世纪作家笔下也难逃乡土叙事的苑囿,“泛乡土化”不仅表现在乡土书写非先锋式的大众化,也表现在不同文学场域内以泛滥的乡土情结为依托的人文价值形态。这种泛化的乡土书写将传统性与现代性的关系演变成一种公式化的对立,二者的互斥由偶然演变成必然,作家将自身从现实中抽离出来,以乡土民间的视角来窥视时代的变迁。
在现实道路的抉择上,作家始终是处于困惑的状态,历史的断裂与现实的变迁使作家在面对现在和未来时失去了对方向掌控的可能性。当下乡土资源的匮乏与外部环境的质变是无法逆转的趋势,作家的乡土想象也在渐趋瓦解,乡土小说可依赖的“土气”越发缺失。因此,在一个无法被定义的时代,作家选择了对传统人文精神的复归,传统价值标准在新世纪的乱象之下得到重生,并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在继承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有限的针砭时弊或是寄情于山水的同时,新世纪乡土作家又将“入世”与“隐退”相结合,乡土小说对现实的批判杂糅了传统因素的介入。莫言的《生死疲劳》与《蛙》将传统性放置在一个历史与现实相互影射的轨迹上,在“幻”与“真”的游离中,传统书写也变得不再那么纯粹,其更多地是借助现实或历史的维度来探究传统文化在当代的境遇。“在某一种文明里面,总会存在着两个传统;其一是一个由为数很少的一些善于思考的人们创造出的一种大传统,其二是一个由为数很大的、但基本上是不会思考的人们创造出的一种小传统。大传统是在学堂或庙堂之内培育出来的,而小传统则是自发地萌发出来的,然后它就在它诞生的那些乡村社区的无知的群众的生活里摸爬滚打挣扎着持续下去。”⑧当下更多的作家是在“大传统”的视阈下审视“小传统”,“庙堂”之上,离“土”而居,使乡土小说越来越缺乏朴质的传统。
作家对现实世俗性与历史荒诞性呈现的同时,传统书写也在时代的缝隙中低沉地诉说着不曾泯灭的幽灵,只是这种书写往往更多地夹带着哀怨的苦涩,作家既想从烦厌的世俗中逃离出来,又不甘心就此不问世事。矛盾的纠葛使身处新世纪的作家在追忆传统的途中也难以彻底抛弃现实的诱惑,他们在路上驻足,留恋着过去,却又欣赏着此刻的风景。传统的圭臬已经在现代历史的淘洗中死去,但其幽灵未曾泯灭,它萦绕在每个迎合它甚至拒绝它的时代,并萦绕在新世纪乡土小说的字里行间。作家的乡土想象在表层话语内容的实践上虽受不同时代背景的影响而有所不同,但他们心存的那份乡愁却是不随历史的变迁而消逝,中国知识分子感时忧国的精神传统决定了他们与正统所保持的距离。同时,这种精英意识又与权威之间建构起一种若即若离的微妙状态,在“从属”与“挣脱”之间,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是矛盾的。新世纪之后,作家正是在这样一种价值困惑的轨迹上诉说着当代乡土的裂变,人们在阐释表达曾经事物的方式时,总会在无意识中形成人们对当下的理解与判断,乡土小说的传统书写也便在历史与现实交错的荆棘之路上向未知的未来前行。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
①张炜《你在高原·西郊》[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237页。
②[美]查尔斯·哈珀《环境与社会》[M],肖晨阳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6页。
③施战军《生活与心灵:困难的探索——第四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纪要》[J],李洱在第四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上的发言,《人民文学》,2006(1):125-127。
④费孝通《乡土中国》[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1页。
⑤余华《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J],《读书》,2007(9):115-118。
⑥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69页。
⑦[美]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顾爱彬,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30页。
⑧[美]芮德菲尔德《农民社会与文化:人类学对文明的一种诠释》[M],王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