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超然
汪曾祺与汉语现代化
○林超然
我们经常能够看到很多怀念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文字,大家觉得那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这样的结论可能让其后一直到目前的文学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抬不起头来,毕竟我们的文学没有整体性地与时俱进,应该却没有攀上更高的艺术境界,让人们生出了一点失望情绪。当然对两个时段的文学不能简单地做减法,时下的文学也肯定不是一无是处。但反省是要有的,应该找下我们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单是推动汉语发展这一伟大使命就显然做的不够,而汪曾祺似乎是个例外。
汪曾祺的创作从20世纪40年代初期开始,一直绵延了半个多世纪,始终不变的是他对汉语诗性品格的执着捍卫和对促进母语发展的不懈努力:
瓶花收拾起台布上细碎的影子。瓷瓶没有反光,湿润而寂静,如一个人的品德。(《小学校的钟声》)
在黑白里温柔地爱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曾经知己再无悔,已共春风何必哀。虔诚地呼唤风。那一刻,人与天有种神秘又真诚的交流。光才是现实世界,而树木不过是用来反映和折射光线的间隔物。愿你自己有充分的忍耐去担当,有充分单纯的心去信仰。(《人间草木》)
每个人带着一生的历史,半个月的哀乐,在街上走。(《钓人的孩子》)
在重视世界文化发展的重大背景,同时重视中国当代汉语生态的特别处境的前提下,我们可以通过恰适评估汪曾祺语言的独特贡献,来认定他是汉语的卓越代表者、汉语生态的有力维护者和汉语现代化的积极推动者。
汉语作为汉民族的母语、共同语,有着难以替代的特殊地位,是最为本质、最具区分意义的民族属性。汪曾祺坚信“小说作者的语言是他的人格的一部分。语言体现小说作者对生活的基本态度”①,“他的‘到语言为止’是一种崭新的文学观念,也是一种先进的文学观念。在新时期,汪曾祺是权威的领路人,也是坚定的实践者。写文学就是写语言,须知在文学真的学会说话之后,文学便掀开了新的篇章”②。这也使汉字成为了伟大的符号系统,具有了意义生产功能,获得了本体论地位。
1.汪曾祺重视汉语的诗意美。汪曾祺认为语言具有唤起形象性的奇妙功能:
如果你来访我,我不在,请和我门外的花坐一会儿,它们很温暖,我注视它们很多很多日子了。它们开得不茂盛,想起来什么说什么,没有话说时,尽管长着碧叶。你说我在做梦吗?人生如梦,我投入的却是真情。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只记花开不记人,你在花里,如花在风中。那一年,花开得不是最好,可是还好,我遇到你;那一年,花开得好极了,好像专是为了你;那一年,花开得很迟,还好,有你。(《人间草木》)
汪曾祺的文字是“景深”无限的窗子,我们每一次望过去都会有新的收获,这些收获还有一种不断叠加、增殖的奇妙。他惯于从寻常生命形态中找寻诗意,在他看来每个人就像每个汉字一样都是一个奇迹。
2.汪曾祺重视汉语的绘画美。汪曾祺是被中国传统文化浸透的一位作家,文、书、画三绝,他幼时即在书画上用力极多,字从魏碑出,他的画清雅、高洁、通透,可见儒家的处世风范道家的审美意趣,他的文字绘形绘影的功夫了得:
虽然是半饥半饱,他(靳彝甫)可是活得有滋有味,他的画室里挂着一块小匾,书“四时佳兴”。画室前面有一个很小的天井。靠墙种了几竿玉屏箫竹。石条上摆着茶花、月季。一个很大的钧窑平盘里养着一块玲珑剔透的上水石,蒙了半寸厚的绿苔,长着虎耳草和铁线草。冬天,他总要养几头单瓣的水仙。不到三寸长的碧绿的叶子,开着白玉一样的繁花。春天,放风筝。他会那样耐烦地用一个称金子的小戥子约着蜈蚣风筝脚上的鸡毛(鸡毛分量稍差,蜈蚣上天就会打滚)。夏天,用莲子种出荷花。不大的荷叶,直径三寸的花,下面养了一二分长的小鱼。秋天,养蟋蟀。他家藏有一本托名贾似道撰写的《秋虫谱》。养蟋蟀的泥罐还是他祖父留下的旧物。每天晚上,他点一个灯笼,到阴城去掏蟋蟀。财神庙的那个侉子,常常一边喝酒、吃狗肉,一边看这位大胆的画师的灯笼走走,停停,忽上,忽下。(《岁寒三友》)
汪曾祺有意挖潜汉语的绘形功能,上面的文字都是一帧一帧的画面。文亦画画亦文,他的文字与书画不论是形象、主旨还是精神,都是相通的,都是同类,都是汪曾祺式的。
3.汪曾祺重视汉语的音乐美。汪曾祺语言的音乐美是建立在他对汉字的声调以及汉字的形音义之间的关系的认识基础上的。中国语言有很多韵律变化,这与单音节有很大关系。这种音乐感是西欧的或其他别的国家的语言所不能比拟的。
一枝素烛,半罐野蜂蜜。他的眼睛现在看不见蜜。蜜在罐里,他坐在榻上。但他充满了蜜的感觉,浓,稠。他嗓子里并不泛出酸味。他的胃口很好。他一生没有呕吐过几回。一生,一生该是多久呀?(《复仇》)
高先生已经死了几年了。
五小的学生还在唱: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墓草凄凄,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矣。(《徙》)
在汉字字音特点的基础上,汪曾祺强调文学语言要有音乐美,要悦耳,要变坚硬为柔软。从汪曾祺的文字能够读出汉语的文化意味、社会属性和时代特征。汉语的精神底蕴是中华民族文化品位的最高标准,也是炎黄子孙间情浓于水的灵魂保证。汪曾祺信赖汉语,从汉字诗性思维出发所建构的语言理论最大可能地接近了汉文学语言的某些本质特征和内在规律,同时充分地兼顾了汉语发展的当下性,即它特殊的人文色彩、社会属性和时代特征,让文学语言回归诗性本质。可以说,汪曾祺的努力对于汉语生态的维护和建设皆具有重要意义。
可以说汪曾祺文学代表了现代汉语发展的一股潮流。“汪曾祺除了从民间的、日常的口语中寻求语言资源之外,同时还非常重视从古典汉语写作中取得营养。‘五四’之后‘翻译体’大兴,无形中成为白话文写作的模范,使欧化的语法深刻影响了白话文的形成,使它变成一种文绉绉的脱离日常口语甚远的书面语言,现代汉语的实际发展当然没有沿着‘大众语’的方向延伸,而汪曾祺日常的、平民的有时‘文白相杂’的文体一直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形成了现代汉语发展的另一股潮流。”③这种潮流也是一定意义上的汉语现代化,人们对这种观点逐渐形成了共识。
1.汪曾祺叙事学是汉语现代化的卓越代表。汪曾祺安稳、成熟、灵动的文字标志着当代文人对汉语写作传统的袭用、复兴与创新。汪曾祺“不是寻常的作家个案,不是单纯的文学现象,他的陈述指向特别鲜明的艺术态度、文化趋势、社会经验和语言境界”④。他的作品具有极其特殊的偎近汉字本质的精神高度。汪曾祺诗性语言哲学是对当代汉语言的创新与发展。依托对汪曾祺语言表现的价值估衡,探讨现代汉语新变同其特殊的对应关系,既看到汪曾祺对现代汉语写作的有力推动,也看到现代汉语包括时代进程对汪曾祺的哺育和影响,进而探讨汉语诗性品质继承的必要性、可行性与紧迫性。
2.汪曾祺将传统话语、民间言说与西方表达合成一种当代汉语。现代汉语写作能力代表着当代中国人对文明的掌握深度,对社会的认知高度,对世界的理解程度。汪曾祺的汉语表达除尽火气、感伤,抵达恬静、温暖,他对中国的独特贡献正在于其与“大文化”“大话语”“大叙事”保持的恰当距离,“人间送小温”的写作观珍视现实中国经验,不忘西方文化理念,从不刻意去领风气之先,却常常能在朴素与平凡里持续地送上一种毫不张扬而又不可或缺的时代力量。⑤借助对汪曾祺叙事学的端详,探讨汉语现代化过程中如何保持三个平衡。具体说一是传统话语、民间言说与外来表达的平衡;二是典雅与通俗的平衡;三是书面语与日常口语的平衡。汪曾祺的文字以温情抚慰人间苦难,以善意反观世态实况,以幽默品评国民心态,他的母语安慰,对现代人的心理起到了一定的平复作用。
3.对于汉语和汉语表达我们不应丧失虔敬。“作为《诗经》《楚辞》的传人,我们这个民族曾是很有汉语写作心得的,可惜始于发蒙几乎贯穿一生的这种宝贵经验成了历史记忆。”⑥在校园,太多的人更在意英文写作的表现是否优异;进入到20世纪90年代,不少小说家都从过去的“诗人”变成了“故事家”,在文字上放弃追求;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首先成了新闻事件、经济事件、社会事件,之后才是文学事件、汉语事件。汉语不断“受伤”,而汪曾棋叙事学是“可以推而广之作为美好的、先进的语言之道、文化之道和心灵之道,并由我们的艺术和社会认真践行的”⑦。汪曾祺的创作经验是中国当代语言的一个特别的参照系统。汪曾祺文学接受史,实际上也是一定意义上的中国当代语言文化思想流变史。汪曾祺小说顾盼人性的优点,惯于从寻常境遇中发掘诗意,相信“小说写回忆”“语言至上”,用温暖叙事恢复了当代文学的人情、人性书写传统。汪曾祺叙事学是汉语传统的文学呈现,是先锋文化的当代验证。
4.汪曾祺信仰汉语,高擎“语言是本体而非工具”的大纛。“以语言为模式!按语言学的逻辑把一切再从头思考一遍,奇怪的是过去竟不曾有人想到这样做。因为在构成意识和社会生活的所有因素中,语言显然在本体意义上享有无与伦比的优先地位。”⑧他敢于把一切托付语言,使汉语几乎处在从未有过的高位上。他的语言省洁干净、雅俗相间,节制而富于弹性,字与字之间彼此提携,产生一种奇特的意味、语感,展现了精深的文化意蕴和审美情趣。汪曾祺实现了文人传统与民间传统的新融合,是20世纪中国文学诗化的成功范例。汪曾祺新时期早期的创作是中国当代文学转型的重要界碑与重要成就。他用文字搭建相对特异的人文世界,对中国当代语言走向有诸多启迪。作品的温暖主旨连同平和、精致、亲民的汉语追求,甚至可以带来现代人的心理平复,其贡献极其难得,是一笔重大的母语财富。
运用好汉语是我们姓“中”的重要保证,汪曾祺叙事学充满汉语写作的自信心与自觉意识。“语言不只是一种表达工具,它跟汉民族的文化心理、思维方式密切相关,它记录了汉民族的文化踪迹,成为延续历史与未来的血脉。如果说任何文化的特性都展示在自己的语言中,要认识一种文化,只能从语言出发,那么,保护语言其实就是保护文化,放弃母语其实意味着放弃自己的传统和历史,放弃自己赖以生存的文化基因。”⑨在当下,如何避免消费汉语冷落汉语,如何使守护汉语的高雅成为可能,汪曾祺的努力可资借鉴。
汪曾祺研究至今已走过三十余年历史。国内外发有相关论文计千余篇,专著、评传二十多部。这些著作以汪曾祺文学业绩、理论实践为具体研究对象,运用文学、社会学、心理学、哲学、文化人类学等多种手段,发掘其思想来源、艺术特点、文化本色和美学品质,汪曾祺文学的精神实质、人文属性及文化政治意义受到较多重视,近年理论界更多地把他作为“当代文化研究”的重要对象。
通过清晰把握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脉络,特别是汪曾祺后文学语言的变化情况,强调信仰母语写作,来捍卫汉语的崇高地位;通过深入探索中国当代文学语言的发展和创新问题,来探讨优秀文学促进汉语现代化的可能性。这些将是中国当代作家、评论家的理应担当的文化责任与历史使命。
(作者单位:绥化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①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2页。
②林超然《汪曾祺小说观的现实启迪》[J],《写作》2009(1)。
③李陀《道不自器,与之圆方》[J],《读书》,1998(6)。
④⑤⑦林超然《汪曾祺“人间送小温”的文化启示》[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3.16。
⑥林超然《写作,是中国教育的短板》[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11.17。
⑧詹姆逊《语言的牢笼:马克思主义与形式》[M],钱佼汝、李自修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
⑨恒沙《汉语写作的意义》[N],《人民日报》,2004.6.15。
黑龙江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编号:12542350)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