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阿密，夜未央（下）

赵 玫

迈阿密，夜未央（下）

赵 玫

热情的弗拉门戈舞蹈

自从走进酒吧，服务生就告诉我们，今晚的弗拉门戈只是男性表演。于是不禁些微的失望，以为弗拉门戈就应该是女人的华丽长裙，五彩霓裳。当然也曾看到过男人的弗拉门戈，以为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配合女人。不过在迈阿密这个唯一的弗拉门戈场所，我们也就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了。

其实最早的弗拉门戈，只是纯粹的演唱方式。以拍掌击打节奏，歌声在很高的音符以及音符之间大跨度地滑动。歌中强烈的情感表达，让人听上去不能不感动。尤其是那些年迈的歌者。于是，年迈的嘶哑的嗓音。你尽管听不懂他们在唱着什么，却能够感受到他们那么深沉的悲痛与忧伤。所以弗拉门戈的精华是歌。以歌声诉说歌者的心境。后来才加进去吉他这种乐器，也后来才有了即兴的舞蹈。弗拉门戈是歌唱在先，有了歌才有了后面的一切。

在弗拉门戈的歌声中，我们仿佛能听到黑人灵歌中的那种无望和思乡。而那些创造了弗拉门戈的吉普赛人，在某种意义上也和远离家园的黑奴一样，惟有流浪的哀伤。

伴随着穿黑色衬衫的男性舞者登场，我们用了整个晚上所期盼的弗拉门戈舞蹈表演终于开始。在如此狭小的舞台上。在灰暗而温暖的灯光下。在飘散着浓郁的西班牙饭菜味道的空气里，在我们拭目以待的苛求中。一开始舞者的舞步缓慢，不停地做出各种静止的或骄矜的优美姿势。渐渐地他的舞步开始加快，越来越快，以至于双脚跟击地的声音密集得一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伴随着急促的吉他和鼓点，舞者做出用脚跟脚尖击地的造型。仅仅是几个准确而有节奏并充满了力量感的动作，就足以把在场的观众都调动起来了。

于是一种被征服的感觉。

在一片赞叹和惊叫声中。

然后舞者开始了在狭小舞台上的纵情表演。他的身体几乎没有移动，而只是在原地蹬踏、旋转，舞出弗拉门戈的各种经典动作。或者击掌，或者响指。忽然地舞动起来，又忽然地，静止。被折服的所有在场的观众。跟着他的节奏疯狂起来。所有的目光都紧紧盯在舞者身上，仿佛要将他的弗拉门戈吞没。直到吉他手的拨弦戛然而止，舞者便停在了那个优美的造型上。于是人们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优美所震惊，紧接着是响彻酒吧的高声喝彩。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酒吧一个小小的舞台上，弗拉门戈就能产生出如此的震撼力。后来知道人们何以被这般感染，就因为弗拉门戈在表演中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就是演员和观众之间的那种“心灵的相通”，这也就成为了舞者在表演中所要追求的效果。大凡优秀的弗拉门戈演员，都能调动起观众的热情。也所以弗拉门戈被誉为，最能征服人也最能与人亲近的舞蹈。

与正宗弗拉门戈表演者不同的是，我们所看到的舞者的服装，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弗拉门戈演出服。他不曾穿那种黑色的紧身裤，也没有装饰感很强的长袖衫。他只是穿着很日常的衣服，黑色的布衬衫，和黑色的裤子。而那位偶尔上台伴舞的女士就更随便了，只是穿着吊带背心和牛仔裤。而且她的头发是披散的，不像真正的弗拉门戈舞者那样，将头发向后梳成光滑的发髻。更不要说那种紧身胸衣和艳丽的有着很多层花边的长裙了。不过有一点还是符合弗拉门戈着装风格的，那就是她裸露了她的颈项和双臂，并做到了舞姿的放肆和优美。这位女舞伴说不上很美也说不上不美。一看便知她所爱的并不是那位充满了诱惑力的舞者，而是刚才的那位漂亮的年轻歌者。于是她一举手一投足都在那位歌者的身上。她看着他的目光，她追随他的身影，她和他手牵着手。不过她还是倾慕舞者的，不伴舞的时候她所做的，就是不停地为那位舞者拍照。

想来这种简朴的着装或者也无可厚非。毕竟这里不是安塔露西亚，不是塞维利亚的那些古老的酒吧，甚至不是正式的演出场合。这里仅只是迈阿密的一个西班牙风格的小酒吧，而前来这里观看弗拉门戈表演的人，也大都没有盛装。在台上热烈而投入的表演时，甚至厨房里还会飘出来各种煎烤烹炸的气味。是的这里是美国而不是西班牙，所以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们的服装就已经算得上得体了。

事实上弗拉门戈的表演，最初就是从酒吧这样的地方开始的。18世纪四五十年代，弗拉门戈在安塔露西亚风行一时，歌手们在塞维利亚等地的弗拉门戈酒吧以驻唱的方式，开始了他们的表演。接下来的五十年是弗拉门戈的黄金时代。以歌唱为中心并伴以即兴舞蹈的表演形式，也在这个阶段逐渐形成。所以我们在迈阿密这个小小的西班牙酒吧所看到的，说不定就是那种最原始的弗拉门戈的再现。

舞台上的弗拉门戈舞者跳得越来越投入。仿佛自己也被自己的舞蹈打动了。于是亢奋起来的神经。抑制不住的激情。他的舞步越来越疯狂也越来越绚丽。鞋跟蹬踏在舞台上的那种感觉就仿佛在跳踢踏舞。弗拉门戈所特有的那种对身体的控制。那手臂的舞动，手腕的婉转，手指的捻动。那奔放的热情，刚健的优美，仿佛直击你灵魂的深处。

伴随着舞者精彩的表演，是酒吧里不断响起的尖叫和喝彩。显然这位传承了弗拉门戈真髓的舞者已经做到了，与他的观众“灵魂交融”。于是几乎每一位看客，都对这位舞者充满了敬意甚至迷恋。而这位表演者在中间休息的时候，竟然主动走过来和我们亲切交谈。那时候他的黑色衬衫已被汗水湿透，接下来他换上了一件红色衬衫，但还是很快就又湿透了。接下来的表演同样精彩，同样的尖叫声喝彩声，同样的群情振奋。直到舞台上的灯光熄灭，直到，西班牙旗帜上的斗牛也被笼罩在了黑暗中……

这位舞艺精湛的舞者显然已不再年轻。眼睛里透出了某种参透世事的沧桑。按照弗拉门戈的传统来说，他这样的年龄才是表演的最佳时期。他年富力强，还没有老到力不从心。却又已经有了很多经历，刚好能通过舞蹈，将他对人生的感悟表达出来。不知道这位在迈阿密献艺的舞者是不是也像流浪的吉普赛人那样，满怀了思乡的忧伤。也或者他已经融入了美国的生活，只有当夜晚到来，在酒吧的舞台上表演着弗拉门戈的时候，才会因这家乡的舞蹈而黯然神伤。

弗拉门戈不仅是一种表演的形式，它也被用来形容一种人生的态度。对于一个正常的社会而言，弗拉门戈所代表的是一类放荡不羁，追求享乐，不事劳作，并且经常生活在法律边缘的人群。但同时弗拉门戈也意味了对自由的追求，对金钱的唾弃，对墨守成规的蔑视与反叛。在略带忧伤的生存中，不放弃任何人间的欢愉。所以弗拉门戈又被称作是诠释人生的舞蹈，是灵魂在经历成长时的一种艺术的表现方式。因而我们所看到的弗拉门戈才会是既疯狂热烈，又发人深省的，甚至每一段舞蹈每一次歌唱都表现出了极强的命运感。

想不到在迈阿密的这个晚上这个昏暗的酒吧，我们竟能体验到弗拉门戈那所有的真实与辉煌。

最后和弗拉门戈的舞者告别。这时候他们已经换上了和酒吧里其他顾客一样的体恤衫坐在吧台前，享受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这个午夜。显然他们和酒吧里的服务生以及一些顾客已经非常熟稔。他们相互了解，热情地招呼着。他们喝酒聊天，开怀大笑，或者含情脉脉……

然后离开这家给了我们整整一个晚上惊喜和欢愉的难忘的酒吧。

这时候酒吧外的那条小街上已经是一片清澈。刚刚的一场雨滤掉了白天的炎热与尘埃。雨过之后依然地喧嚷热闹。人们或来或往，熙熙攘攘。迈阿密，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