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我叫老百石,还有一个人叫老十石,我们虽然住同一条沟,但是我们却是两个人。别人告诉我,村里根本就没有老百石这个人,只有老十石。那怎么可能呢!如果只有老十石,那我是谁呢?如果我们像别人说的那样是同一个人,那今天死了的又是谁呢?
老十石今天死了,要请风水先生给他选一块墓地,把他装殓打埋,当然还要在打埋的前一夜撒一撒路灯,要体面地把十石的魂灵送走,否则十石的阴魂不散,会窝在村里纠缠人。总之人死了有一大堆琐碎的事情要活人来做,活着的人都操心吗?其实再大的事情也只有一个人操心,想起来真让我麻烦,还不如让我爽快干个别的什么活。本来你死了也不管我什么事,我可以什么都不做。难道就因为我和你住一条沟我就非得为你做什么吗?难道就因为你叫老十石而我叫老百石我就非得为你做什么吗?他们过去不是都和你住一条沟吗?如今他们都搬走了让我一个人来受麻烦,他们倒安心了!
我好不容易才在城里找到你的,你说你基本上不是村长了,村子里已经不住人了还要村长干什么!我说十石死了,你看找谁把他埋了。你说这事得找乡政府,死人摆在那里,他们能不管?唉!我说十石死了,他里里外外就一个人,现在没人管,你们把人埋了,不然的话死人受不了!他怎么死的?谁球知道他怎么死的,一觉睡倒再没醒来,他要咽气人没法不让他咽气……是村长叫我来找你们的,他说这事你们肯定管。村长如今住在城里,每天起来倒腾菜蔬哩,我若再去找他,怕他不听我的……那我就再去找他吧,我把你们的原话告诉他,我就跟他说——这是你们的原话:得赶紧处理,不然死人受不了。——乡政府生气了,让你村长直接去找他们……虽然村子没多少人住了,但是只要有一个人住你也得管。每一年你都给乡政府报村里有多少多少人必须吃救济,救济款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你拿去了。还有他们说的我也背不上来,肯定他们能拿得住你。你告诉人家梁十石老汉是个老光棍没有?去你的吧!去你的吧!连乡政府都没问过我这句话,乡政府说了你真是个孙子,难道光棍就不是人!你就是拿光棍这个事要我难看!我也只是暂时是个光棍,难道你结婚以前就不是光棍吗?你还笑,以为谁跟你开玩笑吗?我急什么?我急球哩!你甭笑了,我服了你了,死人停在那里,你还能笑得出来?别以为我傻,我知道了,你笑就证明你心情好,你心情一好就把十石的事情办了。
这可真让人头疼,早知道你死了还有这么多麻烦事,我早就不管你了,难道我上辈子欠你的不成。村长说他把十石的事情打划好了,给他一副棺材,一套衣裳,送他上路,其他找来帮忙的人管他们一顿混汤饸饹,就这些了。我说那咋也得撒一撒路灯,这是个体面事情,不然十石不高兴,阴魂不会散的。村长说你咋还惦记那些讲究?那都是迷信,本该一天的事你非得要办成两天,人可都忙着了。我说这个我懂,你不住在村里十石不来缠你,他来缠我。村长说,你懂个球,你不要嫌我说话难听,我知道你为自己打划,那撒路灯就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你回去把路灯撒了,我们来埋人。你可别说咱不把你当回事,难不成我们还要和你一起讲迷信?那你死了还撒不撒路灯?国家领导人死了还遗体说话哩,叫不叫迷信。村长说我做死你小子!回去该做甚做甚去。
本来就是嘛!如果你们把十石不当回事,那干嘛不把他扔沟里去!干嘛还给他一副棺材,一套衣裳才送他上路?看来还是不能扔,那我们就得为他办理后事。本来十石死了也不管我什么事,我可以什么都不做,我又不挣谁一分钱。但是如果你们不在我面前老是光棍长光棍短的,我就什么事都愿意做。撒路灯需要的东西我家里都有,把玉米芯捣碎了在柴油里泡一会儿,到天黑的时候把它一撮一撮摆到大路上去,然后点燃,事情就消停了。一孔窑洞里有一台旧的柴油发电机,以前人们用它来引水上山,如今没用了,我可以把发电机里的柴油倒腾出来。
现在撒路灯的事基本消停了,让我歇一歇。我饿了,我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但不是我饿肚子这个事情,我忘了告诉村长今天晚上我给十石撒了路灯,明天他不来埋人怎么办?他不回来谁敢把人随随便便埋了。我这就去告诉他,回来再把路灯点上。但是如果一阵风把撒在路上的油末子吹跑了怎么办,我还是先把路灯点上,然后再去找村长。我用一支火把,从十石的院子前把路灯一直点到村外大路上去。十石的窑门敞开着,一条狗静静地在门外蹲着。我前面已经给他点着一盏长明灯,现在看见他直直地躺在炕上。躺着吧,十石,我给你撒路灯去,你要体体面面的走,谁也不能把你轻看。本来还要给你择个吉日,可是我找谁去看呢,今夜天气晴朗,风也悄悄,正好上路……
十石喂的那条狗悄悄跟着我。我把路灯挨个儿点着,村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好久没有这么亮堂了,我和十石两个人的电灯也早就被人家掐了,人家说我和十石欠了电费,我也不知道欠了人家多少。仿佛还有一班子吹鼓手在我耳边吹打起来。多少年了,这样的情景我太熟悉了。事情原来是这样,人死了大家就可以看红火。
好好跟着我吧,为十石尽一点孝心,十石活着的时候可疼你了。
十石,我就送你到村口吧,不是我不往远里送你,村口有人堵着我哩。他们说一出村口这路就不是咱村的了,是他们的地界,不能把害灾往人家地盘上送。我说十石是个体面人。他们说你当这是耍哩?这可不是好耍的,你别折腾出个好歹来。现在我顾不了别的,我要去告诉村长,让他明天来把人埋了。我也顾不得饿肚子了,我在村道上摸着那辆自行车,准备上路,十石的狗还跟着我。你不能跟着我,回去看着十石。我把它领到十石的院子里,它又静静地蹲着去了。
这辆自行车毛病大了,没有刹车,链子也坏了,我只能推着它跑,等它跑起来了我才能骑上它走,它停下来我就继续推着它,让它再跑起来。
Ⅱ
老十石是真的死了,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声息。太阳偏西的时候村长他们给十石堆起一个坟头,下山把铁锨镢头仍到窑里,大踏步走了,到大路上翠花那里吃混汤饸饹去了,他们瞅空儿就想到翠花那里去。我实在是太累了,回家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太阳又偏西了。我看见炕头上丢了半包香烟,是村长丢给我的,可是我又不抽烟,村长也许没搞清楚,十石抽烟百石不抽烟的。
他们逢年过节回家给祖坟上香,看见十石就把兜里的香烟掏出来丢给他,往往烟盒里就只有一两支烟了。上香回来的女客们还记得把祭祀用的糕饼肉丸子之类的东西分一点给十石,十石一拿到东西就乐颠颠的招呼我去吃,他也会把一支香烟硬塞在我手里,仿佛我不抽就显得他太小气,可是我一抽烟就呛得不行,我把才抽了几口的香烟仍在地上,十石就赶紧去捡起来。后来连我也害上了他那毛病,走路看见香烟头就捡回来交给他。
他可真够冤的。任谁把半包香烟丢给他,把几颗肉疙瘩丢给他都会这样嘀咕。他们家兄弟三四个呢,每娶一个媳妇全家人就一起饿几年肚子,还要挣着性命为下一个光棍娶媳妇。该十石娶媳妇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兄弟上山砍柴跌折了一条腿。究竟该先为哪一个儿子成家,父母可难上了,后来就拿定了主意,得先为这个瘸儿子成家,否则他们哪一天蹬腿去了,这个儿子就没指望了,十石好胳膊好腿一切都还有希望。这个瘸儿子娶媳妇连十石的那一份家当也垫上了。十石前半生吃苦受累为他的几个兄弟娶媳妇成家,等到他要成家的时候,兄弟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小日子,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哪里还顾得上他。接着父母也死了,埋葬父母的花费兄弟们没让十石出,算是对十石的报答。
他搬到山上那座老庙里住了。他积攒了几年的石头瓦片,和着黄泥巴把那座破庙的墙照原样砌好,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庙堂上竖了个神像,自己就是这神像的马脚,一有点钱就给老人家供香火。前村里有一个女子得了重病,父母费尽了周折却咋也治不好,眼看女儿就要死了,父母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就是上庙敬香,祈求神灵保佑女儿活命。遇着十石,十石记得清楚,算日子正好是老庙正会,十石说你二老宽心,我虽不敢替神仙说话,但掐这日子你女儿能好,上前来给老人家磕个头,把这一捻香灰拿回去给你女儿冲开水喝了,若是好了,你可得给老人家挂个匾。老头说,我两口子都合计过了,莫说挂匾,谁治得我女儿好了,就如再生父母一般,如果无妻就许他为妻,如果无女就许他为女。十石说,你虽这么说,在神灵面前却不敢打诳语。老头说我还有心思打诳语,神灵在上,若这么着让雷劈了我。回家把香灰冲开水给女儿喝了,说来也奇,不几日女儿好了,好一个忽闪眼水灵闺女。父母可信了老庙马脚的话了,杀了一头猪,制了一块匾,全家人往老庙去还愿,见了十石就磕头。老头说,我老汉知道你至今未娶,我这个闺女虽无十分本事,却也识得大体。你若是看得过眼,就择个日子娶你为妻,我老汉决无二心。
老庙马脚救活一个女子,要娶她为妻。事情传遍了十里八乡,有数不清的男女老少上庙里敬香,个个都是七灾八难要十石为他们做个了断。十石你这个老小子呀,做梦娶媳妇高兴得太早,你背锅儿睡在坟堆上不知脚手高低了,霉运早等着你了。本来你收拾好老庙竖了神像倒也罢了,你还装神弄鬼给人治病,男女老少都还信你,把你顶到天上了,新社会不收拾你收拾谁。新社会把你五花大绑押在牢里要你老实交代,你连小时候往人家烟囱里尿尿偷人家一颗杏都交代了。人家就给你取了个名字叫牛头马面。为了让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少都看清你这个牛头马面的嘴脸,每遇集会的时候,新社会就把你拉出来政治一顿,新社会把捆你的绳子松开然后再结结实实捆上,像勒死狗那样勒你,直把你勒得翻起了白眼嘴也歪了,你还要站好。新社会就是要告诉人们新社会把你当个屁,你连屁的本事没有,说你臭你又不如狗屎臭,你哪里会给人治病?世上没有神仙也没有天王星,只有牛头马面,打倒牛头马面!新社会把你在集会上政治了半年,你就激起了人们的粪,新社会就合计着要枪毙你,幸好库里的枪子儿不够使了,就暂时把你给放了,你这才幸福了。新社会把你的怂也打出来了,你哪里还敢惦记娶媳妇,金命水命赶紧逃命。
我说你咋不找新社会讨个说法,你打也捱了,气也受了,也该得点儿好处了。桥归桥路归路,他们什么都做得,就是不能做让你断子绝孙的事情,就算他是吃草料长大的也不能做下这样的事情,他们咋也得给你赔个媳妇,不然就太不划算了。你说人家本来是要赔的,乡上村上都说了,就是自己没抓紧。呸!你就好好放屁吧!村里的人逗你,说乡上又开你的会哩,你听说人家乡上又开会哩你就跑了,你怕人家又要政治你再把你打出怂来。人家赔你,人家尿你哩。
老十石是死了。我前面只顾忙了,现在想起来才觉得胸口揪得难受。以前我看见他睡着了就去挠他的脚心,把他没牙的嘴挠得直咧咧。我经常挠他,他没有不笑的。这次我再去挠他就跟挠在石头上一样,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哎呀,我的胸口揪得难受。
Ⅲ
你们都不要到我村里来,就是不能进这个村子。我给十石撒路灯送十石走的时候你们怎么对待我来着?你们把我堵在村口不让我出去,说是怕我祸害你们哩,我究竟祸害谁了?我祸害你们不行,你们祸害我就可以,是吗?咱好好算算账,你们把城里的垃圾都偷偷地拉回来倒在我家门口了,你们挣了搬运费不说,倒垃圾之前把破烂都拣走了,利都让你们得了,害都让我受了,这世上究竟谁祸害谁还不知道呢。前面我怕你们再偷偷地把垃圾倒进来我就把十石的那条狗拴在村口,让它看着,可是十石的狗跟十石一个怂样,见了人只会摇尾巴讨好,根本看不了家。我本来想再找一条大一点凶一点的狗看家,可是把人给咬了怎么办?我又赔不起人家。话说回来了,人家门上蹲两个石狮子也能把人镇住,我就是养一条狼也是怂的。我现在把该种的地都种了,也就种了点洋芋玉米啥的,今年开春墒情不好,庄稼种是种了,能不能活还不知道哩,天不下雨咱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现在有空闲就在村口看家守户,不是我不近人情,是外面那些人太孙子了。
你说你们不是当地人,是县上来的?是来做好事的?真的假的?现在的人可难认了,做坏事的人都是打着做好事的幌子。他们一开始来倒垃圾的时候说是给小窑沟造水田地哩,我们都还跟着高兴哩!可是水田地是拿破瓦烂砖造的吗?我们被人家卖了还跟着人家数钱呢。做坏事的吓不走人,可是做好事的倒把一村人折腾跑了,比日本人打仗还厉害。
那你们都进来吧,说归说,我也看出来了,你们都是正经人。你们要规划什么就尽情规划好了。要是想喝水,我给你们烧水去,你们不是都要喝开水的吗?喝凉水?那可是糟蹋人哩!不像我和十石一年四季把凉水当开水喝。我不给人喝凉水,谁喝凉水自己喝去。这可是你们自己要喝凉水的不是我要你们喝的,那我就提一桶凉水,你们尝尝,是不是清凉中带点甜味?水井上面是个龙王庙,这水是龙王爷从天上调过来的,所以叫龙口水。那是一口老井,不需要辘轳和井绳,一伸手就能把一桶水打上来,你能取多少水它就能流多少水。在老井下面靠近河滩的地方还有一个小水井,是给牲口喝的,水井的周围生长着一大片绿莹莹的青草,牛和羊吃饱了自己就会找到小水井去喝水。这个井又叫子母井,她就像一位老妈妈,看顾了一家人的生活还要看顾家里牲畜的生活,从来也不知道怜惜自己。我们村也有一个抽水井,是慈悲会给做的,可是电让人家掐了,抽不出水来。从前老十石会在老井里打一桶水,拿一个水瓢,把水提到村口场院上来,那里的杨树和柳树遮着日头,路边种着向日葵,场边放着石凳,夏天的时候人们会坐在石凳上乘凉,口渴了老十石就把一瓢水递过来。他也会挑一担水从小河的桥上走过,走上那条石砌的坡道,左拐右拐,把吱吱响的扁担从左肩换到右肩,把一担又一担水挑到人家家里。这里有一盘碾子滞涩了,他找点麻油润一润,哪家的烟囱不畅快了,他找家伙给捅一捅,有人生了孩子认他做干大,有人死了他认人家做干大,他忙忙乱乱走串在仄仄的村道上,被村里的大人孩子呼来唤去。所有的人家都住在高坡上,墙和墙都勾连在一起,树和树都是你挤我我挤他。阳光照耀着院落,院落都向着村口,家家院前都有一道矮墙,墙上铺着青蓝的石板,人们会坐在矮墙上向村口场院张望,盼望远方的亲戚、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村口……
有一个女的说村里应该有一个像样的厕所,最起码把男女厕所分开,再有一个干净的厨房和几间像样的房子。把这两样放在一起说听起来不太雅,但这是最要紧的了,当然还应该把电接上。我说这个事是不是碍着你们规划的事了?她说肯定是这样。我说这些村里都有,在小学校里,就是得好好收拾一下。
你是村长吗?你不太像村长。
我不是村长,村长到城里倒腾菜去了。
自来水有吗?
那要等我把管电的师傅请来……我会把这里收拾好的。
你确定?
你问我有没有人帮我?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就是管电的那个小子老不尿我,等我把欠人家的电费还上,再买上二斤猪肉送给他,应该也可以了。卖猪肉的小子好久不到村里来了,可是我每天还能听见他在村外大路上叫卖的声音,他的电动三轮上绑着一个电喇叭,唱着阿宝的歌,好像他把阿宝绑在了三轮车上,用刀划拉着他,阿宝就杀猪似地一刻不停地唱歌。
村长我又找你来了,你得给我一个凭据,让我放心去收拾学校那个烂摊子。厕所的墙倒了,得把它垒起来,把男女的字样写清楚。厨房的锅灶也塌了,不知谁把锅也拔走了,还有窑上的门窗得刷一刷,窗纸得糊一糊,什么不行就收拾什么。你再问问乡上看能不能救济我几床被褥。村长以为我在跟他要钱:一分钱也没有!你小子究竟折腾甚哩!村里能有屁的规划,要有规划人家早就通知我了,我的电话县上乡上都留得清清楚楚,我想走也走不了。你是不是给人家说你是村长?你那个球势咋看也不像个村长。你要甚凭据?要凭据就得收费,盖一个章十块钱,都是这价钱。我说你就甭要凭据了,你拿了凭据就等于我跟你一块瞎弄。学校你要收拾就收拾去,就是有一条,你给我收拾一间办公室,村里有啥大事情我还回来办公哩!要是真有规划的事我还得回去说两句。
Ⅳ
我说翠花你近来忙不忙?要是不忙的话带上你的炒瓢炒勺跟我到学校去吧,等政府规划的人来了你给他们做饭,我给你开工钱。你的手艺可好了,身材模样也可好了。以前村里的红白大事都请你来炒菜,还没等菜炒出来你就把人的哈喇子勾出来了。以前那个男人真是狗眼瞎了,他用你炒菜挣的钱到城里养了一个二奶,你和他离婚是对的,要是换了我我才舍不得你哩!我会把你放在花架上养着,每天看着你,我给你洗脚,你累了我就是你的板凳腿儿。你住在大路上太招人眼了,男人们都瞅着你哩!他们说你挣了男人的钱供女儿上学,我才不信呢,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他们就会这一套。你也帮我看看学校还要怎么收拾,我把厕所的墙垒好了,锅灶也盘上了,窗纸也糊上了。要是有人送我两袋水泥就好了,我可以把墙垒得齐整一些。黄泥巴垒墙的手艺都是老十石传给我的,我可不能把这手艺丢了。厕所墙上的“男女”我想不起怎么写了。你甭笑话我,我就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筐。我上小学的时候出过一个天大的笑话,如果你真的不笑话我我就告诉你。那时候真是不知怎么搞的,只要我看老师一眼,老师就肯定收拾我,他们罚我扫厕所,掏大粪,种庄稼,喂猪,我什么活都干了,可就是不讨老师的好。如果要我在课堂上听课,我倒更愿意去掏大粪。等我真的躲起来不去学校的时候,他们变着法子找我,又把我提溜到学校去了。我实在是不想念书了,就是没办法逃走。有一天,我一下子变得聪明了,我对老师说:老师我明天不到学校来了。老师问为什么,我说我明天难活(病了)哩。老师问:你今天难活不?我摇着头说我今天不难活。还没等我说完,老师的大耳瓜子就扇过来了:我把你个实实的憨货!你今天不难活怎么知道你明天一定难活?你吃了神仙屙下的了,能知道过去未来的事情!老师又罚我去打扫厕所。可是我就是不知道自己的谎话哪里出了漏子,老师一下子就识破了。等我明白过来,这事早在学校传开了。老师说我是这个学校的活宝,学校要是没有我他们会很寂寞。我成了学校甚至村里的一个笑柄,如果哪个孩子犯了错大人们就会说,你是不是跟老百石一个样今天不难活明天也想难活哩!
我说翠花你别光是笑,你也帮我看看哪里还需要收拾。哎呀,我真是个傻瓜,一点也不带假的傻瓜。我忘了把学校大门上的锁打开了,我这几天进进出出都走那个墙豁子,咱刚才就是从那个豁子跳进来的,难道让前来咱村里规划的人也跟咱跳墙豁子不成?我得赶紧把墙豁子垒上,把大门上的锁弄开,到了晚上我再拿自家的锁把大门锁上,反正也没人去偷我家。这个锁锈的太厉害了,我前面愣是没打开它。翠花你先甭忙,你把烟抽上,烟是村长上次丢给我的。你在树下石床上歇一歇,我立马把这些事情弄好。石床上的凉席是干净的,我擦过好几遍了。这个学校没有什么好的,就是这棵老椿树不错,以前老师把我揪出教室罚站的时候,我会偷偷地溜到这棵树下,多亏这棵老椿树护着我,不然夏天的日头早把我烧死了。
我看见翠花一手提溜着好大一个炒瓢,走到学校大门前看了看那把锈锁,把手里的炒瓢一挥,“咔嚓”响一下,那把锈锁开了。这个女人不好惹哩!她要和前面那个男人离婚,身上揣了一把螺丝刀到城里去追他,看见他穿上了新皮鞋,走路“咯噔咯噔”向,就指着他说,你把皮鞋脱下来。他说你想干什么?这皮鞋是我自己买的。她说皮鞋是你买的,可鞋底上的铁掌是我钉上去的。不容分说把那人脚上的鞋扯了下来,取出身上的螺丝刀,动手把鞋底上的铁掌撬了,把鞋也扔了。她说,今天让你得个便宜,我本来要在你身上开几个窟窿,看看你的血是红的还是黑的,又怕脏了我的手没处洗去。
我说翠花你真行哩,估计世上什么事都难不倒你,我和你差远了,做了这样事就忘了那样事。我今天应该立马去山上锄锄地,大前天不是下了一场小雨嘛,别人家的地都锄过两遍了,我的地还没锄呢,我还种着老十石的地哩,都种了洋芋,是他活着的时候交代的,他说要种什么我就给他种什么。我还要随时到村口看着,别让什么人再把垃圾倒进来。昨天那条该死的狗不见了,差点把我急死,我满世界找它,你猜怎么着?最后在老十石的坟地里找到它了,它在那里刨土哩!它想把老十石从地下刨出来,你说它傻不傻。它倒是有情有义,可是老十石再也领不了它的情意了。它原本就是老十石的狗,我早就叫十石给它取个名字,他就是憋着不取。
你说我家里要啥没啥,就有几颗烂菜,一筐洋芋,调料除了盐别的啥也没有,这菜没法做。我说翠花我平时就吃这些,你就将就着做点菜吧,看看锅灶好不好使,等我腾出手来,你叫我买啥我就买啥。
回到家里,我闻到了炒菜的味道,还有葱花香油和酱醋的味道。翠花做了两样菜,菜做得有红有绿的,看着叫人起馋。搁着葱花酱醋的碟子还有两个又白又暄的大馒头都放在一个红漆托盘里用罗布盖着,等着我去吃哩。除了几颗烂菜,一筐洋芋是我的,别的都是她从自己家里拿过来的。我的天!我可是上了天堂了。
我端个碗吃着饭,看见翠花侧躺在老椿树下的石床上歇息。她睡着了。她穿着敞领的短袖衫和一条长至小腿的裤子,脚上的鞋脱在了石床下面。她的屁股好大呀!我还隐约看到了她胸前的两个奶子,白白暄暄的就像包在罗布里的馒头。她的头发和额头,她的眼睛和鼻子,她的嘴唇和下巴,她的脖子和肩膀,她的腰她的腿还有她的脚趾都好看,太好看了。翠花你每天都来,即使规划的人不来你也每天都来,你躺在石床上歇息,我给你开工钱。
Ⅴ
你……还想……买……我的肉?……猪……肉。你……前面吃……了我的猪……肉钱还……没……给钱钱哩!你……打打算……什么会儿……给钱?
谁吃你的肉了……猪肉。你可别把人认错了。我可是有日子没吃肉了,我这辈子吃了几顿肉差不多都记得清楚。再说我也没欠谁的钱呀!我今天本来想赊你点肉吃,也不是我吃,是寻个人情,给管电那小子送去,让他给我把电接上,让你这么一说我今儿这生意就做不成了,我也不拿你这猪肉寻人情了,我另想别的办法。你走吧。
你……你让我来……就来……你……让我我……走……就走……是不是!你……把肉……钱给我……我就走,二……话不说。你……吃……了我的……肉……不……给钱……还……想……赖账!就……算你……吃……了肉没……钱给……也……没……关系,你……也……不能……赖……账!连……个……人……情也……没了。
谁赖账了?我就没吃过你的肉!我甚时间吃了?
正……月。
正月……正月我就没吃过肉,二月也没吃过。你肯定认错人了,你好好想想,到底是谁吃了肉没给钱!
还……能有有……谁。我这……都都……记得哩!老老……十石,二斤,还都……有有……余头,二……十……四块钱。
那就对了。我是老百石,他是老十石,我们不是一个人……
我……就就……不信。既既……然……你说……还有……这个人……那……你……把……他找找……来。
我找不来了,他死了。
你……你……这人……没没……意思,为……了……二斤肉,你……你就……说你……死死了,要……是……二……十斤……肉你……就死……死十回了。算……了……这钱我……不……不要了,我……不……和死人……计……计较,就……算给……死人……上……了供品。
你回来,先别走,我想起来了。
你……想起来了?那……你把……钱钱……给我。
你先把你那喇叭关上,听着叫人心上麻烦。你也让阿宝歇一歇,他都跟你唱一上午了。
他……嗓嗓……门大,招……招人。我……先……关……关上……它。
你听我说,我想起来了,我对天发誓,这肉不是我吃的,是我拿给老十石吃的……我是老百石,老十石和老百石他不是一个人,村里真有老十石这个人,可是他死了……这肉也不是他吃了……你听懂了没?你没听懂?我告诉你,我不是绕你。是他睡在炕上突然想起大路上住着他的一个干儿子马上要结婚了,他要去送贺礼,可他又没钱,就让我去给他赊了二斤猪肉送过去,人家结婚的时候也没请他去吃喜酒,所以这猪肉没吃到他嘴里也没吃到我嘴里,你这下听懂了没?
你……你……说……了半……天我我……这……肉钱……没处……收了!我……听……听你……还……还是想……赖账。你……你从我……我这……拿……了肉……你把……它撂……到哪我……不管,你得……给……我钱。
我没说不给你钱,这肉钱我认了。我的钱这两天都买了砖头了,你再赊我二斤肉,我秋后一并还你,好赖我地里一年还能倒腾千二八百的,我还喂着两头猪一群鸡,鸡倒是下蛋了,都让老十石吃了。哎,这个结巴太让我难受了!
我被走上前来的翠花推到了一边。她嘴里叼着烟,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欠你多少钱?
二……十……四块钱。
再割二斤前胛肉,一并算你钱。
翠花掏着钱,是从胸前的两个奶子中间掏出来的。
你把钱看仔细了。
看……好了。我我……说……你要……不要……把我手……手机……号……号记着,以……以后要……肉打……打个……电话。我还……有鸡……鸡蛋……
电动三轮上的阿宝又一路唱着歌,往前面大路上去了。
我说翠花,这二斤肉钱还有工钱我都欠在你身上了。咱把那二斤肉割下一块来自己吃,剩下的送给管电那小子,你看行不行?我今天什么事也不做了,就圪蹴在灶房里看你炒菜做饭,我给你剥葱捣蒜,柴禾不够烧我出去搂去。我说翠花,世界上最好的事情就是啥事也不做,就是圪蹴在窑里看你炒菜,你知道不知道你菜炒得香,你自己也是个香喷喷的肉蛋蛋哩!让人心里直打颤的肉蛋蛋呀!我吃菜的时候拿不定会把你也一口吞下去。我流哈喇子了,我管不了它。我是个无能的人,曾经和老十石一起给龙王庙送去无数的跪拜,祈求能够出门见喜,如果你愿意,以后我每天都跪拜你。老天爷,你显个灵验吧,把时间停下来,别让翠花离去,让我就这样看着她,你让我明天死我也愿意。
我说翠花你刚才说什么哩,我没听清楚。
你耳朵聋了?我说昨天大路上来了几个说书的盲人,和村干部要钱来着。
他们咋就不到小窑沟来,来了我接应他们。
他们是来要钱的,给了钱他们才说书,钱给的少了还不行,没人想待见他们。
他们也晓得往人稠的、富足的地方走,他们也知道咱小窑沟没有一户像样的人家吗?要是他们来村里说书,我会好好接待他们,我也是一户人家呀!他们不来是小看我。你说说,他们是不是小看我?
你要是给钱,他们咋会不来?给一百块还嫌少哩!你有钱吗?
我就是借钱也要打发他们,我也是一户人家呀!
你是不是忒想听说书?
翠花你只要不笑话我我就跟你说吧,有朝一日我要是有个什么喜事,我就叫说书的来,我还要叫一班子吹手,说他三天三夜,吹他三天三夜。
嘿!你个憨货,那还不吵死人。
我把剩下的猪肉给管电的小子送去,他说隔一天就把电给我接上。我回到学校时翠花又在老椿树下的石床上睡着了。我也忘了吃饭,只顾看她,她突然睁开眼睛,把我吓了一跳。狗日的!她骂我,并且从石床溜下来,在地上找鞋。你狗日的可会待见人哩!什么规划呀!政府呀!哄人还真有一套哩!把我哄过来每天给你既解嘴馋又解眼馋!我问你工钱在哪里!你别跑,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我跳在一边,看她有多生气。她钻进厨房拿出她的炒瓢朝我直追过来,我在学校院子里没跑多远就被她掀倒在地,她骑在我身上喘着气,直直地看着我说:你再敢说谎不敢?我说:我没说谎,真的是政府说的要来规划的!
给我好好听着。她说,没有政府也没有规划,天上不会掉好事下来的,吃你的饭去吧,这是我给你做的最后一顿饭了。
Ⅵ
你看我像是倒垃圾的吗?
那你是做什么的?你车上拉的是什么东西?
你自己不会看吗?
我看不明白,不像是垃圾,像是……你为什么不从车上下来?
你这小子太没规矩,我大老远给你们送东西来你连一根烟也不给我抽吗?
我没有烟了,村长只给了我半包烟,早叫翠花抽光了……你戴着墨镜我都看不清你脸长什么样。你们是不是来规划的?
我不跟你说了,你把村长找来。
那你等一会。
我在村道上拾起那辆自行车,使足了劲让它跑起来,然后我跳到车上让它载着我走,今天这车跑的可快了,一转眼就看不见停在村口的汽车了。
我说你小子真不开窍,你连车上拉的什么东西都没看清楚就来找我,你叫我怎么定夺?
我基本看清楚了,有一个车上好像拉着火车头,后面还跟着一辆吊车,肯定是要规划火车的事情。
火车头?你看清楚是火车头?咱村里甚时间通火车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小子别跟我扯了。你说人家司机不下车是等着我发话哩,你知道个球哩!他是等着钱哩!等着咱招待他一顿饭哩!村里那几年花出去几万块钱的招待费,有一半还在翠花那里欠着哩!钱倒是花了,甚事也没做成。我这出门一半是为娃娃上学倒腾点生意,一半是为了躲债你知不知道?行了行了,你回去告诉人家,说你没找到村长,要村长你就是村长,看他们想怎么着吧!……火车头。
这都大半天过去了,他们可能都走了吧。
他们没拿到好处哪里也不会去的,要是走了倒省事了。
那你给我一包烟成不!他们跟我要烟抽了。
我就只有半包烟了,我抽一支,剩下的你都拿去!快走吧,快走吧!
那个戴墨镜的司机说,我们辛辛苦苦开了半天车,总得要吃饭吧,你安排我们到哪里吃饭?我们替共产党干活走到哪里都必须吃饭,现在没时间吃饭了,你把饭钱给我们,我们回城里去吃。另外你告诉我车上的东西放哪里?吊车是雇来的,你们负责把工钱开了,人家还忙着哩!农村人办事效率就是低。
我说,你们算算总共得多少钱?
也就五千块左右吧,还给你们留了人情哩!
我说你们把烟抽上。前面我倒是雇了一个做饭的,可是你们老不来,她也走了,再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咱啥都没有,咱现在只能给你们喝一口热水。五千块钱是吧……我还是去问问村长。
你回来吧!我的天呀!戴墨镜的司机说。我昨天夜里没做好梦,今天尽遇着倒霉的事情。我看就把火车头放在村口那个土墩子上头吧,它是个标志性的东西……要不就放你们家吧,可以让你飞黄腾达,嘻嘻嘻!
我说你就别逗了,你想放哪里放那里,就是别把路挡着。你真的告诉我,这个东西究竟管什么用?
我不是说了么!它可以让你们村大大的发财。你看我们两个是司机吗?其实不是,我们两个是财神,我们开车拉着这个东西在附近转了几天了,听凭神的召唤最后选定在你们村落脚。这个东西就好比是财神云游路过你们村拉的一泡屎,财神是不会随便往哪里拉屎的,你们村的人有福,待承了财神的这泡屎,从此就要飞黄腾达了,这你都亲眼所见。
我说这是真的吗?那是不是我们要给财神拉下的这堆屎盖个庙,还要烧香磕头?
那是一定的。戴墨镜的司机说。一两天还有人要给我们拉下的东西揭牌开光,到时候你把狗圈起来,别让它到处乱窜。不过你们现在首先要敬奉我们两个财神,马上给我们找个地方吃饭。
我的天呀!我说。村长这回可戴上愁帽子了,他到哪里找钱盖庙呀!——我都说了,翠花走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咱啥都没有。
他们开动了吊车,折腾了半天把火车头放到了村口的土墩子上,土墩子的正面修得很光滑,是写标语用的,上面坡上有一溜儿破房子,跟火车头一搭配,恰恰就像一列拉着许多破烂东西的火车,也许是因为火车头放错了方向,整列火车看上去就要一头扎到沟里去了。
我说你们就不能把它往正里放放,脑袋应该冲前,这样看着也像一回事。
他说:人人都一样,肚子饿了就干不动了。我就告诉你吧!我一天要吃三顿饭,吊车司机一天要吃五顿饭,今天他一顿饭都没吃,裤腰带都掉了几回了,他没力气摆弄方向了,东西放成啥样就啥样。哎,一会我们自己倒翠花那里吃饭去,账给你们记上就行了,你们平常都在她那里招待客人的。
你们不是要回城里吃饭的嘛!
我们回城里吃饭谁开钱!本来我们来一趟要你们开五千块钱哩,现在只要你们开一顿饭钱,你算算你们得了多少便宜!
他们到翠花那里去吃饭,但是翠花说小窑沟欠了她太多的饭钱,她不能再给小窑沟开账了,必须要村长立下字据,近日内把旧账还清,她才给小窑沟的客人上饭。两个司机没有饭吃,就耍赖躺在翠花的窑里不动了,他们可真有能耐,一直躺到第二天中午。他们倒是没有说谎,中午刚过就有一个车队从大路上开来,一拨男女下了车,在两个司机的引导下来到小窑沟村口,开始给财神拉下的屎壳郎揭牌开光。他们给屎壳郎做了一个很大的红色帐幔,先有人用红色帐幔把屎壳郎盖起来,为了不让风把帐幔掀走,有四个人拉着帐幔的四个角,有人在一辆小货车上卸下来几门大炮,在路边摆好,一对鼓乐手也在路边站好。放炮,奏乐,讲话,末了四个人把帐幔掀起,所有的人喜笑颜开面对屎壳郎热烈地鼓掌。一个照相的人忙前忙后累的满头大汗,把这一切都照了下来。期间,戴墨镜的司机用指头雨点似的指着我说,你们的村长还没来吗?他是球的个村长,信不信我一句话就撸了他的官帽子!还有更厉害的,我要让检察院查他的账,翻他的老底!我要他的命也就一句话的事情!
当所有的人得知忙活了半天居然没有饭吃,他们就收起了笑脸,露出一脸的不满。我赶紧拾起路边的自行车,扛着它走过人群,放下它,让它飞快地跑起来。
我说村长你可把乱子找下了,他们要让大医院查你的病,翻你的肚肠,他们肯定拿得住你,随时就要你的命哩!你要我帮你照看菜摊子,你回去招呼县上来的客人?那你回来时别忘了给我带一点饭吃。你说你的摩托车快没油了,老婆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钱都让她存起来了。那你可记着,以后把钱带在自己身上。你不要慌,翠花说了,只要你立个字据,她还给咱开账哩。哎,你都出汗了,你这摩托车是怎么啦!半天都踏不响……
Ⅶ
你就是小窑沟的老十石吗?
我不是老十石,我是老百石。
你成家了吗?没有啊!居然有这样的事,还有一个老百石,你是不是在逗我?那老十石在哪里?
老十石……你是不是来要账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你自己找他去吧!
难怪你把一个人说成是两个人,原来是为了躲债。我来小窑沟要账?开什么玩笑!我有东西要送给你,都是单位上捐的衣物啥的,另外,我要在小窑沟蹲点,我叫……
我认识你,上次你和一个女的说要在我们村规划。现在我把学校收拾消停了,电也接上了,还预备了一些吃的。
我和一个女的说要在你们村规划?也确实有那么回事。那我们算是熟人了,是朋友了。
你如果不是来要账那我就告诉你,老十石死了。
那你还要我去找他。你刚才说你叫什么?你听着,不管你叫什么是不是老十石,你都把我带来的东西收下。我是来蹲点的,我不光给你带来了衣物,我还要为你们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我是个认认真真做事情的人。
你是不是还要我把村长找来?我如今得了个法宝,能拿得住他。我就说你要让大医院查他的病,翻他的肚肠,随时就要他的命哩,他肯定回来。
这是为什么。他独自嘀咕。他站在村口看着屎壳郎,发出了笑声。
你不觉得这个东西应该得到充分利用吗?可以开发成一个旅游景点,让人看着就想乐呵。你说什么呐?它怎么会是财神拉下的东西?你们农村人……不,是咱农村人迷信。它上面刻着你们村的很多荣誉:计划生育模范村,无黄无赌无毒村,法律明白村,无污染村,环境卫生达标村,具备发展开发远景村等等。它是个标志性的雕塑,象征着飞腾,说奔腾飞奔更恰当一些。以后你们村可以不叫小窑沟了,可以叫火车头村也可以叫飞腾村腾飞村什么的。
他跟着我朝学校的方向走,一边还在看着屎壳郎发笑。
你欠了人家多少钱?
我就没欠过人家钱。有时候欠了我都给人家还上了。前两天我见安装“飞奔”的人来了,考虑到你们是真的要来规划了,我就预备了一点柴米油盐酱醋茶,还预备了几瓶酒,又欠了人家一点钱,我一定能还上。
你抽烟吗?
我不抽烟。
可是我看见你捡烟头了。
唔,我就这毛病,一下子给你说不清楚。
肯定是给别人捡的嘛,怎么会说不清楚?
就算是吧。你坐在板凳上,把烟抽上,我给你泡茶。你自己带了茶杯了?那我给你续点开水。我得把翠花请来,让她给你做炒鸡蛋烙饼吃,不知道你能吃得惯不。我喂着鸡,鸡下了蛋我都存起来了。你说对了,都是土鸡蛋。我把存放鸡蛋的笸箩拿过来给你看,都是土鸡蛋。
我看出来了。吃土鸡蛋太奢侈了吧!
自从我收拾好学校,到现在还没来过客人呢,你是第一个。我就只有鸡蛋招待你了。 ——你能吃几个?
原来是这样呀!那我就不客气了,土鸡蛋我多吃几个。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你这样客气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我到别的地方去,很多人对我……不是对我,是对我做的事情非常冷漠,真让人寒心。——我突然有了一个灵感,你可以在这里开一个农家乐餐馆,专卖土鸡蛋和农家菜。
可是我哪里有那么多的土鸡蛋来炒菜?
那也是。我看你不是把洋鸡蛋当土鸡蛋来卖的人。不过现在吃饭是不是早了点,你坐下来,我们要谈点事情。我是带着正事来的。
你真的不是来要账的吧?你的车要不要收费?你拿的那些东西要不要收费?
你还说不欠人家账。奇怪呀!你自己欠了谁的账难道都不知道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欠的账太多了,都不知道有多少债主了。
我说了,我不欠人家的账。可是别人来要账我也得给人家还上呀!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别人欠了账跑了,你替别人还账?不是这个吗?那是什么情况?我看你颠来倒去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吧!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了,我们谈正事。
他在自己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黑色的本子,本子上别着一支钢笔。
我问:是不是要考试?
他略微仰起头,在想什么事情,可能在想该拿什么题来考我,然后把放在旁边桌子上的本子拿在手里。
我有三个问。他说。
你有三个问题?
不是问题,是问……算了,我们还是随便谈谈吧!如果把“三个问”一一摆出来,那样太正式了,反而不利于开展工作。我来问你,你对国家、省市县当前的发展和未来的发展有何看法有何想法,你虑一虑思路,好好想想。另外,你觉得你当前最需要什么?今后需要什么?当然不是你一个人需要什么,而是你们村你们乡乃至整个全国人民当前到底需要什么,今后到底需要什么。你就沿着这个思路想。这样吧,我这里有一些答案,是几年来总结出来的,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对国家发展的看法和想法就不要谈了,都好。重点谈谈你需要什么,一般来说就是给村里修一条路,建一座桥,这里的重点是谁出钱的问题……
我说……我难活哩!
你是说你今天碰巧难活哩?
我明天也难活哩!
我说翠花你这会不忙的话好歹帮帮我,给村里来的客人做一顿饭,让他吃完饭早点走吧!我还以为他是要账的,他可比要账的麻烦多了。他挎包里装了一大堆问题来考我,他还说不是问题,是“问”。我可难活了!
你不就是喜欢家里来客人吗!
哎呀哎呀!要是我辛辛苦苦收拾了学校,来的客人都是这样的人,那我就活不成了。
你真是何苦来着,你们村长撂担子的活,你倒给捡起来了。你就算省了村里的饭钱,难道还能省下工钱?我的工钱倒在其次,你自己贴了工本还得贴钱,你到底省了什么?赚了什么?我以为我傻,这么多年为你们小窑沟撑门面,垫了多少钱进去!你真的比我还傻。说归说,我还是给你做饭去,谁让我天生就贱呢!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别人哄我我还给人家掏心窝子呢!。你家里都置办了什么调料?葱、蒜、辣椒、香菜都有吗?少不得我再给你贴上。你也别空着手走,你帮我拿着炒瓢还有菜刀。
我们各自提着东西往学校走。我说翠花,你问我为什么做这贴本的事情,我就是想过得像一家人家,别人看不起我,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我要尽力往人前走。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肯定会帮我,别人求你你比别人反倒还着急哩!我一遇到啥麻烦事,只要想到你,我就一点都不急了,我心里说,我找翠花去。
她听了脸都红了。她绷着嘴笑了。她说:我发现你不光脸皮厚,还可会哄人了。——我跟你说,一会儿你别给我递烟了,我戒烟了。
我和翠花说着话走到了学校,翠花开始张罗饭菜。那个人站在学校场院里,手里拿着本子,他居然还在等我回答他的“问”。我帮着翠花做这做那,只要我一歇下来,那个人就拿着本子来考我。厨房里实在没啥事可做了,我就不停地剥葱。也许是因为刚刚戒烟的缘故,翠花今天干活不够麻利,她老是拿起这个忘了那个,好不容易才把饭做好。翠花做了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凉调茄子,一个青椒炒鸡蛋。我把翠花做好的饭菜端在一张课桌上,请客人坐在板凳上吃饭。你要不要喝点酒?我给你倒在碗里喝。
他吃着喝着,随后说:老十石你是个好人。我今天真的非常高兴!想不到我能在小窑沟吃到这么香的饭菜,同时我也完成了我今天的工作,你们也回答了我的问题,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我的问题。你们认为这仅仅是一顿饭吗?错,这是你们的付出,是奉献!是实实在在的支持政府的工作。再往大里说,你们是在为国家做贡献知道吗?……你这条狗叫什么名字?没有名字?我给它取个名字吧,就叫匈奴。你想想我们是谁的后代!我跟你们说,我们是匈奴的后代,也可能是党项人的后代,又可能是鞑靼人的后代。我们的祖先非常了不起,可是我们的祖先从18世纪以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不知道谁是我们的祖先。说穿了,我们就是杂种,我们都是杂种!老十石,我有……三个问!你今天难活明天也难活……
他说着说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Ⅷ
我不知道自己啥时候是在做梦,啥时候不是在做梦,做梦的时候想着是别人在做梦。
我开始相信我和老十石是同一个人了。村里没有老百石只有老十石。我一直以为自己和他完全不同,我时常告诫自己,可要处处小心,别像老十石那样老走背运,一不小心就被关了禁闭,还差点被枪毙。老十石所有的不幸我预先都知道,但它们才刚刚发生。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就是老十石,你别不承认,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自己跟自己闹别扭了。
那究竟是谁告诉我,老十石曾经有四个兄弟,他的父母还曾经给他张罗着娶媳妇,而我没有兄弟姐妹,我甚至连父母都没有,究竟是谁告诉我我是个私生子,我是个杂种,以前别人就这么骂过我。关于我的身世,连我也说不清楚,据老十石说,我的父母在我出生以后就双双投了黄河,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我是在外祖父家里长大的。我和老十石,我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究竟是谁几年来瘫在炕上不能动弹,我为他种地,为他做饭、洗衣服,我背着他出去晒太阳,我给他捡烟头,我挠他的脚心逗他乐呵。去年春天他还要去邻村赶庙会,我就背着他去了,他看着戏台上唱古装戏不知有多高兴!等到中场休息的时候,有一个挑担儿卖凉粉的人在人群中穿梭,别人买凉粉吃,他看得直流口水,我只好掏出身上仅有的一点钱给他买了一碗凉粉,他端在手里还尽让着我吃,我说我吃过了,你快吃吧,不然一会就凉了。旁边有一个人说凉粉本来就是凉的。是,我竟然不知道凉粉是凉的。赶完了庙会我又背着他回家,我肚子饿了,身上没有多少力气了,偏又遇着雷雨,山路泥泞难行,我头上冒汗两腿打颤,背着他就好像背着一座山一样。他看我吃力的样子自己心里也难受,他在我背上哭着说娃娃呀!你把我扔到崖畔下去吧!让我死了算了!我跟你既不沾亲又不一家,带累了你多少年了!如果不是为了我,你也许早在外面混出个人样来了!过路的神灵你显个灵验,让我死了算了。我说,你别说那没用的,好好活着,明年我还背你赶庙会。难道这些都没有发生过,是我胡思乱想的吗!
但是如果我不是老十石,而是老百石,为什么别人老不相信我还说我颠三倒四呢?如果我不是老十石,为什么他的不幸会发生在我身上而我躲都躲不开?
我真的被新社会关起来了吗?可能是真的吧,因为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在庙堂上竖了个神像,自己就是这神像的马脚,一有点钱就给老人家供香火。有一个女子得了重病,父母费尽了周折却咋也治不好,是我敬奉的神灵把她医好了,她的父母要把她许配给我。我是个牛头马面,是臭狗屎,所以新社会就把我关起来了。我还激起了人们的粪,所以新社会合计着要枪毙我哩!这就是我,我就是老十石。
我在村口守着,因为前一天又有一辆车往村里倒垃圾。我看见一辆公安车径直开到村口,我猜想着他们来干什么。车上下来四个公安直直地朝我跑过来,他们很用力地扯住我的手臂,给我戴上了手铐,有个人一脚把地上汪汪叫的狗踢开。你跟我们走。我什么都没说,我甚至也不感到惊怕,因为我是老十石,我不承认也不行了,我预先就知道自己会被关禁闭,我只是对我是老十石这个事实有点灰心。车子开得飞快,狗在车子后面拼命地追赶,不一会它就被车轮卷起的尘土淹没了。我被从车上扯下来的时候,看见有一个很胖的人赤着膀子,涨红了脸在门口叫骂,他在向什么人要说法,要公道。有人在用温和的口气劝说他,有人在用强硬的口气制止他。在我被关进黑房子的时候,那个人叫得更凶了,好一阵子只能听到那个人和众人的嘈杂声。随后突然一下子就静下来了,我想听到点什么声音,但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在屋墙上很高的地方有一个小窗,透着一丝微弱的光亮。我摸索着找到一把椅子,我坐下来,我的小肚子又痛又胀,头上直冒冷汗,这是在撒尿啊!不一会我就开始打摆子,连我坐着的椅子都摇了起来。我听到了狗叫。快不要摆了,好好听听,你的狗追过来了,它可真了不起。我开始安静下来,我对自己说,你早就知道的,你被关起来了,就这样。
可是我还是想起老十石,他是另一个人,他对我说过,有一些人洪福齐天,他们有九条命,他们该死的时候却死不了,他们可以九次不死,还有一些人有八条命的,七条命的,村长最不行也有两条命,可以两次不死,剩下的人就不用说了。我最早琢磨村长,就是琢磨谁把他的头砍下来后,他的脖子上又会长出一颗头。但是万一他不是砍脑袋的死法,是被别人绑起来活埋,他会不会还能从地底下冒出来?我想象着村长的头从地底下冒出来,他土头土脑,先是睁开眼睛,眼球不停地转动,接着便咧嘴笑了起来。有一年冬天他可危险了,他趁大脑袋二平出门去卖猪,他就和二平的老婆日上了。偏偏二平赶的猪半道上又跑了回来,二平后面追赶着,看见村长从他家出来慌慌张张走了。二平识得村长把自己的老婆日了,回家把老婆打了个半死。老婆经不住打,就把村长日她的事招了。为了把事情做周全,二平还叫了个证人旁听。老婆说她正在灶台上和面哩,村长从身后来,把她的裤子褪下来就搞,搞完又把她的裤子系上了。她两手都粘着面粉,和他打斗不得,就被他日了。老婆说他一共日了她几回她也记不得了,有一回是村长的老婆叫她看录像片,村长从外面回来和她俩一起看,还一起喝了酒,看着喝着村长就把她们两个都日了。二平想到自己去年刚刚吃上救济老婆就被村长日了,实在太不划算而且亏大了,他扛了一把镢头去寻村长,要把村长的头砍下来。他没找到村长,把村长家的窗子砸了。有人给他出主意,要他先把村长的头砍下来,然后再告他强奸,这样既解气又合理合法。二平就打算照着做哩。人人都等着看好戏,都相信村长这回人头非落地不可,可是不过一天,二平就无声无息的了。反倒是村长站在二平家门前大骂:二平你喝球二两酒就把不住了,你就这点本事!你把老子的窗子砸烂还想无事!你先把老子窗子修好再说,修不好有你受的!二平就乖乖地找人把村长家窗子修好了。村里修过河桥的时候二平是包工头。两家的女人经常欢欢喜喜好得跟两姐妹似的。有人实在觉得稀奇,就下功夫去觑究竟,觑见二平的老婆在家里给二平吃药,两个女人在一旁等着二平的下面硬起来。二平搞完了事,村长提着酒过来和二平喝酒,村长问二平:是现在这样好还是你逞本事瞎弄好?二平说,当然是现在这样好!但是不过一年,大脑袋二平因为吃药过量一命呜呼了。毕竟他只有一条命呀!
我也只有一条命,我不可能该死的时候不死。
Ⅸ
我听到门外面有人在说话:那小子又来闹事了吗?今天他没喝酒吧!他如果老是大喊大叫我们就不用办公了,看所长有什么办法,不行就给县长打电话,他的侄儿是不是就该无法无天。
有人在门外开锁,门开了,外面的天气灰蒙蒙的,我不知道现在是早上还是下午。两个穿着短袖的公安冷冷地看着我。我昨天夜里不停地打摆子,觉得靠墙蹲着好一些,我就靠着墙根蹲了一夜。
你站起来。
我要站起来,可是我的腿一点也不听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
一个公安走到我身边,我仰头看着他。
你怎么回事?你的腿怎么了?
他从我脑后提住我的衣裳领子,把我提了起来。
我说你们是不是要枪毙我?
枪毙你?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我知道。我在庙堂上竖了个神像,我就是这神像的马脚,我一有点钱就给老人家供香火。有一个女子得了重病,是我敬奉的神灵把她医好了,她的父母要把她许配给我。我是个牛头马面,是臭狗屎,所以新社会就把我关起来了。我还激起了人们的粪……
你还会装神弄鬼?你还会装疯卖傻?你还会什么?
一个人拿着照相机在给我拍照。——给他把手铐打开,让他把上衣脱下来。
他们打开了我的手铐,我把上衣脱下来拎在手上,随后又放在地上。
我要上厕所,有一个人看着我。我蹲在厕所里,那个人在厕所外面守着。我说我肚子憋得很难受,就是尿不出来。他说有你尿不出来的时候,你尿不出来就把裤子提上跟我走。我听到昨天在大门口争吵的那个人现在又在外面一间房子里大声嚷嚷。
我跟着他又回到禁闭室,他们又给我戴上了手铐,让我在地上站好。
他们问了我的身世,有一个人拿起我放在地上的衣裳问我:
这件衣裳是不是你的?还有你身上穿的裤子是不是你的?
衣裳……?
听着,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这套衣裳是不是你穿在身上的?
是,是我穿的。
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套衣服?
是人家送我的。
人家送你的?你可要老实回答!是谁送你的?
是一个到村里来的下乡干部。
是村里来的下乡干部?他送了你这套衣裳?他叫什么?
我不知道。
他什么时间送给你的?在哪里送的?
十几天前送的。在村里送给我的。
他为什么送你一套衣裳?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拿了一大包衣裳来村里救济我们,我就在里面翻出一套衣裳穿在身上。他还考我“三个问题”,我答不上来。他晚上吃饭的时候喝酒醉了,第二天才走的。
我不知道是自己在做梦还是他们在做梦。如果他们问我在庙堂上竖神像的事情,我反而会踏实一些。这时候有三个人在听我答话。他们好像对什么事情没有了把握,一下子不言语了。
你要对你说的话负法律责任,我们会进一步调查取证,如果你说了假话,会对你很不利,非常不利!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就好。——你穿上这套衣裳一共收了几次费?收了多少钱?
我穿了这件衣裳收钱……?
听着,我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你一共收了人家多少钱?
我没收过人家的钱。
你一次也没收过?你也没收过一个司机的钱吗?
没有。
他们说我不老实,太不老实了。他们说有一个人要过来指认我,证明我曾经收过他的钱。他们开始给那个人打电话,半天都打不通,后来打通了,他们走到禁闭室外面去接电话,接着走到更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在电话上说了些什么,看起来那个人不能马上赶到。
他们又一起回到了禁闭室,他们对我说,指证我的人马上就到,如果我现在不承认我收了人家的钱,到时候被人家指认出来,那我的麻烦就大了。过了一会他们更生气了,要把我的案子当做大案上报县里。
我究竟是怎么啦!我以为我预先就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但是刚刚发生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我努力在想我把什么事情遗忘了。我弄不清楚是我在做梦还是别人在做梦,在梦里,要来指证我的那个人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他土头土脑,先是睁开眼睛,眼球不停地转动,接着便咧嘴笑了起来。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了,我又开始打起了摆子。如果让我即刻去死,也许要比现在的处境爽快。
我晕倒了,醒来的一瞬间我才明白其实死去要比活着轻松爽快,但是那种感觉太短暂了。他们打开了我的手铐,让我倚着桌子坐下。有一个人哈欠连天,把一盒泡面端在桌子上让我吃。五块钱。他说。是这盒泡面的钱。我说我身上不带钱,以后我会还给你。
你其实没必要这样受罪。他说。把你所犯的事都说出来,你就轻松了。你让我们轻松,我们也让你轻松。
我吃着泡面,在想我是不是把什么事情遗忘了。几天前有人要把一车垃圾倒在村子里,我从庄稼地里回来,正好撞见他了,我让他把车开走,他要给我钱,让我同意他把垃圾倒在村里。我说你就是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许你把垃圾倒在这里,因为我们这里要开发。他说你想讹诈人哩咋的?我给你一万块!我倒一车垃圾才挣多少钱!也不知道他占着什么道理了,他开车走的时候火气可大了,我们差点打起来。他说要我等着好果子吃。
我对公安说,如果我承认了错误,你们是不是就让我回家?
他们一下子来了精神:那要看你是不是肯配合我们,如果你配合的好,我们会对你加以照顾。另外你要明白一点,你在这里是不能跟我们讲条件的。
我说我拿过人家的东西。
什么东西?
猪肉。
猪肉?你拿了人家多少猪肉?
二三斤……四五斤。
你说详细一点,是怎么一个过程?
我在庙堂上竖了个神像,一有点钱就给老人家供香火。有一个女子得了重病,是我敬奉的神灵把她医好了,她的父母杀了一头猪,给了我四五斤猪肉,还要把女儿许配给我。我是个牛头马面。
把这些都记下来。——看来你的事情还不少。我告诉你,不要给我玩心眼,在我面前玩心眼你还嫩了点。现在说说你收钱的事,你收过一个司机的钱吗?
没有。他要给我钱让我同意他在我们村倒垃圾,我不答应,我们差点打起来。
他又拿起手机给那个指证我的人打电话,这一次他没有挪到外面去,他的声音很大:他到底收没收过你的钱?如果你报假案,我们要追究你的责任。他打完了电话,一脸的不高兴。
现在我们暂不追究你收费的事,但是要对你穿在身上的衣服的来源作进一步的调查。你知道自己穿警服是违法的吗?你这是对人民警察的侮辱!谁能够证明你这套衣服的来源?你还装神弄鬼给人家治病骗人,这些都要进一步调查……
他们找来了村长和翠花。
翠花说,他抖开那包衣服的时候我就在他跟前站着,他选来选去,就选了这套倒霉的衣裳穿在身上。我就说“倒霉、倒霉、倒霉”怎么了!难道他穿了这套衣裳还不够倒霉吗?这衣服穿在你们身上是风光,穿在他身上就只有倒霉!你想要听什么好听的?要我谢谢你吗?我说你对受苦人真该有点最起码同情心,就算你不同情他,你也应该分清谁是谁非,连受害人是谁都不知道你还办什么案?你们不会是欺软怕硬吧!我刚才看见门口有个红脸大汉在朝你们撒尿,他是县长的亲戚,你们把他动一动试试。你说他还装神弄鬼给人家治病?天呐!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们是不是把人搞混了?
村长说,你们如果说羊上树摘桃子我还有可能相信,你们说这个人穿了警服在路上勒索司机,打死我也不信!他如果有那个胆量早发达了。你要知道他长这么大还没胆量离开过村子。你们要罚款?罚多少?我给你们打个欠条行不行?不行你看怎么办吧!你们还看不出来吗?他可是三岁的厨子穿大褂身上没一点油水。
Ⅹ
你叫老百石是吗?我听到有人对我说起你的一些事情,心里真的不好受。今天来的人是你平时都见不到的人,还有一些人今天没有来。因为我们工作的失误给你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如果我还能代表什么人的话,我要代表所有的人对你说“对不起!”你能接受我的道歉吗?
我说我的狗哪去了,还有这些烟头我要捡起来。
我知道我这样给你道歉对于你所遭遇的损失来讲是过于轻描淡写,所以我要尽我所能给你一些补偿,同时也请你接受我的道歉。我看到你把学校收拾过了,我当然记得我曾经来过这里,当时你堵在村口不让我们进村。事情是这样的,有两个美术学院的教授要我在咱们这边的农村给他们的学生找一个写生基地,有人推荐了小窑沟,我们就一起过来看看,教授对这里的原始环境很是满意,但是对住宿条件提出了要求,因为来这里画画的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学生,住宿条件必须赶上去,最起码得有洗澡间和卫生间,当时我记得和你约定由你来收拾学校。但通过那次考察以后,有的领导认为美院的学生画画就要画秀美的山川,所以提出了一个十年规划,要在这里搞秀美山川工程,这当然也不是件坏事情,但是我们做事情过于贪大求全,往往就忽略了人的生存现状。我当时也没把这事想清楚,所以搞写生基地的事就搁置起来了。现在说说你吧!你虽然把废弃的学校收拾了一下,但收拾的比较粗略,还是不够条件。这些都不要紧,我会马上叫人来帮你把学校再收拾一下,要他们把宽带网络接过来,方便学生们上网。美院希望很快让学生进入写生基地,他们也给写生基地捐赠了一些必要的东西,除了一台电脑是旧了一点,电视机和太阳能热水器都是新的。请你放心,不会再出现上次那样的事情了。将来美术写生基地就由你来管理,收入都是你的,我看你还蛮细心的。我希望通过搞写生基地能够改变你的生活状况。我们还要在这里开一个现场会,让一些人受到教育。另外,我听说你给了另一个人无私的帮助,他的生活都是你来照料是吗?这可是学雷锋的活事例呀!我们将对这件事情进行宣传,我们要向你学习,所以我们也要帮助你。你对这样的处理结果还满意吗?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要求?
我的狗……
我给你个建议,你以后尽可能不要养狗了,会吓着画画的学生的。
我听见卖肉的小子到村里来了,他的三轮车上绑着个电喇叭,唱着阿宝的歌。我给你们买点肉做饭吃。
我……说翠……花……你……你不……开……开食堂了?你……成……成了百……百石的……管……管家了……是吧?我……我看……看见吹……吹鼓手……还……还有……说……说书的都……都往你……你们这……这里……赶哩!你多……多买……点肉,吹……手和……说……说书的……饭……饭量都……都大。钱不……现成都……没关系,欠……多久……都成。
◎常胜国,生于1963年,陕西省作协签约作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三十里铺》,中篇小说《民歌》《国王最后的悲悯》《藏枪记》,短篇小说《俺娘》《沿着脚手架上升》《第三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