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月
云 梦 泽
九月
在船上生活了二十多天,陆地的生活,似乎去到了很远的地方。河水,隔绝了一些曾经以为重要、其实并不重要的东西。
——作者手记
船到澧水保河堤镇。
河道的水依旧很浅,不适合航行,船胆战心惊地慢慢行驶。所见的堤岸,是暂时的堤岸,水涨就淹,真正的堤岸在很远的地方,洪水来时,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全部在水中摇曳。
河堤两岸有很多房子。
芦苇给芦苇做的房子,芦苇的屋顶下面是芦苇的墙,是芦苇的门,里面,住着芦苇的兄弟。房子,一栋栋,一栋栋,岸两边到处都是,不久之后,这些房子将被船运到工厂,造成纸,或作其他用途。
不时地有一些“巨大的草船”与我们的船擦身而过,还连续上演惊险场面。这种“巨大的草船”,稍微远一点,约莫一百米,看去,就像一堆巨大的芦苇浮在水面上,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到草堆前面和后面露出一点船头船尾的迹象,船体的其它部位都被芦苇覆盖,即使驶到近前,也可以清晰地看见芦苇直接垂落在水中,完全把船舷遮盖住了。
“巨大的草船”巨大之处是船的身高,近三十米,甚至更高,巨大的船由两条小木船组合而成,通过一些特别土的办法,自组的机器,把关于掌控船方向的“舵”“档位”等机器,从船尾引向芦苇的最顶端,顶部是平的芦苇,四十多米长的船上,呈长方块在河上行驶,速递还比较快。
机器操作像孩子们的手艺,船头,芦苇的上面与大船一样,插了一根竹竿,告诉舵手船的基本方向,竹竿不远处,一定有一个人站在上面打手势,告诉后面的操作者,船往右、往左,一位身着雨衣的男人站在船的最上面的最前端,在船尾的底部和芦苇的顶部之间的中间处,树立着几根铁杆,连接了两根钢丝线,上面随意地捆绑了一把挡挡小雨的伞,里面有一位女主人,通过与船头男人的喊话和手势,她来调整船的方向,整条船从顶部至水面,从船头到船尾全部是芦苇,人行道就是在芦苇上。
我站在船尾,船正经过一个弯道的三岔口,流水有回流力,船的左侧有一条相向而过的芦苇船,速度很快。我看着芦苇船船头正向我们的大船冲过来,按照这速度,如不采取措施,芦苇船的船头肯定会撞上我们的船尾或船的中间偏后的位置。我大声地对着芦苇船喊,对面船上的男人好像突然才意识到自己的船正在朝我们撞来,他马上大幅度地做着转向的动作,两条船相近时发出的马达声中,我都能听见了他大声地对下面喊话的声音,后面的女舵手离我很近,她立刻手忙脚乱地转向,这样的船因为自体太大、太重,船的转向相应地很慢。姐夫也了解这船的盲目性,他在全速前进的同时,开启了向后排水的机器,大股大股的水流向后喷涌,把一点点靠近的芦苇船硬生生地喷向后面,向后喷涌的水流帮助了我们,避免了两船相撞。
看着芦苇船急速地远去,其实这是一种错觉,准确的说法是,我们的船在急速地离开。
都是河水变浅、航道变窄的缘故,造成了一次又一次惊险场面。
多久之后,时间概念已经有些模糊了,时间在水域里失去了计时功能。
到底经历了多久,已经模糊,就在三五分钟的转换时间里,我们的船突然像驶上了高处的堤岸一样,视野一改多日前的憋屈,可以放眼去望,远方有海市蜃楼般的房子,好像有人,远远的,也许都是错觉,都是一些树隐藏在大雾里。河面宽了,水低下了头,堤岸低伏,退至远方,沙洲露出水面,隔出两条河,三道岸。一些小河,出现在洲的另一边。
迷迷水雾,涨满了河面,天空和大地之间都是湿漉漉的雾。
清的水,灰的泥,绿的草地,黄的芦苇,落叶的树林,沉浸在近处、远处的大雾中,是之前不多见的,之前,船是深陷于河床里,现在船上来了,心随大地开阔而去。
近水处,露出一堆堆沙石。
人呢?除了我们船的人,之外,整整一个上午没有见到一个人,围二楼船舷转圈,这里位置高,视线好,安全,不要担心会掉进河里,可以天马行空尽享这天地之美。
我一直喜欢一个神,就像成吉思汗喜欢他的“长生天”一样,始终护佑着他,在他被人追杀,走投无路的时候,带着很少的亲信回到出生之地的时候,他沐浴更衣,在山顶,独自一人,向他心目中最大的最神圣的“长生天”祈祷。
我从幼时开始至今,一直喜欢我的神——“老天”,这是中国血液里的神,不是来自西方,不是来自印度,不是来自哲学,不是来自战争,与它们都没有关系,就像植物一样,生长在巫楚大地,在中国大地像水一样,流淌。“老天”无所不在,无处不往,无所而为。我看见他在河流上空的云朵里,在雨中,在凉风里,他不会理会这一切,这一切都与他有关,亦与他无关。
高高的有护栏的船舷像中国古建筑里的回廊,有顶,不要担心淋雨,而可以观看落在河水里的雨。成线状,连接天空和河流,天空的空,河流的动,我在回廊里静然观看。这里成了我长久行走和呆立的地方之一。
很多时候,整个上午,或一个下午,我都在上面环走,或精力不动。今天,我竟然,没有看到一个人,没有经过一个人的影子,那些人呢?村庄也没有经过,那些村庄呢?只有水和不宽的河面。持续地延伸。
人!房子!都去了街道两边,那是我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他们都淹没在黄色的灰尘里,他们本身就是尘土和垃圾的大制造商。一辆摩托车,都会升起一团散开的灰尘。各式店铺,稀稀拉拉地挤在一起,现在大部分经过镇里的规划,曾经逢2、5、8,或1、3、9的日子,赶场的地方密集地出售土特产。建起各种房子。
为集中统一,镇政府或乡政府首先选定一个地方驻扎下来,房子一般都在三五层,有小院,干净整洁,走廊里会有贴值班和领导的照片,会有一些年度的表彰照片和文字说明,大同小异。集镇里各种店铺都有,买的都是全中国统一批发的塑料拖鞋、鞋子、玩具、塑料制品,人造板贴皮的表面好看的家具,南方因为潮湿,用不了三五年,家具就脱皮掉块,这些问题阻止不了购买欲,图个风光,图结婚的时候好看,图大家都是这样,大家都说好看。
包括房子,都一个样,几乎几十个县市的房子都会长成一个模样,两层,六七间房子,有钱人的房子正前方外贴白色瓷砖,其它三面裸露着火候不均匀的红砖。中国旧式的平房、院落,因为一个所谓的“旧”字,就已经彻底丧失贻尽。一张大而厚实的粗糙木板凳往店铺前一放,上午就卖从冰冻库里来的猪肉,下午稍微晚点就只剩点没人要的零碎肥肉。
这样的乡镇赶场地遍布今天的巫楚大地。
而在这里,河流之上,堤岸之上,看不到一个人。
久久的,久久的,站在风雨中飘零,享受久违的场景,久违了多少年?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代替一些久违的人站在这里享受,是我的福报,感谢那些赐予我恩泽让我来到这里的人们。
河水的琴弓拉响,大地悠扬,我是琴弓最深处音符里的一个微弱部位,即便再微弱,我也听到了天空和大地的琴声,宽阔处有深渊,低吼的深度映出天空,并不失自身的深度,何况还深不可测。琴声的悠扬处,有低鸣,伤感处有健康的绿色调,凌晨、早上、中午、下午、晚上,我如此度过,音乐相伴,生命回响。
生活永远在文学艺术之上,文字只是想尽一切办法窃取了生活的感叹,而在艺术家的思维里飘荡,重新凝聚成丹。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清静经》为更突出“字”难达其意,又有了“强字之曰道”之说。太过深究的事实,只能用一个“道”字来表述。
左权 书法
日日临立于船上,观风看雨,上船之前的寒意,竟已不察觉,略感凉意而已。
岸边,枯叶小舟,糟弃无数,瘪瘪地,散架在岸上,离开了水,遗落在水里的船板,像动物的长爪,试图重新爬进河里,晚了,都散架了,成为阴冷的天的一部分。
景随船的航行,而变化。
远远的一条帆布船,里面有人走动,根据人和船的比例,我推算出这是一个十六平米的船之家,包括之前芦苇船的高度和长度,我都是以人和我们的船为参照物来推算其大小高宽和长短数据的。
这天航行了二十五公里,一路下来,除了相向而行的船上,可以看见三、两个人之外,其他几乎没见到人。随着船向下游的慢进,不断地看见在动的生物了,看见了寥寥无几的几个人。
岸上有一女子撑伞,把三、四百只羊放在斜斜的堤岸上,有几只调皮的羊,零星星地往河堤上走,她在后面,跑向堤岸,她成了一根奔跑的线条,走到哪里,线条划到哪里,把几百只羊,整齐地划到近河的草地。至于那些零星散落和试图往堤岸上走的羊,在女子的身影到来之前就急急地改变了方向。
白色的羊,红色的女子,在绿色的河岸上形成一根流动的线。
鸟飞过另一条河流
来到这里
收割后的芦苇
在等待下一场
生命
船慢慢地接近湘江的入口,我闻到了湘江的味道,听到湘江之水从我熟悉的地方滚滚而来,我在湘江边生活了近三十年,多少年以来,我也没有看过湘江汇入其他河流,当它不再叫湘江的时候的最后一刻,它的模样,它流到这里,是更加的汹涌还是有些疲倦,我不得而知的答案,现在就在前方,我是虔诚而来,强烈的味道,是屈原的浩荡、修身、平天下之气,可惜,他未遇见生活的另一面。我感谢我的“上天”之神,把生活的另一面完完整整地与河流一样,展开在我的面前,让这一船人家降落在我的生活中,他们是河流中的一个转角,让我直接生活在水面之上,他们给出大地最原始的生活牌型,把每一张牌都亮给我看,与之前我之所见、所想、所闻,都不一样。船上一家人,让整条河流生动起来。
刘文强,一个活泼的生活在今天的90后青年。他掌舵这条两百多万的大船时:严谨认真,甚至是一丝不苟。可当他跳小船,用手摇的方式把小船发动的时候,小船挨到河水的刹那,他就找到了另一种疯狂驾驶的感觉,直接把小船马力推到最大档位,手柄方向舵左打死,转大弯,速度极快,小船在河面上快速地画出一个凹进去的圈,对于还不太适应小船的我来说,身体就会急剧地扭向相反的方向。现在,我已经完全习惯,双脚站稳,用竹竿抵住小船舱里的一个死角,稳稳地平衡好身体。
从长期在河流上生活的船工们的角度,船主人姐夫总认为我会孤独和不好打发时间。
一天,文强和他的姐姐说带我去一个地方看看,这是一个陆地上的人,不可能想到,也不可能去到的地方。我兴致当然大了。
文强放开小船,这次船没有往左右两岸驶去,而是直直地往河的下游开去。几分钟,一堆露出水面的鹅卵石出现在船的正前方。文强开足了小船的最大马力,姐姐红霞要弟弟慢点开,文强笑着说好,可以船的速度一点没降下来,船向卵石堆冲去。
几堆石块中,有一个石堆稍微露出水面的面积多一点,要到达那儿,要绕过六七个小小的石块堆,文强不绕,他本来就是来消遣的,来玩耍的,他把船的档位放到最低,有时候,甚至把船熄火,让船的惯性慢慢地接近两个石堆中形成的一个小小的坎,像两座山之间的山凹处,他把船慢慢开进那坎坎凹凹中,我们都担心船会被搁浅,我们有点像童年时期,看杨宗保去进攻穆桂英山寨时的感觉。
文强玩的就是他的技术,往左移一点,往右进一点,船几乎是跻身在石头堆堆的夹缝里,在夹缝中穿过。经过第一道卵石堆,我们的船在一泓由石堆包围的小水域里稍作休息,文强又向第三个四个石堆进发,偶尔,三页铁桨会摩擦到卵石,那是水特别浅的时候,文强的船几乎是漂着水流进去的,所以对桨没有什么破坏。
他把我和她姐姐放到那最大最高的石堆里,我和她姐姐站在昨天晚上还泡在水里的石头上,每块石头都沾满了泥浆,湿漉漉的,滑滑的,阳光还来不及把它们晒干,每块石头都是活动的,我们像一个游上小礁石上的生物,站在一块石头上就不敢再挪动脚步,看着远处的城市,看着桥上变小的人,在上面行走。我体会到从水里爬到礁石上来晒太阳的感觉。
文强一个人把船开到另外几个小石头堆中间去练习他的船技,从这个夹缝里穿过去,从那个角度里回来,像练习花样滑冰的选手,其难度比我们在船上的难度更大。
青年人精力旺盛,开小船纯粹好玩,但文强开大船,竟然比他父亲更认真、更仔细。我问他,父子开船谁技术好?他想都没有想,脱口而出,当然是老爸了。
船过城陵矶后因为水域较宽,水位足够深了,所以他们就连夜开船,不再停泊。这天晚上,文强睡得很早,晚八点就进了房间,关灯休息了。零点不到,我正在驾驶室陪姐夫聊天,文强就上了驾驶室来接替他父亲开船了,让姐夫去睡觉,他来开船。
爱父亲,爱老人,尊重老人,是他自然而然的行为,他感觉自己身体好,晚上通宵开船,本来就应当是他的事情,而不是父亲。
第一次夜间开船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晚上十二点半,我上到驾驶室,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船里船外都是黑的,灯呢?
“关了。”
包括驾驶室里的导航仪、雷达显示器、高频对讲机等四五个有荧光屏的电子设备,也都把亮度调到最暗,暗道几乎只能勉强看到数字,驾驶室黑漆漆一片,整条河流上,因为前面也没有船,两岸也没有人家,所以看不到一点亮光,又正逢雨雾天,天光不见,黑暗无边。
与文强说话,才能判断他坐的位置。我在驾驶室里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凭借一些微弱的天光看到屋子里隐约的大件东西,驾驶室里的两条高凳担心把人绊倒,而倒置在后面高高的通铺上。
雨把驾驶室的巨型玻璃窗户淋湿了,文强开船,就只能通过多种形式来判断航行的道路。他不断地看着船在上个月行驶过的线路图,不让船偏离之前的蓝线,同时,看着两岸,根据肉眼来直觉感受船的所在位置。天黑、暴雨、浪急都不利于航行的时候,文强更会要父亲去休息,由他来开船。
需要求出驾驶室,到船上,船尾床头拉索、抛锚、竹竿测水位的时候,文强会早早地跑出去,与行船相关的一切事情,文强都不需要父母安排,做这、做那,怎么做,做什么?所有事情,不存在安排这一说,这位年轻人,会自己去做,一切顺利成章。
文强是一位敏捷的水手,是一位沉稳的驾驶员,船上遇到电子等科技型的东西,那都是文强这位年轻人来处理,他熟悉并且使用城市青年里的qq、微信和网络,但绝不沉迷,只是停船的时候偶尔玩玩,更多的时间,不是在用高压水枪洗船舱,就是在船头指挥行船方向。
人们都在批评现在的年轻人玩手机、玩电游网络,说年轻人没有责任心和上进心,这些,当我遇到这位年轻的水手,这些问题都不存在了。
文强虽然在行船驾船上是一把好手,并成为这条船的最大、最中心力的时候,他依旧尊老,依旧尊重家长的意见,听从家长的选择。
这一家子人,给出的,我看到的都是正面的积极的信息。
他们一家人,只要船一开动,全家就忙前忙后,各种担忧都有,危险也随时存在,这种危险只有驾过船的人才知道,与老船长聊天,这种担忧的紧张度可以从他的语气中明显感觉得到。
一家人,在船上的忙碌,我感觉到他们是为了钱,因为来回跑一趟,除去油费,可以赚到两三万元,虽然会有各种机器的磨损和更换费用,甚至其他的管理费也包括在内,尤其是造船的时候,他们这条船花了二百四十多万元,一大半都是贷的款。
回到前面那句话,我感觉他们这么忙碌是为了钱,但我在与他们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同时,他们又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生计。
这种不是为了钱,又是为了钱的生活方式感动着我,两者并不矛盾,和谐地生存态度,让船上充满了快乐,让河流自由奔流。
停船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会集中在一楼的厨房里,抢着做饭菜,以厨房和客厅兼餐厅的两个地方为中心,他们一家人洗菜、切菜、炒菜。说话、聊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太老。现在的情形是:博客、qq空间、微薄、微信还有电话、短信里,充斥着的都是各人各自截取一个小细节的表面,把美好给表现出来,发朋友圈,似乎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完美的蜜汁里。其实,只要走进很多人的生活深处,走进他们的生活中,家庭里,走进他们 妻子、丈夫、孩子、老人们的生命内心,与他和她成为单独的很好的朋友,你会发现一幅又一幅巨大的银屏幕布遮挡了真实生活中太多的变形生活。
同父异母、异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四姐妹、三姊妹;老公一年回不了三次家;90后就已流产五次;长辈天天打牌;学生天天上网玩游戏;青少年手不离手机。只要有心,走进身边的人,就会发现一堆的破事、烂事和奇葩事。
但我走进这船上的一家人,一切是健康自然的。
在我离船上岸之后的第二个月,姐姐电话我说,文强现在考上2000吨位的船长证了,过两年,他还想再去考可以驾驶上万吨位船的船长证。
◎九月,湖南人,现居北京,曾用名唐朝晖,原《青年文学》杂志执行主编。出版有《一个人的工厂》《梦语者》《通灵者》等图书。有作品发表于《花城》《大家》《天涯》《散文选刊》《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报刊。